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良點點頭,“是,現在的東北已歸中國國民政府統一領導了,結束了二十多年來軍閥割據混戰的局面。”
“好啊,中國人只要團結在一起,攥成一個拳頭,這日本人就不敢橫行霸道。你別忘了,你爸是讓日本人炸死的,你一定要為他報仇!這日本人,不是什么好東西。我聽作坊里的賈興告訴我說:‘那天炸大帥火車的時候,這日本人還弄上幾個中國人墊背,后來才知道,這日本人玩弄的是假象。是他們把大帥炸了,還栽贓是中國人,中國游擊隊干的。’”孟憲玉越說越有氣,連胡茬子和臉上的肌肉都在抖動:“你說這些王八蛋心腸該有多壞?不把他們趕出中國去,這中國沒個好!”
張學良聽了孟憲玉的話,頻頻點頭:“您說的對,不趕走日本人,我對不起我的父親。”
“好,真是將門出虎子。”孟憲玉又說道:“我和宮本鐵男打交道十幾年,我早就看出來了,他從骨子里就壞,要不然的話,我能千方百計地不讓慶棣娶宮本鐵男的女兒嗎?”
“您老說的對,日本人一直對中國東北垂涎三尺,虎視眈眈,不斷向中國派遣軍隊,特別是前一段,我決定東北易幟已給了日本人重重的打擊,日本人不會善罷甘休的。”
“你也要多加小心,這小日本什么壞事都能干出來。”
“您老放心就是了,我不是我爸。”
“這就好。”
飛雪被寒風卷著,在深夜的空中飄飄灑灑,陣陣北風吹打著窗戶紙,嘩啦嘩啦直響。在灰暗的燈光下,孟慶棣和李曼秋側臥在炕頭上。
李曼秋為孟慶棣朝上拽了一下被,掖了一下被邊兒,手卻被孟慶棣拽了過去,孟慶棣輕聲地說:“曼秋,我走這么多年,難為你了。”
“你回來就好了。”李曼秋心滿意足地說道。
“讓我沒想到的是,大哥竟然離開人世了。”
“你走的時候,大哥就時常心口痛,你也是知道的。”
“人是個壽路,大哥去世,對爸和媽打擊太大了。當我在上海接到信的時候,我都不敢相信是真的,總認為信上寫錯了。”
“自打你回來后,爸和媽的情緒好了許多,他們聽說你不走了,真是踏實了不少。”
“你呢?”孟慶棣微笑地望著李曼秋。
“你說呢?”李曼秋摸著孟慶棣的臉反問道,然后又朝孟慶棣緊靠了一下。過了一會兒,她又問道:“你什么時候去英國駐奉天領事館供事?”
“明后天都行。”
“誰給你介紹去的?”
“是上海英國領事館領事艾菲爾貝。我在上海商行經常和他打交道,他也多次讓我去他的領事館工作,我始終沒有答應,這次,我真的離開商行了,他又挽留去他的領事館,我告訴他,我一定要回奉天發展,他便和駐奉天領事館取得聯系,讓我去那里供事。
“你去干什么活?”
“給英國人回國時當翻譯。”
“這么說你能有機會去英國嘍?”
孟慶棣點點頭。
其實,孟慶棣從上海回到奉天,并不是因為在上海商行里不好干,而是有另外的原因,他只是沒和李曼秋說罷了。
在離開奉天后,他就一直思念著家鄉、妻子和孩子,還有父母和老龍口酒作坊。特別是日本占領了東北之后,他在上海經常在報刊雜志上看到有關日本人對中國人實施殘暴行徑的報道。上海不少青年經常游行、示威,抗議日本對中國東北的侵略,要求國民軍打擊日本的侵略。漸漸地孟慶棣一顆抗日之心也在悄悄燃燒。特別是老龍口在奉天,奉天又是日本人控制的重地,他從李曼秋的來信中得知,日本人經常對老龍口作坊施壓和破壞。他意識到:若只是在上海光喊抗日倒不如回到奉天、回到闊別已久的父母妻兒身邊,保護自己祖上的產業老龍口作坊,也為父母盡一份孝心。于是,他才毅然辭去了在上海的差事,回到了家鄉。
“你走的時候,學的是日語呀?”
“到了上海,我在商行經常和英國人打交道,漸漸地學會了英語,而且還隨同商行去了一趟英國,呆了一段時間。”
李曼秋聽了孟慶棣的話,轉了話題,她捋著孟慶棣的耳朵根子問道:“慶棣,這些年來,你在上海有沒有碰到像美子一樣的女人?”
孟慶棣笑著說:“我說了你不會生氣吧。”
“不會的。”
“逢場作戲的事有,可我這顆心總給你留著,總覺得奉天是我的家,你才是我的終身伴侶。”
“真的?”
“嗯。”
李曼秋聽了,臉上泛起幸福的浪花,使勁地摟住孟慶棣,把耳朵貼在孟慶棣的胸前。
在堂屋里,孟憲玉也是半臥在炕頭上,吧嗒吧嗒地抽著煙。老伴在一邊說道:“別抽了,不早啦,睡吧。”
孟憲玉沒做聲,老伴又說道:“慶棣說要去那個什么英國領事館,看來又指望不上他了。”
“是,我也在想,沒了慶余,這里里外外的事應該交給慶棣去做,可是,慶棣的心不在作坊上啊。我已經在他婚事上作了一把梗了,這一次說什么也不能再強擰他啦。”
“那該怎么辦?”
“這些日子,大師傅月寧軒身體又不適,也對我說過好幾次了,他頂多也就挺到年末,這又缺了一個大師傅。”
老伴聽后,望著孟憲玉滿是愁容的臉,輕輕地嘆著氣,一句話只說了半句:“這,這不……”
“我想過了。”孟憲玉接過了老伴的話茬,說道,“讓光德當大師傅吧,也是寧軒一再推薦的。”
“那賬房的事呢?”
“我想把賬房的事交給冉鐘。”
“他能懂嗎,作坊的事他一點也沒沾過邊兒?”
“哎,什么都是人學的,俗話說,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凡事只要用心悟往里鉆,沒有什么干不了的。”孟憲玉說,“自從慶余不在之后,我也觀察了,冉鐘這孩子挺聰明的,人也穩當,錯不了。”
“那也得和他爸商量商量。”
“這是件好事,炅山能不同意嗎。在家種地能掙幾個錢,到這來月月有大洋,白吃白住的,再說了,為慶余的事,到現在我們還欠著他一份情。”
“可是……”
“可是什么?”
“光德和凡贊她媽可是不清不白的。”
“這種事,”孟憲玉吸了一口煙,解釋著說道,“要是慶余在世的話,我們得當回事去問,不能眼睜睜地讓他們敗壞我們孟家的家風。如今,慶余不在了,我們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說不定倆人真的熱乎了,成親的事都是可能的,要是那樣的話,我們就成全他們吧。”
老伴不語了,孟憲玉煙也吸完了,把煙袋包上的繩往煙袋桿纏巴纏巴,放在一旁,拽下被,吹滅了燈。
李曼秋和孟慶棣仍然在悄悄地說話。像是幾年來沒說的話,一夜之間要全部說完似的。
李曼秋突然間又想起了件事,說道:“慶棣,你還記得從大哥墳前回來的路上,你說過,一定要為黑光德找個伴兒的事嗎?”
“記得。”
“你說這句話的時候,我觀察了嫂子一眼,她臉都紅了。”
“為什么?”
“我告訴你吧,當大哥沒去世的時候,嫂子就和黑光德有點意思了。”
“真的?”
“嗯。”李曼秋點頭。
“這黑光德也太不是東西了,難道我哥就不知道這事?”
“當然不知道了,因為大哥總出門買糧食去。”
孟慶棣沉思了一會兒后說道:“反正事已過去了,哥也不在了,就算拉倒了。要是哥還在的話,我非得把黑光德揍扁不可,還得把嫂子攆出孟家。”
“這也許是天意,如今大哥不在了,他們倆愿意怎么樣就怎么樣吧,當爸媽的只要不吱聲,你也就裝看不見,聽見沒?”李曼秋吩咐著。
大師傅月寧軒告訴孟憲玉年末他不能再干后,突然病倒了,先行離開了干了一輩子的酒作坊。
孟憲玉來到了月寧軒炕前,讓他驚呆了,十天前還有些生氣的圓臉,一下變成了一個骨瘦如柴的小窄條子臉。
月寧軒的兒子月海逢為孟憲玉拿過了凳子,呈上了茶水,孟憲玉坐下來。
月寧軒看到孟憲玉前來,好像精神了許多,伸出了干枯的手,孟憲玉見狀,便馬上伸出手握住,說道:“這才幾天的功夫,你怎么變成這副模樣了,看是病得苦,也不早言聲早歇下。”
月寧軒輕輕地咳嗽幾下,很費勁地說道:“孟哥,我本想在作坊干到年末的,可是,真的力不從心了,當我端著簸箕朝甑桶播撒酒醅時,渾身冒汗,心突突直跳,胸脯子里像道墻一樣堵的慌,四肢也無力,有幾次,差一點一頭栽進甑桶里。”
“看來,人不服老不行。”
“不是,我不是老,比你還小七八歲呢,我心里明白,我是有病啊,而且病得還不輕。”
“請過大夫了嗎?”
月寧軒臉上稍微泛起一絲苦笑,說道:“孟哥,這大夫也是臨時抱佛腳啊,沒有什么用,能治病,治不了命啊,哪天歸天是命中注定的。”
月寧軒的兒子、兒媳及孩子們都站在一旁,聽著月寧軒的話,個個眼內盈著淚,不停地用手背擦抹著。
“老弟,”孟憲玉說,“歸不歸天是命中注定,誰也躲不過那一天,可眼下有病咱還得看,不要怕花大洋,咱們有,花多少都成。”
“沒用的大洋,能不花就不花了,作坊現在也挺難的,我心里明明白白,這慶余沒了以后,這糧價高出了許多,這糧價高出了許多,又加上張大帥死后,酒的銷量直線下降。再說我的病治是治不好的,為我花費大洋不值得。”
孟憲玉突然聽到月寧軒說到糧價又漲了很多,正欲點頭附和,一偏頭,突然心里一亮,把目光投向了站在一旁的月海逢。心想,找個和孟家一條心的購糧人,這不就在眼前嗎?月海逢年齡和孟慶余相仿,性格也相近,從小一塊長大,再憑著他和月寧軒的關系,讓月海逢到作坊接孟慶余的一攤子,再合適不過了。
孟憲玉想到這兒,說道:“月老弟,我有個想法,想跟你商量一下?”
“有什么想法就說吧。”
“我想讓海逢去作坊,做外購糧這一攤,畢竟我們兩家世代相處,都無二心,海逢又是從小在作坊長大的。再說了,你離開了作坊,海逢過去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月寧軒聽了孟憲玉的話后,輕輕地搖了一下頭,說道:“孟哥,你說的也沒錯,從海逢小的時候,我就想讓他在作坊跟我一塊干,可是,他不從我愿啊。如今,已經過了這么多年了,這恐怕……”
孟憲玉聽了月寧軒的話,心里便明白了,知道自己的想法難以實現,便只好點點頭。
很會來事的月海逢聽了月寧軒的話后,說道:“謝謝孟大伯惦著我,剛才我爸都說了,我……”
孟憲玉聽罷,手一擺,說道:“孩子,別說了,大伯明白了。”
此時,月寧軒又艱難地長嘆了一口氣,說道:“孟老兄,我多想再活上十年八年的,在作坊內再端上十年八年的簸箕,再當十年八年的大師傅,再為孟家作坊效十年八年力啊!可是,天不容啊!我只能想想而已,你說是吧孟哥?”
月寧軒發自內心的話,著實讓孟憲玉很激動,他的手用勁地握著月寧軒的手,鼻子酸酸的。
月寧軒又說道:“孟哥,我們倆到一塊嘮嗑的時候恐怕不多了,今天,我想要把話嘮個透,心里也痛快,也好給你當哥的提個醒。”
“唉。”孟憲玉點頭,“我聽,我聽。”
“我呀,從十四歲時跟父親進了作坊,一晃四十多年啦,說白了,我是老龍口酒作坊養大的。從祖輩上說,孟家和月家世世代代是莫逆之交,可是到了我這一輩,也就是最后一站了,月家不會再有人去孟家的作坊了,僅剩下黑家了。可是,黑光德到現在還是光棍一條,將來能不能有后代,能不能再落根孟家作坊,都不好說啦,這也許是正常的事吧。”
孟憲玉聽著點頭,表示贊同。
月寧軒胸脯一起一伏的顯得呼吸更加吃力了:“孟哥,不瞞你說,在一年前,我就找人算過,孟家的作坊,面臨著另易其主啊。”
“你說什么?”孟憲玉大吃一驚。
“聽我慢慢說。”月寧軒說,“你還沒有感覺到嗎?慶余去年去世,慶棣和作坊無緣,孫子凡贊和凡聲都不是作坊的坯子,都和慶棣一樣都想往外走。”
孟憲玉聽著,琢磨著,認為月寧軒說得太對了,事實就是如此呀,他從驚訝轉到認同,豎著耳朵繼續聽著。
“就說你吧,整個作坊只有你一個人支撐著,按理說,孟家的作坊應該全是孟家人,而現如今卻不是,你為了作坊不失傳,求擴大,沒有辦法所用的人都是外姓人,所以我說句不該說的話,你不要不愿聽,當你離開這個天地的時候,這孟家三百多年的老龍口酒作坊,將會不再姓孟了。”
孟憲玉聽后,不盡的愁情僵在臉上。
“我說這些話你不會生氣吧。”
“不會的。”
……
“你說得對,月老弟,有時候我也在想,孟家的作坊已經有三百多年啦,在我這輩說啥也不能換姓,慶棣不想繼承作坊事業,還有慶余呢,但是,讓我萬萬沒想到的是,慶余壽路如此地短。沒了慶余,我想慶棣應該回心轉意了吧,可是,他還是對作坊不感興趣。這不,他要去英國駐奉天領事館供職,我又對兩個孫子充滿希望,但和凡贊一提起讓他在作坊里干,他的頭搖得像撥浪鼓,再問問凡聲,他干脆就說,我爸和我哥都不在作坊干,我更不干了。我問他要干什么時,他說,我就是要飯也不在作坊干。咳!這正如你說的,孟家作坊維持不了多久了。”
月寧軒聽著孟憲玉的話,閉著雙眼,像是終于交待完了什么事一樣,不再作聲了。
“月老弟啊,”孟憲玉真情地叫了一聲之后,見月寧軒沒有反應,便用手晃動了一下月寧軒,還是一動不動,他感到不好,急忙連連叫道:“月老弟,月老弟……”
無論孟憲玉怎樣晃動月寧軒的身軀,月寧軒帶著他的一絲欣慰永久地平安地睡著了。
兒女們見狀,叫喊著,痛哭著……
春光剛剛撬開封凍已久的河床,陰暗低洼之處到處還有殘冰雪塊,樹木還未來得及披綠,風還是涼的,只有在陽光下會有一縷暖乎乎的感覺。
孟憲玉一如既往,大煙袋桿子照樣在身后橫著,大煙包子照樣在身后悠蕩著,他邁著矯健的步子,朝北市場親家酒作坊走去。
又是一年了,黑光德當上了大師傅,與月寧軒的手把釀技不相上下;冉鐘當上了賬房,賬目弄得有條不紊,清清楚楚,這兩攤子都讓孟憲玉放下了心。然而,讓他最擔心和著急的就是缺一個像孟慶余一樣的人。那天去看月寧軒時,突然間想起了月海逢,可是,話剛一露頭,被月寧軒給擋住了,而在一旁的月海逢也很婉轉地回絕了。怎么辦,眼下缺人啊?突然他又想到了一個人,那就是親家李永成的兒子,李洪林。(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 郝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