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靈魂與魯迅相遇

1、“我要學做一個人”

“首先我是一個人，跟你一樣的一個人——至少我要學做一個人。”

這是娜拉離家出走時的話，她的摔門聲驚動了歐洲，傳到中國，喚醒了那時的思想者。當“娜拉主義”不脛而走時，魯迅問道：出走以后怎么辦？

這著名的一問，問出了兩條路，是墮落，還是回去？面對如此嚴峻的拷問，思想界沉默了。魯迅本人則在《傷逝》中，通過“子君”作了回答。

子君像娜拉一樣，從舊家庭、舊禮法中出走了，可結果呢？

對愛的追求，卻經不起日復一日的生活的煎熬，當美麗的憧憬在眼前消失時，她終于意識到自己不應該用愛來拖累著愛人一起下沉。

于是，她像當時出走那樣決然地回去了。回去不是出路，是死路。

魯迅用子君之死，回答了“娜拉出走以后……”。可明明還有另一條路，他指出來了，卻根本不考慮，整個思想界對此都視而不見，那就是墮落。

如果有可能學做一個獨立的人，那為什么還要稱之為墮落？魯迅先生在此停止了思考，思想界也跟在先生的后面裹足不前，沒越出他畫的兩個圈圈。

墮落五花八門，但針對女性而言的，一般是指做妓女，這毋庸諱言。可為什么做官就是青云直上，就能光宗耀祖，而做妓女一律就是墮落呢？

魯迅先生說，自由不是錢可以買到的，卻可以為了錢而賣掉。思想的重錘，砸在現實的鐵砧上，真理響當當！可做妓女賣的是自由嗎？先生誤矣。

做妓女賣的是性，而非自由，當然很大一部分妓女，對于自由還缺乏自我意識，是連性和自由一起賣的，但有了自由意志的妓女，則賣性以求自由。

不是所有的妓女都是“被損害，受屈辱”的一群，有的因為自尊。

她們往往自覺和不自覺地選擇了“反求諸己”——自立的生存，不依賴男人和家庭，因此，男權社會的評價往往扼殺她們，否認她們的獨立精神。

反倒是那些期待王權收買和被王權買斷了的士人，他們寄生于王權主義，哪還有什么“自由之思想，獨立之精神”？真正是“受屈辱”的一群！

他們到妓女那里去，還能聞到一些自由的氣息，聽到一點獨立的聲音，還有人用性與愛，來修補其“被損害”了的人格——“受屈辱”的文化個體性。

他們是性交易中的買者，妓女能給予他們的，不單純是性，還以自由化激活了他們的自尊。自尊，王權給予不了，舊禮法也給予不了，它來自愛情。

如此，我們才讀懂了陳寅恪先生的《柳如是別傳》，理解了他為什么要在妓女身上樹立“自由之思想，獨立之精神”，文化的傷心人啊，他寄托甚深。

就算是墮落吧，如果墮落能多少維持一點她的獨立性，哪怕僅僅是提供一點獨立人格的憧憬，何不就讓她墮落呢？這總比“回去”——死路一條的好。

為此，而掙扎，而奮斗，近代以來不乏其人，賽金花可算一個代表。

賽金花一生，有兩次出走，第一次出走，是去尋找狀元，為此，她上了花船；第二次出走，狀元死了，她失落了目標，命運的慣性使她退回了青樓。

幾度掙扎，她再顯風流。當慈禧太后帶著被囚禁的皇帝，在洋人的槍口下逃走，她卻挺身來救國了，因為她來自太湖流域，妓女都有愛國主義。

明末清初，名士和妓女那些熱血香艷的往事，早已進入她的生命里，化作潛意識，妓女賣身救國，而太后卻賣國救身，兩者相去，何啻云泥？

經此變故，她看清了朝廷的本質。第二次出走，便與革命者相依。

她第一次與狀元的結合，那是“夢想”的結合；而第二次與革命者的結合，那是在飽經憂患、閱盡人生之后，洗盡了鉛華的真性情的結合。

這次結合，她用了自己的真姓名，自我意識已然覺醒。

她說，我一生難忘兩個人：一是洪文卿，一是魏斯炅。

洪狀元愛我年輕貌美，只是救我出火坑，是恩情；魏先生愛我風塵知己，卻是還有一個“人”的尊嚴，是真情。對比起來，魏比洪更多幾分情。

她跟著洪狀元，錦衣玉食，做過公使夫人，卻像娜拉一樣，只是個玩偶，從未獲得人的尊嚴；跟著魏斯炅，粗茶淡飯地過日子，卻有人的尊嚴。

魏斯炅死了，她為革命者守節，不再出走，因為她有了人的尊嚴。她用了自己的一生，來“學做一個人”，一旦修成正果，便為此貢獻余生。

魯迅先生曾說，易卜生是個問號，不失紳士風度；肖伯納是驚嘆號，像個斗士。易卜生筆下的“娜拉”也是個問號，思想界談起來不失紳士風度。

而賽金花的一生則是驚嘆號，思想界對她嗤之以鼻，因為已有魯迅先生的一句“九天護國娘娘！”的評語，而被封在那里，思想在這里稍息。

而娛樂業卻對她感興趣，還有流言蜚語，貼在她身上，如附骨之蛆。

當娜拉的話題在中國流行時，沒有人對賽氏究竟是如何“學做一個人”感興趣，更沒有人對如她所言的，是否真的修成了“人”的正果感興趣。

好事者，飯后剔著牙，說起她的往事，從牙縫里往外剔。

娜拉在西方出走，成了一個世界性的話題，而她在中國出走，卻成了飯局里的談資。沒人把她的出走，當作一個問題，只是對她的遭遇好奇。

例如，人們關心的是，她和瓦德西，是否睡過太后的床第？

從八大胡同到中南海，她在哪條路上，走來走去……

2、妓女愛國主義

賽金花一直很火，上個世紀就火。

寫小說的，搞戲劇的，拍電影的，都瞄準了她。

她是美女，還是妓女，而且能說德語，真是很有戲。

可作為一個花街柳巷的女子，她也很迷離，連出生年月都是謎。誰叫她愛吃“狀元飯”呢？吃多了“狀元飯”，生活在夢想里，夢想將時間扭曲。

她的出生地在蘇州，這一點沒有問題，可在哪個巷子里，還有分歧。

蘇州狀元多，遠了不說，就說清代112位狀元，僅姑蘇小城就有24名。

于是，小荷才露尖尖角，她就上了畫舫，亭亭玉立的展出，單等那識貨的蜻蜓。誰說那些花花綠綠的蜻蜓中，就沒有一、兩只“狀元”呢？

她離了家，與其說是受騙，而毋寧說是自愿，或曰“自愿受騙”。

姑蘇城里，佳麗如云，她們吳儂軟語，輕聲輕氣，話語甜甜的，軟軟的，可以聽，還可以聞。聽起來，好似鶯歌，聞一聞，香悠悠，宛若風吹茉莉。

妓女，則別有風味，除去色與香，還有詩與文，似水柔情里，或蘊剛烈，或植孤傲，婀娜小女子，誰敢小視？沒了她們，天下事，哪還有詩情畫意！

史書記載，太湖流域，各縣、府之間，水路往來方便，僅僅蘇州府，松江府和嘉興府，就有水路20多條，妓女穿行其間，形成一道道紅顏流水線。

書生與紅顏，兩相唱和，平時唱“楊柳岸，曉風殘月”，國難當頭，便用軟語“仰天長嘯”，你想想，那是什么調？只是“亡國之音哀以思”了！

她從這樣的文化里陶冶出來，這文化，當然也就成了她的宿命。

明末清初的國魂，慘烈而香艷，才子佳人故事，上演著愛國主義。

那時，好像中國的美女，都匯流這江南一隅，真個是文采天，風流地，然而天下興亡，卻偏偏跟著文采風流，接踵而至，選中了佳人和才子。

當滿人的馬蹄，突入江南，本以為用金戈鐵馬，踏破溫柔鄉，會易如反掌，沒想到他們在這里，才遇到了真正的抵抗，那是寸土必爭的抵抗。

才子詩詞唱和，有如花美女隨侍，談笑風流里，別有“風雨”。

有陽明心學，提倡心性自由；更有李卓吾：我有耳目，我物我格；我有心思，我理我窮。破了理學障礙，率性而為，于飲食男女，自然更見真性情。

有人說，這叫做“嫖妓不忘憂國，憂國不礙宿娼”。

將“嫖妓”與“憂國”并舉，情色之中，另有一番憂憤和悲憫。不要小看了青樓女子，她們能詩能文，堪稱才女；她們敢愛敢恨，可謂烈女。

國難當頭，她們成了書生的紅顏知己。要書生來背負天下興亡，已是國將不國的前兆；要妓女來擔待愛國主義，就更是國運到了盡頭。

在晚明世界里，帝王將相已休，才子佳人砥柱中流。文人和妓女相依為命，文雅如詩，情濃似酒，這一份風流，雖有江南富庶托底，可哪堪國憂？

想必柳如是，當年弱柳風塵，一槳欸乃，一路行來，輾轉太湖流域，秀扇輕揚，香蹤云間，那么富有詩意的棲居，留下情絲幾縷？傷心淚幾滴？

傷心人柳如是，后來嫁給了錢謙益，受了陳子龍在天之靈的感召，勸錢氏反清復明，反清未果，復明無望，便以一死了之，死也驚天地。

國土淪喪了，可太湖流域，依然會不時上演妓女愛國主義。

秦淮八艷的哀婉傳奇，流芳往事，不知不覺，種在她心田里。

她后來給話劇《賽金花》題詞：“國家是人人的國家，救國是人人的本分”，就基于這樣的愛國主義。太湖流域的妓女，才有這樣的文化根底。

3、曾國藩復興“娼”業

1853年3月20日，太平天國攻陷南京。

秦淮河兩岸的妓女紛紛逃往揚州、蘇州和上海等地。

接著，太平軍又先后占領了揚州、蘇州，妓女們紛紛逃往上海。不過，還是有相當一部分留了下來，城市要繁榮，畢竟還離不開妓女。

據說，管仲相齊，設女閭——官妓于臨淄，繁榮了臨淄。

1864年，曾國藩克金陵，這一年，賽金花也出生了。

其時，江南百廢，如何振興？他仿效“管仲之設女閭”。

先在南京發布弛娼令，并親自設六家娼院于清溪、蘇州一帶。

他還為妓女大姑贈一聯：大抵浮生若夢，姑從此地銷魂。

六家娼院受寵若驚，遂公開營業，“招四方游女，居以水榭，泛以樓船，燈火簫鼓，震炫一時，遂復承平之世”，一時士女歡笑，商賈云集。

他還以身作則，鼓勵消費，有好幾次，攜幕僚、賓客，游覽“白舫紅簾”之地，召如花似玉之妓，使“寓公土著風聞而來，遂大有豐昌氣象矣。”

饒有興味的是，平日里，曾國藩不茍言笑，沒想到，他居然會以復興娼業為餌，釣來繁榮。在北京看來不可能的事，放到秦淮河畔就很自然了。

秦淮河的由來，顧名思義，與秦朝有關。據說，秦始皇時，鑿通方山引淮水入城，故名秦淮河，分內河和外河，內河在城中，號稱“十里秦淮”。

十里秦淮，有兩處引人注目，一是夫子廟，本來應該板著面孔矗立，可不知怎的，它卻引來川流不息的小吃；還有多姿多彩的青樓，竟然簇擁著夫子廟，脂粉氣與頭巾氣相伴，使書生帶有脂粉氣，而妓女則有書卷味。

什么叫“金陵王氣黯然收”？這就是！儒學變小吃，青樓伴隨夫子廟，洪秀全到此不愿走，繁榮“娼”盛“曾剃頭”，從此，他也黯然了。

曾國藩兩手抓，兩手都很硬。一手復興儒學，一手復興娼業。

他看起來像“夫子廟”，在理財方面并不“夫子”，而是很“女子”。

“女子”雖說“難養”，可是“反”過來，用“女子”來“養”呢？

“反者，道之動也”，他深諳此道。用夫子廟來“養”青樓，當然難“養”，可是用青樓來“養”夫子廟呢？這一問，便問到了金陵文化的根柢。

各地都有孔廟，除了曲阜的孔廟不好拿來比，其他孔廟，哪個有夫子廟“跑火”呢？夫子廟紅紅火火，風光無限，還不是靠青樓“養”得！

有人說，金陵水太多，將王氣泄了。其實，禍不在水，而在青樓供養夫子廟，書生意氣泄了，天下之志泄了，“畫船蕭鼓，晝夜不絕”，連曾國藩也泄了。

自到金陵以后，曾國藩立馬裁軍，將天下之志托付給左、李，自己卻“得縮頭時且縮頭”，一路低開低走，先是剿捻失手，繼而天津教案又大觸霉頭。

后來的蔣介石，定都南京，意氣風發干革命，可一本《金陵春夢》，就將他的王氣泄了，被人“宜將剩勇追窮寇”，又演了一出“金陵王氣黯然收”。

曾國藩復興“娼”業，雖然泄了金陵王氣，但仍不失為老成謀國之舉。

不久，就有一個奇女子，從娼業里脫穎而出，先是做了狀元娘子，后來搞定瓦德西，再次挽救了清皇室。正是他復興娼業，預先伏下了這步棋。

沒有他復興娼業，洪狀元哪敢喝花酒？何況還在丁母憂。

沒有洪狀元的風流，奇女子將如何出頭，清皇室誰來挽救？他的復興娼業政策，通過這位奇女子不可一世的風流，與國運神秘的連在一起了……

4、她喚醒了“中國風”

她終于如愿了，成了狀元娘子，還隨狀元出使歐洲。

到了歐洲，一個月以后，德皇宮舉辦盛大舞會，給清使館送去請帖，邀請公使及夫人。她很幸運，蒙德皇威廉一世和皇后召見，成了公使夫人。

淡雅如青花瓷，飄逸如絲，身著孔雀毛披肩，二十四條飄帶的湘綾裙，懸系著小銀玲，小巧的宮鞋，鞋后跟的凹形，藏著香草粉包，蓮步而至。

銀鈴，隨著步拍，琳瑯悅耳過后，香痕迤邐。

18世紀的歐洲，曾流行過“羅柯柯”風格，它與古代中國文化的契合，在于一種纖細入微的情調，如淡色的瓷器，飄逸的絲綢。

此二者，為“羅柯柯”風格的典型材料。

花瓶式身段，絲綢樣肌膚，細瓷般氣韻，復活了“羅柯柯”風格，那些輕歌曼舞的男女，被她引向對18世紀“中國風”的回憶。

西方美女，以骨感和肉感之和諧，而言其性感美。

東方美女，美不離風水，披衣馭風，飄忽山水之間，尤以我國江南女子，如《詩經》所謂，楊柳依依，秋水伊人，則是一種靈感美。

難怪日本人把西方流行的“中國風”稱作“柳模樣”。

她向德皇和皇后，行西式禮——鞠躬，吻手，她把西方禮儀，融入東方氣韻中，高貴的禮儀和優雅的風度結合了，引來一片贊美。

她在“新世界”里，喚醒了早已沉睡的“中國風”。俾斯麥和她握手時，這位紅面銀須、目光炯炯的老人，用洪亮的聲音，贊她“美麗”。

禮尚往來，清使館亦開宴會，宴請德國要人和各國使臣。

中國菜，色、香、味、形俱全，如同狀元。洪狀元對于飲食上最愛講究，也最有研究。他帶來兩名廚師，做江南文人菜。文人菜的特點，要能使菜品如女子，秀色可餐，因而要講究眼感和口感，最后，還要在味蕾上沉魚落雁。

餐桌上，香氣裊裊然，如蘇州女子之綿軟，徽州女人之委婉。

仿佛間，便有江南女子，朦朦朧朧，從山水中，小巷里，迤邐而來。

從美食到美人，從美人到山水，由山水而興江山之感，而起天下之志，此乃江南文人的飲食文化——以美人起興，以美食開胃，而志在山水。

宴會開始后，她按例出來奉陪，和客人握手，用剛學會的德語，向他們一一問候，然后，再按中國文化的要求——儒教“齊家”之禮，退下去。

瓦德西來了嗎？按理他應該來，洪鈞遍請德國要人，不可能遺忘瓦德西，因瓦德西繼毛奇任德軍總參謀長，在德國算是要人中的要人了。

她應該認識瓦德西，在德皇威廉一世舉行的宴會上，瓦德西應該在場；在出席吊唁威廉一世逝世的追悼會上，瓦德西不可能不在場；在參加德皇威廉二世登基典禮上，瓦德西無論如何也要在場。在這樣一些場面上，他們認識了。

她的“中國風”，令俾斯麥贊美，肯定也給瓦德西留下了深刻印象。

5、從狀元之家出走

洪鈞任職期滿，歸國復命，可不久便遭人攻訐，黯然去世。

狀元已死，她這只夢想的鳥兒，還能飛嗎？當年錢柳姻緣，錢謙益一死，柳如是亦毅然以死明志。死，她能做到嗎？做不到，她與柳如是迥異。

錢之于柳，并非夢想，而是歸宿，柳的夢想是陳子龍，而陳子龍卻囿于名節，未能與柳結合。夢想與歸宿，能一致當然很好，可往往并不一致。

陳子龍的才情與英雄氣概，曾是柳的夢想，可夢想并未成真。就此而言，她更幸運，終于嫁了狀元，是名副其實的“夢鸞”，可狀元是歸宿嗎？

在夢想里，這不是問題，夢想死了，這問題就拔地而起，聳立在她跟前了。如果狀元是她的歸宿，她該怎樣抉擇？守節，還是去死？

在舊家族里，妓女守節，無異于被凌遲。本來寡婦門前是非多，何況出身妓女？剛烈如柳如是者，亦不敢一試，惟求一死——反正是歸宿。

而她呢？既不能守節，亦不想去死，剩下一條路，那就是出走。

出走，以后怎么辦？魯迅那個著名的問題，也在拷問她的意志。

這是柳如是連想都不愿意想的問題，可她還年輕，她必須想。

回去，當妓女，也要有勇氣，她決定，走自己的路，讓人說去！

在中國傳統文化的規定性里，男人要上進，卻沒有退路，妓業不屬于男人，起碼在文化上，是這么規定。可男人有時很苦，也想找個退路。

退隱“林下”吧，沒有收入；歸去務農吧，太辛苦。而女人，命中注定了比男人多一條路。她進有家庭，退還有自身。她自身，就是自己的退路。

賽金花一次又一次出走，從傳統文化的規定性里出走。

她的每一次出走，其實，都如孟子所言，都是退到自身的“反求”。

她的“反求”不是圣化的道德“反求”，而是自由化的存在“反求”。

人是文化存在，被文化規定本質，而“反求”，就是存在先于本質。

她的存在很具體，首先要有飯吃，能活下去。還有問題，對于如何“學做一個人”的問題，那是她的“存在主義”，她必須“反求諸己”。

柳如是選擇死，放大了說，并不全為了錢謙益。

她的夢想——陳子龍早已死了，她的歸宿——錢謙益也死了。

屬于她的那個世界已經不存在了，活著還有什么意思？不如死去！

陳寅恪寫《柳如是別傳》，他筆下寫著柳如是，心中卻在懷念另一個人，那是他的朋友王國維。這兩人先后殉死，中間隔了兩百多年，但精神何其相似。

明末清初，國亡而天下未亡，天下者，文化中國也！其時，志士皆“以天下為己任”，留住文化根。柳如是促錢謙益為之，錢死，即以身殉之。

王國維也如此。以天下沉淪，而獨自難以擔待，遂以一死而鳴志。

在陳寅恪看來，他們都以一死，證明了“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價值。此價值，感于文化甚深者自覺之，文化不論中西，皆以此價值為根柢。

她雖未自覺，卻從本能中聽到了此價值的召喚，而毅然出走。

6、她從未提起的情人

曹聚仁曾有一文，言林旭遺札友人，附語曰：“曹君小照，前留在尊處，想必收存，千萬記著，帶出來，至要至托。此人已成廣陵散矣，頃忽記起，不偶然也。”此信送出，便慷慨赴死。

其友跋云：“曹君即曹夢蘭，后改稱為賽金花。”

林旭《晚翠軒集》里，有兩首詩是為她而作的，寄托甚深。

其中有兩句：“生不逢時尚傾國，也將續命托琵琶。”

以漢宮王昭君喻她，后來竟不幸而言中，她也擔了“和親”使命。

《西洋風》里談到，光緒年間，照相已傳入中國，照相時，攝影師一般要連數二十個數字，沖著端坐的照相者，拍一下木板，喝一聲“拍”！

于是，魂就被攝了，據說“拍照”，就是這樣來的。

老上海人大年三十那一夜排隊去照相，為的是除一年的晦氣，因此，一般都不取照片。可青樓女子就不同了，她們拍照要印照片，饋贈相好。

魂在照片上，饋贈照片，就是托魂于人，那是刻骨銘心的。

她與林旭那一段隱情，惟有他們自知，她至死亦未吐一字。

林旭，字暾谷，福建侯官縣人，18 歲時，鄉試冠全省。

聞康有為之學，慕之，謁康氏，遂受業為弟子，立保國會。

帝知其為康先生弟子，因信任之，遂與譚嗣同等同授四品卿銜，入軍機行走，參預新政事宜。新政期間，光緒帝頻頻頒發之上諭，亦多由他所擬。

帝賜康先生密諭，令其速出京師，往上海去，亦交他傳出。

既奉密諭，與譚嗣同等跪誦而泣，無不悲憤填膺，欲挽救之。

其時，袁氏方在京，譚嗣同只身往法華寺，暗訪袁氏，出密詔示之。

行前，林旭曾作一詩，致譚嗣同等，詩曰：“伏蒲泣血知何用？慷慨何曾報主恩。愿為公歌千里草，本初健者莫輕言。”蓋指東漢何進之事也。

東漢末年，外戚何進謀誅宦官，事泄，反被宦官所殺，而其同謀者，乃詩中“本初健者莫輕言”之袁本初，即袁紹，林旭以“本初”暗指袁氏。

人皆昏昏，何以林旭獨醒？此詩，分明勸譚嗣同等，勿以秘詔示袁氏——“莫輕言”。難道是他的閱歷真的深于譚嗣同等人？非也，很可能是她暗示。

那時，她在袁世凱身邊，她已知袁氏勾結榮祿，欲出賣皇帝。

譚嗣同來見袁氏，遇賽金花，寒暄兩句，便匆匆回去。過了兩天，趁皇帝再次召見袁氏，她趕忙寫了一封信，派人去譚宅，信將真相，一一道出。

而此時，袁氏還信誓旦旦，要效忠皇帝。可他一回到法華寺，立即帶著賽金花趕往天津，到了天津，先打發賽氏，就直奔總督府，向榮祿告密。

于是，榮祿搜捕帝黨，譚嗣同仰天長嘯：“有心殺賊，無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林旭臨刑，嘆曰：“君子死，正義盡！”大笑而死。

7、瓦德西向她行軍禮

對于妓女來說，性不是隱私，愛才是隱私。

妓女少有真愛，可一旦愛上了，就如火烈烈，成為貞女。貞不是性，而是心，每一位擁有愛情的妓女，心里都有一方圣域，這圣域才是隱私。

性是用來做交易的，而心則用來愛，因此，妓女的真愛多是“明心”，而非“見性”，她們不缺性交易、性生活，妓女之愛往往淡化性。

惟有心心相印的愛，能生純粹之愛情，超越了性，升華為精神。在精神層面上，維系生死，與愛人相依，因此她守望著愛，尤甚于她的愛人。

男子往往被性羈絆，在愛的純粹性方面難免要打折扣，精神的強度，反而不如妓女堅韌，試比較明末國難時，李香君與侯方域、柳如是與錢謙益。

《桃花扇》里，李香君守望侯方域，被奸黨所逼。

她一頭撞在石柱上，血濺香扇，化作傲骨桃花，開吧！

但侯方域最后卻背叛了她，做了一名清廷官員，她失望啊！

當著侯方域的面，她撕毀了那把桃花扇，出家了……

那時，還有柳如是與錢謙益，相約赴死，慷慨而去。

兩人載酒游湖，遍告親知，表示要像屈原那樣沉淵明志。太悲壯了！黃昏時，太陽下山去，熱血已不再沸騰。他摸了摸湖水，說：太冷了。

她奮身一躍，被他拉了回來，回去，便投了清廷。

可她不甘心，以忠貞不渝之愛，呼喚他反清復明……

賽金花在國難中，誰知其心？宛如一朵牽牛花，在深淵里攀升……愛人為國捐軀，她也獻出愛情。愛能弭兵啊，瓦德西理解她的苦心。

她墜馬受傷，臥床三月，還奄沉在病榻上，瓦德西就來辭行了，榻前握她手，惜別。他說，我今去了，明年牡丹花放時，還想來，你呢？

她含淚而望，執手而泣曰：祝望你們平安，恕我病在榻上，不能送將軍走一程了。如還有緣，不愁后會。瓦德西向她行了一個軍禮，掉頭便去。

此后，瓦德西不曾再來過中國，她更是顛沛流離，此別不啻永訣了。

瓦德西回國后，不得志，給賽氏寫過信，沒有回音，不兩年，便郁郁而終了。而賽氏之于德語，只會說，讀寫還不行，對于瓦德西來信，干瞪眼。

她說，后來瓦德西的外孫來了中國，想見她，那時，她已白頭困境，懶得見人。但經朋友轉達，說他很堅決，定要相見，她便和他見了。

相見的那一天，他還在陜西巷口的一家西萊館設筵相待。

館前不遠，便是她當日墜馬之地。席間，說起德軍當年人物，今仍健在者，尚有幾位，晚輩們對她庚子和議的斡旋功績，仍表示感激。

他們的父輩，遠別妻兒來到中國，倘若和議不成，兩國交兵，將士效命沙場，死亡定多，裹骨還鄉，便不堪設想，而且感戴和平恩賜的，不獨是德國。

這一番話，說的白頭賽氏無比欣慰，仿佛青春返回了生命。

8、牽牛花，要以革命往上爬

1903年，京城有三大案，她居其一：

“賽金花虐婢案”、“泄露機密案”和“縱兵擾民案”。

從被人瞻仰之云，變成被人踩的泥，不過“勢利”二字。

王權之下的北京，從來就忘恩負義。袁崇煥是怎么死的？

當年他血戰救了北京，卻被皇帝猜忌，被北京人唾棄，這也就罷了。還要將他處死，甚至凌遲，有多少北京人吃了他的肉？反省吧，北京的后裔！

她不敢說自己救了北京，只是作為一分子盡了自己的力而已。

相比之下，大清朝是多么仁義，居然留了她一命，還不感激？

與她同獄的“泄露機密案”主犯沈藎，就被慈禧密令，杖殺于囚室。

《大公報》還報道了杖斃過程：當杖斃時……骨已如粉，未出一聲。及至打畢，堂司以為斃矣。不意沈于階下發聲曰：何以還不死，速用繩絞我……

清廷何以要逮捕沈藎？原來沈藎原系六君子一路人，“戊戌維新”失敗后，同唐才常一起組織自立軍，自立軍敗，潛居北京，任一家日本報紙的記者。

1903年，清廷與帝俄密約七條，將東三省及內蒙古一帶路政、稅收及其他權益拱送帝俄，沈藎從清廷親貴大臣處獲悉密約，刊在日本報紙上。

據鐵屑編《中國大運動家沈藎》說，沈藎死于刑部后，血肉狼藉余地，獄卒牽“縱兵擾民案”者蘇元春入，元春不忍睹，請以三百金別易一室。

獄卒又牽賽氏入，試以血腥恐嚇賽氏，要詐她的銀子。不料，賽嘆曰：“沈公，英雄也！”遂自掬其碎肉，拌以灰土，然后行禮如儀，埋之窗下。

據李伯元《南亭筆記》載：“蘇下刑部獄，獄卒乃以杖斃沈藎之處居之，蘇見地上血跡斑斕，大為駭異，詢知其故，因以銀三百兩賄獄卒使遷焉。”

獄卒如法炮制，“以待蘇元春之法待賽金花”，賽氏毅然曰：“沈老爺我是認得的，為什么要怕他？”獄卒就沒有辦法訛她了。伯元嘆曰：

“夫賽金花一賤妓也，其膽氣竟高出久歷戎行之大將，奇哉！”

其實，何“奇”之有！蘇元春殺人如麻，豈能見血而暈？此種舊官僚所懼者，乃革命黨人之血也，與革命者之尸同居一囚室，碎尸亦革命矣。

而賽氏之視沈藎，乃故交也！其魂欲隨六君子共翱翔，此亦賽氏之心也。故其入沈藎之囚室，目睹碎尸，如見故人，而頓時覺悟。

朝廷殺死了她的愛人、恩人，這還不夠，還要陷害她，經此一劫，她才真正懂得了她的愛人、恩人為什么會被朝廷處死，因為朝廷本身就是監獄，身在其中，連皇帝也朝不保夕，何況忠臣？她效忠朝廷，追隨她的愛人，結果呢？

不僅沒有給她一個名分，讓她從無盡的漂泊中安定，反而奪走了她的一切，將她擲入苦難的深淵，她分明是深淵里的一朵牽牛花呀，只能往上爬！

革命給她帶來了轉機，朝廷倒了，她終于找到了自己的歸宿。那時，已是民國二年了，一個革命者，像幽靈一樣，突然就出現在她眼前。

襁褓中的共和國，落入袁世凱之手，她知道袁氏為人，當年袁氏就出賣了皇帝和維新黨人，現在，為了自己，還會放過革命黨人？他好狠心！

曾有一位名叫雙松的上海《申報》駐北平的記者來采訪她，她說：那天晚上，她愛人逃難到上海，來“京都賽寓”，要見她。起初她不肯，因為：

“我歷來規矩是星期六親自接客，那天是星期日，我怎么能破例呢？”

可她一聽說是革命黨人，因二次革命失敗逃難至此，就破例了。她說：

“我平生最敬佩社會名流和豪杰之士，愿在茫茫塵海中物色知己。”

初見愛人，她的印象是：他身材魁梧，談吐親切，話語不多，但都實實在在。從此，便經常來看她。談起她的愛人，她兩眼閃爍著異樣的光彩，說：

“有一次，北洋兵要緝捕他。他腳上負了傷，忍著疼痛爬到我家后院。我把他救了起來，睡在我床上養傷，躲過風頭，我又讓他化裝逃去東洋避難。誰知他一到英租界，又被英國兵扣留，我親自出馬，幾句英語對話，他才被釋放。”

這一回，她親自送他過海關，上了日本板光郵船，在碼頭上告別。

兩人手拉手，流淚眼望著流淚眼。她禱告上蒼，保佑愛人平安出海。她愛人先是一言不發，老半天只說了一句話：等我，我會回來娶你的！

9、她為革命者守節

她的愛人，姓名魏斯炅，籍貫江西金溪人。

民國二年，同李烈鈞在江西發動二次革命，兵敗，流亡至日本。

賽氏信了他的話，真的在等他，等了五年，他終于回來了。民國七年6月20日，她用了自己的真名“趙靈飛”和魏斯炅在上海新旅社舉行婚禮。

婚禮主持人是大將軍李烈鈞，證婚人是信昌隆報關經理、朱先生。

參加婚禮的來賓都是社會名流和報社記者，還有她的舊時姐妹們。

賽金花嫁人了，嫁的還是一個有學問的革命黨人！消息不翼而飛。

這是她一生中最為重要的時刻，在這一時刻，她開始意識到自己作為女性的自豪和尊嚴，一種神圣而又幸福的感覺彌漫全身，一說起來就滔滔不絕：

“上午八點，我濃妝艷抹，披著潔白的文明紗，手捧一束紅玫瑰，裝飾著霓虹燈的彩花馬車把我送到上海新旅社大廳。軍樂隊奏樂，證婚人宣讀婚約。”

“就這樣，我在晚年（還不到五十歲）找到了真愛，嫁給了魏先生。”

不久，他們回北平，住在櫻桃斜街。提起當年那場官司，她覺悟了：

“庚子年國家遭難的時候，那些王孫貴族公臺大人們躲到哪里去了？他們用完了我就加倍地侮辱我，傷害我，要我老死在監獄里，遮蓋他們的丑。”

“我偏不死！押回原籍時是蘇三起解啊，我暗暗起誓賽金花有命回鄉就有命回京，我還要回來的！”是的，她回來了，“紈绔王公皆豬狗”，皆豬狗啊！

可回來的不再是賽二爺，而是魏太太——“魏趙靈飛”，被流放在深淵里的那朵苦命的牽牛花，自我意識終于覺醒了：狀元誠可貴，愛情價更高……

可命運又將她撕破了，魏斯炅奔走革命，竟暴病而亡。

目睹著愛人死去，她大呼：……天哪，我無路可走呀……

魏家的財產我什么也不要。我只取出我和魏先生的結婚照和他給我的定情物——翡翠珠花兒，搬到居仁里，租了4間平房，為他守節。

我雖已珠黃，但開窯子，樹艷幟，買幾個小姑娘，錢不就來了……可我不能再走回頭路啊！錢一滾，人也滾，滾來滾去就下地獄了，我怎么見魏先生？

天哪，人間的愛何在？我，我……我要尋天上的愛啊！

不，我決不能再這樣做！13年來，我伴著遺像度日呀。

她堅信，她的愛人，還有她的恩人，都在天上等她，她要去了……1936年，她在貧病交加中寧靜地走了。這一年走的，不止她一人，還有魯迅。

假如他倆在天上相見了，她問魯迅：你是那么同情女人，寫了《娜拉出走以后》和《傷逝》，為什么要指責我這個不幸的女人呢？就因為我是妓女嗎？

魯迅會怎樣說呢？他還會說我一個都不放過嗎？他會懺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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