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龍口·酒觴（連載之一）

編者按：

康熙年間，山西釀酒商孟子敬來到盛京，在內治門（現(xiàn)小東門）附近買了一塊空地，建起的酒作坊，取名為帶“龍”字諧音的“義隆泉”。酒以醇厚香甜揚名盛京?？滴跛氖迥?，玄燁皇帝第四次御駕巡視盛京，品嘗該酒后，大為贊賞，并用此酒拜祭了太祖太宗。回到京城后，頒下圣旨，欽定“義隆泉”酒為宮廷貢酒，并親自為孟子敬題寫“義隆泉酒樓”。這便是沈陽天江老龍口釀造有限公司的前身。長篇小說《老龍口》以沈陽老龍口酒三百四十多年的真實歷史為背景，以獨有的大清酒文化為主線，著力刻畫了孟子敬傳奇的一生，講述了一個波瀾起伏的故事。本刊從這期開始連載《老龍口·酒觴》部分章節(jié)。

順治十八年間，蒼天沒有一點恩澤之心和情面，從春到夏，滴雨無塵，整個大清國從南到北，從東到西，熾熱千里，特別是山西、山東、直隸、江蘇、浙江等省，火辣辣的太陽把大地烤得滾燙。秋初蒞臨，田間玉米高粱只有一尺高，絕收已成定局。無奈之下，饑餓的百姓攜兒帶女，踏上背景離鄉(xiāng)之路，去過乞討人生……

今日恰是風平浪靜。一個七八歲的男孩早已把灰突突的坎肩扔在一旁，雙手握著一根剛剛從樹上撅下來的樹枝，噘著小小的、剛毅的嘴唇，順著彎彎曲曲的小道，畫了一條龍。當他畫完最后一只龍爪時，手背抹一下額頭上的汗珠，臉上呈現(xiàn)出了喜悅的笑容，連身后二尺長的大辮子都在為他擺動著，分享他的興奮，小腦門像月亮一樣晶亮，汗水像顆顆的珍珠一般鑲嵌在上面。

“子敬哥，你畫這么長的一條龍干什么？”聲音又清又脆的小女孩，一身深藍色的粗布印花衣，一雙水靈靈的眼睛，像鏡面一樣透徹明快。

孟子敬，字仙洲，似乎沒有聽見女孩的親切叫聲，從路邊揀起一個半拉碗碴子，急忙朝很遠的河溝跑去，回來時，端來一碗碴子混濁的塘水，他放在了龍頭前，拉過女孩的手，像是發(fā)布命令似地說道：“來，雪蓮，咱們一塊跪下?！?/p>

“干什么呀？”雪蓮和孟子敬一道跪下后不疑地問道。

“給龍磕頭，祈求它下雨，要不然，這地里的莊稼都快要旱死了。”

“那能靈嗎？”

“能。”

恰逢集日，太谷縣窄長的小街，人群熙熙攘攘，一位游道士頭戴道冠，身披鶴氅，眉分八字，目似朗星，長長的胡須飄飄灑灑，手持一柄神牌，肩背褡褳邁著方步穿棱在人群當中，不斷地吆喝著：“熾熱千里……顆粒無收……”他的喊聲引來不少人的注意，有的在竊竊私語：“這是真的嗎？要是真的這不毀了嗎？”

“差不多呀，你看現(xiàn)在正是玉米做棒，高粱拔節(jié)的時候，卻一點雨不下，再過一個月還不下雨，真的像他喊的那樣，顆粒無收啦?！?/p>

“咳，這八成是沒有了皇帝也得罪了天老爺啦，報應啊?！?/p>

游道士仍然邊喊邊走，突然，孟子敬和雪蓮追了上來，出現(xiàn)在了游道士面前，上氣不接下氣地仰起了灰突突的小臉：“你喊的是真的？”

游道士看著質問他的孟子敬，臉上微微一笑道：“假不了?！?/p>

雪蓮急忙說道，“剛才我和子敬哥已經(jīng)給龍王磕頭了，還敬了酒，過幾天就會下雨的?！?/p>

“噢？”游道士道：“好啊！但愿吧?！?/p>

月春樓門口，月掌柜把游道士送出門外，游道又捋著長長的胡須，繼續(xù)吆喝道：“熾熱千里……顆粒無收……”

孟子敬和雪蓮早已跑回了酒作坊，被爹訓斥了一頓，他急忙和雪蓮抬上一簍酒朝月春樓走去。喝的醉熏熏的游道士一眼便認出了孟子敬和雪蓮，問道：“你們倆抬的什么呀？”

“酒?！泵献泳锤纱嗬鞯鼗卮?。

“什么酒？”游道士歪歪扭扭，滿口酒氣地問道。

“雪蓮春酒。”孟子敬回答道。

“往哪送？”游道士又問。

“月春樓?！?/p>

“月春樓？”游道士說道，“我剛才就是在月春樓喝的雪蓮春酒，好酒啊?！?/p>

孟子敬和雪蓮執(zhí)意要走，游道士又攔了一下問道：“你能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嗎？”

“我叫孟子敬。”

“孟子敬？”游道士重復道，然后又說道，“好啊，好名字，我記住你了。”游道又問雪蓮：“你呢？”

雪蓮回答道：“我叫雪蓮。”

游道士笑道：“好，雪蓮，孟子敬，孟子敬，雪蓮，我記住你們倆了，我們還有見面的機會?！?/p>

游道士說罷招手作別而去，接下來還是他的吆喝聲：“熾熱千里……顆粒無收……。”

就在這個時候，在侍衛(wèi)的護擁之下，兩乘轎子落在了月春樓門下。山西太谷知府劉井泉對隨后跟上來的月掌柜介紹道：“月掌柜，這位就是我們山西巡撫，陳大人?！?/p>

月掌柜一聽，大吃一驚，急忙跪下，雙手相拱：“月春樓，月長奎叩見巡撫大人。”

“起來吧。”陳廷敬說道。

“謝大人。”月長奎起身便為劉井泉和陳廷敬斟茶水，接著道：“陳大人，你到我們月春樓，是小人的福份，定能使我們月春樓蓬篳生輝，財源亨通呀，小人謝了?！?/p>

“月掌柜。”劉井泉叫道。

“小人在，劉大人有何差遣？”月掌柜態(tài)度虔誠，滿臉笑容。

“這酒么，當然喝雪蓮春了，這菜嘛，你說出幾道來，供陳大人選擇。”

“好嘞?！痹抡乒癞吂М吘吹亟榻B道，“掌灶御廚拿手菜有蓮花穿沙片，白螺皎黑菇，人參烏雞蛋，魯智深撥楊柳，這都是上等叫座菜，說實在的也只有您劉大人、陳大人才配吃這菜?！?/p>

“好啦，就按你介紹的上吧?！?/p>

“好嘞。”月長奎干脆利索地答應著，一溜小跑走出門外，便傳來了咚咚的下樓聲。

陳廷敬呷一口茶后道：“劉大人?！?/p>

“下官在?！眲⒕泵Υ鸬馈?/p>

陳廷敬接著道：“我巡視山西省各縣府，你們太谷縣是第一站?！?/p>

“下官知道?！?/p>

“看來，今年我們山西大旱已成定局，從北到南，陽商、朔州、臨汾、曲沃、運城、還有長治都有上報，災情十分嚴重，就是較好的地方也只有三成收成?？磥磉@天對于順治皇帝置大清而不顧，削發(fā)為僧，遁入空門頗為不滿呀，這是重重地給了當頭一棒。話又說回來了，這也不足為奇，明朝朱元璋登基稱帝時，瓢潑大雨也整整下了三天三夜，到處是千里汪洋，萬里餓殍。崇德八年，順治十八年都有瘟疫、旱澇記載呀。所以，大清國出了個皇帝出走為僧的怪事，上天也隨之給了一個眼罩戴，給了大清國一個百年不遇的大旱，實屬無奈啊。你劉大人作為百姓父母官，心里可一定要有數(shù)，做好賑災前的準備工作，待我巡視完全省之后，馬上給朝廷上奏折，如實稟報我們山西災情，懇求朝廷撥款救災。”

“下官知道，今年的災情是多少年不曾有過的，在一個月之前，就有一個游道士走街串巷地吆喝，熾熱千里，顆粒無收，看來真的驗證了他的話?！?/p>

“噢，游道士？”

“是，游道士?！?/p>

“天下確有通觀天文地理之人，此人恐怕就是其中一個?！?/p>

劉井泉問道：“陳大人，此酒怎樣？”

陳廷敬笑意掛頰，點頭稱道：“好酒，記得五年前中秋節(jié)，順治皇上在北京設宴宴請各省巡撫共同賞月，所喝的貢酒，也未能趕上此酒，香氣濃厚，甜綿適口，倘若再有機會，我定向未來的皇上推薦此酒。”

“陳大人，要是這雪蓮春酒真的進了皇宮，若再被皇上欽點為宮廷貢酒的話，我們山西，還有這太谷可要一下子揚名大清國了?！?/p>

陳廷敬點了下頭：“取文房四寶來。”

一張宣紙展開在一桌上，陳廷敬接過被月長奎蘸足墨汁的提斗毛筆，把垂在胸前的辮子朝后一扔，略思一下之后，手中之筆以如行云流水，萬馬奔騰之勢游走起來，剎時間，一首詩便躍然紙上：

太谷唯獨雪蓮春

醉入夢境不由人

門戶不開香行竊

不掏銀兩塑酒神

陳廷敬放下筆，劉井泉拍手贊嘆不已道：“好詩，好詩啊?！?/p>

月長奎也滿臉驚喜，輕輕地問道：“陳大人，這詩……?！?/p>

陳廷敬早已聽出了月長奎的意思，開口便道：“我是在月春樓寫下的詩，當然是歸月春樓所有嘍?！?/p>

雪蓮的爹雪齊軒躺在自己家的病榻上，雙眼瞅著房頂，一臉的無奈，又望望掛在墻上的祖父太祖父和父親的畫像，淚水從眼角涌出來，他用手背蹭了下，他不曾想到，自己在不老不小的時候，突然病成這個樣子，他的心已經(jīng)碎了，他也絕望了。

門“吱呀”一聲開了，孟子敬的爹孟正雄進來了，急忙來到床前，拉住雪齊軒的手問道：“雪作主，你感覺病情如何？”

雪齊軒聽了孟正雄的問話，眼淚如泉涌，孟正雄急忙用手巾為雪齊軒沾拭一下淚水，又問道：“雪作主，今天的藥服沒服呀？要沒煎的話，我去把藥給您煎嘍。”

雪齊軒沒有回答孟正雄的問話，而且?guī)в星敢獾卣f道：“孟弟，這些日子，苦了你了，我一躺半月，這作坊全指望你張羅著，我……”

“雪作主，你說這話可就遠了，你我兩家可是世代之交，從咱們太祖、祖父、父親三代都是兄弟相稱，是這座酒坊讓我們不分彼此呀。”

“是啊?！毖R軒說道：“幾代人了，我們家酒作坊都是你家世代相助才有今天，你們家世世代代對我們雪家酒作坊忠心耿耿，就拿子敬來說吧，我拿他就像兒子一樣使來喚去……”

“應該的?！泵险刍氐?。

“唉——”雪齊軒長嘆一聲道：“孟弟，山西連續(xù)三年大旱，今年是最重的一年，我們手里的存糧不多，若再收不上點糧食來，這作坊便很難維持了。雪齊軒停頓了一會后又很惆悵地說道：“還有，這大師傅劉少壞串通酒工們，偏偏在這個時候提出漲工錢，唉……難呀?！?/p>

“雪作主，有句話我想告訴你，這個劉大師傅向來心術不正，他是憑心情造酒，心情好了，這酒出的就多一些，心情不好了，這酒就出的少一些。”孟正雄說道。

“噢，有這事？”雪齊軒急問，嗓音無力而有些沙啞。

孟正雄又說道：“以前呀，我也沒多想，總認為出酒多少是正常的事，可是，后來子敬跟我一說，我才明白過來，出酒除了春夏秋冬之分有點差別之外，應該是大概齊的，不應該差得太多。俗話說的好，冬出酒夏出油，可冬天卻出不來酒，這就不對了，這就是一個大師傅搞的名堂了。”

夜色中小小的四合院，屋內透著燭光。

門開了，孟正雄回來了，張氏馬上把泡腳盆端在他的腳下，為孟正雄脫下鞋和布襪子，把腳輕輕地放入盆內，然后又脫去孟正雄的上衣，用熱乎乎的毛巾擦試著上身每個部位。

“雪作坊主的病怎么樣？”張氏問孟正雄。

“看樣子不輕。比前幾天的臉色難看多了?！?/p>

“沒多請幾個郎中看看？”

“我一連給他請了四五個，每個郎中看后都搖頭，交待說開幾副藥吃著維持?！泵险壅f，“別的沒有什么好辦法。”

“雪作坊家對咱們家可不薄，兩家從老輩就像一家人一樣，他家有什么樣的宅子，咱家有什么樣的宅子，他家有什么吃的用的，咱們家也有什么吃的用的。他現(xiàn)在病成這個樣子，咱們可要盡心盡力去多想辦法。”張氏說道，“不行的話，你和子敬在身邊也常陪著他，我和雪蓮都不方便?！?/p>

“人生就是一種命運，他家大叔去世的時候，也不足五十歲，而今，他又在這個年頭上……”

“明天，我去看看他，幫著雪蓮為他做點吃的?！?/p>

就在這個時候，雪蓮正在燭光下為雪齊軒喂藥。雪齊軒每喝下一匙藥后便咳嗽一陣子，不住地用毛巾接著咳嗽后吐出的帶有血絲的痰，他知道自己歸期已到，便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雪蓮，這藥爹不喝了，沒什么用了，倒了吧。”

“這是孟叔找名郎中給你開的藥。”雪蓮說道。

“我知道，你孟叔為我的病也費盡了心，不知道你看見沒有，他的嘴上全是泡，都是為我上的火呀?！毖R軒說道：“雪蓮，爹這病就是華佗再世也無濟于事了，咱們家人天生命短，你爺去逝時，就是我這個歲數(shù)?！?/p>

“爹，你不要多想，只要你堅持吃藥就會好起來的?！?/p>

當孟正雄和孟子敬又一同來看雪齊軒時，雪齊軒透露著心聲：“孟老弟啊，幾十年了，是你幫著我們雪家把這酒作坊支撐到現(xiàn)在，從來是一心不二的，我雪齊軒今天就說句感謝你的話了?！?/p>

“幾十年來雪家對我們孟家是不薄的，論家產(chǎn)在十里八村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孟正雄說，“要說謝，我們孟家得謝你們雪家呀。”

“倘若我不是病到今天這個份上，這句謝謝的話我還是不會說出來的，今天若不說出來，以后恐怕就沒有機會了?！?/p>

“會有的。”

“正雄，我今天找你來，有一件事情要與你商量，你必須答應我?！?/p>

“你說，我會答應的。”

“我想把雪蓮許配給子敬，他們倆也稱得上青梅竹馬，門當戶對，你看行不。”

“行，行?！泵险鄞饝f道，“子敬，還不跪下叫爹?！?/p>

孟子敬撲通倒地磕了一個頭叫道：“爹。”

雪齊軒笑意滿臉：“起來，子敬。雪蓮，快給公爹叩頭?！毖┥徱补虻乖诘乜牧艘粋€頭：“爹?！?/p>

孟正雄也樂得臉上開了花，道：“孩子，起來吧?！?/p>

雪齊軒又說道：“正雄，七天后就是個好日子，就叫他們把婚事辦了吧?！?/p>

“哎?！泵险埸c頭答應道。

雪齊軒拿起早已讓雪蓮放在身旁的兩個木盒子，遞給孟正雄說道：“正雄弟啊，噢，不，親家，這是我們雪家世代相傳的釀酒秘方，按常規(guī)，只能傳男不傳女?？上?，我這一輩給雪家祖宗斷了煙火，今天，我把這秘方交給子敬了，讓子敬和雪蓮的后代傳下去吧?！?/p>

孟正雄答應道：“唉?！?/p>

雪齊軒又遞上第二個木盒說：“這是我多年來積攢下來的銀票，是給雪蓮成親準備的，除了夠購買嫁妝外，足夠買兩座宅子的，我把它也交給你，用這銀子給他們張羅婚事吧。”

孟正雄眼淚濕潤了，問道：“親家，你這是干什么？”

“還有，酒作坊眼下是難了一點，你還是要開下去，那個劉師傅辭了吧，讓子敬當大師傅，子敬聰明，又有這些釀酒投曲秘方，酒質會錯不了?！?/p>

孟正雄聽到雪齊軒的這番話，已經(jīng)悟到了雪齊軒快走到了盡頭，一件一件地安排著后事，他心痛難忍，撲通跪倒，說道：“雪親家，我給你叩頭了。”

“這可使不得，親家，快起來，回去為子敬和雪蓮籌備成親吧，我要親眼看到他們成親的那一天?！?/p>

孟正雄連連答道：“哎，哎。”

七天的光景一瞬間過去了，孟正雄四合院門前紅燈高懸，大紅喜字金光閃閃，滿院祝賀之人滿面春風。孟子敬一身嶄新的綾羅綢緞，身上斜挎著帶有大紅花的紅綢帶，辮梢上扎著紅綾子，一臉始終抹不去的笑容，和孟正雄一道站在門口，雙手拱起，對前來祝賀的人表示謝意。

道賀的嘉賓到齊之后，禮司發(fā)出了號令：“孟子敬、雪蓮成婚典禮開始——”

孟子敬今天的月亮門刮的锃明瓦亮，一朵紅綢緞大紅花像個磨盤，被紅綢緞斜挎在胸前，更襯托出了孟子敬的英姿勃發(fā)，雪蓮頭上銀簪銀光閃閃，金燦燦的耳環(huán)在不停的自擺中耀眼生輝。

孟正雄和張氏、雪齊軒坐于一旁，雪齊軒顯得喘氣費勁，在他臉上，一點也看不出笑的模樣，他的身旁一邊一個小伙子扶他的肩膀。

禮司發(fā)出了響亮的聲音：“一拜天地——”

孟子敬和雪蓮跪在鮮紅的地毯上緩緩地叩頭三個。

“二拜父母——”

孟子敬和雪蓮轉過身來，朝雙方爹娘跪了下來，倆人步調一致地為爹娘連叩仨頭。孟正雄從腰間掏出紅包遞給了雪蓮，雪蓮雙手接包，這時，雪齊軒也費勁地從腰里掏出來一個紅包遞給孟子敬，吃力地說道：“子敬，雪蓮從今天起交給你了，你……你可要好好地待她呀……”（未完待續(xù)）

責任編輯郝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