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

收到男人從北京發來的那條短信后，女人在心里安了一本掛歷，開始倒計時，算計那個姓馬名丁的男人的歸期。

女人巴望著日子快些過去。馬丁不是她老公，是她心里裝的另外一個男人。這個男人十年前去了北京，并且是從此一去不復返，中間音信也沒有一個。捏指算算，十年是多長時間，大約三千六百五十天。這么久男人從未回過屋，而是專心攻他的專業學畫油畫，現在他在美術界小有成就了。一幫生活在小縣城的高中同學都知道，男人在北京已經是小有名氣的青年畫家。

而今女人已經結婚，四年前還添了個女兒。女人的同學聚在一起時都夸口齊贊，她女兒的長相隨了她，漂亮，氣質不凡。生完小孩后，女人的身材沒有走樣，模樣也沒多大變化，只是眼角不知不覺生出幾條細得不易察覺的魚尾紋。總之現在的她，比做姑娘時更有韻味，少了幾絲青澀，多了一份難以用言語說清的成熟。

坐在裝潢得具有懷舊風格的咖啡館里，一旦客人少，女人安靜下來，她就會反復琢磨男人的那則短信。男人在短信里說，元旦節將回安鄉縣城，到時候要跟她見一面，敘舊，純粹敘舊，就在她經營的咖啡館。“純粹”兩個字讓女人玩味了許久，男人如此強調“純粹”二字，這讓女人對他們的重逢充滿期待。

男人還是從前的男人，一點沒變。女人邊想邊寫短信問男人怎么曉得她的手機號碼。男人告訴她，她的所有情況都是高中同學劉眉提供的。這個時候，女人腦殼里立馬會浮現出一個人影，那個高高瘦瘦的男孩。上高中的時候，女人還是個夏天喜歡穿白色連衣裙的女孩，她跟還是男孩的馬丁在一個培訓班里學畫畫。后來馬丁考取了中央美院，而她卻名落孫山。她心氣高，沒再復讀參加高考。當時女人想就算不讀書，她也會有所作為。她在小縣城開了間格調高雅的咖啡館，跟她的氣質一樣。有人說，那間咖啡館是女人的一面鏡子，是女人的另外一個翻版。女人以為馬丁會回來找她，等了一個三年，又是一個兩年，最終女人嫁給了對她體貼入微，追了她四年的男人。那個男人是縣政府的公務員，是個會過日子的男人。

二十歲剛出頭時，女人也想過走出去，離開小縣城去深圳去上海去北京，出去看一看外面或精彩或無奈的世界，見一見世面。但她最多也只是想一想，臨到真正要她做出決定，行動起來，她就打了退堂鼓。女人拋不下在她手頭上經營得蒸蒸日上的咖啡館。她想，人這一輩子，就這么過也就差不多了，比上不足比下綽綽有余，不必跟那些有錢人一樣，成天勞勞碌碌的。

已經是深秋了，秋風掃過，縣城街道兩旁的樹葉紛紛飄落。女人穿著大紅色的風衣，像一團火，燃燒在大街上。她若有所思地走在鋪滿落葉的石板路上。這一段時間，她隔三差五就做一回夢，夢到過去學畫畫跟馬丁在一起時的情景。那個外表冷漠瘦高的男生，總是躲在軍綠色的畫夾背后，莫名其妙地偷偷瞄她。她感覺到了，也不捅破那層紙，只是心里頭暗自高興。她那個年紀已是情竇初開，明白男孩對她自己有好感。

昨天她又收到了男人的信息。不過這次是一條黃色短信。她掃了一眼，還沒看完，就把短信刪了。這條短信以前她就收到過，是個陌生號碼發過來的，她估計對方是發錯了信息。她搞不懂男人怎么突然發了條黃色短信給她，他可是北京知名的青年畫家，滿肚子裝的都是藝術，裝的都是畢加索、凡高、莫奈、塞尚等大師級的畫家。

女人腦殼里只記得當初學畫畫時，了解到的一點法國印象派畫家的皮毛常識。她打算去書店購買一本西方美術史，好好讀一讀，補補課。女人擔心到時候跟男人見面，他們兩個人坐一塊聊天，男人談他的專業，她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一問三不知。

終于盼來了元旦，女人去咖啡館之前，很花了些心思打扮。

她對著鏡子，化了個淡裝。腳上套著黑色短皮靴，腿上裹著藏青色修身長褲，上身穿著紫色高領羊毛衣。起先她想穿那件大紅色的風衣，想一想，覺得過于成熟、張揚。她又重新換了套白色的羽絨棉襖，稍顯青春靚麗。

渾身上下打扮齊整，女人才走出家門。她忐忑不安，心里老有只兔子在跳，七上八下的。坐在咖啡館里，她不時拿起手機看，擔心男人打來電話她沒聽到。實際上，手機一直放在她身邊，不可能聽不到聲音。

十年了，那個男人終于要從北京回來了。女人看上去高興得過了頭，有些患得患失。她不過也就是想再看一看男人，跟他一起敘敘舊。女人在想，男人是不是還跟從前一樣羞澀，見到她后就滿臉通紅，講話結結巴巴或者變成不會講話的“啞巴”。想到這種婚姻生活中不曾有過的美妙感覺，女人心頭跟抹了蜜似的，講不出來的甜蜜。她不停地抬頭看墻上的掛鐘，鐘擺一分一秒走得極慢。

手機響了三次，響一次她的心就劇烈的跳一次。前兩次都是她老公打來的，擔心男人要打電話來，她讓老公長話短說。臨近下午兩點，第三次手機響，摁接聽鍵時，她的手微微抖了一把。她聽到了男人的聲音，這一兩個月，她已經多次聽到男人的聲音。她默算過，男人總共給她打過15回電話。

女人的心頭擱著一塊烙鐵，熱了起來。可男人告訴她，現在他來不了咖啡館，他在賓館開好房間，招待兩位朋友。男人讓女人也過去。女人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不知怎么就把手機掛了。她心里涼了一截。十年不見，男人竟然不先跟她見面，還去招呼別的朋友。她有些失落，男人完全沒把她當一回事，沒把她擺在首位。

剛掛掉電話，她的手機立馬就響了。是男人打來的，他說，我擔心在賓館跟你兩個人見面不方便，怕你想歪了，所以喊了朋友一起！聽男人這么講，女人心里好過了許多，覺得男人夠體貼，心細。

男人說，你過不過來啊你！

遲疑了片刻，女人說，好！她想賓館里還有別的人，不是孤男寡女，坐在一起聊天，彼此不至于尷尬。

男人告訴了她賓館的名字和房間號。女人從咖啡館出來，攔了一輛的士，徑直去了賓館。不到十分鐘，女人搭車到了。在賓館大堂，她上下打量自己的穿著，然后進了電梯。

出電梯后，女人再次整理了一遍已是相當講究的衣著。覺得滿意了，她摁響男人房間的門鈴。等待的過程中，走廊極其安靜，她聽到了自己的心跳，砰砰砰。

門嘎吱一聲啟開了，出現一張男人的笑臉。女人站在門口發愣，面前的男人已經變得完全陌生，不再是十年前清瘦的男孩。他已是膀粗腰圓。男人像接待熟人老朋友那樣，將女人請進房間。女人沒有發現他滿臉通紅羞澀的表情，哪怕是一點點。女人一時還不習慣，以前男人還是男孩的時候可不這樣。

男人閂緊房門。房里只有他們兩個人，沒有男人在電話里講的他的朋友。女人隱約有些不愉快，感覺受到了欺騙。

女人說，你朋友呢？

男人說，剛才他們接完電話，有急事先后走了。你前腳來，他們后腳走。

男人望著女人，兩只眼睛毫不回避地看著她，看得女人有些不自在。女人坐在鋪了墊子的藤條椅上，搓揉著雙手。男人問她是喝茶還是咖啡，她說隨便。男人給她泡了杯綠茶，然后說，我先洗個澡！

女人有些緊張，她搞不懂男人怎么這個時候提出洗澡。她以為男人會坐下來，跟她一起聊天，談談他畫的那些油畫他的那些作品。女人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準備，如果男人談這些，她倒是可以像行家一樣跟男人交流。可男人卻說他先去洗個澡，她就不知道說什么了。她端著茶杯，不安地瞄了男人幾眼，然后抿了一小口綠茶。

男人是穿著浴袍出來的，頭頂不時有水珠滴落。

瞅著男人的模樣，女人有些擔心，怕男人有其他的歪想法。她剛準備提出去她的咖啡館里坐。男人一臉憂傷地望著她。恍惚之間，女人似乎又看到了十年前男孩的影子。她為自己剛才不干凈的想法感到羞愧。

男人系緊浴袍的腰帶，不經意地說，你還記得那次畫人體，你給我當模特嗎？

女人的臉倏地紅了，她當然記得，那是她內心深處刻骨銘心的記憶。她沉默著，沒有搭男人的腔。

男人從床頭柜邊的旅行包里抽出畫夾，他目不斜視地望著女人，說，我想再畫一次人體，你做我的模特！

女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男人說，這是藝術！十年前，還是男孩的他也是這么說，只是那個時候，他的聲音略顯稚嫩，而且講話的口氣猶猶豫豫。而不像十年后的他，說得如此斬釘截鐵。

男人乞求著眼神，又問了一句，可以嗎？他的聲音像棉花一樣柔軟。

女人繼續沉默著，不作聲。捱了幾秒，她站起身，開始脫身上的衣服。房里開有暖氣，不冷。女人一層層剝掉之前精心穿戴的服裝，脫得僅剩下一條白色鑲鐳絲花邊的內褲。她停止了手上的動作。男人蹙著眉頭，一副不滿意的樣子。他說，你先去洗個澡吧！

女人說，洗澡？她看上去顯得有些莫名其妙，她補充說，就這樣畫吧，沒必要洗澡！

男人說，我想要那種剛出浴的感覺，你知道《貴妃出浴圖》嗎？

女人不再說話，她又去洗了個澡。

在浴室里，女人盯著鏡子里的身體，它已經不是十年前含苞待放的身體了。出來時，男人讓女人脫掉內褲，女人堅持不脫。男人就沒再堅持，他抹平白得刺眼的床單，讓女人坐在床上，擺了個造型。男人調暗了房間的燈。女人不知道男人為什么要調那燈光，她不習慣眼前的幽暗。這樣的環境過于曖昧，只有夜里面對她的老公時，她才習慣房內暗淡的燈光。

男人坐在藤條椅上，就跟十年前一樣，開始認真地畫她的人體。他的手沒有跟以前一樣發抖，男人不時地盯著她，然后又開始注視畫板，握著畫筆的右手揮揮停停。

二十分鐘不到，男人猛地站起身，朝女人攏過去。女人比專業人體模特更敬業，坐在床上的她像雕塑一般紋絲不動。男人將畫夾和畫筆扔到旁邊，突然箍住了赤裸的女人，并將女人壓倒在身下。倒在床上的那一瞬間，女人瞟了眼畫夾，那張白紙上什么也沒有。男人在演戲，做的都是假動作。男人并不是真想畫畫，他是在挑逗她勾引她上床。

男人一邊親吻女人一邊騰出右手，去脫女人的內褲。

男人以為女人是裝的，假裝矜持。他覺得女人既然來了，就會答應跟他上床。女人是真的來敘舊的，她沒想到男人會變成這樣。她緊閉著嘴，像在嘴上安了一把鎖，擋住男人想抵進去的舌頭。她在這個肥胖的男人這個青年畫家身下掙扎，像一條水蛇那樣扭動。

女人想起十年前給男人當人體模特，那時候，他始終不敢正眼瞧她。畫她時，男人的手還不停地打抖，甚至連兩條腿也在顫抖。那時他像個少女一樣羞澀。而今天的男人已經不是以前的他了，他打著藝術的旗號哄她上了床，現在還想要占有她。此時，女人滿腦殼是家里的老公和四歲的女兒，老公對她是那么的好，對她百依百順。

想起這些，女人哭了，開始她是無聲的流淚，接著是號啕大哭。男人沒想到女人會這樣，他認為女人是因為害羞，一開始拒絕，畢竟他們已經十年沒見面。他們都還是學生的時候，女孩就對他有好感。那個時候，她就愿意為他的藝術奉獻她的身體。男人沒有霸王硬上弓，畢竟他是一個有修養的男人，他停止了手頭的動作，不尷不尬地站起身，將衣服遞給女人。男人厚實的肚皮像洞庭湖里的波浪在女人眼前蕩漾。女人眼里，男人已經是厚臉皮的情場老手，看不出一點羞愧之心。

女人急匆匆地穿好衣服，顧不上穿戴整齊，便急匆匆地跑出了房間。女人強忍著沒讓眼淚水繼續流出來，她捂著嘴跑出賓館大堂。

好幾輛的士駛過去，都載了人。等了差不多二十分鐘，女人還站在賓館附近，她的眼睛是紅的。她目睹一輛的士停在賓館門口，剛準備攏過去，發現高中同學劉眉從車里頭鉆出來。劉眉下車后，急匆匆跨進了賓館。

女人不敢再往下想，劉眉為什么單單這個時候出現。

待平靜下來，女人覺得自己陷進了男人精心設計的圈套。從一開始，男人房間里就沒有其他人，男人是在扯謊哄她，是想一步一步將她引誘到賓館，然后哄她上床，將生米煮成熟飯。想到男人從一張干凈的白紙變得如此老練、油滑，她的胃一陣痙攣，惡心得想吐。

女人搭上了剛才停在賓館門口的那輛的士，靠在后排椅背上，她有些傷心、失落。她又覺得自己可能是單方面這么想的，或許錯怪了男人。女人掏出手機，撥打男人的電話。她希望男人接聽，可是手機響了半天，最后還是沒人聽。她知道了怎么回事。男人現在跟劉眉在一起，或許他正在讓劉眉給他當人體模特，哄她上床。

透過車窗，女人望著窗外陰沉沉的天空，想起多年前，還是男孩的他偷偷跟她講，他特別討厭劉眉。女人說，你為什么討厭她！男孩說，她太俗氣了，她沒法跟你比！男孩講完后面一句話，臉紅到了脖子根。

女人倒不是特別討厭劉眉。她們是高中同學，從來沒有紅過臉吵過嘴。現在的劉眉也已經不是十年前的劉眉，她去外面見過世面，跑上海跑深圳是家常便飯。她在深圳隆過胸，還把單眼皮割成了雙眼皮。她又想起了剛才在賓館房間的情景，男人將她壓在身下丑陋的一幕。只是現在，床上的女主角換了人，成了男人十年前討厭的女人劉眉。

后來的幾天，男人沒有給女人打電話。女人心里空落落的。

劉眉張羅了一次高中同學聚會，那天女人見到了男人，男人當她是普通朋友，禮節性地跟她打招呼，一點看不出是熟悉的朋友。曾經，他們可是彼此對對方有好感，愛慕對方，只是沒有講出口捅破那層關系。

在吃夜飯的包間，劉眉湊到女人旁邊坐，把嘴巴送到女人耳根，悄悄告訴女人，男人給她畫了一張人體畫，她還喊女人改天有空去她家里欣賞觀摩。劉眉說，馬丁不愧是青年畫家，人物畫得相當傳神。講完她又笑著補充，馬丁他把我畫活了！

聽劉眉講這些話，女人不曉得她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劉眉講話的時候，女人斜著眼睛，盯著她塞滿硅膠高聳的乳房。待劉眉講完，她突然大著聲音莫名其妙地說，劉眉，你這雙眼皮，不像是割的，倒像是天生的！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到劉眉臉上，她愣了一下，但立馬就恢復了笑容。包間里，沒有人察覺到劉眉瞬間的尷尬。女人講完后，又有些后悔，她覺得沒必要跟劉眉較勁，不值得。

聚會結束時，女人發現男人和劉眉是一前一后走的。黑暗中的她淡然一笑，緊鎖的眉頭突然舒展開了，愁云也散了。

不久后女人從劉眉口中聽說男人回了北京。她不敢相信，男人居然都不跟她打個招呼，難道男人從北京回來之前與她聯系，就是想睡她一回占有她嗎！女人握著手機想跟男人聯系，發個短信什么的，畢竟他們過去是朋友。忍了好幾天，短信也沒發出去，最后她把寫好的短信刪了。

接下來幾天，安鄉縣城里飄成紛紛揚揚的雪花，一朵一朵如同棉花。女人坐在咖啡館里，她又想起了多年前躲在軍綠色畫夾背后那雙清澈的眼睛，以及飽含羞澀躲躲藏藏不安的眼神。她掏出手機，寫了條短信：馬丁，你那里下雪了嗎？

信息發出后，十分鐘過去，二十分鐘過去，半個鐘頭過去，男人沒有回電。女人的眼窩濕了，原來在男人心里她連朋友也算不上一個。她想撥打男人的電話，猶豫著最終沒有摁發送鍵。女人想就算是電話通了，他們兩個人又能說什么呢。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