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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夢令(中篇小說)

2007-04-29 00:00:00郭海燕
湖南文學 2007年8期

常記溪亭日暮

沉醉不知歸路

興盡晚回舟

誤入藕花深處

爭渡爭渡

驚起一灘鷗鷺

——(南宋)李清照

喻言拋下方理和關于方理的一切,不告而別回了老家。

老家總是歡迎遠歸的孩子,像歡迎一條歸家的黃狗。

那熟悉的溫馨從她踏上歸途的第一步起,就已夜夢樣縈繞于呼吸之中了。如今,她就站在老家的院子里。任新鮮的空氣從口腔進入,于垂下的十根青蔥的指尖慢慢溢出來,剝離內容的肆意的呼喊自她胸中逐漸升起潮涌樣聚集,在她的身體內部四處游走,尋找出口。

行李被已佝僂了背的父親搶著收拾。喻言看著他,那曾經剽悍的父親如今頭發斑白,行動漸顯遲緩。她給他帶回一瓶好酒。回家一番激動后,老實如槐樹的弟弟早早為她燒好了一鍋水,就著四元一大瓶的“蜂花”香波,喻言洗了發,然后坐在那只比她還老的老木盆里,嬰兒樣細細洗掉一身塵土,窗外鳥雀吱吱喳喳,不停地說話。

出來時,母親和貓坐在院子里。閑寂的月季邊擺著一張閑寂的竹椅,矮院墻上站立一只掉了瓷的景德鎮白胎瓷杯,里面漂浮幾片黃淡的茉莉花,那是她少女時代喜歡的擺設,母親一直記著。喻言愛喝茉莉花茶,裊裊熱氣中,握一把開花的樣子,心情舒展,簡單放松。母親抓一把小蔥,邊掐,邊絮絮地跟她說話。遠的近的長的短的,母親講了許多發生在老家的舊事,讓她嘆息,好笑,亦有些說不出話來。

從母親的只言片語里,她知道了李進的近況。

少年李進是個極聰明的男孩,初三和她一個班。李進初二時就參加全國數學競賽并獲了二等獎,初三一開學,他就被數學老師點名當了課代表。喻言認為數學學得好的人一定聰明,因為那解式奇特的幾何題和讓人昏頭轉向的方程式經常讓她犯糊涂,她一上數學課就想睡覺。但她的語文和外語好得大家都搶著跟她坐同桌。她總是請教坐在前排的李進,李進是樂于解答的,每次都不厭其煩。但李進的英語值得同情,總是不及格,男孩子們就是這樣,喻言也替他想了不少辦法,但凡經驗傾囊相授。如此一來二往,兩人的友誼多多少少在別的同學眼里有了曖昧的色彩,反之,別人的閑言碎語無形中也增加了喻言與李進的某種自認為天人合一無人能媲的神秘契合。

這種不自然喻言現在想起來,覺得很有些味道,像她離開的那個城市里銷售正旺的某個品牌的果汁,40%的濃度,有輕俏的酸甜味回留于唇齒間,讓人遐想。關于李進,是有一兩件朦朧的事的。

好像是五月的一次晚自習,很晚了,許多寄讀生都已回宿舍休息,教室里只剩下十來個人,包括喻言,小玉,和李進。他們是走讀生,臨近中考教室熄燈晚,他們借用那免費的燈光和拼命的氛圍拼命學習。考不上重高,也得考上中專,以順遂父母汗水凝出的期望和自己朦朧的愿望。他們是農家的孩子,讀書不容易,想法單純學習刻苦,蠟燭樣追逐光明奇異的前途。窗外似乎下雨了,有雷聲,風刮得呼呼響,喻言擔心起來,她張望了一下,和她同路的小玉沒帶傘。喻言眼波迅速流向前排李進,李進還真帶了傘。一把長柄舊黑傘,就放在他凳子下。

五月的雨不大,借著手電光,她和小玉走在濕淋淋的校外小路上,有潮濕的泥土味夾雜著五月田野里熟透的豆香撲鼻而來,合唱般的蛙聲一陣接一陣,路兩旁幾家窗戶里燈光昏黃還有一連疊聲犬吠,這情景喻言不管離家多遠都會記得。她們走十分鐘就可以到家。不一會兒,身后有嗒嗒嗒的腳步聲傳來,喻言回望了一下,好像是李進。“你在看李進吧?”小玉笑她,“別亂說!”她心跳有些加快。后面的腳步聲也快,果然是李進。早不走,晚不走,偏偏這個時候趕出來想和她們一起走。喻言拉了一下小玉,“我們快點走,太晚了。”李進終于追上來,“給!”他將手中的傘遞給喻言。

喻言臉紅了,遲疑著,不接。小玉故意走到另一邊,還背對他們,喻言更尷尬了。蛙聲叫得讓人喘不過氣來,她猛然抬頭看李進,李進眼光如炬,也在定定地看著她,什么東西在燒……兩人的心跳如擂鼓,幾乎可聞。那把長柄舊黑傘剎那間化腐朽為神奇成了一件讓人難以決斷的東西,仿佛它是電影里的某種信物。喻言終于接了過來。拿傘時指尖無意中碰到李進的手,兩人條件反射似地收回,有火灼感。默默了一會兒,李進轉身,一個人走了。喻言這才意識到五月的雨清涼如霧,漫進了心底。

這是喻言和李進惟一的一件涉及到肌膚相親的事。后來的發展是,喻言考上了重高,李進中考成績不如意上了普高,除了同學之間的偶爾走動,兩人也沒什么特別的來往。似乎一些正在生長的東西忘了施肥,給憋了回去。高二時不知什么原因,李進輟學了,喻言當時替他惋惜不已。再后來喻言上了大學,兩人就更沒什么往來了。大約是兩年前的最后一次回老家,喻言聽說他結婚了,但似乎一直不滿意,傳出的話是他好像一直在想著某個人,終于拗不過父母,才答應了婚事。再后來,就是他在村里搞農副產品加工,四處建立銷售網點的消息。他利用那學數學的聰明腦子,賺了不少錢,成為農村廣大天地里先進有為的好青年。

讓喻言感到不舒服的是母親剛才告訴她的話:

“……那個李進,別看人家沒念大學,很會治家,去年剛生了兒子,家里樓房蓋了三層,加工廠一天到晚地轉,村里誰不羨慕?這不,不知遭了什么孽,年前媳婦得了什么……什么血病,住了一個星期的醫院,死了……”喻言心里一沉。腦海里翻騰出一雙很久很久以前曾吸引過她的黑亮黑亮的大眼睛,有異樣的光芒一閃一閃。

一些值得懷念的東西,在歲月的流水里鵝卵石樣被打磨,是不是許多東西要在掉光所有的色彩之后才能真實地剝離出它們本來就有的悲劇的底蘊?喻言忽然覺得內心一陣荒涼,野草樣蔓延,壓迫那些精心保存的華麗的想法。

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墻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粘子,紅的卻是心口上一顆朱砂痣。

這是張愛玲的一段文字。

喻言第一次讀到它時,是被那個美麗的比喻所吸引。“心口上一顆朱砂痣”,是怎樣的一顆痣呢?一種怎樣的緬懷呢?紅的浪漫,白的靜雅,兩種同樣出色的氣質散發出同樣迷人的風采,喻言想像著自己擁有其中的一種,在燈下熱烈地舞著,在水畔耳語陣陣清風。

不幸,她遇上了方理。

方理根本不理會這些。

他像這個年代所有普通的糙男人,看A片,講黃色笑話,買體育周刊邊看邊罵,還發情似地逢月底糾集一班人馬到歌廳卡拉OK至深夜。偶爾,他還趁夜色在昏黃的燈光下用假幣到小店鋪去買煙,并結交一些和他一樣愛好的朋友;興致來了,叫上其中的幾個,在“川妹子”飯館開一桌四川麻辣火鍋,酒桌上熱哄哄地對最近猖狂的臺獨分子鄙夷至極唾沫相加,對東瀛島新“脫”的女星倍加贊頌高聲推崇,恨不得親自干一場以雪當年的國恥。圈子里說話他喜歡“眾人皆聽他獨講”,有不服的,搞急了不管是多好的朋友,立馬翻臉。不過,他的朋友倒好像是越來越多。似乎這個社會像他這樣的人越來越多。有一次喻言和他一起上街,巴士上,一鄉下來的縮著脖子的半小子不小心將一貴婦狀女士懷里的小狗擠撞下來,貴婦開口厲罵:“瞎了你!撞壞了你值嗎?正宗蘇格蘭牧羊犬和京哈的雜交,你爺爺都沒見過……”那小子訕訕地,不敢還嘴。

喻言看得生氣,方理突然嘟囔一句:“恁寶貴,是她生的吧!”車上人大笑,喻言笑聲最大。

她愛死了方理。

她是在錄相室里認識他的。那時他給她的印象不是這樣。

那會兒齊飛飛和劉思戀得像燎原的野火。飛飛是喻言參加工作后結交的第一個密友,高她兩屆,也是某財經學院畢業的,早混油了。劉思則是飛飛公司的頭兒,身材威猛高大,戴一副黑框老式眼鏡,一笑露倆虎牙,精明中不脫憨厚,是典型的東北漢。他和高挑白皙臉龐俏麗的齊飛飛倒是挺般配。也是飛飛激的,小電影都沒看過?老葉玉卿?邱淑貞?都不知道?也太那個了,你是不是現代的人哪,能對付男人嗎……喻言確實沒見識過,那玩意兒,太下流了。但,是怎么樣的一個下流呢?

讀書時只知埋頭讀書,哪有心思想這歪的。上大學時知道有許多人神神秘秘地看過,甚至有走讀生趁父母不在家帶大幫男生逃課回家租黃帶,一連看兩天兩夜,出來時個個臉發青,不長胡子的都冒出了粗粗的胡子。包括那個狐假虎威每學期享受系困難補助的團支書,這事學校作處分時雖然沒有白紙黑字地公開,但像風一樣傳得飛快。據說同寢室的某某架不住男友的誘惑,一起去看,當場嚇哭了,一段透明糖紙似的戀情以可笑的理由告吹。

喻言聽到這個笑話時,第一反應就是:換成自己,會不會也被嚇哭呢?真是可笑。她白紙似的腦子實在想不出那上面有什么東西讓人恐懼。如今經飛飛一激,一股火“騰”地升上來,吸引男人就憑這?低俗。

她本來就有些瞧不起飛飛那城里人的骨子里的俗,但這俗,也青蛇一樣愈來愈纏住她那漸漸生長出來的某些燃燒的部份。

那個叫“蜜園”的投影廳生意并不很好。票價倒有點高。

22:45,放映時間到了,后面幾排情侶座上依偎了幾對面目不清的男女,前面幾排幾乎沒坐人。喻言坐在第三排有些奇怪,靠那么后看得清楚么?

飛飛和劉思也坐在最后。

喻言不吭聲,一個人坐在前面。小廳放映環境還是不錯的,鋪著紅絨布椅套的單、雙座軟沙發,每張椅子背后都釘有一個放果皮雜物的小袋,像長途豪華客車的擺設,這倒不多見。柜式空調立在銀幕旁邊。鑲藍瓷磚的地面光潔,都是圓與圓勾連的幾何圖案,側壁幾臺電風扇一絲不茍蒙著深藍布套,讓人感覺干凈。服務生給每位觀眾發了一碟奶油瓜子。

放映開始了。后面嚓嚓說話聲消失。

薩克斯的音樂。女人的扣子一粒粒解除,垂涎欲滴的男人慢慢玩弄著銀幕上兀立的女人的乳房,呻吟的喘息聲充斥著黑漆漆的小廳,仿佛空氣中都有一種動蕩的因素,從銀幕上不斷地,轉移到觀眾身上。一張毛茸茸的嘴吻吸著女人的腳尖,然后慢慢上移,上移,順著腿,小腿,大腿……

春夜貓叫般的聲音一陣緊一陣,像是在催命。

喻言臉脹得通紅,緊張得透不過氣,幾乎要奪門而出。幸好這一排只坐了她一個人,否則真是窘得要鉆地洞。她突然理解了為什么那位同寢室的女孩看到這種場面會尖叫哭出聲,那是一種單純驟然被色情奸污的強反應。

雪花紛紛揚揚。有一種冰冷入骨的享受。

喻言感到了身上的躁熱,腦子里忽然出現了模糊的雪花。感覺迷迷糊糊。就在她坐立難安時,方理走了進來。

他是“密園”的老板。

喻言后來才知道,方理與劉思是大學同學,一個戰壕出來的室友。怪不得飛飛對這家“密園”熟悉得像自己的家,想必常來這兒看片子。方理進來時滅了煙,一屁股坐在喻言的旁邊,順便看了她一眼,眼神奇怪。本來嘛,這種調劑片據方理后來講從來是一男一女一起來看的,不是性伙伴也應是性伴侶,一個人看,特別是一個年輕的女子來看,肯定不同尋常。這是方理的理論,喻言后來也認可。

方理入座時,銀幕上的男人和女人像兩塊牛皮糖膠著在一起,四條腿變換著各種復雜的方式,女人的汗滴在肌膚的震顫下發亮,巨大而急速的喘息聲不絕于耳……

喻言從未深度接觸過男人,甚至不曾有過一次成功的戀愛。她懷著神秘的好奇心在極度的羞恥下,像被施了法術的來自遠古的少女,坐在魔法的椅子上,一動不能動,被動地接受前所未有的完全超出想像范圍的感覺宰割。

她的左手一直緊緊地摳著沙發的靠背,脊背石頭樣僵直,右手攢出了汗……

一只男人的手端了果汁,溫靜地伸過來。

喻言一驚。回頭撞見一雙黑亮亮的水波樣眼睛,安慰般地注視著她。

有那么一絲似曾相識的感覺。

她接過來,一口氣喝下去。忽然想起剛剛坐到旁邊的是一個年輕男人,不禁更覺羞慚萬分。后面的鏡頭越來越不堪入目。喻言穩住心神,面紅耳赤地起身離去。

外面夜風習習。

渾身的躁熱去了一半,人清醒了不少。迷迷澄澄的腦子逐漸恢復,她靠在廳外走廊的欄桿上,想著飛飛和劉思怎么還沒出來,靠那么近,又坐那么后……正亂七八糟地想著的時候,那個給她端果汁的男人出來了,筆直地向她走過來。

喻言撫了一下垂到耳際的發,有點兒不好意思。

“嚇著了吧?”

“沒。……還被這玩意兒嚇著了?!”

“那么是第一次看吧,我眼睛毒,撒不撒謊一眼認出來。”

“是第一次。”

她拘促地站在那里。應該快散場了。喻言取出呼機看了一下時間,零點一十,她想快點離開這個男人。

“謝謝你的果汁。嗯,后會有期。”

喻言快步走向“蜜園”的出口處。她在盤算著如何對付飛飛,是她強拽著她來的,說要給她洗腦,讓她長見識。可惡!

喻言強烈地預感到與方理的再次相遇。

為什么要對他說“后會有期”呢?天!

也許就是因那一杯果汁,也許是遞過來的深深的眼光,方理讓喻言起了好感。但同時也讓她莫名地擔心……她覺得,好像是自己曝露在一個陌生的男人前面,這讓她憤怒,那種缺少對象不知所指的憤怒,很窩心。她更為自己的預感不知所措。

和方理再次相遇是在“小藍夜”。

一家空氣很好的舞廳。口紅濃麗的小姐穿來穿去,仿佛在尋找著什么,她們都很漂亮,即使在白天臉上長著疣子并不好看,但在夜晚她們漂亮。喻言混跡其中并不出色,她本來就是一個外表普通的女孩,從她從不打理的平平眉形就看得出來。臺位上的燭火有著人為的浪漫,一閃一閃,如清晨五點不肯回家的星星。喻言落在一角,笑著拒絕了同伴的邀請,跳了幾圈有些累,她想坐下來休息。

“你是喻言吧?”

喻言抬頭,看見上次為她端果汁的男人彬彬有理地站在面前。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和劉思是老同學。男人要打聽一個女人是很容易的。”

方理坐下來,要了一杯啤酒。燭光下,喻言注意到他的白襯衣上打著一條很好看的領帶,一支淡泊的梅開得極清雅,是個精致的男人。就連喝酒的時候都很注意,嘴角不帶一點泡沫,抿唇時很用力。潔凈的方下巴有著那種極有主見的男人的味道,但略微的上翹破壞了美感,好像是一種自以為看破紅塵的游移和戲謔?中四響起來的時候,方理很有禮貌地向她伸出手。

喻言站起來,將手貼入他掌心,滑進舞池。

像一次平地而起的溫柔的風暴,七彩的球形燈在頭上打出鬼魅樣的光。周圍的人山魈樣從眼前一幕幕閃過。

他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汗味,還有槐花香似的香皂味。喻言用的也是這個牌子,她在老家的時候就吃過槐花中的蕊,一直喜歡這個味兒。她略有些矜持,刻意保持一種小小的距離,方理放在她腰肢上的手輕柔中帶有緊摟的力。兩人相擁著,有微微的醉意在空氣中蕩漾。喻言舞步生硬,她已很久沒有跳舞了,方理很會帶,不是正式的國標但收放自如,花步穿插漂亮,調動了喻言的積極性,她一曲一曲地跟著他旋轉,飄飛,她想方理肯定經常到這種場所來跳舞。他們跳得很和諧,好像他們經常這樣在一起跳。喻言很開心,一直在笑,臉上光彩熠熠。離開學校數年,她一直在努力地融入這個社會,但好像從來沒有找到過感覺,朋友也少,可以坐在一起慢慢喝咖啡的除了齊飛飛再找不出齊飛飛第二。她一直不服氣,始終弄不明白自己比別人少了什么,還是多了什么,為什么就不能自在,不能在城市的天空下大口地呼吸,做一只快樂的哪怕是最小的小蟲子。現在,她不想要什么理想了,那些天真的好夢被這個社會上每天所發生的事個個擊破,就讓它們沉入太平洋吧,她現在只想抓住一個男人,一個一直以來她想要的男人。就連齊飛飛都有劉思這樣的男友。

但方理,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周六。

喻言習慣地蜷在沙發上看書。

“剝,剝、剝”有人敲門。

說好了今天給水電費的,這么早房東老婆就來了。喻言懶洋洋地往睡衣上披一件外套,趿著拖鞋去開門,卻驚異地發現方理和劉思、齊飛飛站在一起,像幅莫名其妙的年畫。

“請進,請進。”

丟下手中的書,她一步跨過去將攤在沙發上的內衣、外衣一古腦兒抱起,甩入衣櫥。喻言一人租住著一居室,除了飛飛平日來訪的客人極少,她的東西隨手擺放,亂七八糟,譬如每月要用的衛生巾現在就散亂地丟在一本打開的雜志上。收拾停當,熱水器里的水跳開了,喻言找出幾只方便杯,方理已翻出一盒茶葉站在一邊。她臉紅了。

剛要倒水,齊飛飛叫了起來:

“喻言,不用忙乎了,我和劉思下午有節目。本來沒準備來,是方理求著來的,任務完成了,BYE!”

臨走,喻言看見齊飛飛直向她眨眼睛,而劉思則怪怪地看了一下方理。

屋子靜了下來。

喻言沖了一杯茉莉花茶,按自己的口味,放一塊方糖,擱在方理面前的茶幾上。

“找我,有事嗎?”

“這是你的相冊?蠻可愛的。”方理答非所問,一頁頁翻著那本放在茶幾上的相集。

“很久以前照的,挺傻。”出于禮貌喻言坐在方理旁邊,那是一只坐臥兩用的舊沙發,主人嫌它難看,便留給喻言用。

“這張,還有這張,是你上大學時候的吧,是挺傻的……有高個兒男生不靠靠在矮個兒男生肩膀上,還挨那么緊。”

喻言笑了一下,不作聲。

很快,方理的手翻到了喻言最近拍的那套生活照上。那是很有趣的一套照片,從早晨到夜晚,整整十二張,一個人一天中的流程,包括起床時伸懶腰,拿著一柄長鍋鏟煎蛋,滾滾人流中擠公汽,坐在電腦前傻乎乎輸數據,口是心非誠惶誠恐挨批,張牙舞爪和同事小昭吵架……張張神態鮮明,值得觀摩。

“不是十二生肖吧?”方理翹著他那閃閃發亮的下巴。

“狗嘴吐不出象牙!”

“你的嘴里吐得出?”

喻言生氣了。

劈手奪過相冊,由于用力過猛,外套里粉色睡衣的腰帶一下子松滑下來。

燈光幽暗。喻言不適應在明亮的燈光下做愛。

衣服凌亂地扔著。一條月白色內褲翻轉成一團,罩在臺燈旁諾基亞手機上。紫紅色呼機忘了關,信號一閃一閃,在桌上“的的的”不停地振動。

兩人不聞不顧地顛狂。

換了幾個姿勢,都沒到高潮,喻言覺得有點疼,便停下來。兩人相擁著靠在一個枕頭上休息。

“方理,你最近好像不行了。”

“什么不行,是你太張狂了吧。女孩子,那種片子不要看多了,中毒。”方理一邊抽著煙一邊用左手輕輕撫弄著她溫軟的小乳頭。

“那你怎么不中毒?”

“我?我已經百煉成鋼。”

喻言的乳頭在他的掌心慢慢挺立,像兩顆飽脹的小葡萄。她一下子騎到方理的身上。

“我說你中毒了吧。”

方理甩掉手中的煙,掀翻被子,猛地捉住兩條白晃晃柳枝般繚繞的腿,分開,造訪。

……

……

寬寬的舊木板床吱扭吱扭一陣亂叫。

潮水般的快感一陣陣淹沒喻言。

她好像遨游在深海。有奇異而光滑的魚兒貼著她,突然不動聲色離她而去,溫潤的海水洗刷著每一寸肌膚,海蜇的傘飄飄蕩蕩大小各異,紅珊瑚的觸角靜悄悄地開合,有螢火蟲似的光芒在一閃一閃。

她極力地讓自己墜入這種夢幻般的感覺。

緊緊摟住方理圓實的肩部,像顛伏在夢想上一樣。她想像著自己是某個青樓女子,如李師師,如金瓶梅,正以最無恥的方式將自己全部打開,將一切奉獻出來,奉獻給顛狂在她身上的心愛的男人,同時把這男人一口口地,吞進肚里。

她要鋪天蓋地、前所未有的爆烈的愛。

她要愛人給她的性愛,那是其它所有的愛,都無法比擬的。她需要撕裂般的深入,她希望他是哥倫布,是命運楔入她身體縫隙的鉆石。

回想起自己的第一次,喻言有些好笑。那天睡衣腰帶突然掉下來,慌得她緊裹外衣,捂住胸部,冷不防方理一下子撲上來,將她按倒在沙發上。尚未等她反應過來,兩只魔鬼般的手已極熟練地解開了她的胸衣,她張開嘴剛要喊,兩片灼熱的唇堵了上來,緊接著喻言那一對從未示人的乳就已被他牢牢掌握在手中。

她渾身亂顫,肌膚縮緊,簡直已昏了。待稍稍清醒過來,方理的手已滑向她的下部。

她兇狠地咬了他一口,跟著扇了對方一記耳光。

方理終于停下來,無辜似地,看著她。

她沒有像電視上演的那樣假模假樣地哭,而是咬著唇,瞪圓了一雙受驚的眼睛,胸口劇烈起伏緊盯著眼前這個觸犯她自尊的男人。他不該是這樣的,他給她的印象溫文,懂得尊重女人的內心,驕傲得如一瓶來自地中海的紅葡萄酒,怎么會,怎么會……但是,但是他剛才的十指有一股浸透了渴望的魔力,撫醒了她身體的某些部位,讓她內心一些隱秘的東西花蕾樣隱隱約約,開始綻放。

這使她震顫,恐懼,還夾雜一種秘密的欣喜的不安。她看著他,看著眼前這個對她有企圖的男人。目光挑戰目光。她記得當時方理撫著那該死的下巴吹了一聲口哨,這個細節像《大決戰》里林彪在決戰氣氛中不忘吃蠶豆一樣,讓她印象深刻。

他再次撲上來的時候表情剛毅。一張礙事的雕花小木椅“哐”一聲被踢進廚房。

房東太太敲門時,一滴處女的血軟軟地開在喻言不久前新買的細棉布沙發套上。

她失身了。就這樣毫無色彩地完成了一個女孩到女人的轉變。那些抽象的朦朧的臆測和預想,星光般,撒落到另一些懷春少女的身上。

讓她好笑的是,方理的右脖頸至今還留有一排淺淺的牙印,整整齊齊,五個。

喻言驟然開朗了許多。發飾常變,口紅換成了“美寶蓮”七號,偶爾涂上大膽的黑紫嚇大家一跳,臉上笑容親切,和坐對面的同事小昭的摩擦也少了。

看見小昭,你就會知道街面上正在流行什么,她是這個城市以流水線作業的一具缺乏內在底蘊的時尚風標。小昭一向不怎么把喻言放在眼里,她是新達廣告公司行政助理兼出納兼文秘,也就是打雜的。小昭打雜的范圍很廣,跑銀行取錢,交水電費,辦公室衛生,打字復印,接待工商稅務兼要帳的特殊人員,簽完合同陪老板一起到“帝苑”夜總會狂歡慶功,等等,都是她的職責范圍。老板莫明天有事沒事就會喊“小昭,小昭”,喻言有時覺得他在喊:小召,小召!她也瞧不上小昭。

許多人她都瞧不上,但她不愿意得罪任何人。她不想站在生活的對立面,當一個所謂命運的斗士,箭豬樣見誰滅誰。她只想擁有一份自己的生活,像多年未住人的老房子里的蜘蛛,精心編織屬于自己的天空,等待命運賜予的該她所得的獵物。她不覺得這種等待的消極。她從小就知道等待,等待命運要她出擊的機會,在淺薄與矯情同時泛濫的賽場上當一匹真正讓人激動的黑馬。她兢兢業業地工作,很認真。她的表現和別人不一樣,老板莫明天有時都弄不明白,但暗喜有這種為公司賣命的員工,對她也不錯。喻言的工資不高不低,以她的生活水準只要按時發薪就過得去。她不貪心,不像小昭,總是喧嘩著錢不夠用,平均每月花在美容套裝上的就去了工資的大半,當然不夠用。

小昭和喻言對面辦公。如同貓和狗挨得太近,兩人時不時發生沖突,但一般也僅限于言語上的譏諷。喻言開始戀愛了,心情很好,沒心思和任何人計較。月末緊張扎帳,喻言一邊按計算器一邊好心情地哼著《 MY HEART WILL GO ON 》,Every night in my dreams I see you , I feel you……最近她經常這樣小聲哼哼,《泰坦尼克號》中的海風吹拂著她溫柔跳動的心,那些令人頭昏腦脹的數字仿佛變成了海面上一朵朵跳躍的浪花,她的眼睛不停地逡巡其中,嘴角總含一絲抑制不住的笑意。

對面精心往指甲上涂無色護理液的小昭時不時叉開她的五指山,舉到眼前,似乎在觀察效果,眼角的余光卻不停地掃著喻言的一舉一動。

發掘別人的隱私似乎能讓這種人莫名興奮。喻言奇怪小昭們花那么多的精力嗜好研究別人,自己卻得不到一絲一毫心靈的關照,長滿一身無知的稗草,還自以為是花店里熱賣的滿天星,搖擺著,在與大自然隔絕的溫室里沾沾自喜。她無法接受這樣的生活態度,無法接受充斥于城市里的這種四溢的低俗的無聊和淺薄。喻言自己也沒有哲學家的深沉,也許正因如此,她不知道如何與現實講和,所以她經常碰壁。所以她選擇了愛紙筑的世界,愛上方理。

她讀一些遠離現實的書,尤其喜歡詩歌,美文和迷人的卡通。上小學的時候,她就被《尼爾斯騎鵝旅行記》深深地吸引過,幻想著和尼爾斯一起騎在天鵝的背上,躲過地面上每一次丑陋的襲擊。方理,就是一只野天鵝,極驕傲地穿行于現實的空中,顛簸她長久以來深藏于內心的種種非物質的渴望。

喻言在遇到方理之前,談過幾個男朋友,都失敗。有了失敗經歷的她珍惜方理。

方理喜歡吃面條,喻言經常為他煮。兩個雞蛋,幾片番茄,加蒜蓉、蔥花、醬,起鍋后淋香油,方理可以吃個底朝天,他很容易滿足。喻言很驚奇。她對吃還是比較挑剔的,頓頓不能少鮮鮮的青菜和湯,否則下不了飯。兩人做飯,一人一星期輪流轉,AA制精神引入了勞務。但輪到方理,他們常常發生爭吵,喻言嫌菜不合口沒買好,方理說有本事自己弄。往往最后喻言投降了。有次喻言正在廚房煎一條鳊魚,通風不暢的室內油煙滾滾,她趕緊關上廚房的門,以免客廳遭殃。剛關上,方理興沖沖拿著一張報紙破門而入:

“喻言,假如現在逛超市,肉食、蔬菜、飲料,你選購哪一樣?”

“蔬菜。”

她毫不猶豫地回答。

方理露出了神秘的微笑。喻言回頭一看,見報紙上寫著:這種測試可分析出人們外遇的指數有多高,肉食表示性饑餓很危險,飲料則說明對愛情的期望值較高求之若渴,而蔬菜代表清心寡欲表示我很知足,喻言拿起鍋鏟在他頭上敲了一記:

“你肯定是買肉食。”

方理喜歡吃肉,有肉的時候飯量大長。喻言知道這是他小時候很少能吃到肉所致,所以長大了不停地彌補。

但他滿足嗎?對已有的生活。

有時,他們也在方理寓居的“蜜園”做飯,睡覺。

飛飛和劉思常來。碰上興致好,菜盛,方理就出去買酒。三五杯下肚,劉思會卷起大舌頭,推推他那黑邊框眼鏡邀功:要不是我,你方理會那么順利搞定喻言?然后在方理的不懷好意的勸邀下又是一通猛灌,喝至最后,兩人往往分不清誰是喻言,誰是飛飛,像一堆狗屎,臭在那里。接下來飛飛就會和喻言一起,將二人死沉沉的身子搬到方理的床上,收拾殘局。

偶爾沒事的時候,喻言會有一些沒頭沒腦的想法,方理指天誓日告訴她和以前的女友都斷了。是真的嗎?他會不會腳踩兩只船,甚至三只船呢?會不會出去泡小姐?青軒飯店和光明影院隔一條街,那里的雞是很漂亮上檔次的,如倩女幽魂,裙帶飄飄。每次到光明影院看大片,經過那里方理都會眼睛發亮,昂著他那微翹的下巴左右環顧一副夠瀟灑夠酷的派頭。喻言相信,有合適的機會他是會流連忘返的。男人都這樣,性和愛分開,不像女人血肉般將兩個不同類的東西融合在一起,結果總是被命運的刀片輕易劃傷,連那道鮮艷的傷口都深深地藏入靈魂之袖,不愿被人知曉。

劉思就不一樣。

劉思是個保守的重情的男人。這種男人已如鳳毛麟角,飛飛能碰上是她的運氣。劉思像一只澳大利亞的袋鼠,不管走到哪里,肚里都裝著小袋鼠般的責任和義務。反映在飛飛的身上,就是對她的忠貞和體貼柔情的愛護,有時讓喻言嫉妒。飛飛曾得意地對她講過,有次劉思出差到深圳,晚上住在某酒店,十點半鐘,一位模樣清純氣質極佳的女孩來敲門,說是他的一位生意上的朋友介紹來的,找他談點事。女孩自顧自地進來,見里面沒有其他人,便直接脫下外衣,露出里面幾乎一絲不掛的胴體,嬌笑著問他這個生意好不好談。劉思的初戀情人就是個很清秀的女孩,飛飛見過她的照片并死死地記住了她,清純和風騷一樣吸引男人,所以飛飛肯定劉思當時絕對動了心。孤男夜遇上門雞,那是什么場面?飛飛的臉上有一種和小昭一樣的鄙夷的神色,她接著講,那只雞最后都躺在了床上,劉思心里念著她,硬是沒上……

“那你怎么知道他沒上呢?”

“劉思告訴我的,他從來不騙我。他回來時還給我買了一支鐲子,他說那雞身上最漂亮的就是一支雞血石的玉鐲。”

飛飛自豪地回答。她的手腕上真地套了一支血絲氤氳的玉鐲,像老人咳嗽的血。喻言想,換上方理,也就上了。方理是從不拒絕肉食的,他崇尚性靈自由。

生命何其短暫?要在短暫的生命里,獲得無窮的生命樂趣,性,是其中的一條捷徑。

方理給喻言灌輸的是一套提煉于現實而又驚醒于現實的理論。野天鵝的理論。

但她是一只丹頂鶴。

他們共同的愛好是馭風而行,把世俗的一切拋諸腦后,將點滴生命之喜秘密收集,如收藏家藏畫。他們充分想像和充實男人與女人的世界。

飛飛說他們像一對初戀的小情侶,劉思則說他們是一對神仙夫妻。

周日,方理經常將“蜜園”交給小潘打理。節假日的生意是比較好的,小潘是一個腦瓜兒靈活從方理家鄉大別山區來的女孩,手腳干凈、勤快,喻言也喜歡。天氣好的下午,兩人各騎一輛自行車沿著城區濱江大道慢慢行駛,路很闊,江風徐徐,間距均勻的綠化樹綠葉婆娑陰翳滿地,偶有鳥聲啾啾,著黃背心的環衛工人仔細地將路面拾掇得極干凈,喻言對這個城市最有感情的就是這一條路,像老家一溜陽光斑斕的屋檐,能讓紅塵中浮躁的心安靜下來。他們不說話,方理這時也很安靜。這種休閑方式最先是由喻言提出來的,上大學時她就常常借男同學的自行車一個人到處飛飆。當時班上最丑的女孩子都有人追,喻言沒碰上可心的,也覺得沒意思,那些如膠似漆的學姐學兄一畢業還不是孔雀東南飛?能成的金童玉女極少。所以她寧愿騎著自行車四處兜風,自由自在,聆聽大自然對處女的召喚。那時她的心像水晶。現在她希望是泰坦尼克號中那顆藍色的海洋之心。

影碟看得頭昏,方理也愿意這種運動的休閑方式,吹散一口悶氣。他們在很多方面是很合拍的。喻言認為他的影廳生意不佳與這也有關,缺乏練達的社會精神,與普通大眾心理結構契合不上,別人熱播《古惑仔》大賺其錢,他放剛獲奧斯卡獎的《美麗人生》,門可羅雀。

她愛方理,像愛一顆熟悉的種子。

方理出生在有著革命傳統的大別山區,他的家境比平原鄉村長大的喻言家境艱難得多。每次提起,喻言陪著他好一陣沉默。他的有天賦的妹妹為了他犧牲了一個山區女孩最有前途的夢,初中未念完就輟學在家,牛馬樣出力。他想彌補。畢業后工作一直不如意,國企的工資只夠他一個月的煙酒伙食開銷,后來他干脆辭了那瘟雞似的工作,找朋友借錢開了這家“蜜園”。開始兩年他還賺了幾個錢,經常寄錢回家,每次都囑咐妹妹有什么困難盡可來信講。其時他的妹妹已嫁給一個山里漢子,生了一雙兒女,過著一個山區婦女最普通的生活。現在生意不好做了,家庭影院普及,光明電影院僅靠每年電影司引進的幾部大片大張旗鼓地撈回票房,他的“蜜園”在這座城市中略有盈余已算上乘。方理寄錢回老家的次數也少了,他覺得欠妹妹一個前途。午夜醒來經常看著窗外銀盤似的月,月色里他的頭顱像個不眠的哲人。

喻言很熟悉這種具有濃厚鄉土氣息的手足情感。它不像城里人僅僅出自人性的本能的觸動,但事實上對真情總抱著懷疑的冷淡和自圓其說的不以為然以及快速遺忘。

城里人的面具太深。喻言不善揭開面具看人,更不喜歡那隱藏真實消亡情感的面具。也許她的幾次短暫的失敗的戀情,就是為了等待方理,等待一次與命運女神擦肩而過的機會,像一滴自地面蒸發而起的雨水一直夢想著邂逅一粒與它有著同樣氣息的不同凡響的種子。

只是這粒種子,喻言不知道,它長出的果實是不是她想要的堅果。

飛飛和劉思好像出了問題。

其實一直以來,喻言就覺得齊飛飛配不上劉思。飛飛是個很市井的女人,也就是說她有城里人從小就養成的機敏,世故,練達,甚至多疑,她之所以愿意和喻言交朋友是因為喻言的身上有她缺少的而她一直想擁有的東西,那就是堅韌、透明的內涵。喻言的樸拙往往反襯出同性的輕俏,比如喻言和飛飛站在一起,男人的眼睛首先看飛飛。以一個有內涵的女子反襯自己對異性的吸引力,齊飛飛當然愿意和她在一起,更何況她是一個那么容易接近的人,簡直是一根長在路邊的狗尾巴草。但交往這么長時間,她們還是有一份深如姐妹的感情。飛飛的性格有城里人易沖動的浮躁,這其實包含著一種孩子樣的天真,而劉思是個歷練的人,他會瞧不起齊飛飛身上那股自作聰明的天真的市井氣。喻言有事需要幫忙,齊飛飛從不推脫,包括那次和小昭的吵架,她就差點沖上去抓破她的臉。飛飛在她面前藏不住話,有事就會對她講,又愛哭,受了委屈在她面前哭得像個孩子似地稀里嘩啦。自從和劉思在一起,她倒是在喻言面前哭的次數少了。

那次飛飛紅著眼睛來找她,喻言還逗:

“怎么了?小兩口吵架,找法官?清官難斷家務事,我可是不徇私的。”喻言等了一會兒,飛飛沒反應。再看看她,一副失神落魄的樣子,發呆。

“飛飛,到底怎么了?”

飛飛兩眼蓄滿了淚水,汪汪地,終于“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我懷孕了,劉思讓我把孩子打了……”

“你們上回不是說準備在元旦結婚嗎?那就提前結。”

“他不同意,他說這不是他計劃內的事,還說我挺著肚子,會影響工作,嗚嗚嗚……”

喻言決定找劉思談談。

“劉思,你和飛飛怎么回事?”喻言直接問劉思。

“你都知道了?”

劉思坐在椅子上顯得有些躁,他三口兩口就喝完了一大杯冰茶,對樓下穿梭的服務生喊:21號臺再來一杯冰茶!

喻言挑了一家名叫風亭的茶樓為飛飛討公道。

她認為劉思也許有什么苦衷,否則他不會這么不負責任,輕易判定一個還未來到人世的小生命的死刑。

“你就這么尊重你的計劃,犧牲自己的骨血?”

“喻言……”

劉思欲言又止。他摘下那副黑邊框眼鏡,用桌上的餐巾紙仔細地擦了擦,接著又戴上。

“喻言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當然是真話。我約你談就是要替飛飛和她肚里的孩子聽你的真話。”

劉思苦笑了一下,忽然揚起頭問:

“你上大學時談過戀愛沒有?”

喻言一愣,搖搖頭。

“那倒少見。”

他給她講了一個故事。

大一剛開學不久,班上一個女孩子就喜歡上他了。那時他剛從高中初戀的幻滅中恢復過來,他不想再輕易碰觸情感。女孩叫穎,聰明、多愁善感,成績也很好,大學四年,著了魔樣,不屈不撓始終如一地對他好。但他從一開始就不接受她,接著厭煩,然后是反感,蒼蠅樣的反感。穎很傷心,大學四年一直過得不快樂。她的大學生活是憂郁的,她之所以沒有絕望是因為劉思一直沒有交女友。她甚至在夜半獨自爬到女生宿舍七層樓頂上喝得酩酊大醉,喊著劉思的名字狂歌亂舞,就差沒掉下來摔死。這都沒打動劉思的心。連反對學生談戀愛的系主任都說他鐵石心腸,不可理喻。這樣一直糾纏到各自走上工作崗位。兩年前,劉思騙她說他要結婚了,讓她從此死了這份心,各人安心找各人的幸福,她才斷了聯絡。

“這跟你和飛飛有什么關系嗎?”

“一個星期以前她來了,住在金花酒店。她結了婚,別人介紹的。過得并不好,那男的不是個東西,下了班也不回家,到處東游西蕩,沾花染草,有次甚至帶一小姐回家,在她睡的床上胡搞。她剛好回來撞見,那女的一邊穿衣服一邊說她敗興,她大叫一聲將家里空調、電視等能砸的都砸了,還挨了一頓揍。她想離婚,那男的威脅說離婚就毀了她……她很可憐,跟單位請了長假長途顛簸就來了,來前沒跟我聯系,怕我不見……”

說到這里他又沉默了會兒。低下頭,摩梭著空空的冰茶杯。

“這么說你現在可憐她,覺得對不起她,她的悲劇是你造成的,或者因此因憐而愛,拒絕飛飛?”

茶樓里放起了克萊斯曼的《致愛麗斯》。傷感幽緩的曲子無孔不入地四處縈繞。

劉思將背如釋重負地往后一靠,雙手交握著,鏡片后的眼睛射出堅定的光:

“你錯了,我不是拒絕飛飛。穎很可憐,我現在不想給她任何刺激,她不該往絕路上走。我是她在茫茫人海中緊緊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我能做的就是幫她慢慢穩定情緒。我已傷害了她,我不會再傷害飛飛。只是飛飛不是一個像你這樣理智且善解人意的女孩子,她不可能坐下來完整地聽我從頭到尾講一遍這個故事,我不愿想像她會做出什么樣的事,你是她最好的朋友,希望能幫我勸勸她,再說,這個時候我沒打算要孩子,我有我的人生計劃……”

喻言沒有將關于穎的事告訴飛飛。她也怕飛飛會鬧出事來,不好收拾。

她不愿給劉思添亂。

方理過來時,喻言飯已做好了。

“飛飛懷了孕,劉思暫時不想結婚。”

“那就打唄。”

方理滿不在乎地夾了一大塊肉,吃得很香。

“你怎么這樣?你們男人真是!”喻言不高興地挑了一筷青菜。

“哎,你不要一棍子打死嘛,你懷了孕,我們馬上結婚。”

喻言將筷子一丟:

“二十幾年前你媽就這樣逼著你爸結婚?怪不得這德性!”

她吃了一碗飯,不想再吃。一盤紅燒鯽魚,剩下一條沒動。青椒炒肉倒是吃得精光。

刷完碗,喻言靠在沙發上看書。方理興致勃勃地看電視上的足球賽。

“方理,你就不想問問劉思為什么不愿意結婚?”喻言放下手中的書。

“我不問你也會說的,你是一臺永不磨損的錄音機……射門!射門!”方理看球賽看得目不轉睛。

“方理,方理!你再看我不高興了!”喻言有點生氣。賽場上不知哪個隊的隊員在射門,方理還是不睬她。

喻言“呼”地一下將書砸了過去。

“干嗎呢,你?”他摸著腦殼有些惱怒,眼睛還是沒轉過來。“噢,進了,進了!狗日的,好樣的!”他手舞足蹈,終于心滿意足地走到喻言身邊,緊挨著她坐下。

“不就是為了穎嘛,他的那點事還瞞得過我?”方理的手伸進她的衣服里,一陣鼓搗。

兩人在沙發上做了一次。

“方理,你說劉思這人到底重不重情?”

“我也說不上來。不過男人的事,有時候只有男人才能明白,再聰明的女人也不會懂。”

喻言陪著飛飛到一家診所人流。

穿白大褂的護士發給飛飛吃了兩顆白色的藥丸。喻言奇怪地覺得那是1945年的日本兵吃的氰化鉀。

四個多小時后,喻言聽到了飛飛聲聲慘叫。宰羊樣。那是醫生在給她作宮內消炎手術。出來時,她大汗淋漓,臉色發白,幾乎站都站不穩,護士趕緊扶她到隔壁病床上躺下。醫生給了喻言兩包補血的中成藥,囑咐她馬上喂飛飛服下去。飛飛吃了藥,躺了一會兒,感覺好些,便由喻言扶著出來了。

“怎么樣,要緊嗎?”守在外面的劉思一直焦急地踱來踱去,見她們出來了,趕緊迎上來。

飛飛虛弱地搖搖頭,她靠在喻言的肩上,沒有力氣。劉思攔了的士,兩人扶著飛飛坐進去。

在車上,飛飛“哇哇”地嘔吐,服下去的藥全都吐了出來。司機停車要她下來吐,劉思甩了一張百元大鈔,司機閉了嘴。

車一溜煙開到劉思的住處。

喻言扶著飛飛在床上躺了下來,轉身準備到廚房端早已煨好的雞湯,卻看見劉思在一邊摘了眼鏡偷偷抹眼淚。

喻言忽然一陣感動。

原先因飛飛而起的對他的介蒂沒有了。有種異樣的感覺襲上來,她覺得這是個很溫柔的男人,拉動了她心里的某種疼。這是方理達不到的。

飛飛恢復得很快,畢竟年輕。

她對家里人說她到武漢同學那里玩了一個星期,現在回來了,家里人只是奇怪她玩瘦了一圈,她說自己減肥計劃成功。

她又要天天安排節目出去玩了。劉思三天兩頭地缺席,手機關機,有時打呼機他也不回。開始飛飛沒怎么起疑心,后來覺得有點不對勁,怎么老是有公事,這段時間公司沒什么大事呀?難道他也像喻言的老板莫明天一樣玩上了女人?飛飛心眼本就多,公司里的女同事一個個被她排除掉,那些女人不是老了就是沒氣質,劉思不會喜歡。她動起了腦筋。

對于怎么控制現代的男人,她更愿意與飽經滄桑在城市里生活了近五十年的母親一起深入探討。她查呼臺。弄清楚了,最近常呼他的一個號碼是78883287,金花酒店的總機。她很快知道了穎。

不分青紅皂白先動手,這是她做人的原則。

飛飛和劉思兩個人的戰爭爆發了,她三天沒上班。

事情來得突然。劉思根本就沒打算讓她知道,方理不會說,要說肯定是喻言說的。喻言并沒在意劉思氣咻咻的詰問,只是以旁觀者的身份忠告他:“劉思,紙包不住火,飛飛遲早會知道的,她性子越烈證明她越愛你。你如果真的不想讓她傷心,你就應該向她解釋清楚,同時也應該告訴穎你現在的處境。女人很柔弱也很堅強,繞指柔之所以能變成百煉鋼是因為男人的淬煉,你的溫度不能高。劉思,我幫不了你,但我會看機會幫你的。”

焦頭爛額的劉思走后,方理嘀咕:

“你怎么幫?這種事你能幫嗎?男人的事不用女人雞一嘴鴨一嘴地摻和,越幫越忙。”

喻言沒理他。

穎還住在金花酒店302號房。

喻言敲開了她的門。她知道她進去的效果和飛飛、劉思進去的效果不一樣。這三個人現在需要一只傳播花粉的善意的蜜蜂。

“你是穎吧?我叫喻言,是劉思也是齊飛飛的好朋友。”喻言看她第一眼,就覺得穎是瓊瑤書中那種哀怨的有著悲劇色彩的女人,她的衣服是淺紫色,輕飄飄,渾身一股不真實的氣質。

穎安靜地笑著,請喻言坐。右臉上兩道深深的抓痕,落了殼結了紅紅的疤,像兩條小蚯蚓,那是性格暴烈的飛飛的杰作。她似乎有點不相信她,但還是愿意接待她。喻言明白了劉思跟她談起穎時的那股沉重,這是一個易傷而又不幸被命運擊傷的女人,她已失去了斗志,斷翅的鳥一樣在人間張惶地飄著,不知自己的棲息地在哪里。她給喻言倒了一杯水,始終不說話,等著喻言開口。

喻言從包里拿出一管包裝精美的疤痕靈和一瓶丁家宜洗面奶,遞給她:

“穎,疤痕靈是劉思特地買的,他讓我轉交給你。這種磨砂洗面奶我用過,效果不錯。劉思很關心你,也很擔心……”喻言看見穎的臉上有兩道彎彎曲曲的淚水,小河樣,在汩汩地流淌。她同情地看著她,不知道下一句該說什么。來時預備的一肚子的話,忽然都說不出來了。

沉默了片刻。

喻言又從包里取出一個紙包,打開,里面是一摞粉紅色的用玻璃紙疊成的小方塊,齊齊整整,很別致,她拿出一個,對著上面一個尖尖的小口,“呼——”地吹了一口長長的氣,小方塊漲大,成了一朵粉紅色的透明的小燈籠,極漂亮,喻言小心地將它立在桌面上,又拈起一個方塊,告訴她:

“我在上大學的時候,聽別人說過一個外校的故事。一個女孩喜歡上了隔壁班的一個男孩,但那男孩已有了女朋友,不喜歡她,還討厭她。那女孩毫不氣餒,想盡辦法千方百計接近他,男孩對她的狂追嗤之以鼻,甚至將她寫給他的情書念給同寢室的人聽,最后發展到將之貼在她們系的黑板報上。所有的人都把這當成笑料,包括她同班同學。她的同班同學認為她簡直丟他們班的臉,但她仍然執迷不悟,不可救藥。慢慢地男女生都不愿意和她交往,她成了一個為愛情而形單影只的孤家寡人。臨近畢業的時候,她送給他們班每個人一個這樣的小燈籠,上面都寫了一行字:我孤獨的愛過,雖然是一個形狀,卻很美麗。當送別的那一天來臨,餐桌上所有的人都向她舉起了杯。”

她吹著一個又一個的小燈籠,足足十二個。喻言最后說:

“十二這個數字很吉祥,比如一年有十二個月,十二個生肖一輪回,它是我的吉利數,希望你喜歡。穎,你不要怪飛飛的無理,她其實是個比較天真的人,就是性子急。……十幾天前,她才做了流產。”喻言斟酌著,還是將最后一句話說了出來。

“別說了,我知道。謝謝你。”雖然打斷她的話,穎的聲音并不急,細細的。

喻言不明白這么一個嫻雅的女人怎么會被愛情逼得爬上七層樓的樓頂酣醉著狂歌亂舞?她更不理解劉思怎么會一點都不動心。

穎的確很聰明。她告訴她,兩年前她就知道劉思說要結婚是騙她,面對命運的鐵面,她只能放手。她還說她是個不幸的人,她現在的婚姻就是一個證明,她來到這個城市是因為這個城市有劉思,有她刻骨的愛,那愛里還留存著許多往日的空氣,雖然憂傷,但是純真。她懷念。她現在的生活是個噩夢,但她不會將這個噩夢傳染給別人,她會很快離開這里。她接著幽幽地說:

“請你轉告劉思,我會按我的方式走完人生,它還很長,請他不必擔心。也請轉告齊小姐,我不會再干擾他們的生活。希望他們過得幸福。”穎的眼里又有了點點淚光。喻言想不出該怎樣安慰她,安慰這個在情感上被擊得潰不成軍的女人,她實在是同情她。

喻言喝完一杯水,要走。穎怔怔地看著桌上一排粉紅的小燈籠,忽然說:“我情愿你和劉思在一起,齊小姐不適合他。”

喻言心里格登了一下。

穎第二天果然離開了飯店,沒有和劉思告別。

方理的生活好像一直變化不大。他的日子過得逍遙自在,碰上周五、周六,將生意丟給小潘,邀幾個哥們在居委會棋牌室或喻言住的屋子里,細茶長飲,砌長城,徹夜不休。喻言的屋子窄,他們就在靠近廳門邊的那塊寬地兒擺桌子。茶喝得多尿多,午夜廁所里沖水的“嘩嘩”聲不斷。喻言從來不打。逢到在她的屋里打時,她就關上臥室門,躺在床上看書。但外面嘩啦啦的洗牌聲或嘩嘩的沖水聲很討厭,便挑文字強烈的書看,如《王小波作品集》。

總的來說,喻言是個好靜的人。而文字不會發出聲音。她喜歡有生命,有情感,激烈的東西,不欣賞那種無所事事的純粹消閑找刺激的自我消磨。生活像一盤沙子樣絲絲縷縷,從指縫間平穩地往下漏,慢慢堆起一個兩個荒渺的沙丘,喻言有時甚覺無趣。而方理,習慣于懶懶散散的,他翻這些沒完沒了的沙丘覺得很有道理,他說人生本就這樣,翻了這個前面還有一個。喻言說不,她希望有一天能從那沙丘里挖到一株仙人掌甚至在那仙人掌上找到一朵白色的小花,仙人掌的花,有生命的刺長長的在周圍環繞。

除了在“蜜園”算帳,除了看球賽、片子,若沒有一些新鮮有趣的事實的刺激包括高潮的做愛和報紙上連篇累牘的各種犯罪報道,甚至一兩個從朋友口里抄來的黃色小故事,方理是委靡的,起碼在喻言的眼里如此。但這種委靡有一種喻言抗拒不了的病態的吸引,它讓人很舒服,很放松,像影視劇里演的吸毒的樣子,飄飄忽忽,擺脫了所謂責任感那道縛體的繩索,在另一個純粹自我的世界里隨心所欲地浮沉,如不干凈的水溝里的綠苔,輕飄飄地隨著水波動蕩快樂。

一連幾天喻言郁郁寡歡,和方理做愛隨他四處擺放身體。她不想動,便被動地接受著方理高昂的性欲。方理身上有很多體毛,喻言相信那是性欲旺盛的男人的標志,所謂黃書包括亨利·米勒的《南回歸線》、《北回歸線》都是這么寫的,喻言很信。方理對她的這種做愛態度提出意見,說她不尊重性生活。喻言不理他,兀自想著自己的事。她的明晃晃的身體菜板上的肉樣被方理翻來覆去地搗騰。搗騰來搗騰去。她忽然有些厭煩。

生活也是影碟,或許,我已主演并深入了A面,這就是高潮么?進入社會后的第一次高潮?她常這樣想。

飛飛和劉思的關系時好時壞。

兩人一會兒好得像青藤纏樹,一會兒又斗雞樣互相敵視。特別是飛飛,總是一副癡情女愛薄情郎橫遭虐待要博取天下人同情的樣子,她不允許劉思有哪一點不遂她的心,不允許劉思表現出任何和以前相比不一樣的言行。飛飛固執地認為劉思一定和穎有著什么,否則他不會為一個遠途而來即使是老同學的女人專門在酒店包一個房間,白天黑夜見面,那肯定與茍合有關,何況那女人還有幾分姿色身材比她苗條。她不相信現實中的成年男女摒除肉體關系還存在親情之外的單純的互相關愛。

她要劉思百倍的順意以補償。

喻言最近運氣不錯。公司捉了一筆戶外廣告大單,這筆單最開始是因她在朋友婚禮上與賓客攀談牽線的,雖然很少出去跑業務,但這次對公司有功,作了貢獻,莫明天宣布獎她人民幣2000元。小昭眼紅,坐在對面用簽字筆將桌上的玻璃板敲得“托托”直響,同事們嚷著請客,架不住哄,喻言答應了。定在星期六上午十點,青軒飯店三樓。

那天方理去一個老板那里弄片子,沒來。青軒飯店三樓門口設兩個巨大的啤酒桶,上面放一個碩大的木瓢,底色,喻言很喜歡。一行人嬉鬧地坐下,喻言吃飯從不虧待自己,她為自己點了腰果雞丁、瓦罐烏雞湯。腰果粘脆,有花生的香味,和嫩滑的雞丁一起爆炒,絕。烏雞湯嘛,補氣血,養顏。大家都在玩猜牙簽的酒令,到了女同事就是飲料令,喻言也參加了,還喝了不少飲料。她注意到靠窗的臺位上來了一桌人,有劉思。喻言過去和他打了一個招呼。

劉思穿了一件淺灰色西裝,打鮮明的深藍領帶,飽滿的寬額頭上泛出年輕小伙子特有的精力充沛的光,他的眼鏡擋不住灼灼的目光,很吸引人。他們的桌上堆了二十幾瓶貝克。五個人兩個操外地口音,喻言知道他們在談業務,前兩天飛飛就抱怨劉思不陪她,老是說忙,要接一筆業務。她擔心劉思今天會喝趴下。他自己都戲稱那兩斤脾胃有辱東北人的形象,每次喝急了,都是飛飛代喝,那是在他們四個人的桌上。操外地口音的有一紅光滿面的大胖子,墩實地坐在那里,眼睛轉得很快,話多。喻言知道這種人不好對付,勸酒厲害,喝酒更厲害,一根酒腸子捅到底,俗稱“酒麻木”。她一邊玩酒令,一邊關注著劉思那一桌的動態。果然,沒多久那邊桌上喧鬧升天,劉思帶來的兩個陪客已咕哩嚨咚,面前各擺了七八個空瓶,好像不行了。小姐還在上酒,劉思聲嘶力竭地跟大胖子窮辯,大胖子確實厲害,他的面前起碼擺了十幾個空酒瓶,還在那里面不改色、精神抖擻。

“劉經理,這杯你不喝就太瞧不起人了!……”

喻言看見劉思臉紅到了脖子上,他的面前也放了四個空瓶。她知道劉思已喝得差不多了,但他似乎不能推卻這杯酒,舉起杯子站了半天,最后還是一仰脖,吞下去了。

“劉經理,劉經理!”

喻言看見劉思已溜下了椅子。西裝上一片狼籍,慘不忍睹。

她迅速給飛飛撥了電話。飛飛風馳電掣地來了。

再碰到劉思,喻言就好心勸他,“劉思,談生意喝酒不用那么拼命吧?會傷胃的,你可以學點經驗、耍點手段嘛。”劉思嘆一口氣:“喻言,飛飛要是像你這樣會體貼人就好了,她經常說我不會喝酒丟公司面子,也丟她的臉。”

停了一停,又說:“飛飛最近脾氣不好,一點雞毛蒜皮的事翻天似地吵,真受不了。”

喻言勸他:“你就讓著她,女孩子心眼小,要人哄。再說,上次的事對她有刺激,她需要一個過程平息。”

“那方理以前也談過戀愛,還差點和那女的結婚呢,你怎么不介意!”劉思忿忿不平。

說不上為什么,喻言情緒有點不太好。看書經常跳著看,先翻尾再找中間,最后瞧頭。電視更看不進去了,她本來就不大看電視。一打開,盡是模仿港臺的娛樂節目,男女主持人不論歲數大小一律天真狀夸張狀捧著個話筒傻笑,能打動她的極少。方理快活得像頭羊,盡找一些報紙上登的奇聞怪事講得頭頭是道,津津有味。夜里一過十點就催她上床,說這是生命最終的樂趣。

最終的樂趣,那你深山里的妹妹呢?

你這人有病!

喻言想:我可能真的有病。

這兩天她老做一些怪夢。夢里有方理,有劉思,有時候她找方理,方理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劉思一直站在身邊,沒看見飛飛。有一個夢是她被人捆綁著推進一個大坑里,好像她是一個地下黨,日本人要活埋她,她堅貞不屈,極英勇地站著,忽然一聲槍響,有同志來救,她極力掙扎著抬頭往上看,敵人揚了一鍬沙土下來,隱隱約約她看見一件淺灰色的西裝,還有深藍色領帶……

“喻言,喻言”有人在喊她。喻言睜開眼,看見方理開了臺燈,正關切地注視著她。原來喻言在夢中不停地亂動,把方理踢醒了。方理起來拿一條毛巾替她擦汗。

“做夢和誰在一起呀?那么緊張,踢我,肯定沒我的好事!”

喻言笑笑,倒下再睡。

新近上映《云中漫步》,是部大片。喻言決定和方理一起到光明影院去看。大片兩人是從不在“蜜園”看的,效果比不上電影院好。出來時,正在下雨,兩人沒帶傘。

“方理,覺得怎么樣?”喻言倒是欣賞影片里面美麗絕倫的畫面,也欣賞主人翁優雅浪漫的拉美式愛情,像片中被焚燒的葡萄園一樣,有讓人哭不出的荒涼,很美。“我不喜歡,慢吞吞,淡得像鳥。”方理揪起自己的衣領蓋住頭發,催喻言快走。

生活的A面,喻言腦子里又冒出了這幾個字,她輕嘆一口氣,進入了綿綿雨里。

那天天氣很好,有白云蒼狗之勢。

喻言興沖沖地到“蜜園”找方理。她很少在月末的工作日有空,公司來了兩個即將畢業的財校學生,無報酬實習,喻言讓實習的學生幫著制證,計算財務數據的勾稽平衡,只花一天半,報表就出來了。趁莫明天不在,她找個借口溜了出來。回來路上順便到菜場買了一袋活蹦亂跳的蝦,晚上她要在方理那個小廚房里做紅燜蝦,這個星期本來是輪到方理下廚的,喻言心情好,打算自己做。

投影廳聲響很大,槍炮隆隆,轟炸聲聲,嘰哩咕嚕的人語不斷,喻言知道那是在放原版西片。她探頭瞄了一下,很火爆,施瓦辛格主演的《終結者》。

喻言問坐在門口檢票的小袁:“方理呢?”

“老板啦,好像,好像在——我也不知道他到哪兒去了……”小袁的聲音有些囁嚅。

喻言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負責收銀的小潘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她決定先到影廳后面一墻之隔的方理住處去,放下東西,再打手機。

喻言掏出鑰匙,開門。里面似乎有女人的聲音叫了一下,音質很高,所以在隔壁震耳欲聾的槍炮聲中脫穎而出。

她推開門,放下蝦和包。

方理住的屋子足足有三十多個平米,客廳樣,中間用黃色的布簾隔成兩間。不開燈光線很暗。里間有男女吭哧吭哧的聲音傳來,喻言很熟悉那種聲音。她慢慢走過去,掀開隔簾:

兩具赤裸裸的肉體發出油畫樣的光樹根似地糾纏在一起。女人的嘴臉被一時的快感扭曲,一聲一聲的呻吟從她半張著的嘴里由胸腔深處滾滾而來,那情景像一攤山野里肆無忌憚狂泄的泥石流,沖決一切,毀滅一切。兩人交叉對坐。

這種姿勢喻言也用過。

就在這張柔軟的席夢思大床上。

她慘叫一聲,掉頭而出。一腳將放在門邊的亂舞前爪的蝦踩了個稀爛,幾只劫后余生者驚慌失措,沿著桌腳四散蠕動,奪路而逃。

喻言無法原諒自己的眼睛。

她寧愿是個瞎子,不要看到那一幕。

飛飛來看她,她不開門。

后來劉思也來了,她還是不開。

她向莫明天請了三天假。

她想休息一會兒。她本來就是個喜歡安靜的人,是方理打亂了她的生活秩序。她知道自從那次和齊飛飛、劉思一起到“蜜園”看片子,她就不是清潔的少女了,這個年齡也該邁過青澀階段了。就像西瓜熟了就該破開,否則時間長了會爛。她不是痛恨那個輕浮無恥的摘瓜者,而是無可奈何地心痛內在的感覺全線崩潰。

像一串漂亮、珍貴的項鏈突然在某天早上斷了線,珍珠遺落一地,蹦跳著滾開,魔術似地沒有蹤影。她跪在地上,用手到處摸,細細地找,這是她惟一的一件飾物,是她的驕傲和自信,她哭泣著,徒勞地想找回那一顆顆珠圓玉潤的珠子,拼湊完整。

喻言覺得心里有團火,在猛烈地燒,而外面卻寒風凜冽,冰刀刺骨,她覺得難受極了。想著,世界末日到了,自己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漩渦似的風暴把她舉到三十層樓高的天上,又重重地摔下!她躺在火車的鐵軌上,渾身痛得不能移動絲毫,眼看那噴著黑煙的龐然大物向她轟隆隆、轟隆隆地駛來,她絕望地閉上眼睛,無助地讓痛一遍遍一遍遍肆意地狂碾,狂碾,碾過她像一層薄紙似的身體。她飛起來了,輕飄飄地飛起來了,有從墳墓里出來的磷火在追她,她連眼淚都不敢擦,拼命地逃,逃,臉上的淚水板結,像一塊磣人的石子兒……

她在感覺的煉獄里掙扎。

有時搬出鏡子,試著看還能不能微笑。她牽著嘴角,鏡子里的人不是在笑,而是在神經質地做著某種莫名其妙的動作,她瞪著那張臉,突然陌生的臉,眼睛漸漸模糊,終于捧著鏡子無聲地抽搐,她哭了。她不想流淚的,她不愿成為為男人而傷心的女人,她甚至瞧不起苦戀劉思的穎。但她絕望地發現自己控制不了感受,她心痛,很痛,她窒息地哭,毫無覺察地吞食自己咸澀的淚水。

她靠在方理常開的那道門上,拉上暗栓,迷迷糊糊,昏睡了兩天兩夜。正逢經期,她也不管,任鮮血在身下汪了一地,逐漸凝成暗黑色。她要離棄自己,離棄。

外面的人輪流勸,像另外一個世界的聲音。

方理也憔悴了。

向來往上翹的下巴焉巴下來,還長了青粗的胡子,他找老同學劉思。兩人坐在風亭茶樓,沒心沒肺地喝茶。劉思開口就道:“喻言不是挺好嘛,你找別人玩是對不起她。”方理長長吹了一口煙,說:“我和小潘不是一天兩天的關系,兩年了,在遇上喻言以前。”

“那你上喻言干嗎?還同居!”

劉思生氣地摘下眼鏡,使勁地用餐巾紙擦,好像上面有什么不干凈的東西。完了又拋出一句:

“喻言不是個一般的女孩子,她是個好女孩兒,你那德性,不要把她給糟蹋了。”

“哎,我說劉思,咱們出校五年了,你不要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方理有些煩躁。他討厭劉思擦眼鏡的樣子,每逢遇上令他為難或氣憤的事,他就摘下那該死的黑框眼鏡,來來回回地擦,像是擦狗屎。

“你別跟我提學校。你在校的時候根本就一色狼,慘遭你毒手的不知有多少像喻言這樣的女孩子。”劉思更不屑了。

“你不想喝茶了,是吧?”方理站起來。

劉思向他搖搖手,“算了,算了,我們說現在該說的事。”

這是一個日光微弱的下午。茶樓外面的林蔭道干凈得像孩子們玩的滑梯,偶爾的落葉閃著薄薄的安祥的光。兩人盯著窗外不聲不響看了一會兒。方理先開口,他告訴劉思,他很愛喻言,對小潘談不上愛,但不否認,他喜歡她,畢竟在一起這么長時間了。之所以沒有和小潘結婚,是因為他自己都覺得那不可能,他在等真正的愛,幻想中的愛,那愛像云霧中的山花一樣飄渺,但純凈,有如早晨菜場上還掛著水珠的紫光瑩然的茄子,樸拙而喜人。這種女孩子現在很少見,就像這個城市再也看不到紛飛的大雪了,頂多只有迷惑人的小雪花,雪粒。但喻言就是。他說他從那次劉思和飛飛帶喻言來看片子的時候,就發現了這個秘密,并且動了心。所以他帶著一腔獵人般的狂喜,迫不及待地獵取了她,包括她的愛情,讓她屬于他。

“那你還和小潘保持那種關系?”劉思在小姐續水的裊裊霧氣中問方理。

方理不置可否地看著外面面目模糊的太陽,忽然眼睛直直地盯著劉思:“除了飛飛,你就沒對別的女人動過心?”

劉思沒言語,他喝了一口熱茶,想了一會兒,說:“有,但不是和誰都上床,這是原則問題。女人和男人不一樣,女人往往把感情當成生命中最重要的砝碼,一但失去就會終生失重;而男人不會,男人有許多其它的東西來支撐,比如權力、金錢,比如事業。而性在女人的感情中處于心臟地位。男人追逐性,女人珍惜性。而性和背叛,致命相連。所以一對相愛的人,無論被背叛的是男人還是女人,那都是一道對他最殘忍的靈魂十字架,上面有永遠的血痕。女人尤其如此。男人,其實更應該比女人多一種能力,那就是克制,這是男人最深刻的一道魅力。我不會像你這樣不負責任地亂碰女人。”

兩人交談就到這里。

十月三十日,是喻言的生日。

她一直不理方理,像磁場上的一極碰到同性的另一極,不管他采取什么樣的手段。她的一居室換了一把鎖,除了上下班和買菜,她很少出去,像一只蛹躲在繭里,對外面的事充耳不聞,“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又恢復了以前的生活。除了和飛飛在一起,喻言成了獨行俠,獨來獨往,不想與任何人多說一句話。她住的屋子里沒有電話,方理不停地給她打呼機,諸如“我愛你,請原諒我一時的沖動”“我從沒忘記你,你一直在我的心里”“請給我一次機會”等等,喻言干脆關機,再不帶那只紫紅色的戴安娜呼機。有次已經下班了,公司臨時有事急需一張支票,其中一枚印鑒章在喻言手里,小昭無法開出支票,她給喻言打了九遍傳呼……次日,喻言一上班就挨了莫明天一頓臭訓,說她下了班就忘了是新達公司的人,再發生類似事件扣一個月工資,坐在對面的小昭幸災樂禍地奸笑。

她又開了機,只是一見有關方理的信息就按刪除。

喻言沒想怎么過生日。飛飛送了她一只通電后就一閃一閃的微型航標燈,深紅色的小燈泡,乳白的浮船底座,上面固定淺黃透明小燈塔,裊裊香氣從塔頂幽溢而出,一個精致的小禮物,喻言隨手把它放在臺燈邊。

三十日那天,呼機不停地響。多數是方理打來的,也有祝賀她生日的關系要好的同事。飛飛建議再邀幾個都相識的朋友來開個小派對,她拒絕了。她需要安靜。她已經不起任何喧鬧,像一朵白天開放晚上就想閉合的花,花也有睡覺的時候,喻言想。

雖然她極力在自己的生活中抹除方理的痕跡,但到了晚上還是忍不住看了一遍方理那天給她的留言。“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整整二十六個。執著得像個不聽話的蠢孩子。喻言剛好過二十六歲生日。她冷藏的心,隱隱被吹開了一扇窗,有一縷暖風溜進來,接著升上來的是方理那黑亮黑亮的眼睛,里面盛著水一樣的憂傷,仿佛有許多的話要對她說……她使勁擺擺頭,將呼機丟得遠遠的,拿起床邊的書。

拼命地看。那是劉墉的《我不是教你詐》。

十一點半,呼機又響了。

會是誰呢?那個瘋子方理嗎?

她猶豫著拿過呼機,上面顯示:劉先生祝生日快樂,他說傷心而勇敢的女人是雪梅,希望它動人而不凍人,否則所有的賞花人都會傷心。

喻言心動了,她想起劉思那天在青軒飯店吞下最后一杯酒的樣子,義無反顧,舍我其誰,就連喻言不喜歡的他臉上的那副黑邊框眼鏡都如蒙面英雄佐羅的佩刀,發出男性有著強烈體味的扣人心弦的氣概。換成方理,他決不會喝那杯酒,他會裝醉,醉著向立在身后的小姐耍賴,設法躲掉它,如同他一向誘人的懶散,藏著點點烏賊般的狡黠。

劉思,是一幅中國傳統的工筆花鳥畫,筆法嚴謹,那里面的意趣是濃重的繁花綠葉下一對喁喁私語并立依偎的鳥兒,外面風雨瀟瀟,它們溫暖而安全,她出神著,想參與進去,有一點點來自童年時代的明知不可能而又時時貪婪想像的向往。而方理是突破常規的,如西歐重彩濃墨的油畫,有時讓她看不懂,甚至覺得病態,但有驚人的吸引她的力量,汪洋恣肆地覆蓋她所有感覺,使每一個毛孔都被他掌控,窒息,以至不能平穩自如地呼吸。

她被這種窒息和掌控誘惑,那里面有她不能自抑的性愛——一片陌生的颶風掀過的致命記憶。

方理的激情經常讓她沖動如火,讓她想極速墮落,在速度中獲取前所未有的生命撞擊的快感,就像垂死的老人一聲悠長的嘆息,是那么地讓她覺得全身心瓦解般,徹底的舒暢。據報載吸毒者戒毒后,復吸率極高達95%以上,這是因為他們在生理上戒斷后,心理毒癮往往很難根除,一遇機會,誘惑如熊熊烈火,他們會忍不住再吸。喻言想這和女人有第一次成功的性經驗是一樣,她們會再想,想那種蝕心入骨從生命底層經由每一個毛孔抽發出來的跌落成瀑的狂歡,那是隱藏于女人內心深處的極隱蔽的關于肉欲的墮落,它和使她快感的男人沒有關系。

喻言這幾天一直在想一些問題:為什么字典里有了“愛”,又要造“背叛”這兩個字眼?為什么澄如日月的愛情經不起性的邪惡的攻擊?為什么男人對性的占有有著沒完沒了的獸樣的瘋狂……她想這些的時候,身體里有貓嚙般隱隱的渴望,復仇般的渴望,小蟲子似地在慢慢蠕動,她喝水,焦渴地喝水,但仍不能止住那種她不能控制的欲望。那欲望在長,在長,慢慢膨脹,膨脹,方理裸露的肌肉白熾燈光似地在她的眼前晃動……喻言幾乎要大喊,喊出來,她清楚地知道,方理用強勁的手段打開了她作為一個女人最要命的關于性的閥門,他控制了它,強盜般玩弄著它,而她立在一旁,已失去了羞恥,她不再擁有少女那驕傲的對性的羞恥感和神秘感,她只想要,想要,要……她的手伸進了欲望的中心。

這和她第一次毫無心理防備地看那種片子有關。

她看了,自以為勇敢地看了進去,旁邊坐著方理。那些巨大的情欲的場面像一層飄浮著惡意幽靈的空氣,一直迫使她呼吸,呼吸,擾亂她的感覺直至方理的出現。那些幽靈陸續離開,但影子卻留了下來,像某些治愈后易復發的病菌,一遇她落單的機會,就發動無休止地攻擊。

喻言恨自己。

她恨她自己和一個最庸俗的女人沒有什么不同,一旦打開了心欲之門,就秘密想著那只潘多拉盒子里所有的蠱惑之光。她幾乎殺了自己以消滅那邪惡的在深夜里突然涌上來的動物般欲望。

她試著修復很久以前,完全屬于自己的感覺系統,她撿起每一個殘留的部件,珍惜地摩梭上面每一條有生命的紋路。她決定不再讓人在她情感的通道上屠夫樣拎著性欲長驅直入。她有慘痛的教訓,不堪回首。

喻言的酒量自己也不知道,她聽說過一句話:女人只怕不端杯,一端杯,男人是喝不過的。

已喝了多少,她搞不清楚了。桌上杯盤狼籍。她需要酒精,來麻醉一些讓她頭痛欲裂的想法。

迷迷糊糊間,有人敲門。

喻言扶著桌子站起來,去開門。外面夜色朦朦,一束很亮的燈光打在她的臉上,她認出那是劉思公司的車。車子打擺子似地震了幾下,掉頭走了,劉思夾著公文包走進來。喻言問他,“這么晚來,飛飛呢?”

劉思打量著狼籍的桌面,一瓶開啟的郎酒少了半截,喻言坐在椅子上眼神迷離。他放下公方包,問:“光喝酒,沒吃飯?”

喻言搖搖頭。劉思走進廚房,揭開電飯煲一看,里面有薄薄一層米和水,他撿起丟在一邊的插頭插上,又加了兩大碗水。

“飛飛考職稱,今晚培訓班串講,我剛送她到青少年宮上課。順便過來看看你。”

劉思一邊替她收拾桌面一邊跟她說話。喻言向來不參加諸如此類的考試,她覺得沒勁。想起飛飛說要將一本新出臺的專業書借給她看,便問劉思:“飛飛的書給我帶來沒有?

腳下一趑趄,差點兒摔倒。劉思趕緊過來扶住她。

“喻言,你喝多了。”他扶著她走進臥室,讓她躺下。

“我沒醉,我從來沒醉過。”喻言掙扎著要爬起來,劉思按住她,“你休息吧,我給你煮了稀飯。”

她躺在床上,忽然哭了。

“喻言,怎么了?是不是酒喝多了難受?那滋味我有體會,我給你泡杯茶。”

劉思起身欲離開,喻言拉住,不讓他走:“劉思,你陪我坐會兒,我真的沒喝醉,就是心里難受,堵。”

劉思拍拍她的手,坐了下來。

“劉思,你那天在青軒飯店陪客戶喝酒,我看見了,你喝酒的樣子像佐羅。”

“佐羅也像我一樣喝醉嗎?喝酒是我的弱項,它讓我很無奈,像愛情一樣。”

“飛飛讓你無奈么?她是個單純的女孩,給什么,就長出什么,像所有城市里長大的孩子,有她們與生俱來的驕傲。她們舉止得體,有時真讓我羨慕。”

“你應該是個很驕傲的女孩。”

“我么?我實際上是個很自卑的人,我想和別人做得一樣好,并且超過他們。我要表現得和別人不一樣,用自己的獨特的方式,像天山腳下的野馬群樣飄揚地證明。在自卑的同時我堅信自己無窮的能量,那是一個女人最珍貴的擁有,它如同寶藏一樣豐富,如同瀑布一樣迷人,它讓人驚訝,讓人贊嘆,讓人迷惑它賦予女人的幾乎可以無窮無盡開掘的鬼斧神工……它就像奇跡,比財富和美貌甚至才華,更重要。”

劉思全神貫注地聽她說話,她的話像十二度的啤酒,足以讓他醉。但這是一瓶多么不常見的酒,連包裝都是驚人的精致,他從未見過那樣的液體,瓊漿玉液似的,閃著極誘人的波光,勾起了他想喝下去的欲望,這是少見的。這和他那次在深圳出差碰到的艷遇完全不一樣,那是純粹的美艷肉體的誘惑,他的體溫當時就升了,欲望在心里翻騰,他之所以能克制,是因為他有飛飛,他有男人的尊嚴。許多冠冕堂皇的男人在嫖娼的那一刻,已脫去了人的光環包括責任,而僅僅充當泄欲的雄性動物,他們極輕易地就讓娼妓用撒尿的地盤嫖了男人一把,還要因此付出那一刻代表男人形象的金錢。這真是天大的諷刺!

喻言對他的吸引是不一樣的。她像一個七八歲聰明過人的可愛的小女孩,遠遠地,向他笑著,神秘地招手,招手,他情不自禁地想接近,觸摸她幾乎讓人心疼的小秘密,他俯下身子,想碰一下剛才說出那美麗話語的嘴唇。

那嘴唇鮮紅,如翕動著的午夜的花瓣,有夜露的滋潤,他迷茫地接近,接近……

“劉思,稀飯煮好了嗎?我真地有點餓了!”喻言微閉著雙眼,酒意朦朧地問。

方理辭了小潘。那個手腳麻利的家鄉女孩兒。小潘不愿走,她拗不過一向稱為方大哥的老板,她一開始就拗不過他,所以跟了他,還以為找到了一個可以脫離山村大樹的巢,從此在這個城市落戶安家。她的方大哥又找了喻言,她哭,沒用的哭,像第一次跟了方理的那天夜里一樣地哭,她舍不得方大哥,但她沒有辦法。每次方大哥找她,她都情不自禁。方大哥除了每月給她工資,還私下給了不少錢,她都留著,那座山里還有兩個讀書的弟妹等著錢用。

小潘走的時候淚水流得像八月的暴雨,方理也很傷心,這么一個憨實的山村女孩兒,像他的妹妹,他有些愧疚,覺得對不起她。臨走的時候,他又給了她2000元錢。

方理心里空落落的難受,喻言不理他,臭狗屎樣不理他。

他想盡了辦法討她歡心。買最后一次上街時她看中的那套750元的銀色西裝,逛遍這個城市所有書店購齊一套張愛玲的小說集,一到下班時間離開“蜜園”站在新達廣告公司門口,甚至不惜向小昭這種女人嬉皮笑臉打探她的近況……還三天兩頭找飛飛商量如何接近她的方法,能想的他都想了,喻言還是一副冷冰冰的面孔,心如枯井的樣子。

他苦惱極了,最近煙也抽得兇,牙齒黑了,也懶得到“君悅”診所去洗牙,那里的老板已認熟了,總是打八折。

這個讓他心煩意亂的女人!

她是他的,他一定要敲開鐵板樣對他關閉的門。

他放不下她。她像個小泥鰍樣讓他捏在手里感覺滑溜溜的很奇怪也很舒服,有時牛脾氣上來了讓他恨得牙癢癢,但是她是那么的善良和自尊,以至她根本就沒有像飛飛撕破穎的臉那樣氣勢洶洶地找小潘撒潑大鬧。但她緘默,沉默得如一只碗,方理不知該拿它怎么辦,既不能回爐重鑄,又不能摔碎。他從來沒有這么苦惱過,特別是為一個女人,他向來是駕輕就熟的。

他為她的自我幽閉而心痛。

他的心里對喻言充滿了歉意,他知道那種場面對喻言這種女人的打擊,他發誓,只要過了這一遭,他會一心一意對她好,盡力修補她心里的缺陷,修補他們的愛情,他不會丟失記憶樣丟失這個注定跟隨他一生一世的女人,他會在兩人爭搶新書的時候讓她先翻一遍,看球賽的時候盡量將電視的聲音調小,包括遠離麻將桌……

方理來到了喻言的窗下,他沒有敲門。他知道敲不開。

她在干什么呢?里面燈光明亮,一點聲音也沒有。

她不愛看電視,肯定是在看書。不知是不是在看他讓飛飛送過去的張愛玲的書?他掏出手機撥號。

喻言是在看書。張愛玲的書。

紫紅色的呼機突然驚心動魄地在梳妝臺上叫起來,她拿起看:

方先生說他就在你的窗下,你不開門,他會一直站到天明,他會天天用這種方式乞求你的諒解。

神經病!喻言關了呼機。繼續看書。

但她看不下去了。

就像廚房的碗還沒洗完,心里不踏實老惦記著。一連翻了幾頁。張愛玲的文字極冷靜,像撕冷艷的布,除了細致的神經末梢的輕微觸動,她確實鉆不進她描述的氛圍,終于忍不住,掀開窗簾的一角微微看了一下,方理果然站在那里。

十一月的夜風是很冷的。他豎起衣領,臉埋著,雙手抱胸,秋天的熊樣在自己熟悉的窩旁踱來踱去。

方理很自信。他相信屋里的女人在想著他。刮在他身上的夜風同樣會刮在她的身上,讓她難受,讓她從里到外一陣陣地發冷,全身肌膚蜷起來,就像他現在這樣。

彼此的沉默,在這種時候最能抓住對方的心,像一對脹滿了氣互相撞擊的汽球,讓人不由自主地諦聽著那即將發生的“卟”的一聲。

深夜2點。喻言的屋里還開著燈,不知為什么,她下不了決心關掉它。

喻言又掀開窗簾看了一下。她發現方理還沒有走,這個瘋子,他是會站到天明的。喻言心里有點緊張。外面風一下一下的刮,刀尖樣掠過她不能安睡的心,她猶豫著開不開門,在臥室和客廳之間走來走去,拿不定主意。

她想一下鉆進被子里,蒙頭便睡,可是外面風聲很大,在呼嘯,呼嘯,呼嘯……她的心里有個小小的聲音在叫,開門,開門,開門。

她忽然聽見方理在說話。

方理隔著玻璃窗和雙層窗紗低聲地說:“喻言,我冷。”

聲音有些顫抖。

喻言一下子打開了門,一股寒氣涌進來,方理站在門口臉色煞白,他幾乎是哆嗦地說:“小潘已經走了……”

喻言一下子抱住了他。

月光歌聲樣滲入。

粉藍碎花的床像一個泊在過去的夢。

方理極溫柔、細致地與她做,與往日兇猛、剛勁的動作完全不同,他連男人快感到來前的粗呼吸都帶著微微的歉意,他極力控制著自己,讓它慢下來,花農培土似地耐心而小心地呵護著展開在床上的喻言。

喻言在腦子里想像著潮涌般的感覺,努力追尋那些深海紅珊瑚的記憶,她做得那么認真,以至完全不出聲地配合并迎接著他,連最貞潔的女人一定會發出的那種偶爾短暫的呻吟聲都沒有。她全身心地想要那種靈肉相合水乳交融的快樂顛峰。

然而她失敗了。

她無法獲取高潮到來前咬牙切齒即將攀頂的緊張。像一個年輕、健康初次臨盆的孕婦忽然聽到只露半邊臉的醫生不容置疑地宣布:難產。她幾乎恐懼。

她在方理溫柔、嫻熟的動作操持下,堅持了一會兒,終于有淚水慢慢沁出來。最后,她躺在方理的身下顫抖著,低聲啜泣。方理正貼著她裸露的身體極有耐心地運動,全心全意地運動,他沒有注意到她在流淚,他很自信他的男性力量,每一個躺在他身下的女人不管多貞烈最后都能被擺平,發出快樂的大同小異的嘯叫,這是他在女人面前下巴總是微翹的原因。

他突然感覺到身下的喻言的顫動,像一條受驚的魚突然不小心躍到了河岸上,身子扭曲惶恐地抖動。

他撫住喻言的肩,她的肩膀都在微微顫動。淚水如清晨的露珠一顆顆往外涌,迅速打濕了她緊閉的眼。

方理慌了,他不知所措。

“弄疼了嘛?弄疼哪兒了?”方理跪在床上,擁起她的身子問。

喻言仍然在啜泣,她嗓音壓抑地說:“沒有,方理,沒有,不是你的原因,是我……”

方理回到喻言身邊后,第一次親密接觸失敗。

兩人都有些沮喪。他們像以前一樣小夫妻似地和睦生活著,但夜里躺在床上時,互相愛撫一會兒,都沒有進一步撫慰下去的要求。方理不敢輕易動她,他怕她哭。

喻言一直覺得睡眠質量沒有以前好,夜里常醒,一點點小聲音就能把她驚醒,哪怕是一聲咳嗽。

她好久不做夢了。睡不深,偶爾進入夢鄉,也很快被驚醒,再睡,便夢不進去。有天早上接近凌晨的時候,她做了個比較完整的夢。她夢見方理上廁所,光著身子,好像是在白天。屋里只有兩個人的時候,方理有時就是這樣,隨隨便便地,光著身子走來走去。廁所里水聲嘩嘩,喻言記得當時自己好像是在做飯,她無意中路過廁所虛掩的門,看見里面除了方理,還有一個女人在洗東西,方理一邊捏著他的玩意兒,一邊親熱地和女人說話,有說有笑地說話,那女人轉過臉,喻言覺得面孔很熟悉,似乎是小潘……接著場面又變了,她在吃飯,吃稀飯,桌上還坐著另外兩個人,一個是方理,一個是面目模糊的女人,夢里的她似乎記得方理光著身子和小潘在廁所說話時的情景,她喝著稀飯,喝著喝著,突然被噎住了,卡著嗓子,很難受……

醒來時,喻言用手一摸,眼里有殘留的淚水,不知是在夢里憋著難受,還是哭了。

上了一天班,喻言心事重重,無精打采。

晚上,她關了所有室內燈,只將飛飛送她的那個小禮物微型航標燈通上電。深紅色的光芒穿透黑暗,星光般一閃一閃,很像江面上漂浮著的警惕來往船只的真正航標燈。

方理坐在一邊看著她,看著燈光。和以前相比,他安靜了不少。方理以前是很鬧的,像足球場上的賽事總想盡興。現在他安靜,安靜得如一株南方的木棉樹,火紅的花大朵大朵安靜地開在一根根啞生的枝柯上,連鳥語聲都隱蔽。他不抽煙,喻言以前經常說他,抽煙有害健康,牙齒黑,花錢,他不聽,現在喻言不說他也不抽。討好似地。

喻言盯著那小小的航標燈,坐了好半天,終于開口:“方理,我們在一起可能不合適了。我努力了,你也很努力,但沒用。”

方理撫著脖子上那根繡著一剪梅的領帶顯得頹喪。他驕傲的下巴垂下,突然又憤怒地抬了起來,眼睛里幾乎噴出火:

“喻言,我是愛你的,我從來沒有像愛你這樣愛過另一個女人,即使是和別人在一起。你讓我吃不好,睡不香,牽腸掛肚莫名其妙地思念,你這個極端自私不可理喻的蠢女人!我以為你不會太在意那種事的,對愛情而言它只是一件內衣,你為什么不能放下該死的自尊,尊重你至高無上的愛情!”

他野天鵝的本性突然發作,像飛行三天三夜終于停棲下來卻被一塊淤泥過多的沼澤所激怒。

喻言憂傷他們的思想在這一點上是如此的不契合,如果性只是愛情的內衣,那么內衣對女人而言它是重要的隱私的,穿上是神秘的夜百合的吸引,被肆意強行撕裂則是赤身裸體地面對強暴,除非它變成淫蕩。

被強暴的愛情,它的淚水,流進哪一條河?

“在內蒙古高原有一條耗來河,它的河道和水流非常穩定,有寬闊的河漫灘和牛軛湖,源頭為地下甘泉,歸宿是達里諾爾的大湖,它具備天然河所應具備的一切特征。自古以來,它一直在流淌。它的獨特之處在于它的窄,最窄處只有幾厘米,一條大魚只能擠著游過這條河。‘耗來’是蒙古語,它的意思是‘嗓子眼兒’,耗來河是世界上最細的一條河。”

喻言像是在自言自語,她一直注視著床頭眼睛樣一眨一眨的航標燈。

“方理,我的意思是說,我們的愛情就像這條耗來河,我不知道那魚能不能游過去。沒有魚兒的河流是不堪想像的。我想,我們該分開,給各自一段冷靜梳理情緒和整理思想的時間。想想未來,想想鍋碗瓢盆的生活,我們總不能一直抓著自己的頭發往上飛,你沒發現,街上和我們一般大的同齡人都抱著孩子么?……”

方理打斷她的話,“你想結婚是吧?我們現在就結,我沒意見,我舉雙手贊成,我要比劉思他媽的先抱上兒子!”

他害怕失去喻言。

方理浪蕩的生活需要喻言這片安靜的港,用水鳥用波紋安撫他天天躁動不安的心。他享樂,漫不經心地懶散,戲耍,是因為他不愿意充當那浮躁的社會濁流下一只泔水桶,天天流著黑汗膨脹著欲望的肚皮,他沒有勇氣藏污納垢然后學別人那樣逼出一股清流,他做不到。他簡直嫉妒劉思這樣的男人,肯拼命有能耐,且運氣好,他相信給他一個機會他會做得比劉思更好。他的心有年輕的激情,在激動地等待機會也在尋找機會,他想噴發,火山樣地噴發,只不過他有時把它傾泄到女人的身上將那沖動的激情泄了密。他有自己的驕傲,但今天,這個驕傲的繩索被喻言牽著,他恨不得在自己的臉上打兩個耳光,打醒所謂的尊嚴。但他實在不愿意再和喻言分開,他受不了,他受不了這種情感的鞭怠,他要和她在一起,時時刻刻在一起,像春天的池塘里一對浮游的鴨子,距離不愿超過一米。

元旦,飛飛和劉思沒有結婚。

喻言拋下方理和關于方理的一切,在春天回了老家。

她冒著下崗的危險,請了半個月的探親假。喻言兩年沒有回老家了,她想念老家的空氣,想念老家黃昏的炊煙,小昭瞄著她的位置已很久了,她顧不上這種危險。

她沒有告訴方理她回老家,她不告而別。連飛飛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只告訴了劉思,她不知道為什么要告訴劉思,這跟劉思沒關系。但她告訴他了。

劉思說祝你一路順風有什么事跟我聯系,還說方理那里不經過你的同意我不會講,希望你能從此平靜,最后說不要忘記了這個城市還有我這個朋友。

喻言的心平靜不下來。穎的離開能讓飛飛平靜,小潘的離開不能解決任何事,不能讓事情恢復從前。人說情場如戰場,她沒有覺得勝利,因為她沒有勝利可言。她想小潘與方理做愛的顫栗和她與方理做愛的顫栗是一樣的。喻言并不恨小潘,甚至也不討厭她,一個從山里出來夢想著闖天下的天真的女孩兒,有什么可恨的呢?即使她用身體來彌補不足。希望她回到山里后,能找一個稱心的男人從此過上不受傷害的恬靜的生活。

喻言為別人祈禱完,自己的心里空蕩蕩,像一座挖空了礦的山。

老家的天空包容她像包容一只疲倦的鳥兒。喻言身心放松,擺脫關于城市的一切,冬眠。

鄉村碎銀樣翻流的水花,和游動的魚蝦一起,充滿了生氣,不像城市整夜整夜滴水的水龍頭,滴嗒,滴嗒,滴嗒,如催人老去的時鐘。老家的食物是純糧,它簡單成一碗手搟的飄著蔥花的面條,充足而有營養。許多遙遠而模糊的記憶逐漸蘇醒。喻言關注在老家生息的李進,如關注一段初戀時的日記。

她甚至有一次碰到了他。李進當時騎著一輛自行車,呼嚕呼嚕沿著一條鄉間小路往回趕。

“李進,李進”,喻言站在路口向他喊。

李進停下來,偏頭看這個站在路口向他招手的城里女人。喻言走近他。

“嘿,喻言,是你呀!前幾天聽說你回來了,過得還好吧?”李進顯得興奮,他往日單薄的身體增加了壯實,肌肉一股股,如腳下土地的板實。臉上長了一茬胡子,人粗黑了許多,也許是憔悴了。喻言看到他也很高興,還有點激動。他們站著談了一會兒。渺寂的田野里鳥不知在什么地方“布谷、布谷”地叫。喻言沒有寒暄嘆息著提及他老婆的事。李進自豪地說加工廠的活兒干得有奔頭,他還要擴大規模……少年時的靦腆在憨直的臉上無影無蹤。他沒提他半路而去的亡妻。最后他問喻言在那個城市過得怎么樣,喻言說還好,還好,便不再說什么。她的心里有奇怪的想法,假如嫁給了李進,會是什么樣子呢?一個農婦,初夏的泡桐樹樣花枝招展的在田野里眺望的農婦?

喻言怔忡時,李進匆忙地騎上自行車走了,他說他趕著到鎮上的集貿市場給兒子買奶粉。他最后的一句話是邀請她去參觀他的加工廠。他的兒子也像他一樣長一雙黑亮黑亮讓少女迷惑的眼睛么?長大后也會像他少年時那樣用功好學并參加讓人敬畏的數學競賽么?

喻言重新走過少年時走過的每一條路,有越來越多叢聚的感受,都說不出具體是些什么。有些已遺忘了,就像她現在怎么也想不起那時的好友小玉的全名叫什么。在她們關系最好的時候,她以為一輩子也不會忘記她,沒想到現在連名字都想不起來,覺得對不起她。小玉初中畢業第一年就嫁了人,當時她還唏噓,說她這么早就由水草樣的少女變成了生兒育女的農婦,人生的過程短得像曬谷場上放映的電影,還沒看過癮就要散場了。

就在她自由地徜徉于老家的和風細雨期間,劉思來過一次電話,說方理都快急瘋了,到處找她,“蜜園”也沒有管,日本人樣地四處尋找線索,新達公司的人告訴他她只請了半個月的假,他不信,說他們聯合起來騙他……

喻言靜靜地聽著,感覺劉思說的事離她很遙遠。她告訴劉思她可能提前回來,她擔心公司的位子被小昭占了。

喻言回來時還有兩天才銷假。

方理見了她,像荒廢的莊園里被燒瞎了眼睛看不見月亮太陽的羅徹斯特終于等到了簡愛的回歸,他簡直喜極而泣,問寒問暖,就是沒問她走的時候為什么不跟他打聲招呼。他一連兩個星期自覺地做飯,到菜場進進出出買菜,買喻言平常最喜歡吃的菜,說是要親自操持為她洗塵。他扔掉了一切有關小潘的東西,包括一大疊小潘走前蓋了一夜才蓋好日戳的影廳入場券。他將以前擺在他大房子里的床送了人,屋里全新布置,連門鎖都換了。方理的服飾天天變,像晴朗的天空每天都有不同的云彩,領帶添了好幾條,尤其是襯衣,一天一換。他甚至還買了一瓶極厲害的“腳癬一次凈”,發誓要根治香港腳。喻言笑他一天到晚油頭粉面,打扮得像只香酥烤鴨,他咧著嘴說:你現在就是要我變成一大便,我也愿意。

喻言消受著這一切,有點懶心無意。她覺得她走到了生活之碟A面的結尾,再無法前進了。再走,只能到另一面。另一面是什么?她不清楚。

這期間,新達廣告公司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某日,小昭男友星夜奔襲,捉住了莫明天與小昭在辦公室胡搞,當場痛揍了小昭一頓,連帶著把莫明天的臉也打腫了。據說莫明天當時拿小昭當擋箭牌,小昭的玉牙都少了一顆。一周后,小昭竟辭了職,跟著她的男友去了海南。

喻言對昔日的對頭不禁生出了幾分敬意。

小昭都走了。

飛飛又懷孕了。喻言懷疑她根本就沒避孕。

劉思準備結婚。“五一”結婚。他和飛飛連湊帶借掏十五萬買了商品房。

飛飛快樂得像個小娼婦,天天濃裝艷抹,勾著喻言到處采買結婚用品:“聯樂”席夢思,“夢潔”床上用品,海爾電器,家俱,紫藍色人體造型煙灰缸,純棉地毯,套裝睡衣……劉思倒是很省心。由于他們的這種關系,劉思公司的領導決定按規矩將他們中的一個調離原單位,飛飛選擇了調離,她到一個離原單位比較遠的經營部上班,每天轉兩趟車花一個小時零四十分鐘趕到這里,裝修布置她的新房。她現在對新房的重視簡直超過對劉思的嚴密看管,劉思對喻言說他終于恢復了一半的自由身。

說這些時他們正在風亭茶樓。

喻言那天下班早,不想那么快回蝸居的一居室。她信步來到風亭茶樓。看風景。人如流車如海,還有出租車放鞭似的爆胎。她最近老是不想回家,她和方理的那個家。兩人也沒鬧矛盾,她就是心里悶,不痛快,像一場夏天下不透的雨。

到了下班時間喻言還沒回來。方理打呼機,喻言回呼說公司有點事,要晚些回來。在她愣愣坐著的時候,劉思進來了,一眼發現了她。兩人相視一笑。都點茉莉花茶。

喻言端起杯子,碰碰他的茶杯:“祝賀你,準新郎!”

劉思臉上浮起一層淺笑,將茶一飲而盡,說:“和酒桌相比,我更喜歡茶樓,它讓我放松,對生活感恩。”

……

“飛飛最近很快樂,像個受到老師表揚的小孩。”

“可惜我不愿意當老師,也不希望她永遠是個長不大的小女孩。女人本是男人身上抽出的一根肋骨,我希望她能學會融合并支撐我,就像你能幫我一樣。”

喻言詫異地問:“我什么時候幫你了?”

劉思告訴她,穎最近給他來信了,她離了婚,條件是放棄一切財產,法院判給她房子,她不敢要,她怕那個混蛋男人永遠糾纏不清。她辭了職,離籠的鳥兒一樣飛到了上海,暫時還沒找到工作,但在老同學的幫助下已有了眉目。她在信上說要感謝喻言,因為喻言讓她感受到了情感受到尊重的感覺,她的付出總是被人忽略,被人遺忘,受人踐踏……喻言的尊重讓她覺察到了自己付出的價值,她已重新找回了自信,找到了自尊的起點,并學會在生命的廢墟上站了起來,她要感謝喻言。

劉思忽然出神地望著她:這是個怎樣的女孩呢?在城市流行的庸碌里倔強,不愿屈服。

她會被這個城市堅硬冷漠的具有彩色包裝的動物外殼所刺傷,她已經受傷了,可憐的女孩兒!

“先生,請為小姐買一支花!”

賣花的女孩兒巧笑盈盈,風亭茶樓是她們賣花的最佳場所之一。劉思爽快地掏錢買了一支白色百合花,遞給她:

“白色是你的風華,也祝你早日和方理結成連理。”

喻言接過來。她的手指碰到了劉思青筋隱現的手,那是一雙很白、很細膩的手,女人般的修長,喻言想,它簽字的時候肯定很優美。

她的手指有點麻,像多年前突然碰到少年李進的手那種微微觸電的感覺。捻著手中的花,她情不自禁地再次輕觸了遞花的手指一下,帶著些微心慌——忽地肌膚一緊,她的發熱的指被那只修長的手包握住了。花掉在地上。

那一晚,喻言沒有回住處,劉思也沒有。

他們關閉了一切通訊工具,關閉了外面的世界,只有耳邊恍惚而真實的喘息。喻言流著淚,和劉思做,她的淚像從太平洋里流出來的一樣,無窮無盡。自始至終,劉思沒說一句話,他像個聾了瞎了的掘墓人,在深夜里瘋狂地掘墓。喻言獲得了久違的連綿的高潮。她咬住牙關,抑住腳趾頭都想叫出的呻吟。這種高潮類似于往日和方理在一起時的那樣,但又不一樣,它濕淋淋地浸泡著無法言說的太平洋一樣多的淚水。

伴著咸澀,伴著綿延的青春。

從那一夜起,喻言停用了那只跟隨了她五年的戴安娜呼機。

從那一夜起,喻言再也沒有與好朋友齊飛飛見過面。

她在第三天離開了這座城市。

連劉思與齊飛飛的婚禮都沒參加。

臨走,她在電話里只跟方理說了一句:A面碟放完了,我得轉到B面。對不起!

……

一晃又是四年。

喻言早用上了手機,淘汰了兩只,現在是第三只了,她是用第三只TCL手機與方理聯系上的。方理的手機號居然還沒變。喻言撥通曾經熟悉的號碼,聽到那個曾經無比熟悉的聲音,鼻子竟不可抑止地酸了。

你還好嗎?

好——喻言?

嗯。我回來了,有三天假。

那歡迎到我的店子來坐坐。……

喻言去了方理的店子,去坐坐。

還是老地方。只是店名改了,原來紅色的鋁牌換成了銀灰色的霓虹燈管,里面滾著一行醒目的深藍色的字:新e代網吧。一個扎著馬尾的高中生模樣的女孩接待了她,女孩很大方,她說方理去菜市場了,他要親自下廚,好好招待數年未見的老朋友。

喻言一直盯著女孩臂里的孩子,那是一個不滿周歲的小男孩,眼睛咕嚕嚕地轉著,下巴微翹,像極了方理,他對著她天真地笑,喻言一下子喜歡上了,她給小家伙帶來了不少玩具,甚至還拎來了一輛漂亮的童車。那童車是由喻言新認識不久的男友抱著的。

責任編輯:黃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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