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朱鎮長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其實官也不算大,區區一個鎮長,但他自己很以為了不起。所以,在我們臨江鎮政府,就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但凡有人來訪,通常先由三樓政府辦、司法辦等部門的同志擋一擋駕,認為確實不致給朱鎮長帶來麻煩了,才謹慎放行到四樓去。這規矩是誰定的,無人知道;大家都這么做了,感覺也挺不錯的。
這一天,來了個女法官,是區法院的,向朱鎮長送起訴書。有人把鎮政府告上了法庭。政府遇上官司,其實也是正常的,但女法官照例被人擋了駕。擋駕的,是政府辦公室的一個副主任。副主任說:“鎮長也不是哪個想見就能見的,我已經告訴你了,你把東西丟下來,給我就行,你偏不聽,你不聽你就別上去!”朱鎮長正站在上面一層樓的樓梯口,伸胳膊彎腰,聽得此言,雖不知來者是誰,對三樓的做法基本滿意。
但女法官并不理睬,強行上了樓。
朱鎮長先她一步回到辦公室,在皮轉椅上坐定,板起一張臉,態度極其漠然。女法官大約感覺到了他的傲慢,送達了起訴書副本,解釋了為什么要來送達——是因為有人告了臨江鎮,告的是行政官司。女法官最后說,除了送達,她來鎮上,還要通知鎮長星期五去法院,說如果鎮政府辦理了委托代理手續,鎮長不去也行,由委托代理人去法院就行。
朱鎮長哼一哼,明顯是哼給女法官聽的。自始至終,朱鎮長沒說一句話。女法官似乎有點無趣,也沒再理睬朱鎮長,轉身走了。
朱鎮長望著這毛頭丫頭的背影,心道,都在一個區,低頭不見抬頭見,你不是明擺著跟我鎮上領導過不去嘛!又想,論級別,你頂多是個副科,我是正處,你自己算算你比我低了幾個檔次吧,你還在我面前逞什么能!
朱鎮長后來把他的這兩層想法都告訴我們了。朱鎮長親自來到我們三樓,對司法助理員老劉說:“你先拿著,什么搗頭的起訴書!她叫我辦理手續,我還聽她的呀?她通知我去,我偏不去!我看她有本事把我吃掉?”
其實要說朱鎮長,這人也挺不錯的,平易近人,很能和我們打成一片;只有一樣,就是別人要對他尊重。作為他的下級,我們當然普遍對他尊重。所以他很和藹,有時候玩笑亂開,拿司法助理員老劉的話說,朱鎮長簡直就是“走下神壇的偉人”。
可是,朱鎮長真要犟起來,那也是八匹馬都拉不回頭的。就像這次,我們的頂頭上司之所以動怒,多半是沖著那個女法官的。要憑關系,朱鎮長在法院的關系也不算少,上到一把手院長,下到書記員,不講認識一半吧,起碼也認識三分之一,可這個女法官,他是第一次見,面生。既然面生,就應該在來之前先打個電話,我們也好有所準備,中午叫食堂師傅多加兩個菜。可你目無我們朱鎮長,不聽勸阻,硬是闖進他的辦公室,拿朱鎮長的話說,你不是太“不上路子”了嗎?
所以,朱鎮長按兵不動,到了禮拜五,他既未叫下屬去法院,自己也沒去。他是以靜制動,靜觀其變。
豈知,雙休日過后,又過了一個禮拜,法院那頭竟沒有一點動靜。
朱鎮長雖然表面上無所謂,心里其實還是打鼓的。
那天區里召開一個座談會,朱鎮長先進會場,區法院蘆院長后進會場。見蘆院長進門,朱鎮長趕緊站起來,一邊喊“蘆院長蘆院長”,一邊拼命地招手。蘆院長本來想去右邊跟檢察長坐在一起的,見朱鎮長如此,只好折身去左邊,坐到朱鎮長的旁邊。
朱鎮長先是抓緊時間閑聊幾句,說蘆院長起碼有一年時間沒去臨江鎮了,現在正式發出邀請,請蘆院長去臨江鎮,轉一轉,看一看,放松放松,要他給一個具體時間。蘆院長只是點頭,客套地答應,卻不做具體安排。朱鎮長就提起了那個案子,問蘆院長知道不知道。蘆院長說不太清楚,法院案子太多了,一年有幾千件,說院長不可能每件案子都過問。朱鎮長三言兩語介紹了情況,然后說:“涂流義那小子是個刁民,鎮上當時搞拆遷,他就無理取鬧,帶著人橫加阻攔。這回統一發證,印錯了他名字里的一個字,把‘涂流義’印成了‘涂流意’。印錯一個字還不是很正常嗎,他就到處找。鎮上的人都知道這人犯嫌,沒理睬他,他就去法院打官司了。”
蘆院長說:“噢,就為這點事啊。”
朱鎮長說:“就是!就為這點事,你說氣人不氣人?要是都為這點小事打官司,那你們法院整天還搞不搞大案要案了?不都給這些刁民纏死啦!”
蘆院長說:“你們要是不把他名字印錯,他就不會打官司了。你們為什么不把他名字改過來呢?”
朱鎮長說:“你不知道,改起來麻煩得很呢!我們是統一到印刷廠印刷的,先是印出來一個清樣,要求每個居民自己核對,通知涂流義,通知了多少次,都沒來,我們就正式印刷,發下去了。現在已經定型了,他又找來了,怎么改?”
蘆院長說:“你們出了錯,你還問我怎么改?”
朱鎮長就笑了,說:“那天你們法院來了個小丫頭,沒高沒低的,不大懂事。要我看,蘆院長,你們不如就調解一下吧,做做涂流義的工作。”
蘆院長說:“那你是真的不懂法了,‘普法’教育對朱鎮長不管用嘛!行政案件要么判決,要么裁定,哪有調解的?”
朱鎮長說:“那你們就判決,把他駁回吧。”
蘆院長看他一眼,帶著陌生之意,說:“我不好過問具體案件,他們有庭長,有分管院長,我問多了,審判員會有意見的。”
話說到這一步,有點卡殼,朱鎮長及時調整道:“那好,案子的事我們先不提,你到底什么時候去我們臨江鎮?蘆院長你一定要給我一個面子,給我一個表現的機會!”
這時候會議主持人發話了,兩個人的話就沒有再說下去。
以上對話,當然不是我親耳所聞,那樣的會議,我沒有資格參加。當時坐在朱鎮長旁邊的,是我們鎮上的一個黨委副書記,開完會以后,他把這話傳給了一個副鎮長,我是通過那個副鎮長轉述而得知的。我就想,都說朱鎮長這人脾氣犟,其實也不一定有多犟。對蘆院長,他怎么就不犟了呢?
朱鎮長有一句口頭禪:我操!我在上頭,我怕哪一個?
有個段子,說有一天朱鎮長帶著副鎮長湯美秀到北門鎮去學習取經,中午吃飯,北門鎮鎮長說,聽說朱鎮長在三樓設了一道關口,一般人想見你見不到,哪天我到你那兒去取取經。朱鎮長一本正經地說,別看我們是鄉鎮干部,也是舉足輕重的人物,該擺的架子,還是要擺的。北門鎮鎮長說,我還聽說,湯鎮長就住你家樓下,她是不是在生活上也給你設一道關口?朱鎮長笑了,說,她給我設關口?我操!我天天在她上頭,我怕哪一個?其實是文不對題的一句話,卻引得一桌人大笑,都找到了玩笑的由頭,圍繞這句話,夾敘夾議,引申開來。湯美秀雖然年輕,也是時常經歷這種場合的,早已不在乎,別人講,她就笑,笑得花枝亂顫。朱鎮長愈發找到了感覺,又重復一遍:“我操!真的,我在上頭,我怕哪一個?”
這是一年以前的事了。后來朱鎮長有意識地把這句話發揚光大,在多種場合不時地提及,當然喻意已不僅僅限于與湯美秀為鄰之事,包括人事調整、鎮街交流、鄉鎮企業職工上訪乃至群體糾紛,這句話都能派上用場。
跟蘆院長打過招呼后,朱鎮長心里約略有了底,就沒把案子的事再往心里放。忽一日,區人大的老蔣來電話,說有人到人大常委會來告你狀了,請你抽空來一趟。一聽是老蔣的聲音,朱鎮長就笑了。老蔣原先是民政局局長,后來區里干部調整,他被調整到了區人大常委會,任內司委主任,沒有實權了。朱鎮長問老蔣,誰告的?老蔣說,一個叫涂流義的,說你們發證的時候亂填寫,要我們發揮人大監督作用,革你的職呢!
朱鎮長哈哈大笑:“刁民啊真是刁民,我的職要是給革了,那誰還來當鎮長?老蔣你過來,你過來吧,我好久沒跟你喝幾杯了!”
朱鎮長把司法助理員老劉召來,要他去法院跑一趟,說既然涂流義把他的名字當回事了,咱們也不能不當回事,叫老劉先去法院通融通融。朱鎮長特別強調:“凡事要做到仁至義盡,她一個毛丫頭可以不上路子,我們不能不上路子!”
老劉領命而去。
老劉回來的時候,帶來一條壞消息。本來以為涂流義只告到區人大一家的,其實不止,遠遠不止!不但告到區委、區政府、區人大、區政協、區紀委、區檢察院,還告到了市紀委。“這小子,喪心病狂了!”
朱鎮長不免心虛氣短,急問老劉法院那頭怎么說。
老劉說:“法院那頭,我找了民庭庭長和刑庭副庭長,通過他們去找行政庭的于庭長,于庭長帶我去找那個法官。那個法官反而認為我們不上路子,說我們既不提交答辯狀,也不請代理人,說下面就要通知開庭了。”
朱鎮長說:“涂流義他媽的,成瘋狗了!”
朱鎮長旋即給法院分管行政審判工作的倪副院長打電話,詢問案子開庭之事。倪副院長說你可以直接給行政庭打電話。朱鎮長想想不甚妥當,畢竟和于庭長不認識,也就沒打。不過老劉下午又去了一趟區法院,領回了開庭傳票。開庭時間已明確,放得不算太寬,一個禮拜。朱鎮長知道,能夠容他活動的時間,也就一個禮拜了。
于是召開鎮長辦公會。
朱鎮長要幾位副鎮長先談看法,幾位副鎮長都不知深淺,噤口不談。因為按往常的慣例,每議事,總是朱鎮長先開口,談意見定調子,別人順著竿子往上爬,也簡單。但朱鎮長今天另辟蹊徑,他指著徐副鎮長,說徐鎮長那你就先談談吧。
徐副鎮長說:“要我看,這事也不算大,不就是錯了一個字嘛,我們趕緊去印刷廠,急事急辦,爭取早點把它改過來。就是改不過來,我們也可以拿鋼筆改,改過了,加蓋一個公章就是了。我們改過來了,法院還能拿我們怎么辦?”
朱鎮長說:“你這意見我首先就不贊成。你剛才說得對,不就是錯了一個字嘛,而且讀音也沒錯,不受任何影響嘛,值得他那么大驚小怪,到處去告狀?只有刁民才會這樣!我堅持我的觀點,只有刁民才會這樣!狗日的東西,責任在他,這是明擺著的。現在的問題,不是我們不想改,是改起來太麻煩!”
徐副鎮長忙不迭地點頭,不再說話。其他幾位副鎮長包括湯美秀,或深思或點頭,全都是煞有介事的樣子。
朱鎮長見大家都沒有再發言的意思了,很滿意,從容不迫地說:“我考慮,兩個辦法,齊頭并進。一是去找涂流義,由徐鎮長和馮鎮長去,做工作。他是刁民,我們不能跟他一般見識,能做通工作,最好,他撤訴了,這案子就結了。二是去找法院,由我和湯美秀出馬。我就不信,錯了一個字,又不是什么原則問題,我還搞不定它?”講完這些,環顧左右,接著道:“真是,我操!我在上頭,我怕哪一個?”
朱鎮長在和湯美秀去法院之前,先去了一趟區人大常委會。后來有一次,我和區人大的老蔣通電話,老蔣說:“你們朱鎮長真有意思,坐下來正事不談,開口就要請我喝酒,一副財大氣粗的派頭。還有,就是他粗話太多了,一會兒一個‘狗日的’,一會兒一個‘狗娘養的’,當著小湯的面,連‘胡扯雞巴蛋’都罵出來了!人家寫材料告他的狀,他該怎么解決就怎么解決,罵什么人呢?你不知道,更滑稽的事情在后頭呢!話講到后來,他們倆站起來要走了,朱鎮長突然跟上一句:‘我才不怕呢?我怕哪一個?我在上頭,我怕哪一個?’講過了這話,不知道怎么搞的,他像是突然來勁了,一屁股坐到我的椅子上,叉開腿,拿手指頭指著湯美秀,一連又說了兩個‘我在她上頭,我怕哪一個’——真是莫名其妙!他自己還以為講得多幽默呢!”
當然,這是后話,現在提起來為時尚早。
在朱鎮長和湯美秀去區人大常委會聯系工作之前,徐、馮兩位副鎮長已經去做了涂流義的思想工作。但是,兩位副鎮長出師不利,涂流義不僅不買他們的賬,還把兩個人臭罵了一頓,把兩個人罵得灰頭土臉。
朱鎮長倒是成竹在胸。朱鎮長辦事是講效率的,所以,他有成竹在胸的理由。從人大常委會出來,本來他是要和湯美秀去區法院的,但他臨時改變主意,決定打道回府。在打道回府前,桑塔納轎車去了一趟法院斜對面的土特產商店,朱鎮長授意湯美秀下車去買一些鹽水鴨和臭豆腐干,當然,是用公款。
回到臨江鎮,朱鎮長并沒急著回鎮政府,而是叫司機直接把汽車開進了臨江法庭的院子。臨江法庭是區法院的派出機構。法庭雖然不受鎮政府領導,但在鎮政府的地盤上,多少都要買鎮政府的賬。
朱鎮長下了車,扯開嗓子對樓上喊:“錢斌,下來下來,沒看見我來了嗎?”然后才叫司機打開汽車的后箱蓋,把里面的東西亮給大家看。
庭長錢斌在樓上聽見,出來,見是鎮長駕到,忙說是鎮長啊,你親自來啦。朱鎮長雖然見他已下了樓,仍是非常多余地大聲喊叫:“沒看到我給你們帶東西來了嗎?一點小意思,慰問全體干警!”
鎮長給法庭送東西,法庭沒有不收的道理。錢斌招呼大家過來拿東西,自己將兩位鎮領導引上二樓的辦公室。朱鎮長大大咧咧地說:“本來想請法庭的同志吃頓飯的,大家都很辛苦,也該請,但是最近事情太多,忙不過來。雖然沒時間請大家吃飯,但我要請你吃飯,單獨請,就定明天晚上吧。”錢斌問干嗎要請他一個人,朱鎮長說:“不能請啊?我請你吃飯,還要問為什么呀?錢斌你現在越來越不會講話了!”
臨走的時候,朱鎮長跟錢斌敲定,就安排在臨江鎮,在臨江鎮的“一醉仙”。
但是,第二天下午一上班,錢斌就接到朱鎮長的電話,朱鎮長說:“錢斌你把行政庭的于庭長叫來,我要和他認識一下。”錢斌在電話那頭愣了一下,之后說,那我跟他聯系一下,看他有沒有時間。朱鎮長說:“你務必要把他叫來,也沒有什么大的事情,剛才我們遇到了一些拆遷政策上的問題,幾個人都搞不懂,想向他咨詢咨詢。”又為錢斌出主意道:“你不必告訴他是我請客,就說是你個人請他吃飯。”
到了晚上,錢斌果然帶著于庭長來了。兩位庭長都沒想到,朱鎮長把這頓酒宴搞得很正式,除了他本人到場,幾位副鎮長以及鎮長助理,全都到場,一個個正襟危坐,像是迎接高規格的貴賓。見此場面,于庭長頭就大了。錢斌不明就里,也頗為詫異。
酒過三巡,錢庭長去洗手間,于庭長緊隨其后,把案子的事說了。錢斌知道自己入了朱鎮長的圈套,罵了幾句,也僅僅是干罵。
好在喝酒的時候朱鎮長什么也沒提,用他自己的話說,還算“上路子”。于庭長如履薄冰,一直謹慎地避開案件的話題。錢斌索性裝傻,灌了自己一通酒。這正合了朱鎮長的意思,朱鎮長于是也開懷暢飲,說是“陪練”,豪爽得都有點“人來瘋”了。
喝到后來,朱鎮長醉相已出,主動請纓說,要打一套太極拳,為大家助興。真的就站起來,飄飄忽忽地在包間里打起了陳式太極拳。包間本來很大,用來打太極拳,就嫌小了,朱鎮長興之所至,幾次都撞了墻,幸被前來護駕的徐、馮兩位副鎮長及時救下。湯美秀則經驗老到地在一旁招呼說:“鎮長你別打全套了,你就打簡化的吧!地方小,打全套的放不開!”
朱鎮長卻堅持打了全套的陳式太極拳。他蕩蕩悠悠,仿佛云里霧里,好歹把一整套拳打下來了,只是在最后收勢的時候,他終于把持不住,兩眼一閉,身子一挺,頭一仰,朝后栽了下去。徐、馮兩位副鎮長出手太慢,朱鎮長已仰躺在地上。于庭長沒有經歷過這種場面,以為要出事,就上前去,要幫兩位副鎮長的忙,朱鎮長卻在這時候睜了眼,朝于庭長揮動著他的肉手,如臨終前囑托般地說:“于……庭長,我就……不多說什么了,所有意思……都在……酒中了,你多……費心。”
我是在第二天才得知酒宴詳情的。因為參加酒宴的人較多,所以消息不脛而走。有人指出,酒宴的氣氛一直都很好,就是在臨結束時,朱鎮長講了一句多余的話,比較敗興,惹得于庭長臉色相當地不好看。議論者說,本來就是心照不宣的事,朱鎮長也是的,干嗎還要畫蛇添足呢?
但是,朱鎮長畢竟是朱鎮長,他的思路并沒有停留在議論者口頭議論的水平上,第二天,酒醒了以后,他又投入了對付涂流義或者說對付案件的“戰斗”中。在短短的一個禮拜時間里,他去了兩趟區法院、三趟區政府、一趟區人大常委會、一趟區政協,還在百忙之中擠出時間,去了一趟區法院倪副院長的家。
議論他的人這時候就改口說,看來朱鎮長還真是一個好干部呢,你看他,日理萬機,簡直就是在玩命了!
法院開庭那天,朱鎮長沒去。有司法助理員老劉和徐副鎮長作為委托代理人,朱鎮長犯不著親自去。但是,臨開庭前,徐副鎮長悄悄打電話回來,說真沒想到呢,來旁聽開庭的有這么多人,不僅區人大、區紀委、區檢察院的同志來了,起碼有七八家新聞單位的記者也來了,光是攝像機就有四五臺!朱鎮長在電話里指示徐副鎮長:“要穩住!沒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錯了一個字嘛。一定要穩住!”
案情簡單,上午八點半開庭,朱鎮長估計,頂多到十點鐘就能結束,哪知道已到中午十二點鐘了,打電話給徐副鎮長,仍舊是關機。
朱鎮長心里是真的急了。
直到十二點半,電話才撥通,徐副鎮長開口就說:“鎮長,麻煩大了!這下麻煩大了!”
朱鎮長說:“你說,你說。”
徐副鎮長說:“照片……他有照片,唉呀麻煩大了!……”
聽徐副鎮長絮絮叨叨地述說,朱鎮長才知曉,這個案子,于庭長擔任審判長,那個毛丫頭女法官,是合議庭的成員。在法庭辯論時,涂流義出其不意,突然出示了一項證據,是一組照片。他一拿出照片,整個審判庭就炸窩了!那照片,就是一個禮拜前朱鎮長率鎮上領導宴請錢庭長和于庭長的真實記錄。也就是說,涂流義粗中有細,調動了個人智慧,找人幫忙,把法官和當事人開庭前作“交易”的證據拿到手了!證據是確鑿的。雖未使用閃光燈,畫面不甚清晰,但朱鎮長和于庭長吃喝的姿勢卻是實實在在的;而且,每張照片的右下方都印有確切的日期和時間。合議庭成員出了問題,大家都傻眼了,于庭長一時也解釋不清,庭審就進行不下去了,只好暫時休庭。那邊剛一休庭,一幫記者就把徐副鎮長和老劉圍住了,要他們談一談事情的來龍去脈。
朱鎮長覺得問題嚴重了,相當嚴重。
下午,朱鎮長召集大家,緊急開了個鎮長辦公會。
次日,大家分頭行動。朱鎮長帶著湯美秀又去了人大常委會。
區人大的老蔣,態度已是十分地冷淡,說老朱啊老朱,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名字印錯了,你就向他認個錯,把錯的字改過來,哪怕是用鋼筆改,不就行了嗎?你不改,還請客,把于庭長也搭進去了!朱鎮長急著向老蔣討教。老蔣說,現在關鍵在涂流義,他得了理,更要到處告狀了。你看法院怎么處理吧。
朱鎮長點頭,點得極其誠懇,那些莫名其妙的口頭禪,一句也不講了。
朱鎮長終于放下了架子,顧不得再找其他人,叫上徐、馮兩位副鎮長,集中精力去找涂流義,要親自向他賠禮道歉,做他的工作。
一連找了幾天,竟找不到人。朱鎮長心生一計,派了鎮上的兩個治保干部,守在涂流義家的門口,一守就是好幾夜。朱鎮長甚至親自在涂家門口守了一夜。雖然已是秋天,但野蚊子仍舊猖獗,它們鉆進朱鎮長的褲腿和袖口里,像朱鎮長在“一醉仙”請客那樣,擺開了宴席。
但是,仍舊是徒勞。
而在這幾天里,記者們也像蚊子一樣,不時地闖進鎮政府,有的肩上還扛著攝像機。別人能推辭就推辭了,只有朱鎮長推不掉。一鎮之長,記者們不找他找誰?錄音筆和攝像機鏡頭都指著朱鎮長。朱鎮長結巴了,一句囫圇話也講不出來了。
……很快,報紙和電視就對臨江鎮的這個官司作了報道。似乎統一了口徑,全是把臨江鎮政府作為反面典型來報道的。涂流義居然出現在了電視畫面里,是一副得理不讓人的態度。他神氣十足,義憤填膺,還對著鏡頭罵了一句“狗娘養的”。雖然電視里只播出了一個“狗”字,刪去了后面的幾個字,但朱鎮長仍然能夠從中意識到,他罵的是一句完整的話,因為這“狗娘養的”,他聽了不止一回了。
“我現在人權已經得不到保障了,朱鎮長帶著保安,把守我家的門,不讓我進家!我想問問你們記者,你們見過這樣的干部嗎?什么玩意啊,狗……”
看著電視,朱鎮長痛苦地閉上了眼睛。眼睛雖然閉上了,耳朵卻是堵不住的。朱鎮長挺一挺胸,振作一下,回罵了一個“狗娘養的”,還是不解氣。
“一字官司”很快成了北門區人們議論的主要話題,朱鎮長也成了北門區街談巷議的新聞人物,沸沸揚揚。很多人都在傳說,說市紀委正在插手此事,又有多家新聞媒體支持,已經對這件事展開調查了。當然不是插手法院的行政案件,而是為了處理朱鎮長的個人問題。
我們知道,如今老百姓私下議論的事情,雖然是小道消息,往往比真實的消息還要真實。調查朱鎮長事件也不例外。當上面真的派人來調查時,被調查的干部和群眾,反映朱鎮長正面事跡的,差不多沒有,問題倒是反映了一大堆。有反映他個人素養偏低,口頭語太重的;有反映他官僚作風嚴重的;有反映他利用職務之便,安排自己家親戚進鎮政府的;也有反映他經濟上混亂,拿鎮政府的錢不當錢用的;還有人反映說,他在男女問題上不檢點,與前進村一個有夫之婦常年保持不正當的來往。
要說這些問題,都不是十分嚴重的問題,但從中,也能看出一個領導干部腐敗的一面。所以,從這一點上來說,朱鎮長的問題也是相當嚴重的。據說市紀委后來寫了書面材料,對我們朱鎮長作了個定性,交到了區委書記的手上。
書記是有心人,那些關于“一字官司”報道的報紙,都在他的辦公桌上小心地碼放著。隨后,書記在區委常委會上提到此事。有人為朱鎮長開脫,說涂流義是個刁民,臨江鎮算是遇到了一個釘子戶。書記正色說,涂流義是不是刁民,我們暫且不論,我們應該看看我們自己,作風是不是扎實,工作是不是到位;即便涂流義是刁民,被調查到的其他人,那些干部和群眾,還能全都是刁民嗎?怎么幾乎就沒有人說他是個好干部呢?
話說到這個份上,朱鎮長后來的落馬,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兩個禮拜后,北門區法院對這起行政案件作了判決,不言而喻,結果是涂流義勝訴,臨江鎮人民政府敗訴。
一個月后,臨江鎮政府調來了一位副鎮長,此人在調來前,是北門鎮的副鎮長。有消息靈通人士說,很明顯,這是一個信號,朱鎮長要倒臺了。
又過了兩個月,趕上鄉鎮換屆選舉。果然不出所料,朱鎮長落選了。朱鎮長一落千丈,連副鎮長也沒沾上邊。
再后來,他被調到了區民政局,降級使用,成了民政局一個科室的小領導。
人們私下議論說,像這樣的干部,應該一竿子擼到底,現在倒好,還給他留了個位子,講起來是懲前毖后治病救人,實際上,還是寬容了。
責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