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少年

九歲的躍進碰上了傷腦筋的事。躍進“傷腦筋”的時間是一九六七年春節前幾天。

那一天省委大院開批斗會斗“走資派”，禮堂臺上臺下低頭彎腰站了兩長溜四五十人，躍進的爸爸官小些，站在臺下一溜人中。早上媽媽用雞蛋烙了兩張餅包成剛好可以塞進褲口袋的長條狀，吩咐躍進見機行事。躍進慢慢地挨近臺前，等臺上有人宣布“把走資派押下去”，臺上臺下有些混亂之時，從大人的腿縫中擠到爸爸身邊，麻利地將烙餅塞進爸爸褲口袋。爸爸一把拉住躍進，飛快地說：“送雞湯給董伯伯！”后頭的人擠過來，躍進被擠出老遠老遠。

董伯伯是省委書記，爸爸現在是組織部副部長，原先是董伯伯的秘書。躍進雖只九歲，這中間的關系還是搞得清的。董伯伯想喝雞湯，躍進也想得出原由，你看董伯伯站在臺上，臉色蒼白，走路搖搖晃晃，肯定冇吃飽。

躍進沒把爸爸的囑咐告訴媽媽，躍進認為這事是爸爸單獨安排自己的，自己應當獨立完成。再說啦，媽媽，哼，媽媽能拿出什么高招來？

躍進的自信還源于自己擁有強大的后盾：結拜兄弟勇軍、建設、亮亮坨。三位兄弟各自手段好生了得！勇軍彈弓打飛鳥，建設爬樹比猴快，亮亮坨嘛，人小個更小，縫縫隙隙一鉆而過。有這幾杯酒墊底，什么樣的酒不敢喝！

去年，一九六六年，勇軍九歲，躍進八歲，建設七歲，亮亮坨六歲。勇軍的爸爸是省軍區參謀長，建設的爸爸在統戰部當科長，亮亮坨的爸爸是躍進的爸爸的司機。軍區大院和省委大院緊挨著，四個小伙伴一起玩泥巴坨長大。九月初一天，四人相跟著下春陵河游泳。水里玩累了，四個小伙伴屌胯零光（全裸）躺在河灘上。其時，躍進的爸爸已進了牛棚。省軍區參謀長的滿崽勇軍說：“我爸爸講了，現在搞的這個文化革命，遲早會出大亂子，你看躍進他爸……”躍進說：“勇軍哥，往后大家的爸爸都抓走了，我們怎么辦？”建設說：“自己救自己?！绷亮鳞缯f：“對，自己當爸爸?！庇萝姷降兹舜笮?，說：“莫亂講。是得想法子?！溃瑒㈥P張桃園三結義，我們來個春陵河邊四結義，你們看么樣？”勇軍春節時得了套《三國演義》連環畫，劉關張的故事他曉得。眾人聽了都說好，早就稱兄道弟了，拜一拜就成了親的，何樂不為。于是，勇軍、躍進、建設都把短褲穿上了，以示嚴肅隆重。亮亮坨脫短褲下河時不慎將褲掉進水里了，眼下正在卵石上曬著，沒得褲穿。勇軍看了亮亮坨一眼，說：“算了，你那么小，穿不穿都一樣?！彪S手扯了把草，扔給亮亮坨：“遮到?！绷亮鳞缃舆^草，慌忙捂在小雞雞上。四位小伙伴三位大半裸一位全裸，跪在河灘上對天盟誓，勇軍領頭說一句大家跟一句：“我們四位從今天起結為兄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話語雖是書上搬下來的，此情此景，很促人生出悲壯的感覺。三人瞟眼一看亮亮坨，悲壯頃刻間化為嘻笑：亮亮坨叉開腳站著，那一蓬草還掛在小雞雞上，活像樹杈上掛著個鳥窩！四兄弟樂得在河灘上翻來滾去……

躍進接到爸爸的命令后火速聯絡了結拜兄弟們，經過反復爭吵，把“送雞湯”的行動計劃擬出來了：一、捉雞。討論具體實施方案時，勇軍、躍進、建設三人均小心翼翼地避開了那個字，只有亮亮坨講漏嘴講了一次“偷”字，當即遭到三位哥哥的同聲斥責。決定了：捉雞，捉慶慶家的雞。慶慶的老子是省直造反派的總頭目，兇得很，慶慶在大院里人模狗樣的，不捉他家捉誰家！二、熬雞湯。決定在亮亮坨家熬制。亮亮坨是獨崽，在家里說一不二，“哪個不準我熬，我就、我就……哭臉！”亮亮坨一副大包大攬的樣范，很令人放心。三、送雞湯。難度最大，卻無法回避。這個問題討論最久，爭論最激烈，你喊他叫，最后由勇軍綜合大家的主意，拍板：“成立一個‘紅小兵揪董戰斗兵團’，我當司令，建設當副司令，躍進不當官了，免得別人猜出我們的意圖。雞湯熬好了，把董伯伯‘揪’出來喂雞湯，呵呵，講錯了，喝雞湯?！绷砣瞬唤麨槔洗蟪龅母哒锌窈魜y叫。

第二天中午，“省委大院紅小兵揪董戰斗兵團”貼出“成立公告”，字雖稚拙，詞語也都是從街上大字報欄里抄來的，仍然在大院內引發種種談論。正談也好反談也罷，“院子里的小把戲要斗董書記”這個信息還是傳輸出去了。

“捉雞”的事由建設和亮亮坨負責。兩兄弟在第三天早上五點多鐘將一只大母雞關進了大院東北角一間廢棄的車庫內。二人夜半捉雞的詳情，介紹出來恐有負作用，從略。只須想想一個爬樹如猴，一個鉆洞如鼠，其二人當時作為可猜個大概。

四兄弟在廢車庫會合后發現原計劃尚有重大缺漏：誰來殺雞剖雞？四人眼睛翻白，半天無人講話。忽然建設一拍臉塊，說：“找長生！”一提“長生”二字，另三人立刻歡呼雀躍，都說建設的腦殼多長了幾個眼。長生四十多歲，單人獨戶，住在省委大院旁的小巷中，靠收機關廢報紙為生，四兄弟均與他熟絡。

勇軍將雞裝入黃挎包背在肩上，一只手伸進挎包握住雞頸子，倘生不軌，一掐封喉。另三人跟著勇軍，或前或后，時左時右，吹口哨踢石子，安全出了省委大門。

四兄弟進了長生的門，粗略說明來意，長生狡黠地笑笑，并不盤根究底，只說：“總不會讓我白干吧。這樣喏，雞頭雞屁股雞爪歸我，么樣？”四兄弟連聲說：“要得要得?！避S進多了個心眼：“那你幫我們把湯煨好?！遍L生又笑笑：“行，誰叫我們是好朋友呢。”亮亮坨見用不著自己回家再去哭臉耍賴惹麻煩，也連聲說好。

看得出長生是個精于此道的高手，殺雞退毛開膛，一氣呵成，十分鐘完事?？撮L生取雞頭挖雞屁股剁雞爪，卻讓四兄弟一陣陣撕心裂肺！狗日的長生，“雞頭”取到雞肩膀上，“雞屁股”挖走巴掌大一塊肉，口里還連連說：“挖干凈些，挖干凈些，免得煨出湯來有騷味。”只有“雞爪”是按名稱剁下來的。四兄弟忍聲吞氣，感覺中自己也被剖開剁了一次。

兩小時后，瓦罐煨湯香艷出爐，清湯黃油，香味撲鼻。四兄弟與長生說好，雞湯暫存長生處，晚飯后來取。躍進揭開瓦罐看了又看，說：“長生，我們記得有好多雞肉好多雞湯，偷吃一點我們都曉得。”長生笑笑：“不會啦，不會啦，看你四個小人精！”亮亮坨說：“賭個咒！”長生說：“好好，賭個咒，我若偷吃雞湯，鐵路火車壓！”勇軍說：“哄我們呢，鐵路不把火車壓把汽車壓啊？”建設說：“一只雞你剁走一半了，再偷吃雞湯，嘴巴生瘡。”長生無奈：“好好，腦殼長瘡，腳板流膿，這總要得了吧？”四兄弟這才放心走了。

下午，勇軍、躍進、建設、亮亮坨分頭在省委大院、軍區大院喊了一群7－10歲的小朋友晚上7時在機關幼兒園召開“紅小兵批斗董××大會”。

六點半鐘，幼兒園游戲室已布置成批斗會會場，七八十名小朋友喧騰就坐。躍進留在會場維持秩序，勇軍、建設、亮亮坨三人去牛棚“提人”。

看管牛棚的負責人姓遲。遲看管見這三個小屁股煞有介事地要揪省委書記去批斗，覺得好笑，問：“你們有多少人?。俊庇萝娬f：“幾十百多個?！边t看管說：“會場在哪里??？”建設說：“在幼兒園?！绷亮鳞缯f：“你去看看嘛，好多好多人嘞，標語這么大一張！”亮亮坨把兩只手盡量張開些。這些小屁股平時就眼熟，遲看管感覺十分好玩，一時興起，說：“走，看看去?！?/p>

三兄弟陪著遲看管往幼兒園走去，走到半路，勇軍從黃挎包里摸出一條“郴州”煙，說：“遲叔叔，幫幫忙，今天批斗會開不成，我們幾個人就慘了，罵都會罵死。”遲看管接過“郴州”煙往懷里一塞，也不說“看看去了”，轉身往回走：“讓他去，讓他去，院子里斗斗，跑不脫。”三兄弟跟在遲看管后頭擠眉弄眼。

董書記被帶到了幼兒園，游戲室一片吵嚷聲，搬凳子爬桌子，跳房子捉迷藏，亂得一塌糊涂。勇軍說：“太亂了，把秩序搞好了再斗?！睅е瓡洿┻^會場進了放玩具的儲藏室。遲看管把住進出的唯一大門，不怕你飛出去，放心地在門口抽煙。

董書記一進玩具室，躍進端著雞湯迎上來：“董伯伯，我們是讓你出來喝雞湯的！”

董伯伯笑了：“我一聽什么紅小兵開會，又見勇軍、建設、亮亮坨來斗我，我就曉得你們幾個小鬼頭在玩花樣了。好好，伯伯喝雞湯。啊喲，這湯好鮮啊！”

躍進說：“董伯伯，我們以后每月‘斗’你一次，每個月你都喝一次雞湯，要得啵？”

董伯伯高興地說：“要得要得，半個月‘斗’一次，伯伯還歡喜些，哈哈哈……”

亮亮坨聽了，鼓起眼睛：“啊，一個月要偷兩只雞??！”

董伯伯放下碗：“雞是偷的？”

勇軍說：“亮亮坨，你再胡說八道，劈你兩個嘴巴子……嘻嘻，董伯伯，怎么會呢！”

董伯伯又端起了碗：“跟你們講好，下回再偷雞，我可不吃了啊！”

四兄弟頻頻點頭。

董伯伯舀起一匙湯，看了看，又倒進碗里，感慨地說：“一個執政黨的省委書記喝一碗雞湯還得這樣偷偷摸摸，不正常??！伯伯跟你們說，送雞湯的日子不會太久，久了，這個黨、這個國家就沒希望了！……孩子們啦，不用太久，伯伯要請你們在省城最好的賓館大吃一頓，好不好？”

四兄弟跳起腳拍手掌：“好，好！”

董伯伯喝完雞湯，外頭吵鬧仍未停歇。

勇軍、躍進、建設、亮亮坨“押”著董書記從玩具室出來，穿過會場，走到遲看管面前，勇軍說：“今天的批斗會開不成了，你看，滿塘蛤蟆都在鬧！”

遲看管正巴不得呢：“那好，下次吧?！?/p>

躍進連忙朝董伯伯打了個飛眼：“對對，下次吧，下次吧！”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