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
有關父親與母親之間年輕時的事情,我從沒問起過,覺得那是他們人生中一些已嵌入墻壁的斑點,不應該重新去粉刷,或剝離。最近,家里進行一次衛生清掃,翻出了許多陳舊的東西,包括沾滿灰塵的草帽、筆記本、農具、纖維衣物……大多是父親和母親年輕時用過留下的。這些物品隱匿在昏暗的角落里,使我對它們漸漸產生了好奇心。
所謂好奇心,就是莫名地醞釀時光,思考忽略的東西。其對象包括我的父親母親。
可以想像,19年前,母親剛滿20歲,身穿棉紗,梳著綿長的頭發,和江南姑娘不同的是,她有著活潑浪漫的氣質和容貌。譬如采茶后的一顰一笑,譬如低頭生氣時,臉頰紅紅的,眸子汪著淚水,絕對讓你覺得,她不是一般的女子。
“80年代像個春天,一切滄海桑田,洋溢著熱情的陽光,可苦難沒有完全褪去,留下了幾分疑惑的塵屑。”
同樣的敘述也適應在父親身上。祖父共有三兒一女,父親排行老二,共同擠在塘邊的幾小間土屋子里。無疑,這個人口多的家庭一直生活拮據,總想著哪一天不為食糧而發愁。
每次回老家,我都要到柴垛間走走。那兒有當年父親堆麥時留下的足跡,亂瓦縫底可找出些枯干的棕繩,上面曾經沾有汗水浸泡后的腥味。也只在腳下,我才能感到大地強大的吸附力,觸摸一些漂泊的人生境界,使涼氣繞在手指間隙。聽父親說過,祖輩們世代都是江北人,大概到民國時期,為了逃避軍閥燒殺的戰火,才舉家越過淮河、長江,來美麗的江南定居。
一次尋常的遷徙,讓同一片樹葉從北國,迢迢千里,飄到南方。可能世界就這般巧合?!
【竹】
父親是個竹匠,對著門前柔軟的水流,整天與竹子打交道。
下電村,種有很多香樟樹,一個青年,背起舊工具包,正挨家尋活兒。凡經過他編制出來的竹席,都條紋工整,質地韌滑,色澤清新。
在一戶農家,他把竹子一根根破開,削成堅硬的竹片,成捆地放進熱水里泡上半天。然后捏刀刮去瓤,直至薄如白紙,再將彈性的篾片鋪到刨口,碾長碾扁。不久,條條竹篾在他手里飛編著,腿后撐起一大片席子。
篾片仿佛很有靈性,越織越輕盈。
這時,一個玲瓏的女子站在門縫后,羞澀地笑了。初次相見,少女時代的母親,便把皓齒露出時的笑容留給了傻頭傻腦的父親。
父親手里編制的工藝品,除了竹席,還有竹籃、籮筐、簸箕、圓筲……永遠也數不清。
他的手經常傷痕累累,可能是竹片拉破的,鋸子挫破的,刀柄磨破的。
或許天賜良緣,這兩個年輕人最終結為夫妻,成了我的父親母親。
【分娩】
我一直相信,自己來到這個世界看到的第一種顏色,就是青色——竹搖籃的顏色。
母親生下我時,山花爛漫,天空一片蔚藍,她以21歲的幻想,支撐了分娩時苦痛的滋味。睡在搖籃里,我沒有太多獨立的意識,只能伸出小手亂動,聞到一些竹片所散發的草氣。生育后的母親依然美麗,貼下身子親吻了我嫩紅的臉蛋,唱出一句:“寶寶,你能認得媽媽嗎?”然后把我抱在懷里喂奶,暖著。吃完奶水,我舔了舔嘴唇,又安然睡了。
好像從那時開始,我能聽懂了零碎的言語,叫喚著發音不規則的聲音。母親天天給我說故事,講雪的樣子。我則赤腳站在推椅上,嘴里含著奶瓶,聽著好玩的南瓜大爺、斑馬老師、檸檬小姐、孫悟空哥哥,或是手舞足蹈。
世上最幸福的微笑,莫過于一對新婚夫妻得到新生的孩子。
的確,天國掉了一把金鑰匙,給我的父親母親。而我就是那把鑰匙。
始料未及的是,天空也降了一滴咸澀的水,留給這個農民家庭。父親和母親撫著我的頭,晃起搖籃,想以后養家糊口的日子。
【夜】
母親曾給父親計算過,除了做竹匠,他在30歲以前便已打了20多口水井。
黑幕貼在荒原,夜的顆粒濃厚,只有幾點火光在星空閃爍不定。父親獨自騎著那輛結婚時買的老式自行車,在冗長的黑夜穿梭,而氣氛愈加沉重:后座綁著一個裝滿25公斤炸藥的麻袋,前桿繞了數圈導火繩,更驚險的是,父親胸前的衣袋還塞了一盒雷管。肩寬的小道鋪滿落葉,石板青苔斑駁,父親的車輪飛速地軋過那些枯葉,消失在叢林隙縫。
我猜想,疲憊的父親一定很緊張,死神隨時縈繞身旁,但想到家里的妻子、嬰袋里的兒子,便露出了甜滋的笑容,眉間沒有懼意。整天,父親躬在井底,面對陰暗、燥熱、潮濕,用力挖掘泥土礫石。若遇上堅硬如鐵的花崗巖,他便把這些烈性炸藥鉆進井底,同那些巖塊作決裂、斗爭。
炸藥是父親掘巖的惟一希望,也是隨時爆炸的魔鬼。父親知道,母親知道,我也知曉。父親運炸藥的晚上,母親在枕邊擔心得沒合眼,緊緊握住棉被,輾轉反側。由于騎了一百多里的路,直到凌晨才回家,父親也一夜未眠。
父親,你不時為家庭奔波忙碌,默默俯在濕冷的井底,難道母親站在井口向下看不見嗎?經常,鼓風機蹲在井架邊,向里不斷鼓氣,可硫磺燃燒后的云霧遲遲不能消散,只能聞到刺鼻的沿味及你忍不住的咳嗽聲。我想,若讓井底撈出的細泥堆積成漿,放進紗網篩洗,最后剩下的可能只是泉水和淚水。
【魚尾紋】
魚尾最初被認識在半坡的一只碗盆里。
魚尾紋很早漂泊在母親的眼角。
眼前的母親,五官是那么的端正,雙鬢垂直,臉龐依舊溫婉真切。然而綹綹發絲下面,魚尾紋隱約可見,甚至有點醒目。顯然,母親已接受了冷暖寒暑,常年撫摸棉花大豆,在水田與秧苗為伴,流露了對生命的疼愛和珍惜。雖然臉上顯出了氣候滄桑的印痕,但她心里積存著無比飽滿的溫暖。
母親的小名叫臘香,表明生在臘月梅花開出香味的季節。恰好,母親平時除了種蔬菜,也愛種植臘梅,前院便有一棵,每當滴水成冰的時候,她的香味從覆蓋的籬笆起,飛出冬天,飛到亭子頂上。
【紙信】
抽屜里,牛皮紙夾著一封信,霉味從拐縫跑了出來,讓我覺得家具充滿了歲月的味道。信中寫的是什么呢?
這是一封未發的信,父親寫給母親的,日期是1997年8月14日,封口沒有貼郵票。從信頭一路看下去,有點顫抖,盡管紙上的字跡模糊不清,可這藍墨水的意思依稀可知。父親只念了小學,有些難寫的字便用漢語拼音來代替,或者潦草劃過。
信末,父親寫的地址是南京,金陵區邊緣的某個工地。
父親不分晝夜做著水泥工,和露水一起休息,除去養家糊口,供兒子上學又談何容易。工地混雜簡陋,塵土飛揚,父親裸著膀子成為主角,忙于澆鑄鋼筋混凝土。攪拌機轟鳴,父親始終保持著鏟沙石時的姿勢,不聲不響,使石灰懂得了汗水的苦澀。
父親,你平時喜歡抽些煙、喝點酒,同樣也愛自己的妻子。為了身體的健康,你在母親的勸說下,戒掉那些心愛的嗜好。
你以前從未寫過信。這是你寫的第一封家信,由于耽擱得沒發出去,因此嚴格地說,你還是未寫過信。
【北斗星】
夏夜納涼,是我們一家人最溫馨的時分。
太陽落山了,眼睛一眨,月亮、星星就走進了相機的鏡頭,成為晚夏完整的一道風景。
我躺在竹床的中間,父親坐木凳,母親靠著竹椅,這又是另一道別致的風景。蚊子哼起曲子亂轉,瞎碰,無論怎么拍打,都趕不走。于是,父親轉過身,對母親的耳垂邊輕說:
“這個蚊子好像當年的我追你,趕不走啊。”
母親嗔怪地笑了。
宇宙正放著很長的假期,小隕石偷跑了出來;銀河拖著一條玉帶,無數個星星在里面涉水漫步。
偶爾,七顆北斗星掛在正前方,和母親熬的綠豆湯一同映入眼簾,消解未散的暑氣。其實,天上與人間只缺一個距離,熟悉的溫情則用線、剪刀將這段差距縫補起來。
【爭吵】
他們吵過一次架,讓我記憶猶新。
記得那是上午,父親拎著一籃魚從外頭回來,小心翼翼地進了房間;母親正在屋子里煮紅薯,準備下鍋做飯。不一會兒,門“砰”一聲關上了,從里面傳出斷斷續續的爭吵聲,忽大忽小。到底為何事爭吵,我至今仍不知曉,也許他們之間吹進了一點冷風吧。
【電影】
日子轉瞬即逝,掛鐘里的指針在歲月的夾縫間行走,仙人掌紛紛開了花。我感知到這個世界上,車流如水,美玉在博物館里透涼發光。
父親和母親一次又一次搓著麻繩,使朦朧的長度增添了一點未知數。在我的印象里,他們好像沒有到電影院一起看過電影。回想80年代,那時候最為潮流的是看電影,但他們不知怎么沒趕上,現在有了彩色電視機,他們更不會掏錢去那昂貴的電影院。
父親母親吃過苦,受過累,作為兒子,沒有什么可以彌補他們的,只能彌補一點遺憾。我買了兩張電影票,晚上七點,留給他們。影片名為《我的父親母親》,導演是張藝謀。
臥室里,母親穿著棗紅色的圓擺連衣裙,化了一點淡妝,站在鏡子前照了半天。父親也小聲地詢問我,他穿哪身西裝配哪條領帶比較好看。
影片在安寧的氣氛中開始了,父親和母親坐在一塊兒,眼睛注視著銀幕,仿佛找到了他們那一代的痕跡。
石英鐘敲了四下,其時是2005年6月。
陽光款款落地,一盆橘樹放在影院的天臺上,濃綠的葉子不斷抽長,變青。影片結束了,母親挽著父親的手臂,跨出臺階,然后,順手把感動丟給背后的橘花,讓它們知道怎樣去咀嚼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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