頑童謝老

盡管謝老——老作家謝挺宇先生——的履歷表堂皇地表明，他早年曾留學日本，并與相當著名相當有身份的國際人士一道工作過，還寫過著名的《霧夜紫燈》、《復仇》等多部小說，抗戰之初就在延安參加工作了，是位資深的革命作家，既在市區擔任過行政領導，也在遼寧作協當過領導，但他在我眼中鮮活的印象卻是，一個白發蒼蒼卻紅光滿面，天真活潑又幽默忘形的老頑童。

我一九九二年末調遼寧作協工作，第一次見謝老是第二年重陽節。作協每年重陽節都要請老干部聚會一次，無非是吃頓飯喝杯酒熱鬧熱鬧，酒飯之前也基本是分三伙玩玩老三樣(再加每人照張像)即，會打麻將的打打麻將，會打撲克的打打撲克，會下象棋的下下象棋，啥也不會的則聚一堆嘮嘮閑嗑。也不知謝老是啥也不會還是會但無興趣玩這些費心勞神不停緊張地算來算去的玩意，反正他總坐在嘮閑嗑那一堆兒里。那時他總拄著一根手杖，坐于嘮閑嗑那一堆人的中央位置。作協的所有老干部，除了被授予人民作家稱號的馬加老人外，歲數就是謝老最大了，而馬老只照相時才在中央位置坐一會兒，一般是不會出來嘮閑嗑的，所以多是謝老坐于嘮閑嗑那一伙的中央。謝老坐中央是坐中央，話卻從來不嚴肅著說。他看我也什么都不玩只是各處賣賣呆兒，就用手杖點點地，玩笑著招呼我說，你是黨組的，是我們領導啊，怎么不來聯系聯系我們這些老家伙群眾？過來聯系聯系！

此前我聽說過謝老的一些情況，知道她女兒在中國作協工作，也知道一點他本人性格的特點，我明白，他是對我這個新調作協的年輕同志表示友好。我就湊到圍著他的那一伙老干部跟前說，您們是老領導，我是新兵，還不會和您們聯系呢！謝老就朗聲笑起來說，聯系還有什么會不會的，別學有些人當了官兒就長僚子，而且官兒不大僚子卻很不小，看不起我們老家伙就行！你是解放軍出身，相信你不會長僚子的！

因為工作關系，從那我開始和謝老多次謀面，都是過年過節過生日及生病慰問探望見到的，基本就是他所說的聯系他們“老家伙群眾”的工作聯系。但聯系多了，便由開始的履行工作職責變為愿意和他聯系了，主要是和他聯系很愉快。愉快的原因在于他幽默風趣的說話方式，和樂觀的生活態度。有一年中國作協金炳華書記來遼寧，由我陪同順便到醫院看望病中的謝老。金書記握著謝老的手說，我們深入下邊不夠啊，沒能多來看看你們老同志，您有什么困難可以跟我講，我幫您解決。謝老由衷而燦爛地大笑說，我天天都琢磨有啥困難，琢磨來琢磨去只琢磨出一個，想找個女人啊！

金書記吃了一驚，愣住了。我知道謝老又在說笑話，便也用笑話接過去說，謝老啊，這個困難省作協不是給你解決了嗎，前幾天帶來二十多個大連美女，你都留下了，怎么又向中國作協要啊？謝老馬上換了一副稍嚴肅點的笑臉跟金書記說，對了對了，是解決了，我給忘了！我趕緊向金書記解釋，謝老是在開玩笑，意思是說自己九十多了，雖然老伴兒去世多年，但家人和黨組織都照顧得挺好，沒什么困難。金書記還是不懂我說的二十多個大連美女是怎么回事。其實是幾天前我和老干部處的人來醫院看望謝老時買了兩箱優質大連帶魚，當時他也一見面就開玩笑說，帶東西干啥嘛，我啥也不缺，就缺個美女作老婆！他和我開玩笑慣了，九十多歲找什么老婆呀，一聽就知道他是挺高興，變相在說感謝話，我便對答如流說，缺一個算什么呀，我給你帶來二十多個呢，都是大連美女！謝老一看是大連產的刀魚，馬上又說，行啊，二十多條美人魚怎么也頂一個美人啦！謝謝黨組替我想在前面了！

謝老隨時隨地一張嘴就是笑話，幾乎不幽默不張嘴，凡張嘴必幽默。他之所以能活到九十五歲還那般有活力，我看主要因為他的樂觀和幽默，而他的樂觀和幽默中又充滿著真誠，這很叫我佩服。我曾在自己的一篇小文章《幽默是青春的伴侶》中說：“青春是萬能的禮物，沒誰不愿接納它，而且都不會嫌多。幽默則可與青春等價，半斤幽默換八兩青春絕對公平。”我還在《生命之車》小短文中說：“虛偽與狡詐愈盛行，真誠與幽默則愈升值；虛偽使生命失重、貶值，狡詐是使生命之車走下坡路的潤滑油；真誠是生命之車上行的動力，而幽默是使生命之車在遠行的路上遇了坎坷免于顛簸的永不生銹的彈簧。難得來到人世一回，還是駕著生命之車上行吧。若想防止虛偽和狡詐爬車，那么車上就得裝滿真誠。如果怕真誠太重壓垮了車，只有將拿下真誠那部分用幽默填補。一個人的生命之車既拉了真誠又拉了幽默，那就完美了。”謝老所以九十多歲還充滿活力，就在于他生性幽默，而他幽默的生命之車同時又裝著真誠，這很是難得。我是在逐漸接觸中深深體會到謝老無處不在的幽默中的這另一面的：他說什么事都不嚴肅著說并不是他對什么事都不嚴肅，有時他嚴肅起來甚至可能讓生人覺得他不會是個幽默的人。有年我出了套小說作品自選集，送他一套，我以為他不會看的，送時就說不值得看，只是覺著書是秀才禮，送是表示友好而已。沒想到他不僅看了，還認真給我寫了封兩千多字的信，談讀后感，談得很嚴肅。一般說來，隨便翻翻，而后打個電話敷衍兩句就不錯了，他是老前輩啊。但他在長信中說：“……我現在日夜兼程甚至有時晚上也不看電視了，只要視力不太模糊我就看你的小說。現在已看完《愛情線》、《啊，索倫河谷的槍聲》、《黃豆生北國》、《因為無雪》、《船的陸地》、《父親祭》等中篇——可惜我不是評論家，我只告訴你——我看著，不知不覺流下淚來。可見你寫成功了，如你寫《因為無雪》中的結尾處，‘按既定方針辦吧！’這句話多么使人深思。而你在尾聲注釋中的那兩段使人感動而又相反的小故事，也使人深思。你寫的習久貞，她佩服孫武的勇敢，并嫁給他，有了七歲的女兒，還狠心讓她丈夫獨自躺回小床去，可見她有人情又有獨立的人格——你知道我是寫小說的，我看別人的作品，常常用善意的眼光來挑剔。我一開始就挑剔你的作品，從造句到構思，我一一按脈似地號了一下。很遺憾挑不出什么大毛病，大概只有搞這一行的人心里明白，但我還是找出你的毛病了。看了你寫的《父親祭》，心里當然是沉重的。你的毛病是父親發瘋的原因為什么不好好寫寫？只看到你父親罵‘為母親送葬的親友們在鬧派性’，好像就這么一句，讓讀者去思考。你父親是文化大革命中致瘋的，你應該好好寫這一段。你父親不過苦讀了幾年書就成了罪過，他做教員，做校長，培育了很多人，當年造反派中可能有他熱愛的學生。在那瘋狂的年代，什么事都能發生。這是最黑暗的年代，所以你父親的瘋應該交代清楚。我想了，你大概有顧慮，這也是常理，但這殘酷的年代還是要寫的。寫了警示后人。中國今后永遠不允許再發生這樣的文化大革命了！我總想，那些是四人幫造反派的罪惡，為什么不寫呢？是否太過慮了？你父親的瘋，作為讀者大致可以理解，但年輕人以及后代人能理解么？外國人肯定不理解為什么發瘋。不寫我認為是敗筆……說這些供你參考，不知是否妥當？聽說你要寫《藍樓夢》，這樓里故事多著呢。我相信能寫出更好的作品，我國文壇將有幸！我因白內障，以后慢慢看。祝健康！挺宇——1997年3月8日”

這封信讓我十分感動，萬沒想到這樣一個從不嚴肅說話的老頑童竟然克服眼疾，這般認真地讀一個后生晚輩的文字，而且用長信的方式如此嚴肅地談讀后感，其中最難能可貴的是，他還特意談了一段敗筆。還有信的落款，他用的是“挺宇”二字，而沒加上姓，這是平輩加朋友的稱謂，顯然謝老沒跟我倚老賣老，而把我當成了朋友。有了這一層關系，雖然以后見面仍是幽默戲謔著說話，但話里多了真誠和信任。有回又到了一個什么節日去探望他，當時正趕上遼寧作協在編選建國五十周年系列文學作品叢書。散文卷的主編是沈陽軍區創作室主任王中才，他曾是我的領導。那次謝老一見到我，開口就不幽默了，而是氣憤地問，沈陽軍區那個王中才是不是和四人幫在遼寧的爪牙有什么關系啊？原來中才編散文選時，讓謝老把自選的控訴四人幫在遼寧的爪牙殺害張志新烈士那篇文章換一下，主要覺得文字直白了些，不像散文而有點像通訊，不能代表謝老的文字水平，想讓他再自選一篇更有文采的。這意思我都知道，而且中才是粉碎四人幫后才從北京調沈陽軍區工作的，這謝老不知道，我便認真向謝老介紹中才在北京時就十分痛恨四人幫的情況，謝老才平息了怒氣。但他還堅持入選寫張志新這篇，因為這是全國最早一篇在報刊公開揭露張志新之死的文章，剛發表時曾遭到許多責難，他認為此篇最有意義。我把謝老的心情轉告給中才，中才長唉了一聲說，哪知道謝老有這些想法啊，那就尊重他本人意見好了，多選他一篇！后來謝老特讓我向中才轉達了誤會道歉之意，可見謝老一旦嚴肅起來也充滿頑童的可愛勁兒。

多學點謝老的幽默和真誠，可以使自己活得更坦然些，樂觀些，所以特趕在謝老仙逝（2006年11月17日逝世）一周年之際，寫此文以表懷念。

2007年9月2日星期天草于聽雪書屋

責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