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窮漢詞》以一首[西江月]詞開篇,這是蒲松齡在《聊齋俚曲》創作中的慣常開篇方式。以[西江月]詞開篇,或在作品之中運用[西江月]詞,也是明清白話小說家的共同特點。《窮漢詞》運用“降用”修辭手法,制造“黑色幽默”;運用“夸張”修辭手法,暗合“古籍多虛數說”;運用oxymoron修辭手法,營造“怔忡效果”。《窮漢詞》中的“金錢崇拜”,暗示了蒲松齡的“懼貧情結”。
關鍵詞:蒲松齡;聊齋俚曲;窮漢詞;西江月;懼貧情結
中圖分類號:I207.37文獻標識碼:A
除《聊齋志異》外,蒲松齡最大的文學成就,就是十五種聊齋俚曲。《窮漢詞》是寫作年代較早、篇幅較短的一篇。對它的一些重點文字進行分析,有助于我們更近地了解蒲松齡青壯年時期的“懼貧情結”,更好地欣賞蒲松齡早期的通俗語言藝術。
《窮漢詞》以一首[西江月]詞開篇。這是蒲松齡喜歡的俚曲開篇方式。比如《俊夜叉》以[西江月]“不成人賭博第一”開篇;《丑俊巴》以[西江月]“一個說金蓮最妙”開篇;《姑婦曲》緊接“詩曰:二十余年老友人……”之后,就是[西江月]“家中諸人好做”;《慈悲曲》更是好“月”成癖,一開頭,將一首[西江月]詞牌輾轉反側了五遍。其實,不光蒲松齡喜歡[西江月]這一詞牌,明清時的白話小說家幾乎都喜歡它。馮夢龍《喻世明言》第一卷《蔣興哥重會珍珠衫》開篇就是一曲[西江月]“仕至千鐘非貴”;凌濛初《拍案驚奇》卷之一《轉運漢遇巧洞庭紅 波斯胡指破鼉龍殼》開篇也是一曲[西江月]“日日深杯酒滿”;馮夢龍、蔡元放《東周列國志》第一回《周宣王聞謠輕殺杜大夫化厲鳴冤》開篇還是一曲[西江月]“道德三皇五帝”。這是以[西江月]開篇的。蘭陵笑笑生《金瓶梅詞話》第一回《景陽岡武松打虎 潘金蓮嫌夫賣風情》:“按下武松,單表武大,……古人有幾句格言說的好:柔軟立身之本,剛強惹禍之胎……”這“柔軟”、“剛強”等等,就是一曲[西江月];陸人龍《型世言》第一回“烈士不背君貞女不辱父”:“此時他姊妹正在那邊做針指,見一個先驀進來:玄纻巾垂玉結,白紗襪襯紅鞋……側邊陪著一個:矮巾籠頭八寸,短袍立地尺三……”這“玄纻”、“矮巾”等等,也是兩曲[西江月];曹雪芹《紅樓夢》第三回《托內兄如海薦西賓接外孫賈母惜孤女》寶玉出場之后,緊接就是兩首[西江月]“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凄涼”。這是在行文之中運用[西江月]的。看到隨便舉出的這幾個例子,我們就會感到[西江月]這一詞牌對通俗白話文學家,確實有著極大的魅力。[西江月]為何魅力如此之大,引得文人樂此不疲呢?
李白《蘇臺覽古》詩云:“舊苑荒臺楊柳新,菱歌清唱不勝春。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吳王宮里人。”據說,[西江月]這一詞牌就因李白此詩的后兩句而得名。唐人多稱長江中下游為西江,李白所寫的姑蘇臺在蘇州,蘇州在長江邊上,故李白詩中的“西江月”,也就是“長江月”。我們知道,詞最初是沒有題目的,最初的詞牌,就是詞的題目,所以看到詞牌,就知道詞作的大致內容。例如被稱為“百代詞曲之祖”的李白的[憶秦娥]“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寫的就是秦娥的事。再如白居易的[憶江南]“江南好,風景舊曾諳”,寫的就是江南的事。因此,我們雖然不知道最早的[西江月]詞寫的什么具體內容,但大概和李白的《蘇臺覽古》詩相去不遠,總離不了世事流轉、人生滄桑之感。我們仔細揣摩上引小說家小說中的[西江月]詞,也大體不離此等慨嘆。這可能就是文人喜用[西江月]詞牌的第一個原因:便于抒發世情蒼涼之感。當然,也不是后世所有的文人用[西江月]詞牌寫詞都有慷慨滄桑表達,和其他詞牌一樣,[西江月]也只起限制字數和平仄的作用。但不管離得多遠,傳統的讀書人總能通過它的影子看到它的實體,正如同我們人類,不管怎樣進化,總不能完全走出猿人的血胤。[西江月]詞,雙調五十字,上下片各四句。每片第一、第二、第四句皆為六字,第三句七字。這可能就是文人喜歡[西江月]的第二個原因:字數多少適中,韻律既有詞的自由,又有詩的嚴謹,意境既有詞的飄靈,又有詩的凝重。
《窮漢詞》之[西江月]云:
孩子絕不探業,老婆更不通情。攮他娘的養漢精,狗腿常來逼命。止有一身破衲,夜間蓋蓋蒼生。綽號名為“大起靈”,一起滿床光腚。
窮漢的“一肚皮不合時宜”是從自己的孩子老婆說起的。“探業”,《漢語大詞典》:“方言。聽話。清蒲松齡《窮嘆(應為漢,因字形相近而誤)詞》:‘孩子絕不探業,老婆更不通情。’”孩子不知好歹,老婆不通情理。為什么會這樣?因為窮。大年初一,孩子沒有飯吃,就會鬧;老婆沒有衣穿,也會哭。這不是不聽話與不通情理,是真實感情的流露。在這里,說孩子不聽話,老婆不通情,是正話反說。這樣一來,就加強了抒情主人公的煩躁、無奈與自責感。
接著,就用農村里最常用的罵女人的話來罵狗腿子的母親——“養漢精”——跟自己的丈夫以外的男人發生性關系的女人。這樣的人又稱“養漢老婆”,如《磨難曲》第二十三回《二瞽作笑》:“你這個瞎狗啃的,養漢老婆不脫褲——人不找你,你又找人;人來找你,你又做勢。”還稱“養漢頭”,如《慈悲曲》第二段《逃命計》:“李氏說:‘我定是待要小訥子呢,怎么就光向那養漢頭呢?’”錢鐘書先生說:“西洋文學里牧歌的傳統老是形容草多么又綠又軟,羊多么既肥且馴,天真快樂的牧童牧女怎樣在塵世的干凈土里談情說愛;有人讀得膩了,就說這種詩里漏掉了一件東西——狼。我們看中國傳統的田園詩,也常常覺得遺漏了一件東西——狗,地保、公差這類統治階級的走狗以及他們所代表的剝削和壓迫農民的制度。” ① (P217) 在中國傳統的田園詩里,地保、公差這類“狗腿子”不多見,是因為那些寫田園詩的人不必擔心狗腿子的催租逼債。蒲松齡終其一生沒有離開農村,各式各樣的狗腿子他都見過,這在《聊齋志異》和《聊齋詩集》都有所反映。但《志異》和《詩集》畢竟是典雅的古文和古詩,其審美要求容不得對狗腿子破口大罵,俚曲則不然,它的美就在于它的粗率自然。所以,孩子、老婆畢竟是自己的,再怎么不聽話、不通情,也值得自己疼惜,無奈之余,只能把一腔怨憤發向狗腿子,于是就罵出了最下流最惡毒的話。
催租逼債是狗腿子的職責所在,還不上債是窮漢的現實處境。全家人只有一身補丁摞補丁的百衲衣,就是把命拿去也還是還不上債的。“止有一身破衲,夜間蓋蓋蒼生”這一句,是一句“黑色幽默”。蒼生,指百姓。“一身破衲”如何“蓋蓋蒼生”?這用的是修辭中的“降用”修辭手法。所謂“降用”,指的是詞語的降級使用。是一種根據表達需要,偶然把一些分量“重”的、“大”的詞語降為一般詞語使用的修辭手法。它既包括大詞小用,又包括莊嚴詞語的詼諧用法。其作用是為了獲取幽默諷刺、引發聯想、凸現事物的表達效果,以增加語言的生動性。如“‘你們喝酒吧,餃子就好。’李太太也很喜歡,看著她創造的那群白餃子,好像一群吃圓了肚子的小白貓。”(老舍《離婚》)在這句話中,“創造”一詞的降級使用,把李太太欣喜若狂的神情刻畫得活靈活現,假如換上“包”或“捏”一類常規性詞語,就顯得遜色了。再如“陸子瀟這人刻意修飾,頭發又油又光,深恐為帽子埋沒,與之不共戴天,深冬也光著頂。鼻子短而闊,仿佛原有筆直下來的趨勢。”(錢鐘書《圍城》)作者把降用與擬人相結合,將人物“刻意修飾”的性格描寫得活靈活現。“埋沒”(不說“遮住”)、“不共戴天”(不說“相互對立”)、“趨勢”(不說“樣子”)等詞語,以大寫小,化莊為諧的用法,不僅含有夸張的情趣,而且比夸張更動人。①(P152-157)在《窮漢詞》中,窮漢把自己的老婆孩子稱為“蒼生”,就是把分量大的詞來寫分量小的人,把莊嚴的詞來寫詼諧的事。聯系下邊的“大起靈”、“一床光腚”等,這種詼諧和幽默就更加生動逼人了。但有一點需要明白,這種修辭手法,在作者蒲松齡,那是有意為之;而在窮漢之類普通百姓嘴里,卻不知道這是運用修辭手法。如《墻頭記》第一回《老鰥凍餒》一開頭:“養兒養女苦經營,亂叫爺娘似有情;老后衰殘難掙養,無人復念老蒼生。”不但把“蒼生”大詞小用,就是“經營”,在我們看來,也是降低了語義重量。像這樣的語言,今天農村里的人也還在說著。《周易》云:“百姓日用而不知。”惟其不知,才用得自然;惟其自然,才更加可憐。所以我說這是一種“黑色幽默”。
《窮漢詞》云:
大年初一,燒炷名香,三盞清茶,磕了一萬個響頭,就把財神爺爺來祝贊祝贊。
這“磕了一萬個響頭”,用的是夸張的修辭手法。法國作家拉伯雷《巨人傳》第一部第四章寫道:
嘉格美爾的屁股就開花了,那是在二月三日下午,她大吃了一頓菜牛臟子之后。所謂菜牛是一種大肥牛,關在牛欄里或在一年只刈兩次草的牧場里養大的肥牛。那一次他們總共宰了三十六萬七千零十四頭這樣的大牛,在封齋前用鹽一腌,春初便有大量的咸牛肉吃。②(P21)
那天的牛臟子燒的非常多,你不難猜想,而且味道十分鮮美,吃得人人舐嘴唇、吮指頭。……嘉格美爾……放量吃,直吃了四千六百零八斤,兩大桶又六小罐。啊,那一天她肚子里的臭料發脹起來該是多么可觀啊!①(P21-22)
正像艾珉在《前言》中所說:“倘若撇開十六世紀的法國文藝復興運動,撇開法蘭西民族的特性,拉伯雷的《巨人傳》這部世所罕見的奇書,便可能被視為一串荒誕不經、粗鄙俚俗的市井笑料。然而作者正是通過這些貌似荒誕的說笑,闡釋和傳播了意義深遠的人文主義思想……”“三十六萬七千零十四頭這樣的大牛”、“直吃了四千六百零八斤,兩大桶又六小罐”,這類荒誕不經的帶有神奇美學效果的數字,正是拉伯雷傳播人文主義思想的有力工具。像這樣的修辭手法,魯迅先生用得也非常熟練:
但他(無常)一出臺就須打一百零八個嚏,同時也放一百零八個屁,這才自述他的履歷。②(P271)
大約過了烙好一百零三四張大餅的工夫,現狀并無變化,看客也漸漸的走散。③(P298)
魯迅先生所用的這些數字,也都荒誕中透著真實、夸張中顯出合理,增強了文章的審美效果。至于蒲松齡《窮漢詞》中的“磕了一萬個響頭”,雖然沒有拉伯雷、魯迅的例子那樣有名,卻也顯示了中國文化在數字運用方面的一個特色。劉師培《古籍多虛數說》云:“古人于數之繁者,約之以百,如百工、百物、百貨、百谷是。虞書堯典篇:平章百姓。荀子正論篇:古者天子千官,諸侯百官。不必泥千百之數也。百不能盡,則推至千百億兆。”④(P134)“磕了一萬個響頭”,正是古人這種數之觀念的民間表述。照我們的看法,即使對財神爺爺萬分虔誠,也絕對磕不上一萬個響頭,因為首先我們的頭皮就承受不了。說“一萬個”只是極言其多,和說“一億個”、“一兆個”沒有什么區別。劉師培又云:“古人于浩繁之數,不能確指其目,則所舉之數,或曰三十六,或曰七十二。三十六加七十二等于一百零八”。魯迅寫無常“打一百零八個嚏,同時也放一百零八個屁”,這和中國古籍對數字的用法一脈相承。魯迅寫“大約過了烙好一百零三四張大餅的工夫”這一句,大概是受了西洋文學的影響。這種用法的好處是,數字很大卻不像中國古代那樣籠而統之用千百萬虛指,而往往不管數字多么大都弄得很精確,事實上是越精確可信度越差。這是作者的高明之處,這樣運用數字,其夸張幽默的效果更加令人忍俊不禁。《窮漢詞》中的“磕了一萬個響頭”,由于出自窮漢之口,也把粗率樸厚并有些不滿的性格特點表現得極有力度。
《窮漢詞》云:
爺爺,爺爺!你是個什么意思?我亟待揚譽揚譽你,怎么再不肯和我見面?
掂量著你沉沉的,端相著你俊俊的,撈著你著親親的,撈不著你窘窘的,望著你影兒殷殷的,想殺我了暈暈的,盼殺我了昏昏的。好俺哥哥狠狠的,窮殺我了可是真真的。
這一段中,訴說的對象是財神爺爺。所以,所有的“你”字,都指財神爺爺。但是,窮漢從沒見過財神爺爺的廬山真面目,雖然嘴上說的是財神爺爺,心里想的卻是財神爺爺的化身——元寶。“掂量著你沉沉的,端相著你俊俊的……”這都是對元寶說的話。窮漢給財神爺“磕了一萬個響頭”,叫了無數聲“爺爺”,也不能討到一兩銀錢,于是就有些不滿,但又不敢發作,只能給財神爺爺降級,降成平起平坐的“哥哥”。“好俺哥哥狠狠的”一句,路大荒先生整理之《蒲松齡集》中,作“好,俺哥哥狠狠的”;盛偉先生編之《蒲松齡全集》,也作“好,俺哥哥狠狠的”;蒲先明先生整理、鄒宗良先生校注之《聊齋俚曲集》,作“好俺哥哥狠狠的”。我感覺蒲、鄒二先生的理解比路、盛二先生的理解更勝一籌。在《窮漢詞》的后文,窮漢徑直稱呼“元寶哥”,也可證這里“好俺哥哥狠狠的”,意思就是“好一個元寶哥哥,你也忒狠連”。此句在“好”后點逗,沒有必要。
“撈著你著親親的,撈不著你窘窘的”一句,路本、盛本、蒲鄒本,都是如此。蒲鄒本注釋“撈著你著”說:“山東方言,等于說得到你的時候。”這話是有道理的。但是,不說“掂量著你著沉沉的,端相著你著俊俊的,……撈不著你著窘窘的”,偏說“撈著你著親親的”,這句話中的第二個“著”字恐怕是這段文字“著”字太多而產生的衍文,只是不知是為蒲松齡所衍,還是為后來的傳抄者所衍。
《窮漢詞》云:
快生火,燒凍凍;快掃雪,填枯井。只說窟窿天那大,還有大其天的大窟窿。昨夜晚,做一夢,拾一錠,喜個怔,老婆孩子呱打腚,醒來還是凈打凈。
大年初一的早晨,該是一年中最隆重的時刻,即使再窮,也要吃頓飽飯。可是窮漢家里竟不能。“凍凍”,是淄川方言,指冰錐兒和冰塊兒。如《墻頭記》第一回《老鰥凍餒》:“跺跺腳叫聲天,這樣苦對誰言?冷凍凍攙上這淚珠咽。”家里不但沒糧做飯,就是燒鍋的煤炭、柴草也沒有,若想生火,只能以冰錐、冰塊做柴草。“枯井”,就是干涸沒有水的井。井中有水,雪入井融化,提高水位;井中無水,掃雪也無濟于事。在這里,“枯井”似用比喻義,指燒飯鍋。盡管是“綽號名為大起靈,一起滿床光腚”,光腚不要緊,一時半刻死不了人;可空肚子就非常可怕了,一頓不吃就餓得要命。所以,人的肚子是填不滿的大窟窿。這種比喻用法,現在的老百姓還在用。小時候見老人們多吃粗糧、少吃細糧,就問,老人們說,吃飯就是填坑,填坑用不著好土。人的肚子雖然比較具體,但吃到肚子里的東西看不見,還是有些抽象。人吃的東西都得經過飯鍋,飯鍋是最為具體的東西。所以,飯鍋就成了肚子的象征物,就好比元寶是財神爺的象征物。用“凍凍”做煤柴,用“雪”填肚子,這都是不可能和有悖常理的事,正是在這種悖論當中,語言的張力發揮出來,給人一種道理說不十分清楚但卻印象十分深刻鮮明的感覺。
《水滸傳》第二十四回《王婆貪賄說風情 鄆哥不忿鬧茶肆》:
西門慶也笑了一回,問道:“干娘,間壁賣甚么?”王婆道:“他家賣拖蒸河漏子熱燙溫和大辣酥。”
錢鐘書先生分析王婆的話說:“這是一句玩笑話,也就是西洋修辭學上所謂的oxymoron(安排兩種詞意截然相反的詞語,放在一起,藉以造成突兀但是相輔相成的怔忡效果),像是新古董novel antiques便是。像河漏子(一種點心小食)既經蒸過,就不必再拖;大辣酥(另一種點心小食)也不可能同時具有熱燙溫和兩種特質。據此可以斷定是王婆的一句風言風語,用來挑逗西門慶,同時也間接刻畫出潘金蓮在《水滸》中正反兩種突兀的雙重性格。”①(P17)窮漢所說的“快生火,燒凍凍;快掃雪,填枯井”,也是一句自我解嘲與自我安慰的玩笑話,把“火”和“凍凍”、“雪”和“枯井”兩種不相宜的東西放在一起,與王婆那句話不相同但相通,同樣也造成了“突兀但是相輔相成的怔忡效果”。如果聯系《窮漢詞》結尾[清江引]中“孩子熱了穿上襖,腚冷了戴上帽,饑困了喝涼水,撐的吱吱的叫”和《墻頭記》第一回“六月還穿破棉襖,臘月還是舊布衫”等進行參較,這種“怔忡效果”就更加明顯。
張岱《陶庵夢憶》云:“昔有西陵腳夫為人擔酒,失足破其甕,念無所償,癡坐佇想曰:‘得是夢便好!’一寒士鄉試中式,方赴鹿鳴宴,恍然猶意非真,自嚙其臂曰:‘莫是夢否?’一夢耳,惟恐其非夢,又惟恐其是夢,其為癡人則一也。”《窮漢詞》中的窮漢雖然還算不上“癡人”,卻有著非常狂熱的“金錢崇拜癥”。在整套的《窮漢詞》詠嘆調中,窮漢對財神爺是千呼萬喚,又喜又惱,一會兒爺爺,一會兒哥哥;對元寶是千描萬摹,既熟悉又陌生,一會兒形容出來是元寶模樣,一會兒形容出來卻是銅錢的相貌:
元寶哥,黃邊沿,彖彖帕,顛顛塊,看看底,認認面,是幾兩,是幾件,或是字,或是幕,進進包,上上串,合俺做上兩日伴。
一開始,“黃邊沿”等等,說的還是金元寶,可是畢竟平生只是遠遠地見過甚或只是聽別人描述過它的模樣,并沒有切身的感受,所以說著說著就說到了銅錢上。“或是字,或是幕,進進包,上上串”,這說的就是銅錢。宋趙彥衛《云麓漫鈔》卷五:“今人目錢有文處為字,背為漫。”“幕”就是“漫”,就是銅錢的背面。再說也只有銅錢才中有孔,能“上上串”。窮人,見識短淺的人,往往鬧這樣的笑話,但仔細想想,確實包含著無限的辛酸。
有了元寶,或者說有了銅錢之后干什么呢?
紅纓帽子胭脂瓣,滿洲襪子扣絲線,紗羅穿上混身涼,皮襖穿上一身汗;獅子碗,象牙筷,脂油餅,蘸辣蒜,大米干飯雞黃面;黑叫驢,紅鞍韉,打一鞭,風霜快。鄰舍百家看一看,也是俺陽世三間為場人,熬沒兒馬騸了蛋。
從“紅纓帽子”到“一身汗”這是“穿”,也就是解決了“止有一身破衲,夜間蓋蓋蒼生。綽號名為大起靈,一起滿床光腚”,亦即“衣裳當的沒一件”所帶來的問題。從“獅子碗”到“雞黃面”這是“吃”,也就是解決了“快生火,燒凍凍;快掃雪,填枯井”,亦即“糧也欠,米也欠,糧食糶的沒一石”所帶來的問題。從“黑叫驢”到“騸了蛋”這是說如果吃穿問題都解決了,自己就可以到莊里鄉親面前風光風光,也不枉為人一場,從血氣方剛的青年苦熬到兒女成群、逆來順受的中年。“熬沒兒馬騸了蛋”一句,路本、蒲鄒本“騸”都作“[馬番]”。蒲鄒本注曰:“[馬番](音fán),生養。”馬番了蛋,即生了馬駒。這句話的意思是,上面所說的銀錢和奢侈的吃穿對窮人來說是不可能的,只有等兒馬生了馬駒才能得到。這樣講也通,但“也是俺陽世三間為場人,熬沒兒馬[馬番]了蛋”兩句話放在一起,邏輯關系非常別扭。盛本此句作“也是俺陽世三間為場人,熬沒兒馬騸了蛋”,意思就非常通暢易解了。“兒馬騸蛋”,就是給年輕的公馬割除睪丸,從此,公馬就性情溫和、任人擺布了。
窮漢既迫切地希望得到金錢,通過自己大半生的經驗,又知道這種希望是不現實的。所以,他盼望著財神爺爺的到來:
我那親親的爺爺!你到幾時合伙你那些眾兄弟們,一當踏兇,二來散悶,光降光降來舍下走走?
卻終于對財神爺爺的不到來充滿了冤屈:
你也試試俺的心腸,志志俺的性情,看俺望著你珍重不珍重,希罕不希罕?蒼天!俺若是褻瀆了你,辱沒了你,你就該下個絕交的帖子,再休理俺。
并最終對財神爺爺產生了懷疑:
可憐俺渾家大小,祖祖輩輩,子子孫孫,就沒有個有財命的、有擔福的?怎么的弄的少油沒鹽,少柴無米,少襠無系,少吃無燒?
這一段詠嘆調,已經從擬想中的財神爺爺轉向了“以萬物為芻狗”的“蒼天”。如果說一輩窮、兩輩窮,都可以理解,但是,為什么我們祖祖輩輩都受窮?
這種越缺錢越盼錢的“金錢崇拜”心理,是千百年來廣大窮苦百姓的共同心理,也是蒲松齡“懼貧情結”的無意識流露。除在《窮漢詞》中將窮漢的心理刻畫得入木三分之外,在《戲三出·鬧館》中,也將窮塾師的窮窘描寫得感同身受。
想當初念書時錯了主意,到不如耍手藝還掙吃穿。……手藝人吃的是肉肥鹵面,可惜俺念書人餓的可憐。
清晨時不吃面小米干飯,到晌午高粱面包些菜團,到晚來不動火客從主便,每一日兩頓飯就算一天。
蒲箬《清故顯考歲進士、候選儒學訓導柳泉公行述》云:
(先祖)暮年食指繁,家漸落,不能延師,唯躬自教子。……(先父)薄產不足自給,故歲歲游學,無暇治舉子業。
蒲松齡的父親沒有為其留下可觀的財產,蒲松齡只得常年外出教學以養家糊口,以至于耽誤了“舉子業”。這樣貧窮的生活,凝聚成蒲松齡青壯年時期解不開的“懼貧情結”,彌漫成蒲松齡一生都抹不去的心理陰影。
(責任編輯 魏 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