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莊子》之書,以寓言形象說明哲學道理。作為寓言的文學形象,《莊子》已經被后人充分闡發了;但它的寓言形象中的哲理,于今卻沒有得到充分闡發。本文舉出“鯤鵬展翅”、“莊周夢蝶”、“庖丁解牛”三個《莊子》中最著名的文學形象,進行哲學的闡發和解讀。
[關鍵詞]鯤鵬展翅;莊周夢蝶;庖丁解牛;哲學解讀
[中圖分類號]I207.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8372(2007)04-0078-03
《莊子》是寓言之書,以寓言表達其哲學思想,而“鯤鵬展翅”、“莊周化蝶”、“庖丁解牛”則是其最著名的形象。這些形象到底包含了什么樣的思想意蘊呢?本文試予以解讀。
一、鯤鵬展翅
以下是莊子對鯤鵬的描寫:
北冥有魚,其名曰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烏,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鳥也,海運則將徒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然后,寫鯤鵬之下視,天之蒼蒼,野馬塵埃。再以下,則是鯤鵬與小鳥的對比:
蜩與學鳩笑之曰:
“我決起而飛,搶榆枋,時則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斥鴳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
在此,鯤鵬的形象意味了什么呢?
1 大者
首先,這是一個大者的形象。“有魚焉,其廣數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曰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這—對大者的描寫,正與斥鴳等小者形象的描寫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騰躍數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莊子對此總結說,這正是“小大之辯也。”
2 志者
其次,這是一個志者形象。鯤鵬展翅,扶搖而上者九萬里,這是不屑于世間存在,意欲脫然離系,向往高者、大者的存在的意象。莊子的基本思想是:世間種種,無非“小知間間”、“有分有辨”、“有競有爭”、勞神累形、殘性害生。而鯤鵬展翅,冥海徙于天池,正是對“人間世”的一種脫離,高翔萬仞而不屑于瑣小的世間,正喻其志之高。
莊子描寫的鯤鵬形象已經化為中華文學典籍中最著名的形象之一。對這一形象的思想內涵,大多數人的理解也是正確的:“燕雀安知鯤鵬之志?”這句話正代表了后人對這—文學意象的理解。同時,志者也正是不甘于小而向往大。伋伋于世間瑣事與高翔于萬仞,這的確也是大者與小者的區別。宇宙間本有大小之辯,人生亦有心胸瑣小與境界高闊的區別。不居于小而欲為一大者、志者,莊子這一鯤鵬形象應是這一哲理的最瑰麗的表現。
最后,在此要補充如下辨析:鯤鵬并不是莊子中最高的形象。莊子在這一代表性的一篇中也同時描寫了這些形象:
宋榮子猶然笑之。且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斯已矣。雖然,猶有未樹也。夫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
彼于致福者,未數數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
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
鯤鵬的形象與上述形象比較,可以發現它雖然與這些高者大者同列,然猶有區別:它高于雖超乎非譽,然則猶在世間的宋榮子的形象,但卻尚不是“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的至人、神人、圣人的形象,在《莊子》中,這樣的至人、神人、圣人的形象才是最高的。因此也可以說鯤鵬只是一個大者與志者的意象。
二、莊周夢蝶
莊周夢蝶亦同樣是《莊子》書中膾炙人口的寓言。因為它太美麗了,意蘊太豐富了,所以對它的思想內涵反而不容易說清楚。
這一故事在莊子中是這樣寫的:
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則蘧蘧然周。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這其中意蘊,筆者試從兩方面析之:
1 自由
這一故事中,我們應當對其前一部分充分注意:“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翩翩然蝴蝶,飄飄然蝴蝶,蝴蝶是自由的標志。所以,莊子夢蝶,他是多么高興啊,“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高興地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在這里,包含了一個大家能夠公認的理解:莊子是渴望自由的。他的夢蝶只是他的理想的一個比喻和體現。既然世俗難耐,既然世網嚴密,那么,做一只翩翩飛舞的蝴蝶是多么令人向往啊。應該說,這一內涵是莊子蝴蝶夢最深刻的內涵了。
莊子在書中描繪了一系列自由的形象,如:
列子御風而行。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夕卜。
以五石之瓠,制為大樽,而浮于江湖。
無用之大樗樹,植之于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
這些形象都體現了莊子的自由思想。而這之中,蝴蝶夢無疑是一個代表。
2 幻化
這是一個美麗的夢,也是一個容易理解的夢c但是,莊子作為哲學家的詭異就在于:他俄然夢醒,則不知是莊周之夢為蝴蝶,還是蝴蝶之夢為莊周呢?莊子就是一夢,而且是一個蝴蝶的夢,這太富有想象力了。然而,誰又能說這只是莊子的想象,而不包含著深層的哲學思考呢?俗諺云,人生如夢。人的種種世間活動,都是在意識中進行的,而夢也是一種意識。這二者之間,除了清晰與不太清晰,有邏輯與不太有邏輯的區別,作為意識能沒有同一性?常識和現代科學都已經證明,動物是有夢的。那么,莊子能夢為蝴蝶,蝴蝶怎么就不能夢為莊子呢?
在現實中,大概沒有誰不清楚事實的真相是什么,大概沒有誰認為莊子真的就是蝴蝶的夢。但是,哲學的詭譎就在于:你在常識中、生活中可以確認無疑的東西,到了理論上就不是那么容易說清楚了。列寧曾說,沒有比主觀唯心主義更荒謬的理論了,但是它卻是人類理性制造出來的最難以駁斥的理論。莊子在蝴蝶夢中,事實上是提出了一種主觀唯心主義色彩的相對主義理論。對此,我們不但要知道它的想象的瑰麗,而且應該知曉其哲學的詭譎。
事實上,這故事還包含了另一層哲學意蘊,對此故事末尾莊子已經點題:“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物化是什么呢?這就要了解莊子的基本哲學思想:世間萬物皆是宇宙大冶之爐產生出的一個個形象,它們同出于宇宙大化又同歸于宇宙大化,同歸于宇宙大化又同樣的再生出色色般般的物象。而作為這樣的物化,莊子與蝴蝶也正可以俄然行之。所以莊子可以在夢中化蝶,蝶也可以化為莊周了。
從這樣的意義上理解,莊子夢蝶也可以說就是蝶夢莊周,莊周也可以說就是蝴蝶化成的自由人。其志入夢,以夢顯志,夢與自由之志的幻化。因此,也就不妨說,莊子其人就是一個蝴蝶夢。
三、庖丁解牛
庖丁解牛同樣是莊子書中最著名的寓言。庖丁解牛,它所表現的是有為、得道者的形象。
庖丁解牛其文曰:
庖丁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駷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
這時,文惠君便曰:“嘻!善哉!技蓋至此乎?”而庖丁釋刀對曰:
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嘗見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導大(穴款),因其固然;技經肯綮之未嘗,而況大軱乎!良庖歲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數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于硎。
庖丁解牛代表的思想是有為,得道,它是道家“無為而無不為”思想的反映。在這一故事中,這一思想主要由下述兩方面構成:
1 有為
庖丁解牛的故事是一個有為者的故事。莊子認為,萬物皆有“間”,有間是人之于物的施為之處。
庖丁解牛,無非全牛,但庖丁了不起的地方,就在于他能夠“目無全牛”,以“神至”而知道牛的節骨、器官之間的間隙。因為有間隙,所以才能“游刃有余”。這一事物有“間”的思想,是道家的基本思想。如老子就曾經蛻:“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至堅之所以能夠為至柔所馳騁,無非因為至堅亦有間。同樣,莊子作為老子思想的繼承者,全牛當然亦有間。
在道家看來,萬物皆有間。這一間,就是事物的可化解處,可解析處。道家哲學認為,萬物都是在宇宙大化之流中的,事物莫不因宇宙大化之流所化生,也莫不將自己的存在化解于宇宙大化之流中。所以萬物皆可拆解,皆可化毀。因為事物的存在原理是如此的,所以人才是可以以間施為,無為而無不為。
2 得道
以無厚而入有間,便是技進于道。在庖丁解牛的故事中,解牛的庖丁是一個得道者的形象。
—方面,是事物的有間,另一方面則是刀刃的無厚,以無厚方可入無間。那怎樣的刀刃才是無厚的呢?應當說,對準了事物可解析處的刀刃是無厚的。而進一步問,怎樣才能對準事物的可解析處,是什么樣的存在者才能對準事物的可解析處呢?這就是道,只有道是萬物的拆解者、毀散者。所以,在這里無刃之刀也就不是一般的刀,庖丁的技也就不是一般的技,而是:庖丁之刀,庖丁之技,事實上就是道的一個意象。庖丁說:“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技進于道,技也就是道的化身了。
彼者有間,而刃者無厚。萬物可解,而得道者可以無為而無不為。這就是庖丁解牛的基本思想意蘊。庖丁解牛,是一個極生動的文學名篇。但是,只有不從泛泛的技術熟練、臻于化境的意義上,而是從無為而無不為的道家哲學上,把庖丁理解成一個得道者的意象,才能把握它的真正深刻內涵。
最后,文惠君為此文點題曰:“善哉!吾聞庖丁之言,得養生焉。”而此文的篇目就叫《養生主》。這是—篇莊子中極少見的談“無不為”的篇目。可見這個寓言實質上是莊子關于無為而無不為的道家宗旨的極珍貴的觀點。莊子貴生,所以在《養生主》中寫出,但其道理豈止養生。今天在我們看來,莊子道家哲學所提供的這一東方智慧,在事功事業中,只有循著這一道理,才會有真正的成功。
后人評《莊子》“汪洋恣肆、瑰瑋奇幻”。這瑰麗的故事,奇幻的寓言,正表現了莊子一顆自由的心。于是有莊周夢蝶。蝶者,自由者也,夢蝶,是向往自由。但是,自由在現實中并不存在,于是自由表現為自由之志。這就是開篇鯤鵬展翅的寓言。鯤鵬展翅高翔于萬仞,這是有為,而有為之至境乃是達道,于是就有庖丁解牛的故事。三個寓言實互為關聯,比較完整地體現了莊子的思想。《莊子》一書,雜篇公認非莊子所作,而外篇是否為莊子所作大多有疑,內篇則公論是出自莊子之手的《莊子》的精華。這三個故事,皆出自《莊子》內篇,無疑是《莊子》精華中的精華,在相當程度上反映了莊子的哲學思想。
責任編輯 王艷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