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與人間作笑談

在樓宇錯落、灰磚青瓦的北京內城西北隅，有一片水木清華的秀美湖光——什剎海歷史文化風景區。由于我國歷史上自明清時起，環什剎海而居者以勛臣、宦官、內戚以及王爺、貝勒、身居顯位的學者為主，這樣，就使曾經作為漕運碼頭的積水潭結束了歷史使命，什剎海地區也逐漸嬗變成半封閉式的旅游居住區。如今，歷史的長河又流過了二百多年，但什剎海一帶幽野天成的自然風光，清麗脫俗的文化底蘊依舊閃爍著熠熠光彩。什剎海周圍那諸多的古剎閑園、名人邸府之中，最招人眼目的當屬恭王府了。

恭王府是一座典型的明清王府。它坐北朝南，南北長三百三十米，東西寬一百八十米，總占地面積為五萬九百八十平方米。近年來，我曾有幸兩次在文友的陪同下，于夏秋之交領略恭王府那富麗堂皇的風采。府園前半部分的邸府，建筑風格莊嚴肅穆，尚樸去華，明廊通脊，氣宇軒昂。建筑格局為三路四進，布施工整，完全是由嚴格的軸線貫穿著的四合院組成，最后環抱以通脊連檐的二層后罩樓，儼然是座帝王的宮室。后半部分的萃錦園，古木參天，銜水環山，曲廊亭榭，富麗天然，其景致之變化無常，開合有致，占盡了我國園林建筑的光彩。徜徉其中，不禁讓我既為我們民族高超的園林建筑技藝叫絕，同時，更為二百多年前這座邸園的主人——和珅的驕奢淫逸，悖逆不臣的劣跡而驚嘆。

中國歷史上歷朝歷代帝王將相們的貪污聚斂，奢侈腐敗，揮霍無度都是任何西方國家不可比擬的。但是像和珅這樣在擅執朝政的二十幾年里，巧取豪奪的額度之巨，也實在是“史無前例”。據野史和演繹類的資料記載，嘉慶四年查抄和珅家產時，統計造冊共一百零九冊，擁有土地八十萬畝、房屋兩千七百七十間，至于當鋪、銀號、古玩店、布莊、糧店則如蜘蛛網般密布京城內外。結算總資產相當于八億兩白銀。而當時在乾隆末年，國家財政的年實際收入大約七千多萬兩白銀，這確屬演繹和夸張。但和珅的家產價值數千萬兩白銀，相當于清朝盛世全年的財政收入也是不爭的事實。和珅還有一大喜好是收藏。他的藏品之豐洵屬天下無匹。當年法國的路易十五、十六好收藏，但是傾當時法蘭西國之所有也難以望和珅的項背，“富可敵國”是再恰當不過的了。難怪當時流傳的一句話是：“和珅跌倒，嘉慶吃飽。”

那么，和珅的錢財是哪里來的呢？他出身于滿州正紅旗下一個破落的鈕鈷祿氏家庭，幼時經受父母雙亡的凄寒，飽嘗奔走求貸的煎熬，并無祖產可以傳承。在朝中執政二十多年，即使位極人臣，但“歲俸白銀一百九十兩”的工資也未必使他家財暴增至此天文數字。可見他在幾十年的宦海生涯中，是練就了一套無以倫比的弄權斂財手段的。首先，他并非只是一介草包。他雖出身貧寒，但“秀外之余，多有慧中”，十歲入咸安官學，便專心致志，孜孜以求，雖科舉未中，卻才識斗瞻，經史子集無不遍覽強記，不但能詩善畫，對滿、漢、蒙、藏等語言也能讀寫流利，有較強的工作能力。二十歲起任鑾儀校衛，乾隆四十年以后連連擢升，從一個抬轎的奴才搖身而成為最高統治集團的一員。做軍機大臣時，年齡只有二十八歲。

在中國歷史上，權相奸相往往出現在庸君昏君或是幼君當政時期，也就是說由于主上缺德少才才導致奸佞之輩當政，并長期為禍于天下。而在中國歷史上的幾百個皇帝中，乾隆絕對稱不上是個庸君或是昏君，“康乾盛世”是早有歷史定評的。然而和珅出現在這個“盛世”之中，也實屬歷史的必然！縱觀滿清帝國的統治，從康熙、雍正到乾隆，清王朝在政治、軍事、經濟、文化等方面均已達到我國封建社會的頂峰，在當時的國際舞臺上，也是名列前茅。對此，乾隆也自恃高明，除對其圣祖爺爺康熙存有敬意外，對歷代帝王都大有不敬，到晚年更是飄飄然忘乎所以，自命“十全老人”。由于長期當太平皇帝，只喜歡聽歌功頌德的贊歌，只喜歡投其所好的小人，難免滋生出“親小人，遠賢臣”的劣根。而和珅正是這種長袖善舞的小人。他應舉不中，一個偶然的機會，使他成為了一個協同管理皇帝鑾輿、儀仗的侍衛，善于投機取巧的和珅，正是抓住了這樣的機會。關于和珅得寵的版本多種多樣，但根本原因還是他將自己的全部心思都用在了研究琢磨乾隆皇帝的身上，達到了一般人做不到的境界。如他辦事機敏，極善于為乾隆所用，在與英使的談判中，既保持尊嚴，對問題的認識程度又尖銳深刻；他善于理財，尤其是既能滿足乾隆晚年生活的極度奢華，又滴水不露讓乾隆感覺并沒有動用國庫。其實對這些開銷，和珅都是另辟蹊徑的。一個崇文門關稅，一個議罪銀，僅這兩項史有定評的孽賬，再加上他兼任的戶部尚書、內務府大臣等財政要職，事實上就是整個國家的管家，還講什么財務出處呢？再有，和珅極善于揣摩圣意，投其所好，在生活上也對乾隆體貼入微。乾隆一生喜歡作詩、書法，于是和珅便刻意摹仿乾隆的字體，且很有功力。他又深知功高蓋主的大忌，絕對不在不宜顯露才華時顯露自己。除熟背乾隆的幾百首詩外，還時常故意討教，處處韜光隱晦。在乾隆面前，和珅不稱自己是“臣”，而稱“奴才”。一次乾隆出駕，行至半路突然停了轎子，卻又不講話。身邊的侍衛莫名其妙，和珅趕忙在路邊的古董店買了個瓦盆遞進轎子——原來是乾隆急著下尿。這是任何別的大臣都做不到的事情。

由于乾隆的寵信，和珅的官職在清朝近三百年的統治中是空前絕后的。他集文職、武職、學職、內職、錢官、爵位于一身，各種職務不下幾十個。在乾隆晚年，和珅的權勢之盛無人能及，“寵任冠朝列矣”。一旦大權在握，和珅便大肆賣官鬻爵、婪索賄賂、鯨吞軍餉、操縱獄訟。對于不附己者，千方百計予以迫害，并百般庇護各地的貪官污吏，致使當時的吏治已經十分腐敗。“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和珅研究透了乾隆，下面的官吏自然也研究透了和珅：要想成為和珅的黨羽，并非難事，只要夜里懷揣金銀珠寶，去府上拜訪一次，翌日便可大見成效。和珅也確有“信譽”，只要收了錢，該提的提，該保的保。于是，天下的貪官污吏們總結出一個公式：想做官——拿錢找和大人——上任后再搜刮，收回投資——積蓄新的力量再找和大人——再提升發財——萬一官場受挫，再拿錢找和大人擺平……和珅提拔保護貪官，貪官根據自己的需要，擁戴保護和大人，如此惡性循環，大清的江山即便是鐵打的，也難抵銅臭的一再熏蝕啊！

和珅二十八歲入主清廷執掌朝政，集國家行政權、財權、兵權、人事權于一身，到嘉慶四年被賜死時，年僅五十歲。按和珅當時優越的生活環境加上良好的醫療條件，他就是再活上二三十年，與乾隆爺同庚也不在話下。然而“南柯鄉里夢未覺，白練偏向梁上懸”！這誠然是和珅的悲劇，實則也是歷史的必然。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自古奸臣佞人善終者實在是無多。名人洪應明在《菜根譚》里講：“為善不見其益，如草里東瓜，自應暗長；為惡不見其損，如庭前春雪，當必潛消。”惡人可得勢于一時，但最終是多行不義必自斃。和珅之所以能得到乾隆的獨寵，二十多年如一日，自有許多過人之處，對于月盈則虧，物極必反這些天理循環的規則，他理應是了如指掌的，只是由于對權、錢的貪欲，蒙蔽了他的理智以致使他失去了往日的機敏與判斷力。待到大限到來之時，他才幡然醒悟：正是數十年來巧取豪奪所聚斂的財產為自己敲響了喪鐘！此時他才諳知，一個人擁有的財產，無論是房子、黃金、珠寶、土地統統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人呵！在位時可以財大、氣粗、弄權、整人，可以蔑視人間的王法，可以踐踏倫理道德，可以頤指氣使地排斥異己，勾結朋黨，但是在自然法則前卻無計可施。好在是蒼天有眼，嘉慶明察，和珅豈止是一死了之？二百多年來，巨貪奸相、貪污之王，林林總總的頭銜追隨著他，誠如他的兒子豐珅殷德為他編排的折子戲中唱到的：“為貪今日榮華無盡，落得明日子孫盡戮沒。”

我國歷史上著名的書法家趙孟頫本是大宋的皇族，投降元朝做起“貳臣”以后，雖享盡榮華富貴，但投敵叛國的行徑也常讓他內心十分矛盾和愧疚。在他六十三歲生日時曾作詩表明心跡：“齒額頭童六十三，一生事事總堪慚。惟余筆硯情猶在，留與人間作笑談。”趙孟頫的“變節”行為雖被后人所不齒，這畢竟是政治上無法原囿的過失，但是他超凡脫俗的藝術才華為后人留下了書法界至今的“趙體”，并成為中華民族的藝術瑰寶。而和珅除了留下千古罵名還留下了什么呢？

徜徉于恭王府的回廊殿宇，湖光山色之中，我曾突發奇想：當年乾隆若沒能寵幸和珅，抑或是嘉慶也沒能處死和珅，那么中國的歷史會是個什么樣子呢？兩千多年來，中國歷史在衍進過程中，諸多奸臣佞人的倒行逆施的確讓歷史在他們面前不期然地拐了一個彎，但歷史前進的方向是不會因此而改變的。“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無論是和珅也好，還是和珅的前朝或是后代的奸相貪官也好，總會被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地釘在恥辱柱之上，“留與人間作笑談”了。

責任編輯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