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清季,政府強化了對各類“違禁”書刊的檢查,對宣傳革命類書刊的查禁尤為嚴厲,其中對《警世鐘》的查禁是清廷在“《蘇報》案”外制造的又一暴行通過與上海租界當局的聯合行動,清政府查禁了售賣該書的啟文、時中、鏡今、東大陸書社,收繳了書籍,抓捕了各書社的經理人一《警世鐘》案的查禁與處理,大致呈現這樣幾個特點:列強與清政府聯合進行查禁;案件的處理比較緩和,涉案范圍較窄;案件的審判受到西方法律制度的影響==案件在國內外產生了較大的影響,國內的書報界對此案態度多不一致,有的支持政府的嚴禁政策,但更多的卻是對其進行猛烈的抨擊。
[關鍵詞]清季;《警世鐘》;查禁;租界
[中圖分類號]K25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8372(2007)01-0108-04
19世紀末20世紀初,清政府為強化意識形態控制,加強了對各類“違禁”書刊的檢查,在其查處的各類“違禁”書籍中,當以對革命派書刊的查禁尤為嚴厲。清廷因查禁鄒容所著《革命軍》而引起的驚天大獄——“《蘇報》案”已為人們所熟知,而與鄒容齊名的另一資產階級革命宣傳家陳天華所著《警世鐘》也遭到了清政府的查禁,此即“《警世鐘》案”。但目前學界對此案的研究甚少,關于此案的經過多語焉不詳①。于此,本文將作詳細介紹,以期拋磚引玉,就教于各位學人。
癸卯(1903)年,陳天華留學日本。是秋,作《警世鐘》,署名“神州痛苦人”,發行于東京[1]。初“以資絀”,僅印送一萬部,“乃付印未竟,接內地各處來函,稱此書已翻刻數十板,冊數以百萬計”[2]。此書為何能如此盛行?一方面,該書痛陳列強的到來給中華民族帶來的深重災難,呼吁國民起來反對外來侵略。另一方面,該書又指出清王朝已經變成了洋人的馴服工具,要想救國,就要起來革命,推翻清王朝。《警世鐘》印行后,迅速傳播于社會,特別是學堂與軍營,激發了人們的革命熱情。據曹亞伯記載,該書刊印后很快就“輸入湖南、湖北之各學堂、各軍營中”,從此,“新化學界革命之思潮,幾不可遏止矣”3|2!馮自由回憶說,該書當時在國內外影響甚大,因其“所著咸用白話文或通俗文,務使輿夫走卒皆能了解”,“故其文字小冊散播于長江沿岸各省,最為盛行,較之章太炎《駁康有為政見書》及鄒容《革命軍》,有過之而無不及。”[4]該書也成為當時的革命者進行宣傳的必備書籍。在安徽武備學堂所組織的“同學會”里,“所有宣傳品如《猛回頭》、《革命軍》、《警世鐘》……每冊散布皆達萬(?)余份”[5]。在湖北,有人還作免費宣傳,“日執石印《警世鐘》一本,高聲朗誦,忽怒忽喜”,當有人問之,則“必肯道其詳細,毫無倦色,路人多愿聞之”[6]。而反清團體日知會,“每于夜間或兵士出勤之時,南營中同志,秘置革命小冊子于各兵士之床”,“各兵士每每讀《猛回頭》、《警世鐘》諸書,即奉為至寶,秘藏不露。思想言論,漸漸改良。有時退伍散至民間,則用為歌本,遍行歌唱。其效力之大,不可言喻。”[3]130四川同盟會員佘俊英早年讀了《警世鐘》、《革命軍》等書后,“乃憤然于漢族沉淪,時思奮起有為”[7]。在北京火車站投彈暗殺清政府出洋考查憲政五大臣的吳樾,說他讀過《警世鐘》及其他革命書刊后,“于是思想又一變,而主義隨之”[8]。毛澤東在和美國記者埃德加·斯諾(Edgar Snow)談話時說自己在少年時代受到《警世鐘》的影響:“我現在還記得這本小冊子的開頭一句:‘嗚呼,中國其將亡矣!’”,“自此,我開始意識到,國家興亡,匹夫有責”[9]。
由于《警世鐘》鼓吹反對列強,又在上海租界廣泛流傳,“外國侵略者十分惱火,于是,他們明訪暗搜,企圖使這兩本書在租界里絕跡”[10]。上海租界工部局聯合清政府對此書進行嚴厲查禁,制造了“《警世鐘》案”。先是工部局因該書“專事謗(讀言)洋人”,由會審公廨派差到出售該書的啟文、時中、鏡今、東大陸書社,收繳書籍,抓捕各書社的經理人。對此,《申報》有記載:
(會審公廨)因派人至山東路啟文社購得,詢悉由時中書局托售。及詢之時中書局,稱是鏡今書局托售。詰之鏡今書局,又稱是東大陸書局托售。互相推諉,莫得主名。因請公廨讞員黃耀宿司馬飭提各局主訊究,司馬準之。立即簽差協同五十四號西探及某華探將啟文社執事人茅伯樹、時中書局執事人潘錫全、鏡今書局執事人王振楷、東大陸書局執事人程吉孚拘入四馬路老巡捕房押候解送公堂訊究。[11]
幾乎與此同時,地處兩湖的清政府官員也展開了對此書的查禁。光緒三十年十一月初三日(1904年12月9日),張之洞在給湖北按察使的一份札飭中部署了對《警世鐘》的查禁計劃。在這份札文中,張之洞對《警世鐘》的內容進行了概括:“誣謗朝廷,攪擾和局,詆良民為奴隸,贊會匪為志士,狂吠毒螫,兇慘萬狀。其倡言排外,將以繼窮兇極惡之拳匪而激成瓜分;其妄談革命,將以聳茫昧無知之愚民而自戕同類,以發匪洪秀全之兇殘殺掠、荼毒生靈而戴之如父母,以忠勛曾文正之奠定東南、削平大難而疾之若仇讎。窺其意唯恐中國邦本之不搖,人種之不滅,無以遂其乘機焚殺淫掠之思,喪心病狂,大逆不道,言之實堪發指。”接著道出了查禁此書的理由:“當此邊氛未靖,時局孔艱,凡吾國民正宜講明忠君愛國之大義,同心同結,努力自強,各安生業,勿啟釁端,共享太平,日臻富庶,以謀保同保種之道,豈可自相殘賊,召侮速亡?此等逆書亟應嚴拿、查禁。”張之洞還認為,查禁該書的目的是“定民志而遏亂萌”[12]。又部署了具體的查禁措施:
除札飭江漢關道照會稅務司于入口書籍從嚴檢察,遇有逆書,如《警世鐘》、《猛回頭》等類立即扣留,解由關道送省銷毀,并根究販運逆書之人,提案懲辦;一面訪察造書之人,另行設法辦理外,合亟札行該司,迅即通飭各屬,遵照出示嚴禁。嗣后無論坊賈居民,概不準將《警世鐘》、《猛回頭》等逆書行銷傳送。如先經存有是書者,立即送官銷毀;儻敢故匿不報,或翻印傳布,一經查出定即治以應得之罪?仍將查禁情形據實稟覆。此系特飭查禁之件,各地方官慎勿視為具文,含糊了事,致干未便。[13]4256-4257
張之洞要求各地在查禁時,既要堵住源頭,嚴查輸入該書的各關道,搜尋寫作此書之人;又要查堵流通渠道,嚴禁售賣和傳閱,一經發現該書,即送交官府銷毀,還要求各地官員及時稟覆查禁情形。時任湖南巡撫的端方“囑托各學堂舍監按期在學生床頭、枕上注意搜查”,“但枉費心機,仍然無法阻止它的流傳”[11]30。
清政府和列強聯合制造的“《警世鐘》案”,是由上海租界會審公廨進行審理的。對該案的審判情況,《申報》于光緒三十年十一月二十四日(1904年12月30日)報道日:
昨日午前九點鐘,時英總領事署翻譯海軋士君命駕詣公廨,偕司馬升堂覆訊,潘等四人由保人交案,程延律師李楠芳投案申辯,潘、王、茅延律師愛禮司投案申辯。五十四號西探馬克濤稟稱當時查得此書有毀謗洋人之語,是以帶同華人于山東路啟文社購得十二本,河南路鏡今書局購得一本。至啟文時王姓即將部據請查,稱系時中伙潘錫全寄信、詢之時中,則稱由鏡今書局交來。及問鏡今,則謂東大陸程吉孚所托。傳程詰問,稱由日本寄來,共五百四十部,現已將次售罄。愛律師問捕房應禁之書共若干種。馬克濤稱不知其數,惟遇有違背事理者即須查禁一李律師問馬克濤曰:爾知東大陸系何人所設?答稱:由程開設。李律師日:不然,此局向為劉姓所開。至七月始,程盤下,有據可證。今程在局中職司發書,及為小報館收取賬目,由謝姓所薦,并非執事人,其舊主早經他往矣。司馬商之海君,著將潘、王、茅、程仍交原保人保出,聽候判斷。[13]
從以上報道可知,《警世鐘》是從日本寄來,銷路甚佳,爾大陸書局的540部書“現已將次售罄”。其時上海諸多書局,如東大陸、啟文、時中、鏡今等,皆售賣《警世鐘》。當律師詢問巡捕房哪些書當禁時,西探謂:“惟遇有違背事理者即須查禁”,又可見列強查禁所謂“違禁”書籍時之驕橫。
經過各國領事商酌后,會審公廨作出判決:時中、啟文、鏡今書局的執事人因為所售《警世鐘》各能說明出處,被判處二個月到八個月的監禁不等,而東大陸書局的執事人因為拒不說出所售《警世鐘》從何而來,從重判處二年臨禁。對此,《申報》亦有報道:
前者滬上書肆出售《警世鐘》一書,經英界捕頭查知,中有訕謗洋人之語,因遣五十四號西探將時中、啟文、鏡今三書肆執事人傳送英美等國租界公堂,稟請懲儆。讞員黃耀宿司馬訊鞫之下,啟文執事z y_振楷供稱:此書系時中書局執事人潘錫全所寄。潘則諉諸鏡今書局朱茅伯樹。向茅詰究,則稱東大陸書局程吉孚所托。及提程研訊,又稱書由日本寄來,寄書之人不能交出。司馬因傷暫交妥人保去。昨晨傳案覆訊。程延律師李楠芳,潘、王合延律師愛禮司投案候示,隨由司馬頒發堂諭,日此案《警世鐘》一書專系毀謗洋人,程吉孚將此種書售賣與人,例應嚴辦,且王、潘、茅三人均能指出來歷,惟程吉孚混稱東洋寄來,究未能將寄書人交出,未免含混。現與德副領事一再商酌,從寬著將程吉孚發押西獄二年,茅伯樹、潘錫全系代程寄售,著各管押八個月;王振楷當西探至店查問時,即將售書簿籍交查,情尚可原,格外從寬,著管押三個月。程見案已斷定,格江狂呼:寄書之人小的愿即指出。司馬微哂日:惜不早供,今已無及矣。隨由英副領事德為門君將洋文堂諭宣讀一遍:二律師遂相率退去。[14]
清政府和列強對《警世鐘》的查禁與處理,大致有這樣幾個特點:
第一,列強與清政府聯合進行查禁。不僅僅是因為該書的內容“言革命而兼仇教滅洋”[15],既指責清政府、號召推翻清政府,又鼓吹反帝,清政府和列強有著共同的“敵人”;還因為“外人而奪我國民之言論自由權,我中國毫無心肝之官吏竟甘為外國之傀儡,而助其奪之”[16],清政府往往惟洋人之命是從。從案件的處理來看,各國領事參與了歷次的庭審,案件的判決也是“事經中西官同斷”[17],經由與德國等領事官“一再商酌”后,再南英領事官“將洋文堂諭宣讀”[14]后結案。
第二,案件的處理比較緩和,涉案范圍也較窄,而且力圖盡早結案。一年前的“《蘇報》案”則復雜得多,清政府大動干戈,中央與地方、中央與各國領事、地方督撫與各國領事、地方督撫之間電報往來紛飛,商量案情,經過各種力量的權衡與制約,最后才作出處理決定。而此案的處理過程卻簡單得多,沒有清廷中樞機構的介入,僅由上海地方當局和租界當局共同決定。處罰也較輕,即收繳了四個書社售賣的書籍,捕拿各社的執事人各一名,所判刑期亦不長。而且租界會審公廨并不想在此案上進行過多的糾纏,也不愿意擴大追查范圍,力圖趁早結案。因此,當東大陸書局執事人程吉孚在庭審判決時表示愿意招出該書的來源時,租界公堂讞員謂:“惜不早供,今已無及矣。”[14]應該說,這是與當時革命形勢的高漲、國內階級矛盾的激化有很大關系的,中外當局亦不希望因此案而激化革命形勢,故而希望盡早結案。
第三、案件的審判受到西方法律制度的影響。被告人在各次審判期間可以由保人保出,庭審時再由保人交案。被告人可以延請律師,律師可以在庭審時為被告進行申辯,雖然實際上律師的作用仍極其有限。據《警鐘日報》載,會審公堂在對案件進行宣判時,“被告有律師到堂,未待律師抗辯,而公堂劇下判斷”[18]。盡管律師的作用更多是體現在形式上,但無疑律師制度的引進也使得晚清租界對案件的審判帶有西方近代法律制度的某些特征了。
清政府與列強對《警世鐘》案的處理,在國內的書業界、報業界引起了不同的反響。立論較為保守的《申報》發表系列論說:《檢查謬書以防弊端說》、《申禁逆書以杜亂萌議》、《論公堂懲辦發售<警世鐘>事》,對清政府的處理結果基本表示支持,認為《警世鐘》是“荒謬乖戾,誠有害于世道人心”[19],若任流傳,其危害不可估量。但輿論界更多的卻是為《警世鐘》鳴冤叫屈。上海書業界“咸為不平”,“遍發傳單,集同業會議”,并聲明謂:“《警世鐘》一書其詞旨究有如何違礙之處,職等并未見過”[20]。文明書局俞復等上書滬道,聲明此案系南著書者引起,“今不將著書者科以重罪,反罰及售書之家,深恐此書業中人不免動輒得咎”,要求此案重審,減輕對程吉孚等人的處罰,“稍予從寬”。同時要求上海和租界公廨先將“應禁書籍隨時出示申禁”,如此,“仍私售,甘受重懲”[21]。隨后還提出處理辦法,由書業同事“建設書業公所,舉董事數人專司查察新書,一有新出之書即行會議傳觀,倘稍有侵犯之處應即隨時稟請示禁”,而且訂立相關章程。并馬上付諸行動,把當時滬上各書肆發售的《新廣東》、《新湖南》、《革命問答》、《洗恥記》、《思痛錄》等五種書籍呈送滬道,以決定“其應禁不應禁”。并重申他們的要求,對于應禁之書,“稟懇會同英總領事出示憲禁,俾眾周知”,“如示禁之后,倘再販售,則是自罹法網,甘受王章”,“所有前次《警世鐘》一案實以未奉禁令遽被羈押,應請照會英總領事重行提審訊明釋放,俾免冤抑而平眾憤”[22]。其實這也是報界和書業界的核心要求,他們認為清政府事先并未出示禁令,而現在遽然宣布《警世鐘》為禁書,四書局人員“售未禁之書,遽遭禁押之冤,審員為徇情之舉,商人蒙不教之誅,情輕罪重”,要求滬道“迅賜札派委員會同英美租界會審公廨重行提審訊明釋放,俾平眾憤而安商業”[20]。《大公報》亦載文對在《警世鐘》一案中清政府官員順從外國人的意志表示不滿,謂在此案中“外人而奪我國民之言論自由權,我中國毫無心肝之官吏竟甘為外國之傀儡,而助其奪之”,這是我國官民自奴隸于外國人、我國政府自亡于外國人[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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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請究謗書[N]申報,光緒三十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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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檢查謬書以防弊端說[N]申報,光緒三十年十一月初十日
[2()]書業擬挽回《警世鐘》案[N]警鐘日報,光緒三十年十二月初八日(02)
[21]書業陳情[N]申報,光緒三十年十二月初七日
[22]上海道飭令縣廨諭禁新書札[N]申報,光緒三十一年四月二十一日(18)
[責任編輯 王艷芳]
[基金項目]青島科技大學科研啟動經費資助項目
[收稿日期]2006-09-15
[作者簡介]張運君(1971-),男,湖南常寧人,青島科技大學政治與法律學院教師,北京大學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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