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市郊車的故事

天黑漆漆的，還沒有絲毫亮的意思，我便醒了。在南雙廟中學住單身的日子，我經常在這樣早的時間醒來。因為我晚上睡得很早。而在去年（一九七○年）剛到南雙廟的日子里我不是睡得這樣早的，天黑了，當村子里的人家都熄了煤油燈，或者壓根就不點燈便進入夢鄉的時候，我燃著煤油燈在看書、備課、批改作業。二十幾年的城市生活，使我沒有早睡的習慣。可是點燈熬夜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昏暗的不時躍動的燈光使我本來就近視的眼睛很不適應，而比這更嚴重的是時時心生的恐懼。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守著一間屋子，窗外是黑不可測的收割過莊稼的曠野，屋后是學校那黑沉沉空蕩蕩沒有一人的教室與院落。燈光將我的身影放大數倍地投到墻上怪怪地晃動著，山風尖銳的怪叫攜著窗戶紙的嘩嘩聲和不嚴實的門的吱嘎聲不斷地襲入我的耳鼓。我只有專心致志沉下心去，才會忘卻恐怖。然而越想專心，心越是沉不下，感覺恐怖就像是神通廣大、無孔不入的魔鬼，就在身邊虎視眈眈地窺視著我。我往往就是在這種恐怖中趕緊熄燈，鉆進被窩。鉆進被窩，恐懼也不會消散，但卻有了一種再也無處可逃的聽天由命的坦然。無月亮的夜晚，望著黑沉沉的窗戶，聽著風吹窗戶紙的沙沙聲；有月亮的夜晚，望著月光將樹影投到窗上那既像水墨畫又像抽象畫的景象，胡亂地想著心事。往往要聽上好久、望上好久、想上好久，才能入睡。可是時間一長我習慣了，入睡便快了，我躺上炕的時間也便早了。睡得早，自然就醒得早。醒來后我也不起床，照樣是聽著風聲，看著樹影（如果有），想著心事，直到天色放亮。

可是今天，我卻不戀被窩磨時間。我劃亮一根火柴，看了看表。四點鐘。我連忙起身，抹了把臉，摸黑出了門。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過布滿車轍與石子的村道，踏上了通往朝陽的公路。

今天是星期天，我要到城里去會戀人。按說南雙廟坐落在公路邊，交通還算便利，但上午只有一趟車，到來時常常人滿得連門都打不開，上車的人又多，很難擠得上；而有的時候因為沒有人下車，車停都不停，呼嘯著卷起撲臉的塵土揚長而去。我若想去朝陽，只有下午走。但第二天一早便要趕回（當時沒有雙休日），過于倉促、疲憊。前不久我偶然間聽說有從腰而營子開往朝陽的市郊公共汽車，每早六點半發車。我便禁不住好一陣兒興奮。腰而營子位于南雙廟至朝陽的途中，距朝陽二十里，我起早趕到腰而營子坐頭班車，早晨七點左右便可到達！而到腰而營子坐車，又只需兩角錢車費，可以省下三角錢。這三角錢對于手頭拮據的我也不算少。我當時每月工資四十三元五角，郵十五元給遠在大連的父母，剩下的除了吃飯以及去朝陽的花銷，頗是困窘。這三角錢，到朝陽吃頓早飯尚有余頭。

我頂著嗖嗖的北風大步流星地走著。天上沒有月亮，星星也不多，眨著熬了一夜的疲倦的眼睛，發出黯淡的光。路很黑，看不清那土石路上被經常過往的拖拉機磨出的搓衣板似的溝棱，我只是憑兩腳能感覺到路的不平。但再不平，這短短的二十五里路程對于年輕力壯的我又算得了什么，就在幾個月前，我一天曾走過一百二十里路！

那是大學畢業被分配到朝陽縣教育局等待再分配的日子。按照毛澤東主席關于知識分子“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的指示精神，教育局的分配原則很明確，所有到教育系統的大學生，城里的學校一個不留，全部下鄉。我被指定有兩個地方可以選擇，兩處均離朝陽城近二百里，且交通不便。我要求來朝陽，本是奔在我之先分配到朝陽城里的戀人，我舍棄了秀媚的家鄉海濱城市大連，不嫌遼西的風沙與山城的簡樸，只是想到她的身邊與她相守。若知如此，我來朝陽干什么？可我已無退路，只有要求另派近處。教育局管分配的人說：“你上古山子吧。離這兒也就六十里，山青水秀的，很適合你學文學的人去。”雖說六十里也不是我理想的地方，但當時已錢盡糧（糧票）絕的我還是決定去看一看。去那里，朝陽每天都有一趟公共汽車，可一去一回需一元二角錢。一元二角對于吃飯都分毛必較的我來說不啻為一塊小元寶。我決定步行前往。第二天一早不到六點鐘，我身背黃書包，揣著兩張烤餅、一瓶子水，上路了。剛開始路還挺好走，可走出二三十里，路就不像是路了，有時越過清流淺淺的河水，有時穿過滿是亂石沙土的干河套，有時竟是在兩旁滿是莊稼的地里坎坷蛇行。我赤著腳穿著一雙硬塑料涼鞋，小石子細沙不時地滾進鞋里，硌得兩腳生疼。正是九月初，遼西的驕陽還是熱辣辣的，烤得我面皮發燒，渾身冒汗。我兩腿疲累，但也不敢停歇，一直來到了古山子中學。中學坐落在距公社還有七八里遠的一座舊廟里，灰頹、破敗、毫無生氣，如同貧困衰老的乞丐。待我前行到古山子公社，看到的哪里是什么青山綠水，荒山禿嶺、凸凹不平的村路、破舊的擁擠在山坳中的土房石屋，至今仍令我難忘。而這時，從朝陽來的汽車恰巧到了。走得頗感饑餓與疲乏的我真想乘這輛車返回去，可是我還是更難舍那六角錢。我坐在一塊方石上，吃著烤餅喝著水，眼巴巴地看著車開走了。當我趕回朝陽時，已是傍晚六點多鐘，西邊的天空飄著晚霞，天色灰蒙蒙的。我腳底疼疼的，已磨出了血泡。隔了一天，我再到教育局，竟意外地獲知讓我去南雙廟中學報到的消息。

迎著嗖嗖的小北風，我很快便走出了八九里路，來到了八道梁子。不知是眼睛適應了周遭的黑暗，還是黑暗中滲進了些微亮色，四周不再如墨般陰沉沉的。但梁下那白日里清晰可見的村莊以及村莊周邊的樹木，依然隱藏得不露一絲痕跡。只有高高的山梁向天空聳立著，在藍黑色天幕的映襯下，呈示出它那更黑的高大朦朧的影子。我順著公路向梁上走。公路兩側是筑路時劈開的山壁。壁上的山坡橫七豎八地立著脫光葉子的樹木，干枯的枝椏在風中發出怪聲地搖曳著，黑黢黢的，鬼一樣 人。我忽地感到有些害怕。我不信鬼，但我知道這道險要的山嶺，解放前時有土匪出沒，而如今也并不很太平，更何況此刻又是背靜的黎明前的黑暗。我不由覺得身上發緊，心抽抽著，頗有點恐懼緊張。

而就在這時，忽地似有一串隱約的腳步聲飄入我的耳鼓。我以為是精神作用。可是不對，仔細聽聽，確是腳步聲，而且就在我的身后。我膽突突地回過頭去。已透進了灰色的黑暗中，果然晃動著一個人影，距我不遠，好像是急急地奔我而來。我不禁頭皮發炸。我加快了腳步，一邊留心地聽著身后的腳步聲，一邊向四周觀察著。四周倒沒有什么異樣，那腳步卻跟得很緊，走了一段路也沒有把它落下，而且好像離我更近了。我覺得兩腿疲憊，再難以快行了。我改變了主意，腳步慢了下來。我想讓那人攆上來。他如無歹意，讓他走到我的前頭去，他如有歹意，倒不如早些面對。那腳步聲果然越來越清晰地響了上來，在覺得他離我很近的時候，我停住了腳，轉過了身，兩眼警惕地向他望去，以備不測。那人因我這突然的動作顯得有些發愣，也停了腳，望著我。氣氛顯得緊張，也有些尷尬。

“馬老師！”那人忽然叫道。

“……石祥？”看不清他的臉，但我還是認出了他。

這個石祥是我所帶班級的學生，家就在梁下的村子里。他個頭高高，人很憨實，學習也用功。我對他的印象一直不錯。可是昨天，他卻令我挺不高興。前天他沒有到校，昨天，我在上第二堂課時他才進到教室。我說：“你昨天缺課，今天又遲到，怎么回事兒？”他說：“家里出點兒事兒。”“什么事兒？”他有些遲疑：“……我爸病了。”我覺得他說話不自然，便問：“到醫院看了嗎？”“看了。”“什么病？”他沒有言語。“什么病？”我繼續問，且提高了聲音。石祥遲疑著，囁嚅著。我有些不耐煩了，說：“既然看了，什么病你不清楚嗎？”石祥欲言又止、十分難言的樣子。有同學竊竊發笑。石祥顯得更尷尬，但還沒有要說的意思。我明顯生氣了，一擺手說：“回座位上去吧。”下課后，我見他似乎要和我說什么，但我沒有睬他。

現在石祥就走在我的身邊。一場虛驚過后，我的心緒平緩了。我說：“這么早上哪兒去呀？”“朝陽。”“去干什么？”“給我爸抓藥。”我的心不由得一震，我對他爸生病原本是不相信的，現在看來竟是真的？我說：“什么病呀……不好說嗎？”石祥這回沒有遲疑，語調忽地抬高了，含著幾分氣憤：“我爸不是自個兒病的，是讓人打的。”我吃了一驚，說：“誰打的？”“生產隊長！庫里的糧食他不給大伙分，自己偷偷往家里拿。我爸氣不過說了幾句，就讓他們兄弟幾個給打了。”我的心中忽地覺得不安，說：“那你昨天怎么不說啊？”“打架總不是好事……再說，隊長的閨女就坐在教室里，我怎么好當著她的面……”石祥說得很誠懇。我心里蕩起一股熱浪，這是一位懂事、善良、識大體的學生，我為我昨天的態度感到歉疚了。石祥說：“我爸吐血了。大夫給我爸開了副湯藥，我到朝陽抓去。”

說話間我們已翻越了高高的山梁，走在一條干河套邊的公路上。不知不覺中天色已經放亮。東方逶迤起伏的山脊上噴出了朝霞的胭脂紅；西邊寬闊河灘上的成片林木也清晰地顯露出褐黑的枝椏，在土黃色的亂石和碎沙的映襯下分外醒目，傳來一片嘰嘰喳喳的脆切的鳥叫聲。

很快，我們便到了腰而營子。已經有人聚在車站候車了。我抬腕看了看表，六時半。一輛公共汽車帶著飛塵準時開來。

“快走！”我拽了石祥一把。

石祥卻不往車站奔，臉上顯出為難的神色，說：“老師，我，我還是走去吧。”

“二十里路哪！”我拽著他，不讓他走。

“這么早，我到了朝陽，藥店也不開門。我走去正好。”

我知道他是舍不得兩角錢車費。兩角錢，對于當時朝陽貧困的農戶也很矜貴。我說：“到朝陽吃點飯歇一歇，就到點了。車票我給你買。”硬拽著他登上了公共汽車。

可是就在車快要開的時候，他趁我沒注意忽地一下從座位上躍起，三兩步便下了車，回頭沖我擺著手：“老師，我走了。”說完大步跑開。

我沒法再讓他上車了。望著他不時回頭張望并沖我擺手的身影，隨著汽車發動機的轟鳴，我的心中也轟地一下涌起了波瀾。一種很難過很酸楚很憐惋的感覺使我的眼睛發濕了。

責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