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平靜

黃昏是沉悶的。倦怠像一種病毒，滲入了海島。胡利不容置疑地向那個身影走去。那人站在齊漆深的海水里，背對著海灘。黃昏使海面上的一切都變成了剪影。胡利想問問這個人一動不動地待在那兒干什么。不是由于好奇，在這個奇特的海島上，沒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她只是想找個人說說話而已。

沒有風的天氣里，腳步聲變得特別地響。那人扭頭向胡利望了一眼，轉身朝她這邊走來。胡利注視著水面上晃動著的越來越近的人影，斷定這個人會樂于接受她的搭訕。她抬起頭，吃驚地發覺這時分海上瀲滟的波光模糊了人的性別。“你是——男孩，還是女孩？”

那人側著身在她面前站住，沒回答她，只快速瞥了她兩下，又避之不及地移開視線。

這是個男孩，只不過頭發太長，又過于瘦小和年輕，沒來得及使唇上的絨毛變成胡髭。胡利在倏忽之間窺見了他的羞澀和局促，覺得他這個樣子非常可愛。她不由微笑起來，暗暗發覺那些在心頭郁積了多日的煩躁消退了許多。

“我們——走走？”

男孩低著頭，但沒有一點拒絕的意思。他趕在胡利的前頭，沿著沙灘的一個方向走了起來。發覺自己走得快了點，他停下，等胡利跟上來，才與她并排著往前走。他的乖巧和善解人意，令胡利獲得一種久違的溫暖。黃昏在深入，夜很快會果斷地吞噬大海和這座孤島，記憶和傷痕會在長夜里蘇醒，蠢蠢欲動，讓人倍覺苦悶，倍受煎熬。胡利下意識間驚悸了一下，忽地變成了一個鴰噪的女人。

“你剛才站在那兒干什么？”

“不干什么。”

“你有十七？”

“我十九了。”

“你是個女孩，對吧？”

胡利三言兩語間就摸索出一套可以使得她與這個男孩的交談變得有趣的方法。她利用幾分鐘前的那個瞬間黃昏帶給她的誤解，故意認錯他的性別。他果然中計了，羞澀到不敢與她直視的地步。他束手無策的樣子使他看起來有種介乎于男性與女性之間的怪異之美。她暗自笑了。

他們慢慢往前走。她不停地問他話，他從不問她什么，但絕不怠慢她的任何一個提問。他面對一個女人時的審慎和順從，與他這個年齡的其他男孩沒有什么兩樣。長年的海島生活并未在他身上烙下特別深的印記——在他的回答中，她了解到他十一歲輟學隨父母舉家遷至這個島，已在這里生活八年了——這一點使胡利對他刮目相看。

海面在視野里慢慢縮成一團，黃昏快要過去了。他們停在一塊礁石下面，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漸至斑駁的夜空。海島的夜晚安靜得令人生疑。胡利說，“我該回去了。”

男孩說，“到我那兒去坐坐吧。”

在茂密的羊角樹與抗風桐之間，匍匐著一排黑瘦、矮小的房子，這便是男孩的家了。它所處的位置，恰在男孩先前站著的海灘的正上方。樹太密，擋住了胡利的視線，她當時沒發現它。男孩熟絡地跨過一棵倒下的樹干，踢開一段廢棄的鐵蒺藜，停下來轉頭用目光向胡利示意目的地到了。一枚燈泡搖搖欲墜地掛在房前一棵樹的枝杈上，燈下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女人正坐在矮桌邊，抱著一只筒形不銹鋼碗，往嘴里扒拉著飯菜。看到男孩身后的胡利，她停下咀嚼，張開鼓鼓囊囊的嘴向胡利笑了笑。男孩對女人置之不理，往屋檐下的另一堆高大的桌椅走去。胡利緊跟著他，扭頭向那女人回以微笑，女人卻已經埋下頭去，專注于她的晚餐。沒有風，海島的夜晚卻仍然涼意逼人。胡利隨男孩坐進那堆桌椅間，小心翼翼地向女人揮了揮下頜，小聲問男孩，“那個是你媽？”

“是我舅媽。”

男孩漠然垂下眼，把身子攤開，半仰半側著在胡利對面的長木椅上躺了下來。胡利看到他的肚臍在身體的屈伸間掙脫衣擺跳了出來，像一只懂得適時登場的酒窩，攪亂了夜晚的清靜。她把視線舉高，眺望燈泡之上高大疏朗的樹冠。男孩一個挺身，坐正了身體。他深深呼吸了一下。“我幾個舅舅、叔叔家，都在島上。我們家族，全遷到島上來了。”胡利注意到，他說到這一情況的時候，聲音里出現了一種與年齡極不相稱的低沉。她第一次發覺他是個心事重重的男孩。

“你就呆在島上，一直？”

“前年，我出過一次島。回到老家那里，一個親戚也沒有，找不到人玩。還回去干什么？”

“那你喜歡呆在島上嗎？”

男孩發出一聲訕笑，這使他與先前那個海灘上的羞澀男孩判若兩人。他似乎并不忌諱別人聽到他接下來的牢騷，從他突然抬高的嗓音看，胡利甚至覺得他是在故意大放厥詞。

“時間呆長了，要變態的。白天還好，晚上太難熬了，沒有事做。”

胡利瞪著他。他表情淡漠，令她無法竭盡全力去體味他話里的深意。她回頭張望身后那排房子。它破敗且臟，讓人難以置信這就是一個男孩寄身八年的所在。男孩不再說話了，他再次攤開身子躺下。那女人已經結束了晚餐，將碗筷收進了屋子，此際正握著掃把在打掃房間的空地。除了掃把有節奏地摩擦地面的聲音，這世界只剩下寂靜了。

一個男人從燈光照射下的樹的甬道里閃了出來，擔著兩筐東西。他的臉始終朝向胡利，身子卻快速拐了兩個彎，與兩個筐一起進了屋子。胡利不能確定他剛才是看著她的，他的眼睛像在泥漿里泡過似的，混濁得與臉融為一體，讓人無法了解它的行動。他是男孩的父親，還是舅舅、叔叔中的一個？胡利把尾隨著男人背影的目光收到躺著的男孩身上。她看到他一只眼半睜著，盯著她的鎖骨。不期而至的四目相接后，他慌忙把兩只眼全部打開，目光快速避向桌底。坐在燈火下面，無法確定夜是否完全降臨，這未知感觸發了胡利的想像欲，她忽然對這個海島家族產生了興趣。

擔著筐的男人空著兩肩走出來了，左手托著一只焦褐色的飯缽，右手卻提了一根粗長的煙筒。他快步向胡利所在的這堆桌椅走來，將飯缽摔似地擲到桌上，旁若無人地把插在桌下的一張椅子拉開，重重地坐下，上體彎到與地面平行，埋首吸起煙來。男孩翻了一下身，背對著桌子和男人繼續躺在那里，胡利這次在他翻身之際看到了他瘦硬的細腰。她盯著男孩打滿鎖眼的帆布腰帶愣了一會兒神，又茫然把臉轉向抽煙的男人。他們間的互不理睬令她無所適從，她咽了口唾沫，潤了潤嗓子，對著那男人的背影打了個招呼。

男人直起腰，吐出一口濃煙，面無表情地看了看胡利。這次因為距離夠近，胡利看到了他的眼珠。他混濁的注視令她駭然。那眼神在她看來太兇蠻了。她鼓足勇氣再次跟他打了個招呼。他依舊無動于衷。胡利懷疑他聽不懂普通話，更無法與她交談，這是他用沉默應對她的真正原因。她說服自己堅持著坐在這里。海島的夜靜得糝人，附近樹上鰹鳥在巢里挪動的聲音清晰可辯。她被這靜謐打動了，習慣性地摸出手機，想發條短信，跟某個人說說這個不尋常的海島之夜，以及她腦海里被夜晚觸發的思緒。但在這地方，手機無疑是廢物。她把手機重新裝入口袋，看到男孩一直在觀察著她擺弄手機的手。

“我得回去了。”胡利沖男孩笑笑，又不得不向那黑漆漆的男人擺擺手，站起來推開椅子往來路方向走。男孩半坐了起來，一手撐在椅子上。他沒有說什么，也沒有站起來送她，只是匆促地向她望了一眼。胡利走到另一棵樹下，看到那里鋪著一張黑色的魚網。她停下來，低頭看了兩眼，轉身走了回來。“我明天可以跟你們一起出海去看看嗎？”

男孩沒聽懂似的瞪著她，飛快地用手拍了拍桌面，使那男人抬起頭來。男孩咕嚕嚕說了一串胡利聽不懂的土話。那男人也用土話說了兩句什么。胡利及時掏出錢夾，匆忙把里面的大小紙幣一把全抓了出來，向那男人揚了揚，并對男孩說，“我給你們錢。”男孩沒看她手里的紙幣，他跳起身來，扣著脫落的一只衣扣，快速說，“我們早上六點走。你見過我家的船嗎？就是下面那條，你看到的吧？你六點鐘去那兒。”

天氣晴朗，船掙扎在離小島三海里處網魚。小島現在變成了細細短短的一條綠帶，在起伏、晃動的海面上蟲子一般隨目光蠕動。胡利坐在船尾，一手緊抓住船舷，防止身體失去平衡掉到水里去，又尋機不停地往身上抹防曬霜。男孩光著上半身，靈巧地踩著船艙里的墊板跨過來，把自己的氈帽扔給胡利。昨晚那男人正是男孩的父親，今天他始終坐在船頭，專注于網魚。坐在船上向四周望去，海顯得凌亂和魯莽，令胡利膽戰心驚。天空像一個頤指氣使的夢中神靈，有條不紊地用它的空曠和明亮催人暈眩。正午的時候，男孩說他們要休息一個鐘頭，打個盹。老少兩個男人瞇縫著眼靠著船艙午休起來。胡利沒有睡意，盯住男孩和他父親的臉，猜測著他們生活中更多的情形。男孩睡到中途，醒了過來。也許他根本沒有睡著。他往胡利這邊靠了靠，主動問起了胡利為什么會出現在這個小島上。

胡利告訴他，五天前，這島上的駐軍探測到近旁一個荒島上有船停靠，部隊以為出現了敵情，迅速出動登陸艇趕往那島。他們發現的，是一個探險愛好者。探險者不知這片海域里的島礁都是軍事敏感要地，不明就里地租了一條漁船登上了荒島。結果當然是一場誤會。他們遣返了漁船，將探險者帶回了這個島，準備待下一班交通船來的時候，按程序把她送回大陸。胡利說，那個不明就里的探險者就是她。

男孩懵頭懵腦地望著她。看起來他對前幾日發生在島上的這件事并不知情。這讓胡利感到意外。照她所想，在那么小的一個島上，應該發生一點事就人人皆知。看來島上那十來戶漁民和駐扎于此的一個營的部隊，彼此間并不密切交往。這男孩生活在如此孤立的小島上，但他真正的生活范圍卻只有一個小島的幾分之一。

陽光打在男孩的肩上，胡利看到的是少年人怎么曬都生機勃勃的麥色肌膚。再將目光移到男孩的父親身上，她看到的是一種飽經海風和陽光摧殘的枯槁、老硬和冷滯。剎那間她從眼前的對比中洞見了男孩的未來。

胡利說，“你真的就永遠呆在島上了嗎？”

“我沒地方可去。不呆在島上還能去哪？”

男孩的聲音很大，一下就吵醒了他的父親。后者突然圓睜二目，上下唇有力地交錯著，厲聲說了句什么。毫無疑問他在叱罵男孩，這讓胡利醒覺剛才的問話太過愚蠢。也許男孩日夜都在等待一把開啟憤懣的鑰匙，胡利做了一件特別不合時宜的事。男孩在父親怒氣沖沖的聲音中站起身，向海浪間奮力吐去一口唾沫。他們不再說話。胡利在父子短暫的交戰中發現了一點微妙的線索，她覺得自己快要進入這個男孩的內心世界了。

父親再也沒停過叱罵。胡利聽不懂叱罵的內容，便已經因那銳利的語氣心驚了。她害怕起這個干癟、陰戾的黑男人。男孩卻用行動表達了他對那些訓斥的不屑，收網的時候，他故意漫不經心地把網收亂，任隨某條本該扔進艙里的魚掙脫他的手心，跳回海面。父親的情緒升級了，他一步沖過來，差一點被顛進海里去。一只手掌在明媚的陽光里飛起落下，男孩的臉上出現一道道白色的掌印。胡利失聲驚叫。

駐島部隊晚上要放一場電影。傍晚船靠到沙灘，他們分開之前，胡利背著男孩的父親問男孩去不去看電影。男孩仍然沉浸在下午的沖突導致的壞情緒中，這也是胡利邀請他看電影的原因。對胡利的邀請，男孩顯然正中下懷，他一天未見笑容的臉上燦爛了一下，快步回家準備去了。

放電影的地方，是部隊用來收集雨水的水泥空場。其實只是把島上最大的一臺電視抬出來，用DVD機播放一部在大陸早已過氣的大片。胡利在片子開始后不久來到放映點，男孩已早早候在那里。部隊的三四十個人全集中了在一起，縱橫有序地在水泥場的正前方端坐成一個大方塊。男孩遠遠站在水泥場后部的一棵抗風桐下面。這個夜晚有一點風，星月之下，時而會飄過幾塊云的碎片。男孩穿了件短袖襯衫，上面解開了三個扣子，露出胸心的玉墜。他剛洗過澡，身上竟還灑了香水。夜幕中他的臉像一只剛脫離母體的鴕鳥蛋，豐潤、潔凈、熱氣騰騰。胡利問他為什么不走得近一點去看，他的肩膀、脖子和頭一齊快速搖抖起來，臉上露有怯意，眼睛里卻有向往。他這種反應讓胡利覺得他對部隊充滿敬畏。胡利對部隊不存在這種感覺。滯留在島上的這幾日，她早已與部隊混熟了，大約這島上并不常有年輕女性出現，官兵們都對她很和藹客氣，她也樂得跟他們不拘小節。她當然不用顧慮坐近部隊有何不妥。但她還是陪著男孩遠遠在樹底坐了下來。

來自碟片的人聲和配樂向這邊傳過來，聽起來卻很遙遠，這帶給胡利一種奇怪的感覺。她站起來，踮了踮腳，目光越過水泥場外的團團樹影投向遠處，海就在幾百米的遠處，但在這里無法看得到它。胡利重又坐下來，過了一會兒她含蓄地跟男孩提起下午的沖突。他話出口之前先支吾好幾下，明顯不打算正面談及這個，但似乎又有種無法抗拒的力量逼得他滔滔不絕起來。他說，“那有什么，我也打過他呀。難道就只有他可以打我么？”他竟然笑了一聲。“但現在我不愛還手了，沒有意思。”

胡利覺得她真的要走進這個男孩的內心了，她屏住呼吸。男孩說，“他們看不慣我。我還看不慣他們呢。他們我一個都看不慣。我一聽到他們說話就別扭，就想笑，一看到他們的樣子就煩。我討厭跟他們在一起。我每天晚上都要去海邊站兩個小時，我不想看到他們。”他慢慢換成那種滯重、緩慢的嗓音，一聲高一聲低地說，“可不跟他們在一起，跟誰在一起呢……我夜里睡覺老做夢，夢見掉進了海里。海下面黑得嚇人，我一個勁地往下掉。這種夢我做了好幾年——要是那時候我堅決不來島上就好了，可以把書念下去。現在晚了，沒有文化，回去找不到事做，晚了。”

最后這句略顯老成的話，讓胡利不適。她知道自己并沒有發言權，因她對這海島并不真正了解，看到的只是浮光掠影，但她還是急不可耐地駁斥他了。“你才多大啊？什么都不晚。你要真不喜歡呆在這里，就上去啊。學什么都來得及。”

他根本沒聽她在講什么，只顧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我前年回去，真不好玩。沒有一個親戚朋友可以走……有一天，我站在村子里，感到特別孤單……還是在這里吧。這里錢花不出去，每天給部隊賣點魚，掙點錢……老了，就有一大筆錢。到那個時候回去養老好了。”

一只蚊子叮在了胡利的耳根上，胡利毛骨悚然地舉手揮走了它。她不可自抑地在想象中看到時光以數十倍的速度運轉，一個年輕的男孩沿著一條筆直的隧道直挺挺地往前走去，在隧道盡頭，一個形容枯槁的老者驀地轉身向她展示他呆滯的面容。她為這種想象難過。海島的夜晚那么單調，她在昏暗的夜色下打量男孩，突然間前塵往事紛至沓來，令她情緒低落。

有個人從前面那個大方塊中大踏步走了出來，片刻之后一個健碩的老兵站在他們面前。他認出了胡利，沖她點了點頭，把目光轉向男孩，低聲而威嚴地問他來這里干什么。男孩畢恭畢敬地站起來，手忙腳亂地在口袋里掏來掏去。手里出現一盒煙，他抽出一支，嘻皮笑臉地往老兵手上塞，嘴上說我來看電影的呀。老兵沒接他的煙，跟來時一樣迅速走了，臨走時一字一頓地向男孩發布了一個禁令：注意別大聲喧嘩，別往地上亂扔瓜皮果殼。男孩望著老兵的背影，有些悵然地坐下來。胡利吃驚地回顧他剛才難得表現出來的取悅于人的樣子，覺得不可思議，卻聽到他眺望著老兵的背影說，“他們走路的樣子好帥啊。”又自言自語似地，說，“他們就喜歡弄成這個樣子，不讓人接近，其實他們都挺好的——有一年島上三個月沒下一滴雨，他們還把省下來的水，分一些送給我們呢——要是他們不那么嚴肅就好了。”胡利意識到，在這島上，有男孩喜歡的人，他們就是這些因職業需要不得不對他們之外的人敬而遠之的守島軍人。

胡利得到消息，說是再過兩天，就有交通船來島上。她因這個消息發了好長時間的呆。消息是看電影的第二天晚上部隊通知給她的，此外，那個給她捎話來的兵還隨口向她透露了島上剛剛發生的一件大事。那兵說，島上有個漁民家失蹤了一個孩子，昨晚到現在，快二十四小時了，一直沒出現。孩子的父母實在沒辦法報告了部隊，請部隊幫他們找一找孩子。胡利腦海中立即出現了那個男孩，除了他還會是誰。

她急匆匆地趕往那排黑瘦的房子，男孩的父親和親戚一個都不在家，全動身去找男孩了。胡利回到部隊的招待房，又跑出去找到先前那個給他捎信的兵，問那兵部隊派哪幾個人去找人了，她想跟著找人的隊伍一起去找男孩。那兵說這個他做不了主，島上任何行動都要營部來決策。她只好找到了營領導。在營部局促的房間里，營長和教導員問她和那男孩有什么關系，為什么非得跟著去找人。他們用笑容掩飾住懷疑的樣子，使她只得放棄了。她又無所事事地在營部坐了一會兒。在此期間，她從這島上兩個最高指揮官那里聽到了一些關于那男孩的事情。

他們說，鑒于這方海域的特殊性，在這個島上沒有小事。島上的人但凡有一點反常，便要被列為不穩定因素，重點觀察。這男孩就是一個重點觀察對象。他們從漁民那里了解到，這男孩有暴力和自殘傾向。據說有一次他和自己的叔叔動起刀來，另外的一次，他晚上從床上爬起來走到沙灘上，用沙子把大腿搓得鮮血淋漓。接下來他們又說起了島上曾經發生過的另一件事：去年也有個人失蹤了，是他們的一個戰士。他們在島上拉網式找了一夜，沒找著，第三天退潮的時候，在礁石夾槽里，有人發現了失蹤者的尸體。事故發生原因，到現在都沒有定論。普遍的說法是，這戰士夜里失足掉進了海里。

胡利心里掠過一絲奇怪的疼痛感，她回到招待房，坐在房間里體味部隊領導的潛臺詞，腦海里閃跳著那個下午男孩與他父親沖突的場景，以及男孩與他的所有家人格格不入的孤傲表情，她對這男孩滿心擔憂。夜里，她像所有容易失眠的女人一樣，思維活躍得離奇。海島的深夜靜得使人耳鳴，她嘬著自己生活中的煩惱，揣想著男孩的生活，用前者作類比，盡可能地去體悟男孩的心境，后來她在自己的推理中，看到了許多怪誕的情節。在這些情節中，男孩無一例外都是生活的犧牲品，他待在一個自己厭惡的環境里，掙脫不開，又時時有掙脫的沖動，這個環境里的人，又總會用一些神秘不可知的方法侵擾著他的身心。她甚至想象在這個性別嚴重失衡的孤島上，這男孩成為族中男人的玩物，而這正是男孩向親人和自己暴動的根本原因。第二天一大早，她急急趕到營部，詢問昨晚的搜尋有沒有收獲。營長說，真是奇了怪了，島就那么一丁點兒大，他們連已知的幾個樹洞都搜過了，就是不見男孩的蹤影。胡利腦袋嗡地一響，從營部走出來。早晨海風清洌，天空虛高，樹葉水淋淋地泛著青光，她走到沙灘上坐了下來。等太陽開始刺得睜不開眼時，她撿了一只碩大的海蚌化石回到了招待房。又有一個兵過來跟她說，交通船登島的日期已經確定了，明天晚上到，后天早上走。她忽然驚慌起來，對那個兵說，“能不能不走，能不能不走啊？”說完她意識到提了一個多么傻的請求。

她在靜謐的部隊午休時間整理著自己的行包，后窗戶突然響了一下，那男孩竟然出現了。他下半個身子沒在樹下稠密的野菊花叢，臉貼在窗玻璃上，示意她打開窗。接著他從窗戶跳進了她的房間，臉上持久地掛著他這個年紀的男孩惡作劇后慣有的自喜的笑，他的第一句話就讓她想笑。他問，“聽說全島的人都在找我？”

他的身上沒有風餐露宿的痕跡。她問他，“你躲在哪兒了？”

“我要是說出來，全島的人都知道怎么去躲了。”他一臉嚴肅。

“你快回去吧。”

他難得捉狹地笑著說，“要不，你去跟部隊報告。讓他們送我回去好了。”說完沉吟在那里。

她看著他，毫無道理地就走了神。男孩卻因她的注視回到了她第一次見到他的羞澀樣子。他垂下頭，把兩手插進褲袋里，又拿出一只手，用拇指和食指捏了捏鼻頭，驀地舉起頭來，挺用力地繃開眼瞼，使兩個黑眼珠子緊緊對準她的眼睛。“聽說船快來了，你要走了吧？”沒等她回答，他快速向門口走去。“我回去了，我還是自己回去吧。”

駐軍在交通船到達的當晚，給隨船到來的客人，以及明天要跟著離島的人舉行了一場鑼鼓表演。這是一個慣例，小島離大陸太遠，來客到這兒多數只是一生一次，沒有隆重的儀式不足以表達人們的豐富感情。島上的人及交通船帶來的人，全出來了，聚集在水泥場上。胡利遠離人群，站在水泥場的邊上。要離開這個小島了，她卻前所未有地心慌意亂。

部隊讓所有的戰士都穿著撕掉袖子的海魂衫，下穿海藍色迷彩褲，腳蹬高幫軍靴，一人手里舉著一面鼓和一個鼓槌，中間有個戰士，舉著一根金屬指揮桿，他是鑼鼓隊的指揮手。在指揮手剛勁有力的指揮下，戰士們敲擊鑼鼓的同時，有節奏地牛吼著，豹子般騰躍、落地，演練出各種隊形，氣勢之壯，令胡利蠢蠢欲動。黃昏是絢爛的，鼓聲和戰士們的喊叫使絢爛的黃昏有了律動。一只接一只的鰹鳥被驚得四散飛去，又大膽地貼著樹頂飛落在并不遠的樹上站住。胡利感受到一種久違的興奮，她站在圍觀的人群里，禁不住猛烈地拍起手來，兩腳使勁跺著地面。

有人向她躡著腳靠過來，挾著一股令人疑惑的體溫，緊緊站在了她身旁。胡利剛要回頭，卻感覺到有只手遲疑地碰了碰她的手背。她轉過頭去，看到那男孩。他此刻有著一雙類似白鼬的眼，微微泛紅。他正瞪著她。她什么也沒想，一把抓住他的手，高高舉起。鼓聲如注，她抓著那手狂亂地揮動。男孩大力喘著氣，木訥地站在她身邊，任隨她把他的手扯來扯去。后來她把手放下來，他們的手依舊握著。

男孩的手開始動了，像笨拙卻不安分的幼魚。胡利感覺到他的手指曲了起來，指肚輕柔地頂在她的掌心，它們開始蠕動，把胡利的掌心當成了琴面，慢慢地撫摩著那些琴弦。不久，他抽離了手指，用薄窄的手掌裹住胡利的四指，那手掌開始發力又松開，松開后再度發力。胡利在狂風暴雨般的鼓聲中突然失去了聽覺，她吃驚地感受著正愛撫著自己右手的那只手，慢慢激動起來，許久之后，她猛地扭過頭去，與男孩四目相對。像有一道閃電劃過黑夜。她反手緊抓住男孩的手，拉著他跑出人群。

他們坐到了沙灘上。星空下的沙灘像一條布滿皺褶的灰色絨布，令胡利想到了生活的蜿蜒曲折。她一直讓男孩拽著她的手，或許說是他們的手彼此緊緊相握。男孩不說話，鼻腔里呼出濁重的氣息。他比任何時候都謹小慎微地坐在胡利身邊。他開始有所行動了。胡利的手被他捧了起來，他張開滾燙的嘴唇，一口吮住了她的手指。他吮了許久，又把她那只手熨開，領著它攀上自己的臉。他兩手挾固住她的手腕，使她的手掌緊緊貼住他瘦涼的臉。

胡利迷亂地望著前面因混沌而駁雜的海面，心里催促著男孩下一步的舉動，只聽男孩輕聲說，“說不定我哪天會上去玩，要是我去找你，你會見我嗎……到時候，我該去哪里找你？”

她一個抽搐，手從男孩的臉上掉了下來。退潮了，身周的這塊絨布越來越大，使她更清醒地聯想到生活的曲折。她在干什么呢？一場瘋狂的海島艷遇并不是她所需要的，她來到這大海，只是想解決困擾自己的某些問題，她可不想讓生活橫生枝節。

男孩望著她，夜空下他一臉的狐疑和無措。胡利想，這男孩也許愛上她了，對他這種處境的男孩來說，這不是沒有可能。她緊張兮兮地站了起來，聽見男孩跟上來的腳步聲。暗夜里變得活躍的小沙蟹撲喇喇在她的腳下四散逃奔，她飛快地想著對策。他們幾乎圍著小島轉了一圈，在先前坐著的地方，重新坐了下來。她開始給男孩一個交代了。

“我想告訴你一個秘密。”她一臉肅穆，語調悲傷。“他們都以為我是個探險愛好者，其實我到海上來，哪是探險呦。我只是想去一個荒島看看，呆上幾天而已，我沒有去過那種地方，這是我很小時候的一個愿望……我想實現這個愿望，在我還活著的時候……我活不了多久了……你知道血癌嗎……”

她看了看男孩，后者理所當然地露出她所期望的錯愕表情。她快速低下頭去，用陰影藏住她臉上的愧疚。沒有什么絕癥存在。她不過是一個被情所傷，為情所困的凡俗女人而已。她來到這大海，無非是想借用一個遠離俗世的環境來思考一些問題。現在突然出現的這個謊言，那只是她的靈機一動。她想用這個謊言使男孩在短暫的時間里擁有一個將悲歡離合一網打盡的完整愛情。他們當然再不可能見面，因為在她的誘導下他很快就認為她已經死了，他將在未來漫長的孤島生活中，日夜回憶這個與他短暫相逢的女人，回味那曇花一現的愛情。對一個人來說，愛情何其重要。這個必將用一生去面對孤島生活的男孩，他也該得到愛情。現在他有了。她因這些自圓其說的推斷獲得些許拯救者的驕傲感，最終如釋重負，坦然抬起頭來。她擼下腕上的獸骨手鏈，交給他。男孩猶豫地將手鏈接過，撲閃著內容龐雜的眼睛望著她。

他們一先一后站起來，往岸上走，在樹的甬道里分開，往各自的住處走去。海島用亙古不變的寧靜，吞噬著他們心中的秘密。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