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定力的人,肯定不會在紅塵中飄搖,他懂得絢爛背后的真相,從一開始就過一種屬于本性的、樸素的生活。
正如大地上的一棵樹木,由于根須深扎在土壤之中,具有向上生長的本性,便可以從容地接受陽光,經歷風雨,不擔心傾倒,不害怕被遺忘。即便是被遺忘著,甚至被輕賤著,也不影響它生長。
它自信也自足著,外界的熙攘,已無關它的痛癢。雨果的《歐那尼》剛上演時,被包廂里的貴族喝了倒彩,但雨果卻不驚不惱,因為他知道這部劇作的成色和自己通過它要表達什么,便對自己說:喝倒彩有何用呢?將嫩芽捻碎就能阻止樹變綠嗎?
即便是被流放了,他的面色也有著陽光的質地,與流放者一道認真地過著每一天的日子。在這個特殊的群體中,他耕植同情和悲憫,讓失意者心靈強大起來——身在奴,而內心為王。為什么?國王擁有今天,人民擁有明天。這是不能阻擋的自然法則:小樹終究是會長大的。
他曾經是國會議員,但失去權力之后,他反而找到了生存的理由:只有當智慧和權力兩種力量結合在一起的時候,社會才能得到公正的管理和統治。既然議員們只看重權利,而鄙薄智慧,所以就很難從這里輸出公平和正義,所以遠離未嘗不是一種自救。
正如阿爾費里所說,專制下的秩序,是一種沒有靈魂的生活。既然雨果是精神高度自治的人,他如果安于做一具行尸走肉,反而會讓人感到不可思議了——既是參天大樹的本性,豈能有葛藤之姿?
自由地向上生長就是樹木存在的理由。樹木蒙塵,卻不蒙羞,風雨澆淋之后,是青翠欲滴的勃勃生機。
葉圣陶在《“昆曲”》一文中說道:“……人的癖性,往往會因為親近了某一種東西,生出特別的愛好心情來,以為天下之道盡在于是(了)。”他道出了“人的癖性”,也就是興趣愛好形成的真相:人的確是這樣,他一旦在某種東西里浸淫得久了,就生出特別的感情,以為這種東西在世界上是最有價值、甚至是惟一有價值的東西。由此看來,人世間的所求所倚,往往只是一種個人趣味,甚至是一種個人“偏見”,與事物本身的客觀價值無關。因為來路不同,就會呈現出種種不同的“趣味”;因為都是“偏見”,就無所謂長短、高下。所以,作為一個獨立的生命體,每個人都應該平靜地看待周圍的事物,在紅塵翻滾中,堅守自己的“習性”,不為世風所動,不為他人所動,不妄自菲薄,不迷失自我,按照自己的“趣味”行事。楸樹與松杉,各有品格,且不可取代,所謂貴賤,是身外的概念。大地上的樹木之所以自得,原因就在這里。
讀路德維希#8226;維特根斯坦的《戰時筆記》,得到進一步的驗證:只有生活在自己的“趣味”中,才會有身心的安妥和應對環境的從容。維特根斯坦有著對哲學研究的特殊興趣,所以當他被作為最低軍階的列兵送往俄德戰爭的前線之后,耳邊的炮聲,破碎的肢體,并沒有讓他驚恐不安;相反地,令他難以忍受的卻僅僅是面對雪白的紙頁而“不能正常地工作”。只有當研究工作不能正常進展的時候,他才想到了死。為了平息內心的煩躁,他不停地做一件事,手淫——試圖用肉體的疲憊拯救他的精神。
整個戰爭期間,別的士兵關注的是戰爭如何推進,如何開辟晉升的途徑,他的興奮點則始終是如何能得到一間能單獨居住的房子,能把稍縱即逝的觀點定格在紙上。戰爭結束后,別人的肩膀上都增加了星豆,有的甚至成了將軍,而他還是個普通的士兵。但是在別人的鄙視和嘲諷中,他笑容燦爛,因為他完成了期待中的著述。
他說:“一個人的肉體是軟弱無力的,經由精神他才是自由的。”
他告訴我們,一個人只有得到了自我本性的滿足,才真正找到了生命的支撐和存在的意義,外界的價值評判,與心靈的愉悅無關。
由此看來,心有定力的人,往往是有著強烈的精神愛好(癖性)和沿著這個方向矢志不渝地追求的人。
梁漱溟說:“在人生的時間線上須臾不可放松的,就是如何對付自己。如果對于自己沒有辦法,對于一切事情也就沒有辦法。”這是通透之論,對今人,特別是以文字為生的人,有太強的現實意義。在今天這個時代,物質的誘惑,時尚的喧囂,太容易使人迷失了自己。用謝有順的話說,多少人都拿自己沒辦法,遠離了本心,失去了本原,不僅細小的利益可以動搖他的信念,隨波逐流者更是不在少數。
信念或許是個過于空洞的東西,但是遵從自己的內心需要,堅持自己的個人愛好,是完全可以做到的。它是能夠用來“對付自己”的沒有辦法的辦法。世界的大局我們無法改變,個人的價值實現還是存在著種種的現實可能性。渺小的人力對歷史的推進,往往是式微增長和積蓄的過程。關鍵就在于,我們是否能夠用我們自己的方式有所作為有所貢獻。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的奧地利將軍們,墓木已拱,尸骨已朽,但維特根斯坦的哲學思想卻散發著永恒的光輝。
人的力量何其微弱,而人的欲望又何其蓬勃。這是人生痛苦的本質原因。
進入自己的內心世界,立足于精神自治而選定一種愛好,甚至形成一種“癖性”,或許是一種自救之途。因為沉浸在自己的“趣味”之中,會心無旁騖,一意前行。這樣,就減約了欲望,因而也就遠離了失落和不安,就會品嘗到幸福的滋味。
對此情景,雨果說道:“我充分地享受了生命中的美好和溫柔……到了不再有人愛我的時候,啊,我的上帝,我希望我死去。”
為何豁達到如此程度?真正按照自己的本性和意愿活過了的人,心中沒有遺憾。
1
人的一生,是不斷承受痛苦的一生;痛苦與生命的關系如影隨形,是與生俱來的。這一點,只要有起碼的生活閱歷,就能體會得到。
積四十年的人生經驗,感到一勞永逸、根除痛苦的靈丹妙藥是沒有的,只有緩解痛苦的江湖偏方。人們所能做的,只能是做緩解痛苦的工作。真實的情形是:舊的痛苦被緩解了,新的痛苦又不期而至,人始終處在無奈的應對之中。于是人就變得從容了,抱著應對一會兒是一會兒的心態去做緩解痛苦的努力。然而,也正是這樣,一會兒,一會兒,又一會兒,在“一會兒”的疊加中,人完成了與痛苦的最終和解,走完了人生旅程。
也正是因為在緩解痛苦的過程中,沒有統一的中成藥劑,人們拾取的都是在各自“屬地”上能夠擷取的藥草與偏方——苦菊、地丁、車前子、茯苓草……等等不同;所以,人們就有著不同的生存狀態,人生軌跡也就各自不同,便成就了豐富多彩的人間世界。
人們本性上是畏懼苦難的,世間所存在的各種各樣的享樂哲學便是明證。但痛苦與生命的如影隨形性質,就決定了無論對未來存有多么美好的期待,眼前的痛苦,正如腳下的路上所橫亙的石頭,是無法繞得開的——必須直面,必須想出解決的辦法。這同時也反證了人生“過程”的重要性,它既不能省略,也不可減約,幾乎可以說,是“過程”決定了人生。
2
在四十歲以前,看各地民俗,只是欣賞其中的趣味。現在不同了,更看重它其中蘊含的道理,也就是有關人生的哲學。從這個角度看,各地民俗雖有不同的外在形式,但本質上卻總有相通之處。
紹興有一種“當當船”,尾巴翹翹,身子狹長,上面置備一面小鑼。船一旦劃起來,那面小鑼就當當地敲著,急火火地往前趕。對岸雖然沒有重大的期待,也是匆匆地到達。京西有一種“鈴鐺車”,在轅馬和車身上都掛著鈴鐺,只要一上路,鈴鐺就尖脆地響起來,催得騾馬像逃避虎狼的追逐一樣拼命地往前跑。其實要做的只是凡常的農事,毫無急迫奔競的必要。所謂“車動鈴鐺響”,簡直成了一種招搖。
紹興還有一種船,叫“航船”,篷大,船寬。搖擼的人,叼著一支長長的煙管,有一搭無一搭地搖著。船走得無聲,船上的乘客也無旅人的行色,談天說地,調侃謔罵,賞玩風景,其樂融融。京西也還有一種“小驢車”,駕車的牲口,只是一頭低眉順眼的小毛驢,趕車的人手里也沒有鞭子,只是握著一柄長桿煙袋。人放任著驢子自己走路,人則晃蕩著雙腿,或品煙,或唱俚曲,或與遇到的熟人逗笑,一派怡然自得的樣子。
以上兩種風情,之所以有不同韻致,雖有種種生成因素,根本地,還在于人。
劃“當當船”的和趕“鈴鐺車”的,很少有四十歲以上的人;而搖“航船”的船夫和駕“小驢車”的馭手,則很少有四十歲以下的人。前者總覺得前邊才有好光景,只有迅速地達到目的,才算作真正的擁有,便很難有耐心,忍受當下的過程。而后者,已醒悟出了一些人生真相,懂得了“今天難得”的道理,便把心態放從容了,悉心品味“路上”的風景,享受“過程”中的趣味。
這其實就是人生態度的問題。把“到達”當成目的的人,不會有“到達”之后又如何的心理準備,一旦到達后的境界不像他們期待中的那樣,他們會失落,甚至會陷落,至少會被灰色的情緒所籠罩。青年人有激情有活力,但也最容易患得患失,或許就是這個原因。把“過程”當目的的人,正如葉圣陶所說的那樣,他們抱著“反正一個到”主義,知道“過程”也是生命的時光,也是不能被浪費掉的,便把“過程”當日子過,不緊不慢、有板有眼、有聲有色。于是,即便“到達”之后很不盡人意,他們也會心定氣順,面帶笑容。因為他們已經“擁有”過了,沒有更多的奢望了。所以,中年人沉穩的目光、老年人平和的面容,不是生理的現象,而是心理的特征。
一個西哲說:大事不著急。四十歲以前我不理解其中的道理,現在看來,這與葉圣陶老人的“反正一個到”主義是相通的。
3
然而,中國人的生存歷史,是整體忽視“過程”的意義的。這一點,作為教育家的葉圣陶在《“雙雙的腳步”》一文中有很“經典”的描述——
小孩子看見好玩的東西總是要的,他不懂得成人的“欲不可縱”的條例,“見可欲”就老實不客氣地拿到手,否則便哭、便鬧。家長們為了愛惜幾個銅子,經過玩具店時,常常是牽緊了孩子的手,裝作什么也沒看見的樣子匆匆地走過去。論理,到了手的玩具,總該忘情地玩一下了,但父母總會說:你且當心啊,不要一下子把好玩的東西玩毀了,趕快收起來吧,藏起來日后再好好玩;只顧一刻工夫的快樂,忘了日后的,這是最沒出息的孩子了。于是,孩子便頹然地與玩具分了手。但是到了日后,孩子長大了,也作了孩子的父母,再拿出玩具,已沒了賞玩的興趣,通常地,是羞于做孩子式的賞玩了。送給自己的孩子,孩子們也沒有興趣,因為他們已經是新一代的兒童,時代賜給了屬于他們的新型玩具。
平常人家總是要儲蓄錢財的,理由是備“不時之需”。但當到了需要的時候,卻猶豫了,對自己說:現在還不是最需要的時候,留待日后吧。屢屢如是想,儲蓄的理由就變了,變成看重存折上積攢的數目。人們成了儲蓄的奴隸,不會想到,其實真正的富有不是有多少存款,而是實際享用了多少。
學生在學校里念書做功課,最初的動機是為著啟蒙和立身的。學習生活本身就是意義所在。但在望子成龍的家長那里,學生的學習已不是生活,而是預備著將來做人、成事;他們只矚目于遙遠的將來,而抹殺學生當下的存在和正當的生活欲求;決不允許他們“過”生活,而只管埋頭“預備生活”。這時的學生已不再是“人”,而是“工具”,人格的健全發育便無從談起。為什么從大學里走出來的許多高材生,往往是現實生活中的低能兒,原因就在于此。
述及種種,葉圣陶得出結論:心性高傲、自以為是的中國人,其實是不懂得生活的,正如吃甘蔗只把握一頭而丟了中段一樣,沒有取得合理的“生活法”,因而中國人所過的日子,“其實只是一種極貧儉極枯燥的生活而已。”
葉氏的文章寫于上個世紀的20年代,我們本該作“告別式”的閱讀,但稍一翻檢今天的日子,發現今人還站在那樣的起點上,本質上是沒有多大變化的——生活的著眼點,依然是“預備生活”。
于是,便有反省一下的必要了——
昨天的玩具珍藏到今天,已成了過時的廢品;昨天的金錢儲蓄到今天,已大大地貶值;昨天的風華正茂積攢到今天,已成了人老珠黃……預備到最后,我們到底預備到了什么?
冷藏到縮水之后的蔬菜,不僅缺失了營養,也失去了固有的美味;放到明天的愛情,不僅鈍化了激情,也錯過了享受的心境;許配給彼岸的欣賞,由于沒有攜帶此岸的底片,便對比不出美在何處……匆匆地到達之后,明天到底能給于我們什么?
以當下為不足道者,是信徒;以現世為不足道者,是佛士;而我們是什么?我們是血肉之軀,是羈于溫飽、敏于苦樂的“人”。也就是說,真正屬于我們的生活,不過是“過程”而已。
朱自清也做過一首名為《雙雙的腳印》的詩,這首詩雖已被眾人遺忘了,但卻正適合我們在當下吟味——
從此我不再仰眼看青天,
不再低頭看白水,
只謹慎著我雙雙的腳步;
我要一步步踏在泥土上,
打上深深的腳印。
就是說,我們要以入世的眼光,認真地過好每一天的日子,因為我們的每一份喜樂、每一份痛苦,即便再小,別人也不會替你承擔。
況且,昨天是今天的過程,今天是明天的過程,明天又是未來的過程——既然一切都是過程,我們存有這樣的態度,怎么就是形而下?怎么就會無所作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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