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有諧音材料表明,在《聊齋俚曲》的對話敘述文字中,上聲和陽平有混淆的跡象。可能在蒲松齡時代,聲調還分為四類,其中陽平和上聲的調值只是相似而不相同。某些個別字,如“牛(有)、蛇(傻)、虎(湖)”,已經混同。也就是說,由四類聲調向三類演變尚處于開始階段,現在的淄川方音則是進入了這種演變的完成階段。
(二)“乖子”即蟈蟈,因為古清聲母入聲字在山東西部基本歸到陰平調中,“蟈”就讀成了“乖”。“蛐蟮”即蚯蚓,“蛐”山東西部讀陰平調,得名的由來可能是體形彎曲,寫作“蛐”則是出于類推心理加了蟲旁。“犸虎”或作“馬虎”,是一種恐怖吃人的怪物,形像在野獸和鬼怪之間。這里的“馬”、“犸”應讀成陰平,都是音近借字。“螿”讀“jiǎng”,是一個動詞,基本意義是“蟲蛀”,《金瓶梅詞話》里寫成形聲造字“蟲冓”,應該更恰當一些。
關鍵詞:諧音;聲調;動物;動詞;音近借字;形聲造字
中圖分類號:I207.37文獻標識碼:A
(一)“牛”、“蛇”、“虎”的讀音問題
我們曾經證明,聊齋俚曲中的用韻是四聲齊備、不相混淆的。但是有諧音材料表明,在對話敘述文字中,上聲和陽平有混淆的跡象。
例一,“虎”、“湖”同音。
《寒森曲》第一回:“卻說鄰莊麩子店,有個舉人,名是趙興,號是鄂湖,每日倚勢行兇,霸人家田產,奪人家婦女,因此人都叫他做惡虎。”又有數支〔耍孩兒〕,如“趙惡虎好吃人,作祟煞鄰近村,不管理上順不順。他家有錢又有勢,結交上下大衙門,殺了人誰敢問一問。若還是牙崩個不字,他不要剝皮就抽筋!”
這是姓名諧音。諧音取名是俗文學作品常用的修辭手法。諧音取名的基本要求是,互諧的兩字聲母韻母相同。對于姓氏,聲調上可以從寬,對于字號,原則上聲調也必須相同。(參見拙作《金瓶梅語音研究》第二章“材料的開掘”第一節“諧音說”)就是說“惡虎”、“鄂湖”應當同聲調。在普通話和許多北方方言里,“惡、鄂”多同調,但是“虎”讀上聲,而“湖”讀陽平,一般不混。
第二例,“牛”、“有”同音。
《磨難曲》二十八回:張龍、李虎去求卦,胡生卜出的卦語是“最喜龍與虎,朱門有路通,貴人倘相見,一兇再不兇”。胡生說,“朱門有路通”,“這句我可不甚懂的!”李虎則附會說,“張嫂子姓朱”,“這牛祿是張哥的鄰家,這行子極可惡,我也聽的點風聲兒。這卦雖神,說出個通字來,這神靈也撒村起來了。”
這可以說是諧音故事,也可以說是“諧音姓名”中“諧音說事”的一種。一般規律是互諧的兩字必須完全同音,才能即時為讀者領會,引起共鳴,取得搞笑的效果。可見“牛”與“有”、“祿”與“路”是聲韻調完全相同。“祿”與“路”,在普通話和多數北方話里完全同音,不成問題;“牛”與“有”,則在普通話里聲母和聲調都不同。在現代山東方言里,不少地方“牛”作姓氏用時讀零聲母,而在淄川一帶則作為牲畜名稱的“牛”也讀零聲母;并且聲調也和“有”相同。
第三例,“蛇”、“傻”同音。
《墻頭記》第二回(張二說)“起初時,聳著蛇頭實落去做衣買帽,傻著脖子當真的稱肉殺雞,恐怕不如家兄,我先討愧。誰想家嫂他就極乖,……我才恍然大悟:……草蛤蜊縫至行頭里,這不成了個憨蛋么?”
這里可以說是諧音雙關語。蛇在行進中和警覺停立時,經常是聳著頭的,很像人的呆頭呆腦、“傻著脖子”的樣子。在某些北方方言里,“蛇”又恰巧跟“傻”聲韻相同,在淄川一帶方言里,聲調也相同。
鄒宗良注意到第三例。《墻頭記》第二回注釋第5條“聳著蛇頭”:“形容走在前面,帶頭。山東方言,音shǎ,同‘傻’。”釋義和我們不同,但對字音的解釋很準確,因為他是淄川人,有方言語感。關德棟先生則只解釋為“罵人的話。聳,伸起,抬起。這里是盡先的意思。”對于方音相同這一點,明顯不夠敏感。
對于現代淄川方言的情況,《淄川方言志》明確指出,聲調只有三種,分別稱作平聲、上聲和去聲,跟普通話比較,從調類上說,是把陽平和上聲讀為一類。據“同音字表”載:“虎”與“湖”同音上聲;“蛇”有兩讀,其中的舊讀為sha,與“傻”同音上聲;“牛”有兩讀,其中的白讀(口語音)與“有”同音上聲。
《淄川方言志》又描寫了兩字組連讀變調情況。從連讀變調上看,淄川現代的上聲字可以分為A、B兩小類,大體上分別對應于普通話的陽平和上聲。A類在上聲字前和輕聲字前有自己的變調,B類在上聲字和輕聲字前則表現如同平聲。我們可以認為,A、B兩類字在以前的某個時代是不同調的,現在字音單讀雖然相同了,在連續的語流中仍然保留著以前差異的痕跡。從歷史比較的角度,我們也可以有另一種聲調分類方法,即把A、B兩類分別稱為陽平和上聲,只是兩種聲調的單字調相同。
當然,還可能有第三種解釋。就是在蒲松齡時代,聲調還分為四類,如同現代的普通話。其中陽平和上聲的調值只是相似而不相同。某些個別字,如上述的“牛(有)、蛇(傻)、虎(湖)”,已經混同。也就是說,由四類聲調向三類演變尚處于開始階段,現在的淄川方音則是進入了這種演變的完成階段。
(二)乖子跳、蛐蟮叫、犸虎咬、蛆蟲螿
“會跳的乖子”見《磨難曲》第二十九回“殺人如切菜,半個不存留。會跳的乖子,看你那里走!”
鄒宗良未出注釋,可能是由于淄川方言沒有“乖子”這種叫法。這是一種昆蟲,普通話叫“蟈蟈”。據《山東方言詞典》,濟南、德州、壽光、青州就叫作“乖子”,青島、萊州則叫“乖乖”。而據《淄川方言志》,雌性蟈蟈叫作“咬乖”,仍然與“乖子”有音義的聯系。“蟈”字,《廣韻·麥韻》古獲切“螻蟈,蛙別名”。釋義似與昆蟲蟈蟈無關,但讀音卻是對應無誤的。麥韻的合口字,普通話讀-uo,山東話卻不少讀-uai,反切下字“獲”就有讀huai的。也就是說,普通話的蟈蟈,就是山東的“乖乖”(青島、萊州)、“乖子”(濟南、德州)。因為古清聲母入聲字在山東西部(包括淄川一帶)基本歸到陰平調中,“蟈”就讀成了“乖”。蟈蟈的特點是“會跳”,善于“跳”。多生于豆類植物叢中,捕捉不易,因為與豆葉的顏色相似,一跳就失去了目標。俚曲中說:“會跳的乖子,看你往哪里走。”就是把官兵首腦金斗滿比喻成蟈蟈,說你再善于跳躍躲藏,也無濟于事。
“蛐蟮叫”見《磨難曲》第二十五回“一更鼓兒敲,一更鼓兒敲,場里行人靜悄悄,……卷子展開包,磨墨聲聞百步遙,個個都吟哦,好似蛐蟮叫。”鄒宗良未出注釋。《淄川方言志》有“蛐蟮,蚯蚓。”據《山東方言詞典》,青島、青州、莒縣、曹縣許多地方都叫“蛐蟮”,但“蛐”字讀上聲,濟南卻和淄川一樣讀作陰平。《現代漢語詞典》寫作“曲”,讀陰平,說是“蚯蚓的通稱”,看來這種叫法不僅僅限于山東。得名的由來可能是體形彎曲,寫作“蛐”可能出于類推心理,因“蟮”有蟲旁,就為“曲”字也加了蟲旁。
蚯蚓會不會叫,是一大懸案。動物學家認為蚯蚓沒有發聲的器官,民間卻認為蚯蚓能叫。我幼年時,常聽到陰濕泥土中一片蟲鳴,是一種細微而幽深的鳴聲,頗似從遠處傳來的學生誦讀。問長輩,告知是“曲蟮叫”。所以我覺得,俚曲把夜間考棚里眾舉子的“吟哦”聲,說成“好似蛐蟮叫”,是非常傳神的。我幼年即對曲蟮會叫頗多懷疑,曾求證多人,一種說法是“螻蛄叫”,但也無法實證。
“犸虎”“咬”見《慈悲曲》第二段“到了五更里,張炳之故意爬起來說:‘那孩子只怕那犸虎吃了,我還得去找他找。’”《慈悲曲》第三段“就是犸虎咬著老羊——就吃下他下半截,他也是不做聲的。”“犸虎”或寫作“馬虎”。《磨難曲》第二十三回:“淌里洋來淌里洋,撞馬虎好似狼,看見蹄兒是幾個,道是尾巴長在屁股上。”
鄒宗良注:方言音mā,山東方言,狼。《磨難曲》二十三回的注音相同“狼的俗稱”。
《山東方言詞典》和《淄川方言志》注音、釋義大體相同。此處需要注意的是,1、“馬”、“犸”均無陰平讀法,這里都是音近借字。2、釋義尚可商榷,“馬虎”似不能坐實為“狼”。據民間認識,“馬虎”是一種恐怖吃人的怪獸,形像在動物和鬼怪之間。“狼”至多屬于“馬虎”的一種。因為現實中并無比狼更恐怖的東西(山東明清以來沒有虎豹出沒的記載),狼就漸漸成為“馬虎”的專指了。從《磨難曲》二十三回的用例,還能感覺出“馬虎”和“狼”的某種差異,“撞馬虎好似狼”,大致句面意思是,碰到一個怪物,似乎是只狼,一樣是有蹄子,后面有根尾巴。如果馬虎就是狼,“好似”二字就不必用了。
“蛆”“螿”見《磨難曲》第二十八回“三更里苦哀哉,疼又麻難顧追,十萬蛆螀這波羅蓋。”鄒宗良注:螿,方言音jiǎng,山東方言,鉆咬。《山東方言詞典》用“蔣”字記錄這個詞,釋義為“蟲蛀”,《淄川方言志》釋義為“昆蟲用身體拱或頂”。
“jiǎng”這個字在山東方言里用得很普遍,而不見于《現代漢語詞典》。它是一個動詞,基本意義是“蟲蛀”,也就是蟲子鉆咬。《淄川方言志》的釋義不夠準確,所舉句例看,還是鉆進去咬食的意思。如“這盆花叫曲蟮~得不旺了。”“蛆不~的那蛤蟆是藥材。”“屎殼郎子它娘是咋死的——~煞了。”
《金瓶梅詞話》也有一個句例,見第八回。西門慶賭咒發誓說:“我若負了你情意,生碗來大疔瘡,害三五年黃病,扁擔大蛆‘蟲冓’口袋。”潘金蓮回答:“賊負心的!扁擔大蛆‘蟲冓’口袋,管你甚事!”生活經驗告訴我們,盛放面粉的口袋如果不洗干凈,經過熱天常常被蟲子咬得百孔千瘡。看來,這里的“蟲冓”就是俚曲里的“螿”。
我們以為,《金瓶梅詞話》的用字要好一些。我們推測,這個jiǎng應當是從“耩”來的。“耩”,《廣韻·講韻》古項切,“耕也”。現代農村播種叫“耩”,無論是耕還是播種,都是把農具“鉆”進泥土里去。這和曲蟮的鉆土、螞蟻的食蟲有動作機制的相似性,蟲子鉆食的“jiǎng”應該由“耩”引申而來。因此“jiǎng”應該是個團音字,如果為這個詞造一個專用字,當然是用“蟲”作義符“冓”作聲符為佳。而“螿”的聲符“將”則是一個尖音字。希望方言中有尖團分別的朋友,能驗證我們這種推測——“蟲蛀”義的jiǎng是一個團音字。而且“螿”字有固定的音義(讀陰平,是一種蟬),尚不是十分生僻。
參考書目:
1、蒲先明整理、鄒宗良校注《聊齋俚曲集》,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99年出版。
2、關德棟編《聊齋俚曲選》,齊魯書社1980年出版。
3、董紹克、張家芝主編《山東方言詞典》,語文出版社1997年出版。
4、孟慶泰、羅福騰《淄川方言志》,語文出版社1994年出版。
(責任編輯 魏 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