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軟的羊

“別在那兒磨蹭了。”父親說，“趕緊把羊牽上來吧，要是等到村長再發現會給你捉走的。”父親焦躁的聲音帶著明顯的真真假假的威嚇。少年抬起左手用力揉揉眼睛，極不情愿地向繩子的端點移動了一點。

“馬上就來。”少年的嘴里像是噙著什么東西，嘟嘟囔囔地應了一句。

少年的右手始終沒有離開羊的肋腹，少年張開的手掌在朦朧的晨暉中顯得鮮紅剔透，仿佛有滿手星光溫暖著、呵護著那雪白的可憐的動物。走在少年前面的山羊抬起頭，兩只眼睛眨也不眨地回望著周圍的一切，目光濕乎乎的，蓄滿的溫柔和幸福，似乎馬上就要漫溢出來。它的四條壯實的腿則非常放松地立在那兒，漲得鼓鼓的乳房滴滴答答向路面石縫里鉆出的草尖上涌流著濕熱的奶汁。少年想如果他要是它的羊羔多好，他就可以俯下身去，嘬起尖尖的流著白沫的小嘴巴吮吸一會兒，它就不會一整夜都悲悲切切地咩咩叫喚個不停了。可是它的羊羔已經被村長用力扔過去的磚頭活活砸死了。羊羔活著的時候，總是寸步不離地跟在它身后，學著它的樣子啃食嘴邊鮮嫩的青草，有時還會撂起四蹄撒幾個歡兒，或者屈起四肢慢慢地爬行一段距離，等到它吃飽了安靜下來，羊羔就乖乖地移過去，把小臉兒貼在它脹鼓鼓的乳房上輕輕地來來去去蹭一會兒，才仰起尖尖的流著白沫的小嘴巴貪婪地吮吸起來。少年出神地望著眼前的一切，目光里流露出無限的欽慕和神往。這時的少年眼前總會倏地閃過母親模糊的影子，母親臨死前緊緊拉著他和父親的手的苦澀的笑。

少年還記得父親把山羊買回來的情景。那天上午放學回家，少年和往常一樣，把父親放在土墻邊的凳子移到大門前，很麻利地爬上去，小心翼翼地踮起腳跟兒，取下藏在門框頂上的鑰匙，再跳下來，把凳子移到原來的位置，打開了大門。他又推開廚房虛掩的門，把書包扔在案板上，掀開鍋蓋，拿出一個早飯剩下的饅頭，香香地咬了一口。他從廚屋里出來，抬頭正看見一腳門里一腳門外走進大門的父親。父親說：“孩子，看我給你牽回來一個什么稀罕寶貝。”父親的臉笑成了一朵花，眼睛瞇成了一條線。自從母親去世后，少年還是第一次看見父親笑得這樣開心。父親閃身走進院子后，少年就看見了那只怯怯地躲在父親身后的山羊。那時候山羊還沒有現在這么大，當然也沒有現在這樣壯實。

“這是村上利用上邊的扶貧貸款買了來分下的。”父親說，“好好給它割草吧，等到明年秋天它生下羊羔，我們就會有很大很大一群羊了。”

“那賣羊賺了錢我就可以和鐵蛋一樣去城里玩一趟了吧？”少年忘了去咬手上的饅頭，興奮不已地望著父親問。

“那當然。”父親繼續說，“城里有我們村里再過一百年也不會有的高樓、汽車和許許多多好吃的好玩的東西。”

“那你一定帶我去城里。”少年說。

“那當然。”父親似乎顯得比少年還興奮。父親說話的過程中已經把拴羊的繩子重新束緊接長了。父親把繩子遞給少年，說：“去外面田野里牧羊去吧。”少年再放學回家就有了事做。少年牽著羊去到村外田野邊，找一塊草木茂盛的地方，呲牙咧嘴地使勁兒把木橛子插入松軟的土地里，自己則很放松地坐在陰涼的樹陰下望望田野，田野盡頭有些光禿的山岡。田野里遠遠近近也有許多和自己年齡差不多的孩子以及他們的羊若隱若現，少年的心里就不再感到寂寞和孤單，母親的影子也漸漸模糊起來。少年看見他的羊已經隱沒在草木深處，少年想到明年秋天他就有很多羊，賣了羊他還可以和村長的兒子鐵蛋一樣去城里玩一趟，親眼看看那里的汽車、高樓，還有自己只在書上和鐵蛋家的電視上模模糊糊從來都沒有看清楚過的河馬、大象和金絲猴。少年高興起來。高興起來的少年就從陰涼的樹陰下走出來，最后望了一眼隱沒在草叢中的山羊，把手上的土坷垃奮力擲向對面的田野深處，張開雙臂鳥一樣向更遠的小河飛跑過去。跑到小河邊少年已經有些氣喘吁吁了，小臉也漲得像傍晚西天的晚霞一樣紅彤彤的。少年脫下衣裳，撲通一聲，麻利地跳了下去，一個猛子扎進水底，過了老長一段時間才捋一把濕得淌水的頭發從對岸浮上來，少年不知道事情的禍根早已在那時就埋下了。

少年走進路邊的樹叢，挑揀一段葉子較密的樹枝折下來，又走過去放到山羊面前，山羊抬起頭看了少年一眼，低下去就吃起來。它的嘴巴蠕動得很快，下巴上的胡子歡快地抖動著。少年想也許此刻它已經暫時忘記了失去孩子的痛苦。少年輕輕舒了一口氣。樹枝上的葉子眨眼工夫就不見了，好像不是山羊一片一片吃下去，而是一下子彌散在空氣里似的，吃完樹葉的羊回過頭去慈祥地望著少年。少年則繼續蹲下去，鮮紅剔透的手已經移到山羊腹部，輕輕地緩緩地撫摩著，像是在無聲地安慰它。山羊一動不動地站在山路上，仿佛一個慈祥的母親，以十分親熱的姿勢和少年緊挨在一起。少年靠在它的身旁，嘴唇一張一翕地喃喃地含混地低語著。看上去似乎像是正在用只有他和山羊才能聽懂的語言傾訴。山羊點點頭，溫熱的目光從少年身上移開去，望著山下的田野。田野里的花兒開得正熱鬧，溝溝坎坎的綠色已經消退了不少。從田野中間穿過的那條彎彎的小河就是少年經常把它拴在田野邊不管自己獨自去嬉戲玩樂的地方。河水平靜地流淌著，流向田野盡頭，它仿佛已經忘記了幾天前自己親眼目睹的慘劇，或者它正淙淙講述的僅僅是一個古老而又遙遠的傳說。河水的目光如此安詳，連腳下山路上的石頭也感受到了從山下傳遞的不絕如縷的暖意。

少年把頭依在山羊肚子上，山羊的肚子熱烘烘的，隨著它平靜的呼吸一起一伏。少年把臉貼在它的乳房上，從酥軟的乳頭上滴下的奶汁濺在了少年的嘴角上，少年咧開嘴，微微笑著體驗著從山羊體內散發出來的帶著淡淡的腥膻味的濕熱，還調皮地伸出舌頭在嘴角邊舔了舔。可一想起被村長砸死的小羊羔，少年又難過起來。

少年喜歡看羊羔撒歡兒，喜歡看羊羔搖著尾巴高高興興叼著奶頭撒嬌般一拱一拱的樣子。當他看到羊羔因為跑到田野里而被巡視路過的村長砸死并大搖大擺地撿起來背走時，他哭了；然后便絕望而徒勞地坐在毒花花的陽光下，聽著山羊不停地撕心裂肺地咩咩地呼喚，少年的心都要碎了。他怨恨自己無用，對不起父親和去世的母親，更對不起此刻焦急呼喚著的山羊。那天下午少年破天荒曠了課，他感到沒有臉回家，他在滂沱的淚雨里和山羊咩咩的呼喚聲中睡著了。少年做了一個美麗的夢。在夢里他抱著羊羔一起回家了。醒來的時候少年發現天已經黑透，他躺在父親的懷抱里。父親用粗糙的手掌擦去他臉上的淚花，父親安慰他，說不怪你孩子，都是我不好，忘了告訴你村里前幾天開會，村長就說現在養羊行情不好，必須馬上自己想門路處理掉，改養香豬。否則買羊的貸款連本帶利都要自己去還。“晚飯都要涼了，咱們趕快回家吧。”父親說著，放下他，去拔插進土地里的木橛子，過了好一會兒，山羊的身影就從草叢里露出來。

翻過這座山，往前走上一晌工夫，再翻過一座更大的山，走下去就是縣城了。對于少年來說，縣城和北京并沒有多少本質的區別，只是北京要更遙遠、更大一些，當然北京還有縣城沒有的天安門、故宮、萬里長城，還有鞠萍姐姐和金龜子。除此以外還不一樣都是高樓大廈，車水馬龍，人流如織，燈火似海？少年早就想像村長家鐵蛋一樣去縣城玩一趟。可是父親總叫他安心讀書，有本事長大了自己去，連母親去縣城住院父親也把少年托付給鄰居，而拒絕帶上他。少年為此恨了父親老長一段日子，父親和他親熱他也懶得搭理。直到父親給他買回了這只羊，少年又感到有了希望，少年的心一下子高興起來。盡管如此，昨天夜里父親告訴他，要他明天一大早和自己一起去縣城的時候，少年還是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過要把你的山羊帶上。”父親用手撫摸著他的頭發說。

“為什么？”少年不等父親回答又問，“城里有放牧山羊的田野和草地嗎？”

父親搖搖頭。看到少年變了臉色，趕忙接著說：“但是城里有很大的公園呀，咱們的山羊可以在那兒過更甜的日子。”少年點點頭，但想了想似乎又感到了某種恐懼。少年聲音顫抖著告訴父親，自己不想去城里了。

“那不行！”父親顯然有些生氣，“如果不把山羊賣掉，咱們拿什么還村上的貸款呢？況且接下去村上還要我們買香豬喂養呢。”

“香豬是什么呀？”少年仰起臉問父親。

父親皺著眉頭想了半天，還是使勁兒搖搖頭，嘆了一口氣。說：“大概和咱們過去養的膘豬差不多吧。”父親看見少年的眼睛里像有兩朵火苗在幽幽燃燒，趕緊轉過臉去，不再看少年。

“孩子，快點兒把羊牽上來，再磨蹭今天就趕不到城里了。”父親的聲音從更高處的山路上遠遠飄過來。

“唉——”少年從山羊脹鼓鼓的乳房下抬起腦袋和臉應答道。

山羊望著山腳下細細流淌的小河和開花的田野，似乎又想起了幾天前悲慘的一幕。少年放學后扔下書包，牽著它走到了一個比平常日子更遠的地方，山羊發現田野邊的青草越來越稀少，少年每天總要牽著它走得比前一天更遠一些，現在離開它第一次去的地方已經有很長一段路程。少年尋到一片草木還算茂盛的溝坎，緊挨著溝坎就是長滿莊稼的田野。少年不知從哪兒找來一塊紅色磚頭，用手高高地舉起來，使勁兒地把木橛子砸沒進土地里。少年甚至沒有去陰涼的樹陰下喘口氣，徑直就飛向了那時離得很遠的小河，留下它和它的孩子在那兒吃草。它低頭吃一會兒草，抬頭咩咩叫喚幾聲它的孩子。也許是它太過貪吃了，有一瞬間它突然發現它的孩子竟不見了，它咩咩連聲地叫喚，眼睛四下不停地尋找著。它預感到似乎要有什么不幸的事情發生。就拼命地想從木橛子上掙脫開來，去田野里找一找它的孩子，但它的努力每次都不得不以失敗而告終，它沮喪地一屁股坐在地上，繼續咩咩地叫喚，希望至少少年能夠聽到它的叫喚，從小河邊趕回來幫幫它……后來它就聽到少年的哭聲。少年在離它不遠的地方坐下來，往下淋著水的腦袋深深地埋進兩條腿之間。它已經明白發生了什么事情，也抑制不住撕心裂肺地咩咩痛哭起來。

山羊溫柔地咩咩叫了兩聲，目光定定地望著自己的孩子走失的山下。少年的目光也隨著它的目光望過去，少年輕聲安慰它說：“對不起，都怪我貪玩粗心。”

“你的孩子就是在那兒被村長用磚頭砸死后背走的，現在只剩下你自己，卻馬上又要被送去城里了。”少年又說。

少年沖動地去撫摸山羊的乳房，他覺得它有些像自己的印象模糊的母親，又覺得自己也有些像是它的孩子，于是他內心很自然地慢慢滋生出一種想吃奶的想法。少年再一次縮回腦袋，仰起的臉貼近山羊脹鼓鼓的乳房反復磨蹭著，張開嘴巴銜著它粉紅色的乳頭，用力吮吸起來。山羊凝神站在那兒，目光依舊望著山下的田野和小河，而后腿則分開來，給脹鼓鼓的乳房和少年留出更大的空間。山羊濕熱的乳白奶汁像是泉線一樣汩汩流進少年的嘴里，有些來不及咽下的還順著少年的嘴角邊溢出來，流到了山路上。山羊的奶汁很鮮美。山羊脹鼓鼓的乳房在少年的吮吸下漸漸松軟下來。這一次它真像少年的母親一樣，一動不動地站著，任由少年牢牢地抓住它那脹滿奶汁的乳房，放肆而貪婪地吮吸著。

“到底怎么回事？”父親焦急的聲音不耐煩地從更遠的山上飄下來，仿佛他早到了山頂，并且已經歇了足夠一段時間，“你還聽話不聽？”

“上去了——我們馬上就趕上去！”少年不敢再怠慢，隨口答應著，一邊慌忙從山羊的身子邊鉆出來，直起身子舒展了一下四肢，輕輕趕著山羊快步向山頂走去。

太陽還有一棵樹梢高的時候，少年和他的父親趕著他們的山羊來到了城里。這時候太陽的熱力還沒有完全消退，熱辣辣地曬著行人的臉。少年和他的父親臉上厚厚的灰塵被縱橫的汗水畫出了一條條彎彎曲曲的河流，他們的山羊一身雪白的羊毛也仿佛著了火一樣烤紅了半條大街。大街兩旁的高樓大廈巍然聳動著威嚴的肩膀，仿佛要向他們壓過來。正是下班的高峰時分，各種車輛走走停停，遇到行人擁擠，還會沒有好氣地發出低沉的怒吼，蠻不講理地呵斥幾聲。自行車則叮鈴叮鈴焦躁地響個不停。風卷起的塵埃里混合著飯菜的芳香和嗆人的汽油味道，少年的肺腑里翻江倒海一般難受，他很想馬上吐出來，四下里看看卻又找不到合適的地方，只好忐忑地繼續朝前走。在暴怒的車輛面前，山羊也完全沒有了走在山路上時的神閑氣定，渾身顫抖著，緊張而艱難地邁著僵硬的步子。

城市里沒有茂盛的田野，開放的溝坎，潺潺流淌的清凌凌的小河，只有人走在上面糊糊粘腳的狹窄的馬路。馬路邊那些樹的葉子上蒙著他們臉上的灰塵一樣厚的灰塵，流淌的河水也黑黑地翻滾著嗆人的濕臭。父親在前，少年在后，他們的山羊緊緊地夾在他們父子中間。

在喧鬧的大街上，走過一個紅綠燈路口，少年都要停下來問父親：“爸爸，我們把山羊帶到哪兒去呀？”

“帶——帶到公園里去呀，孩子。”父親的回答有些吞吞吐吐。也許是很少說謊的緣故，父親的臉色已經從耳根紅到了后頸。

少年似乎并沒有注意到父親臉色的細微變化，繼續問：“公園還遠嗎？”

父親點點頭，一邊用眼睛的余光不停地掃視著馬路兩邊敞開的店鋪和大門，尋找著他此行要去的地方。

“走快點孩子。”父親又扭過頭，使勁兒拽扯著手里的繩子喊道：“這邊來，你也快一點兒！”

各種車輛嘟嘟的喇叭聲已經把山羊嚇得全身劇烈地抖動起來，父親牽它的繩子掙得緊緊的，手指頭都勒成了紫黑色，他的另一只手則緊緊地拉著少年的胳膊。山羊的眼睛里充滿了恐懼，無所適從地望著那些高大的怪物擦著它的身體跑過去。現在少年父子和山羊已經齊頭并進，他們仿佛害怕誰不小心會走失似的，互相緊緊地擠靠在一起。

灼熱的空氣里忽然飄過來一些清涼香甜的氣息。少年向馬路邊側過臉，就看見路邊那個貼滿花花綠綠各色彩紙的大箱子一樣的家伙。少年琢磨那可能就是鐵蛋家電視上那個男人可著喉嚨吆喝的“可奈可奈人見人愛”的所謂冰箱吧。冰箱旁邊正有一個和少年差不多高矮的女孩剝開手中那根雪糕外面包裹的粉紅的彩紙，低頭在雪糕上咬了一口。少年目不轉睛地盯住女孩手上的雪糕，下意識地伸出舌頭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噢，我差點忘了，走了一天山路你一定渴壞了。”父親順著少年的目光望過去，一邊說著，一邊從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張角票，塞到少年手里。少年幸福地仰起臉望著父親，開心地笑了。少年幾乎是跑著去冰箱跟前的。他把錢遞給女孩，接過女孩遞過來的雪糕，剝去包裹的彩紙，不等轉過身，就貪婪地吮吸起來，就像上午在山坡上吮吸山羊的乳房一樣。那雪糕也帶著少年熟悉的甜甜的奶味兒，而且涼絲絲地特別舒服地舔著他的小舌頭。少年尋思自己吮吸山羊的乳頭的時候山羊也是這種感覺吧。少年就是在這時候聽到父親的尖聲喊叫的。少年的手一抖，那塊吮了不到一半的雪糕啪地掉到了馬路上，摔成了粉身碎骨的幾塊。

少年還記得山羊生羊羔的那個盛夏的早晨，他去學校早讀經過羊圈，忽然就看見羊圈里的碎草上比平日多了一團粉紅的東西，山羊正低著頭，憐愛地伸出舌頭，在那個東西上輕輕地舔著。

“爸爸，快來看！”少年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轉身又回到屋子里，使勁兒地搖晃睡得正熟的父親。父親趕忙揉揉眼睛，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抓起衣服就往院里跑去。等到少年領著父親再次來到羊圈的時候，那團粉紅的東西已經變成一只濕漉漉的白羊羔。白羊羔顫顫巍巍從碎草上站起來，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向此刻已經臥著的山羊身子下脹鼓鼓的乳房移過去。

“爸爸，我們的山羊生羊羔了！”少年歡快地叫著。

“明年秋天我們就會有一群羊了。”父親也禁不住嘿嘿地笑起來。

少年飛跑到父親跟前，看見他們的山羊已經臥倒在血泊里，四條腿還不停地踢蹬著，在汽車保險杠下用力地掙扎。

“混蛋，媽的×！眼睛裝褲襠里了，狗日的，不知道該往那邊躲路嗎？”肇事的卡車司機從玻璃窗里探出臉來，滿口噴著白沫對著父親叫罵。那些騎自行車的和徒步的行人都停下來，神情木然地望著眼前突然發生的一切。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少年蹲下身子，幫著父親一起使勁兒把受傷的山羊從汽車保險杠下拖出來，并且緊緊地抱在懷里。少年的面色像風吹起的紙一樣蒼白，烏黑的眼睛里涌動著撲簌簌的淚水。行人中有人打圓場，說算了算了吧。后邊的車輛越聚越多，交警早已經下班了（或者這個小小的道路交叉口根本沒有交警），司機們不知道前邊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一個個把汽車喇叭摁得震耳欲聾，亂糟糟地回響在大街上。少年抱著他的山羊和父親往路邊挪了挪，那個司機在人們的勸說中罵罵嘰嘰地縮回頭，搖上玻璃，緩緩開動了汽車。其他車輛也跟著動起來。聚集的人群很快四散而去。

少年和他的父親在人行道旁邊的一塊空地上坐下來，少年把緊緊摟在懷里的山羊松開來，那只可憐的動物直到這時才發出一聲痛徹肺腑的咩咩的低吟。少年看見兩縷鮮血順著山羊的嘴角流下來，染紅了山羊雪白的胡子，也染紅了自己的衣裳。山羊的疼痛把少年難過得五官都扭曲了，如果是在田野或小河邊，他一定會忍不住對著藍如水晶的天空嘶喊長嘯。在少年的心里，有一種什么東西正在一點一點地漸漸死去，并且永遠也不會再復活過來。

“爸爸，公園里還要我們的羊嗎？”

父親點點頭，又搖搖頭，和懷里的少年靠得更緊。答非所問地說：“我們還要歸還村上的扶貧貸款呢。”

“那我們把羊送到哪里呢？”少年又問。少年感到父親的全身都在像山羊一樣顫抖著。他一只手撫摩著山羊的脊背，另一只手撫摩著少年紛亂的頭發。說：“去肉聯廠吧。”

停了一會兒，父親又說：“那里會很快給它治好送到公園的。咱們回家接著養香豬去。”

少年沒有再問下去，他暫時還沒有意識到他就要和他的山羊分開了。少年喜歡他的山羊，喜歡回想它熱乎乎的肚子，喜歡回想它脹鼓鼓的乳房和甜甜的帶著腥膻味道的奶汁，喜歡把臉輕輕靠在它的乳房上蹭來蹭去的小羊羔一樣的感覺。少年說：“爸爸，趕快把它送到肉聯廠，咱們回家吧。”

少年和他的父親從肉聯廠出來，天色已經黑透。濃重的夜色剛剛像一張巨大無比的金絲絨布一樣罩下來，就被次第燃亮的萬家燈火重又彈回了高空，星星點點的光亮在燈火的映襯下顯得更加暗淡。少年和他的父親走在已經比來時空曠甚至冷清了許多的大街上，他的臉貼著父親的身體，靠近父親的那只手一直被父親緊緊地攥著。風卷起繽紛的落葉和廢棄的塑料袋，一路踉踉蹌蹌地狂奔而去。風里挾裹的烤肉的芳香卻固執地拐了個彎，徑直鉆進父子倆的鼻孔。少年似乎聽見自己的肚子在咕咕地喊叫，少年仰起臉望望父親，父親也會意地放緩了腳步，左右看了看，拉著少年向路旁一家煙火裊裊的烤肉攤走過去。

父親站在攤位前猶豫了一下，還是從口袋里抽出一張嶄新的五元紙幣，遞給了忙不迭的烤肉師傅。過了半根煙工夫，烤肉師傅就把滿滿一把肉串遞到了父親手上。父親只留下一小半，另一大半全部放進了少年松開的手掌里。

在肉聯廠大院里，少年看見一板車剖開肚子、剝了皮的山羊被幾個穿著白大褂的“醫生”送進了一個很大的屋子，少年的心像是一下子被誰給摘去了，突然感到身體里空落落的。少年曾經聽村里大人們說羊是通人性的，知道人們什么時候殺它，看見人在旁邊提著血光閃閃的刀，它就渾身篩糠樣抖作一團。人提刀走向它時，它便雙腳下跪，哀淚漣漣，不停地點頭求饒。少年想他的山羊絕不會這樣沒有出息的，因為它是他的羊。這一次少年沒有流淚，而且咧開嘴角笑了笑。不知道是他突然之間長大了，還是明白了這一切都是宿命，都是任誰也無法逃脫的宿命，就像他母親的死。

從肉聯廠出來到現在，少年都沒有說一句話。少年的臉色異常莊重和肅穆，父親給少年的那把肉串還一根不少地拿在他手里。在滿街撲鼻的烤肉氣息里，少年和他的父親拖著巨大的陰影，一步一步地緩慢向城外走去。

責任編輯 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