《瑞云》戲評（續）

［續2007年第3期］

當然，對這個戲也得一分為二看。它的長處主要有以下兩個方面：一個是該劇在寫作為窮書生的賀生與作為名妓的瑞云的相識，不是如原作那樣賀生主動進妓院，而是由于瑞云的問責。事情是這樣的：花公子從鴇兒口中得知“瑞云她不愛銀子愛文才”的情況，為討好瑞云，花公子從鴇兒手中買下了瑞云作的畫，欲在畫上題詩后再送還瑞云。對此花公子想得出，卻作不出。腹中空空的花公子求在他家做教學先生的賀生代筆。題過詩的畫回到瑞云手中，瑞云在心里贊賞畫上的題詩的同時，佯裝生氣，對花公子責問為何嘲諷她。花公子這才供出詩非他所作，而是賀生所為。瑞云假作不依不饒之態，非要將題詩之人叫來當面斥責出氣，這才致花公子不得不將賀生帶到妓院。瑞云與賀生這樣地相識，我認為改得好。因為它適應了時代發展，人們觀念的變化。

另一個方面，這個戲突出的優點是在于充分揭示了瑞云的內心世界。

比如：瑞云這個人物一出場，經過她與使女玉春的幾句簡短的對話之后，便引出她對自身身世的自敘、自悲、自嘆的內心活動。

瑞云（眼望滿園景色，傷感地）

（唱）……

世人皆有父和母，

獨我瑞云孤伶伶。

從小未享過天倫樂，

雙親的慈容記不清。

不知道狠心的爹娘為何把我撇？

十幾年生長在這青樓中。

接下來的是由她目睹其周圍青樓女子的悲慘生活，聯想到自己未來生活的結局，也將會同她們一樣凄慘，不免一陣悲痛涌上心頭。

聽多少日夜更深長悲嘆，

見多少簾內燈前的苦笑容；

有多少妙齡少女如花似玉，

轉眼間骨瘦磷磷半傻半瘋。

這青樓啊，葬送了多少良家女！

到頭來一冢荒墳了殘生。

再一想，自己眼前的孤苦、愁悶的生活好無奈，于是她才寄希望于有個好心人，將她從妓院里贖出，使她脫離深淵。

瑞云我好似一只籠中鳥，

有翅難展欲飛不能。

但愿得好心的人兒來把我救，

脫出樊籠上青空。（凝望天空，聽鳥鳴）

這場面不僅有景、有境、更有情。這還為瑞云后來遇上賀生，她那么真摯、珍惜他們的愛情，做了很好的鋪墊。

再比如：賀生即將進京趕考，臨行前瑞云與賀生相約于花園的第六場戲。開頭，瑞云等賀生的內心活動。

時間：夏季的一個黃昏。幕啟：瑞云坐在書案旁，桌上焚著香，她注視著裊裊上升的輕煙，神情有些激動。

瑞云：

（唱）眼看著一輪紅日落西山，

瑞云我等郎在花園。

……

苦等賀郎他不到，

直等得我坐不穩來立不安！

傍籬嘆息，順手摘下一朵石榴花插在頭上。

……

（把玩石榴花）

（唱）一朵榴花似火紅，

對著花兒暗自叮嚀：

今日見了賀郎面，

我怎樣對他訴衷情？

我要說……

（夾白）說什么呢？

我要說……

我比荷花出水中，

身遭不幸落火坑；

我愿賀郎如雨露，

雨不灑花花不紅。

莫叫落花空嘆息，

不知流水可多情？

賀郎如能解我意，

我愿與他訂下百年盟。

這是瑞云認為決定個人命運的一個相會。她不僅先于賀生到來，而且在焦急等待決定她命運之人到來的忐忑不安，以及她如何對自己中意之人表達自己心愿的思慮，還有她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期待、興奮，等等復雜心情，這里都展示無遺。由此表達出瑞云是多么渴望自己急速跳出這骯臟的火坑，實現其“我要找一個忠厚老誠之人，就是忍饑挨餓，我也隨他走到海角天涯”的愿望。

還比如：在第十場戲中已毀容的瑞云聽到做了官的賀生來看她時，百感交集、激動萬分、不知所措，以致頹然依在樹上，接下來有這樣一段瑞云的內心獨白。

瑞云：

（唱）聞聽賀郎中狀元，

瑞云心中好喜歡！

不負他十載寒窗苦，

不負我歷經風吹云散慶團圓。

待我謝天謝地，

到前院去把賀郎見，（欲下又止）

慢慢慢啊！

我這樣容貌怎么見狀元？

他平地一聲春雷響，

獨占鰲頭美名傳，

清水難洗我的烏黑面，

春風吹不去臉上斑。

烏鴉怎與鳳凰配，

前進后退我好為難！（心情十分矛盾，最后終于決定）

也罷！……

瑞云以上這段內心活動的唱詞并不算很長，但卻很有層次地揭示了瑞云的心理變化過程。先是她聽到賀生高中，不禁高興地手舞足蹈起來，又是拜天又是謝地。恨不得立即去把賀郎見。這是第一個層次；一瞬間，瑞云想到自己已經毀了容，她又將怎么面對已經獨占鰲頭做了官的賀生，于是悲、怨一起涌上心頭。同時自感自己再也配不上賀生。這是第二個層次；轉眼間，又一想明明是自己望眼欲穿的心上人來到眼前，卻又不去見他，豈不落下終生的遺憾，于是心又不甘。這時的瑞云使自己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這是第三個層次；最后，她下定決心讓人去告訴賀生，她已不在陽間……這是幅度多么大的變化心理。

這個戲是名副其實的瑞云戲。這是因為在整出戲中，不斷地有充分展示瑞云在不同情境下的內心活動的片斷戲。尤其是表現其矛盾之中的心理狀態的戲。懂戲的人都知道：缺乏內部沖突的戲，往往將會導致性格外部沖突的單薄和膚淺。反之，這場戲則將瑞云與賀生的兩顆真摯、美好的心靈在此情境下展示無遺。這不僅使戲有強烈的迸發激情，而且由后來的兩顆心靈的沖撞產生豐富的動作，使觀眾大感有“戲”可看。這是因為戲劇性就是潛藏在這些豐富的內心動作之中。

這里，也許有人會產生疑問：你這不是前后自相矛盾嗎？既否定了賀生高中與瑞云得以團圓；又肯定瑞云內心沖突的表現。其實，這是就這個戲論這個戲而言。我所肯定的恰是這個戲中表現的地方。我相信該劇改編者能寫出這么豐富的瑞云內心活動的戲，同樣能寫出在另外情境下，揭示瑞云內心世界的戲出來。簡而言之，我肯定的是該劇作者在塑造人物性格時，通過揭示其內心活動的變化的功夫。

由張晶執筆、姚奇、王牧天、王中共同改編的柳琴戲《瑞云》戲寫的是：父遭權奸陷害淪為歌妓的瑞云，與對當權奸臣憤慨填胸的窮儒賀文光一見鐘情。家大業大勢大的紈绔子弟花念春得知，趕走了賀文光，還威逼色藝雙絕的瑞云從他為妾。瑞云斷然拒絕不成，準備與惡少以死相拼。這時，雪墨山人忽至閉月樓，用手向瑞云一指，頓時，瑞云滿臉烏黑。鴇兒氣急敗壞立即將瑞云打入廚下，使其成了專干粗活的丫頭。三年后，得官的賀文光來尋瑞云，重金為其贖身。后來，雪墨山人見賀文光為給瑞云治面療心遍訪名醫無策，又來為瑞云復容。正值大喜之時，花念春以賀文光有一股“東林”味為由，帶人前來捉拿賀文光。雪墨山人在征得賀文光愿丟烏紗、官印的決定后，幫助賀文光和瑞云脫了險。

原作《瑞云》的文核是：杭州名妓不以賀生之貧傾心他；賀生對瑞云不以妍媸易念。這一個《瑞云》戲的編劇在此文核為戲核的同時，附加了一條與愛情戲相交的政治斗爭戲。這就是賀文光與家有背景的惡少花念春之間，除為情敵之外，又為政敵關系的戲線。改編者這樣改的出發點是欲加強男女主人公愛情根基的堅韌性，還是改編者自身就有視其有政治色彩的作品方意蘊深刻的觀念所致，我想無論哪樣，改編者的意圖總是無可非議的。

對政治因素介入瑞云與賀文光的愛情之中，若只作時代背景交代，會無可指責。然而，不知出于前半部戲為考驗瑞云，后半部戲為加大對賀文光的考驗，使戲來勁頭的考慮；還是認為戲中設置沖突對立面該有政治背景的設想；或為最終表現賀文光為了愛情，功名烏紗皆可拋的意志，總之，戲中增設了一個原作中本無具體嫖客的有錢有勢的惡少花念春的人物。說也湊巧，溫莎編劇的評劇《瑞云》，與張晶執筆的《瑞云》，兩者劇中的反面人物都姓花，區別是一個只有姓，一個有全名花念春。僅從姓名看，便猜到是一個標簽式人物。由于這個人物寫的臉譜化，致使由此該劇的實際效果是：讓人視副線戲似生硬強加上的一層皮。

當然，這感覺除了由花念春這個人物簡單化帶來的之外，還有將原作中始終并未高中的賀生改為賀文光奪魁有關。很難想象“閹黨弄權明黨奸”之下，賀文光這樣的書生中舉，且成為欽點兩淮江浙按察使？戲中的解釋是：“如今信王登基，詔開賢路；蒙吏部疏薦，皇上召對，是我甘冒殺身之險，盡述平生之志，指陳時弊，痛斥權奸，也是君心難測，使我按察江浙兩淮，尋訪民情，以糾吏弊。”這解釋與第八場戲中，在同一時間里“閹黨勢重，爪牙甚多”、“豺狼橫路四野囂”的勢態，不知該怎樣作合乎邏輯的聯想？因此，難免讓人產生疑惑。

對于該劇戲劇沖突帶有“社會性”的設置，我是持否定態度的。原因是，評價一部作品的思想、藝術質量，并不能以它是否設置“社會性”沖突來論深淺；而是以是否塑造人物性格的典型性論高低。至于人物性格的揭示，絕非只能在社會的主要矛盾中，而是只要劇作者真正從人物獨特的性格，去揭示其獨特的命運，那么不僅可使作品具有戲劇性，而且方能展現出豐富多彩的人物性格。《瑞云》的主旨前面已經講得很清楚。這并不必須讓劇中的戲劇沖突具有社會性。反之，其結果正是它讓人覺得劇中表現的“階級斗爭”生硬、強加的根由所在。

此外，賀文光贖瑞云，究竟是原作中寫的賀生“賣掉田產，傾盡錢袋”好，還是改為賀文光高中后重金贖瑞云好？我覺得原作更妥。更何況賀文光高中后為贖瑞云而來，在賀文光與瑞云重逢時，改編者還增加這樣一段對白：

賀文光：此番我來，與三年前倒也有些不同。

瑞云：噢？

賀文光：僮兒，將官印奉與姑娘看過。

瑞云：什么？

賀文光：官印！

瑞云：官印！這么說，相公——

這段對白會不會對瑞云、賀文光的人格魅力，以及二者圣潔的愛情有損？回答是肯定的。應該說以損失人物性格，去賺取所謂的戲劇性，是極不明智的。其結果是雙失：既失去人物性格，也談不上戲劇性。

由徐進、薛允璜、陳鴻鈞編劇的越劇《瑞云》，全劇共七場：初作賣笑女、荊棘有芳草、茶涼情猶熱、指毀芳容、丑顏若天仙、流言傳湖濱、三揭蓋頭紅。七場戲的劇情如下：

西子湖上的一艘畫舫上，端坐船首的是才貌冠杭的名妓瑞云。她初作賣笑女，嫖客趨之若騖。王孫顯貴、達官高賈更是爭作第一。瑞云不以禮品輕重，排列順序，而是以聯句好壞決定先后。待瑞云出了上聯后，爭作第一客的貴族公子貝王孫、富商桑百萬、州府衙門官員柳大官人，個個搔頭摸耳，籌措無辭，即使勉強對出，也是牛頭不對馬嘴。萬般無奈，貝王孫搬來救兵——才華出眾的同窗學友賀生。才思敏捷的賀生聽過瑞云出的上聯，當即對出下聯。瑞云聽后，大喜過望，忙邀賀生入內艙敘胸懷。眾人驚呆。賀生未有見面禮，鴇母蔡媽一再催促，賀生只好起身告辭，執扇的瑞云緊隨其后，向賀生贈上她剛剛題寫的“何事求漿者，藍橋叩曉關？有心尋玉杵，端只在人間。”詩句的扇子。惱羞成怒的貝、桑、柳追了過來，又是對賀戲謔侮辱，又是令賀生交出詩扇。在眾人搶扇的混亂中，賀生將詩扇交給了聞聲趕來的近鄰小八哥，小八哥藏扇跑開。

賀生為無端受辱而惱怒，小八哥送來了詩扇。這個常出入芙蓉院賣鳥雀的小八哥一面安慰著賀生，一面道出瑞云原是個清白貧家女子的苦難經歷，賀生聽后決定賣字鬻畫，籌集紋銀去訪瑞云一次。

自從瑞云與賀生一見鐘情，瑞云推病三個月不接客。蔡媽逼迫瑞云：“要么接客賺錢，要么趁早嫁人。”兩條路由瑞云選。賀生帶著賣字畫攢下的十五兩銀子到來，令瑞云喜出望外。蔡媽趁此提出了苛刻的條件：“先見賀生可以，除非愿見貝王孫。”迫于無奈，急于要見賀生的瑞云只得應了下來。盡管瑞云與賀生相見敘談僅在短短的一杯茶的時間，但是二人卻由互為知己發展到彼此難割戀情。迫于蔡媽提出的十日之內須籌白銀五千兩重金的重壓，雖然二人情意綿綿，難舍難離，卻也只能相約彼此永遠記下對方這片深情。

十日之后，識善惡、辨真偽、又好管閑事的和秀才，與正在賣字畫的賀生在街頭相遇。二人正在交談之際，忽聞鼓樂聲。小八哥來報“貝王孫厚禮重聘，要娶瑞云姑娘。”這里，賀生聞聲昏厥；那里，瑞云執意不從，欲尋短見。丫環一句“門外有個姓和的秀才，一定要見你。”誤聽成“賀秀才”的瑞云，立即覺得“愁云中露出一線天！”當瑞云見到的不是她苦思冥想的賀生，而是和秀才時，不禁愣住。和秀才一連幾個“可惜啊！”的同時，上前以指點了瑞云之后，即刻離去。隨后，來給瑞云梳妝的丫環發現瑞云額上有一點黑印。不想，黑印越洗越大，竟“化成一片鍋底灰”，頃刻間，花殘凋芳容毀。蔡媽本想趕快混過這一關，偏偏貝王孫見瑞云心切，不離瑞云左右。忽然，瑞云拉下蓋頭紅，怒視貝王孫，貝王孫一見此時的瑞云，當即毀約。氣急敗壞的蔡媽哭著、罵著，隨即將瑞云貶到廚房去。

瑞云下廚房半年多，令她喜的是“不再人前賣歡笑”，令她悲的是“蓬首廚下受煎熬”，令她苦苦思念的“唯有一賀生”。突然，一聲“賀相公他來看你來了”，“媽媽許你去見他一見”。丫環的叫喚聲，驚得瑞云一陣狂喜，緊接著她悲傷地說：“她已經不在人間在幽冥。”瑞云未料到，賀生“他一步踏進廚房門”，瑞云急忙“面壁而立暗傷神”。待賀生道出此次前來專為贖她而來，瑞云深受感動。賀生上前把瑞云的身子輕輕地扳轉過來，面對瑞云表示：“……君子結交唯結心，小人結交唯結面。結心可以同生死，結面哪堪共貧賤。哪怕你是羅剎女，賀生眼里似天仙！”接下來的一句：“瑞云，我要娶你為妻，我們回家去吧！”終于道出一個使瑞云無限憧憬的對他們都極為珍惜的“家！”字來。

賀生以五十兩紋銀為瑞娘贖了身。他們離開了“追香逐臭脂粉地”，一路上，二人手挽手，興高采烈地奔向西子湖畔去安家。盡管路上遇到世俗干擾，但是，賀生的體貼入微，對瑞云堅定的愛，卻使瑞云感到無限的欣慰。尤其是幾天后，賀生遇上點額之人和秀才，他要在賀生與瑞云大喜之日，登門前去慶賀，更將是喜上添喜。

中秋佳節，瑞云與賀生的大喜之日，前來賀喜的有真賀喜的，也有假賀喜的。貝王孫、桑百萬、柳大官人懷著看笑話的心態也來賀喜。歹人們一再催促揭新娘的紅蓋頭，目的是讓新人當眾出丑；賀生三次欲為瑞云揭開蓋頭紅，一再拖延，怕的是他心上人受辱。和秀才上前勸解又鼓勵，瑞云為不使賀生為難，正欲自揭紅巾，和秀才一步趕前，以手遙指瑞云的頭額。當瑞云完全揭開了紅巾，眾人見到的是“艷麗如初更嬌美”的新人瑞云。這一下，令本欲讓新人出丑的酒色徒、輕狂輩吐舌驚呆、目不轉睛、幾乎昏厥。與此同時，新郎喜得“忙找銅鏡兒，讓新娘看個清楚。”大喜過后，待他二人要一同向和秀才拜謝之時，和秀才“飄然而去已難追”。唯見留下詩一首：“人皆重其貌，君獨識其珍。世間美與丑，涇渭心上分。”它令劇中人陷入了沉思。

這個戲好！好在忠實于原作的基礎上，不僅有強烈的戲劇性，而且在豐富內容上有獨創性，還在人物之間的矛盾沖突上，細膩地刻畫了人物的內心世界。因此，它比以上幾個《瑞云》戲明顯高出一籌，下列三點，具體說上一說。

一是，《瑞云》這個寫妓女與嫖客真摯相愛題材的作品，至今還有藝術生命力，在于它體現的旨意：“人生所重者知己，卿盛時猶能知我，我豈以衰故忘卿哉！”也是原作中和秀才所說的：“天下唯真才人為能多情，不以妍媸易念也。”“不以盛衰相忘，妍丑易念”。

然而，嫖娼，在今天畢竟是公認的社會的丑惡現象，也是該被打擊的個人行為。況且，無論何種人，只要是作為嫖客主動入妓院，起碼都是有邪念的。為此，劇作者在改編這個戲時，首先給了與妓女瑞云相見的窮書生賀生不同于一般嫖客的理由，他是被同窗學友貝王孫硬拉上瑞云坐的畫舫上的。目的是幫貝王孫對出瑞云出的上聯對子。這樣一來，這個賀生的出場不僅不會使觀眾對他產生反感，反而有些許同情。

二是，作為戲曲藝術塑造人物的戲中唱詞，主要用于抒情，但是它又不同于詩詞作者的抒情，它必須抒發的是劇中人物的感情，因此，決定詞的水平高、低，就看它是否逼肖人物。這樣的唱詞在劇中俯首皆是。比如：賀生在為瑞云贖身后，二人離開了這個令他們蒙受恥辱的地方，在奔向湖畔安家的路上：

賀生：

（唱）人家是笙蕭管笛迎親歸，

賀生我手挽新娘走回家。

……

瑞云：看看西湖景色，還是走走好。

（唱）今日里過西湖如籠開雀放，

一草一木看不足。

賀生：娘子走啊，前面就是斷橋了！

……

瑞云：

（唱）想到那，白娘子，受難受屈，瑞云我，“黑娘娘”算得什么！

賀生：娘子說得好！

（唱）拂垂柳踏淺草過了白堤，

瑞云：

（唱）蝶雙舞燕雙飛相隨相依。

賀生：

（唱）今日里望孤山山也不孤，

瑞云：

（唱）山不孤人成對景隨心意。

賀生：娘子，前面就是西冷橋了。

瑞云：西冷橋？

賀生：

（唱）柳蔭深處西冷橋，

想起當年蘇小小。

瑞云：

（唱）同是歌妓淪落人，

喜我命運比她好。

賀生：好在哪里呢？

瑞云：（看了賀生一眼，流露無限深情）

（唱）好在有個賀書生，

不嫌我無錢又無貌。

（賀生信手在路邊擷取一朵紅艷的鮮花，喜滋滋給瑞云插在發髻上。）

以上這段以哀景寫樂的唱詞，不僅符合兩個人的身份、性格，而且是只有這個劇中的兩個人在此景此情之下，才會道出的詞。只有經歷磨難的這個瑞云才會道出，比起受難受屈的白娘娘，她盡管受難但不受屈，所以也就有“算得什么”的感受。只有這個戲中的瑞云，才會在路見西冷橋，覺得她比同是歌妓的蘇小小命運好。白娘子、蘇小小的悲慘命運，使斷橋、西冷橋蒙上了悲劇色彩。斷橋、西冷橋這個令人想起故人就悲從中來的景，如今卻使二人歡樂。此時此刻的瑞云，非但不感到悲，倒是感到她的幸運、她的滿足、她的欣喜，這正是瑞云在這特定的情境之下所表現的真實的心緒。這樣一來，劇中借助哀景的悲劇命運反襯瑞云與賀生內心的喜悅，不僅有新鮮感，而且倍增光彩。

三是，這個戲名曰《瑞云》的劇目，其實留給觀眾印象更深的人物卻是賀生。這是因為劇中的瑞云和賀生所遇到的磨難、阻力除了原作中有的，劇中還為賀生添有更多的磨難：如果說“對下聯”，用三個月的賣字畫攢下的錢去會瑞云還只是小小的考驗，那么，劇作家為賀生添加的在與世俗偏見的抗爭中，所表現的堅定、頑強卻是難能可貴的，當他們擺脫樊籠喜滋滋走向自由生活的途中，卻遇到周圍人的點點戳戳地圍觀、嘁嘁嘲笑聲。

瑞云：（難忍心中悲痛）賀郎！

（唱）流言蕩蕩可淹城，

蜚語洶洶可殺人！

你淑女不求求瑞云，

害得你才名不揚揚蠢名。

……

賀生：

（唱）娘子掏出一片心，

賀生更覺愛欠深。

你若不愿作賢妻，

我便今世不再婚。

……

賀生：

（唱）人說我賀生蠢，

人笑你瑞云丑。

丑則丑，情相合，

蠢則蠢，意相投。

……

人笑我們丑眷屬，蠢配偶，

嘿嘿，這般恩愛只除天上有。

此時的兩人之情，已不是當初的才思相慕，而是情意相融、心心相印了。這里的戲不僅比原作內容豐富了，主要的是對兩個人的精神境界揭示、展現得更顯露、更動人心弦。同時，也正是這寓于生動、豐富的人物性格之中的藝術魅力，才使其成為《瑞云》戲中的佼佼者。

最后，我想以美國戲劇理論家貝克在《戲劇技巧》中講的一段話，作為本文的結束語，目的是企盼聊齋戲曲劇目的改編成功率越來越高。貝克的這段話是：“一個改編者應該在劇情提綱中構思出他想搬上舞臺的那個小說里的故事；然后，應該只把完全符合舞臺需要的那些東西轉換成劇情提綱；最后，應該借助于原作者的幫助，把只是部分有用的內容進行改寫，并且和他一起完全重新創作某些部分。這樣，我們所能得到的具有長久生命力的改編本的比例就會高得多”。

（責任編輯 譚 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