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是一座報廢的礦井
在煤礦井下勞作了一輩子的他
手臂麻木了
揮動不了一把手鎬
腿不靈便了
跟不上一趟慢跑的礦車
眼珠轉(zhuǎn)不動了
怕光,怕見到人
怕見到白花花的陽光他就是一座報廢的礦井
人往哪兒一站,呆呆的
像那個大絞車提不出一兩煤
灰暗得如同一個影子
他早就從內(nèi)心開始垮塌
肺里都是煤塵,不能正常通風
呼進的一口新鮮空氣
像是刮了一場大風
使一個身體的內(nèi)部更黑
他的腸胃在或饑或飽中變形
仿佛一個采空區(qū)
里面都是潰瘍或者炎癥
他的肉里滲入了過多的石粉
他的命因此很硬
硬到面對一爐煤火時
再也生不出任何表情
矸石
在煤礦里,它們不是土
也不是骨頭,它們在煤里
是大地的一根骨刺
大地骨頭里的疏松部分
它們來自大地深層的肉里
使井下的一個地方不斷疼痛
不能過上正常日子,清除它們
是煤礦開采的必須一步
像礦工師傅們做的一個手術(shù)
割巖機伸出手術(shù)刀一樣的手臂
割下了它們。它們出了采區(qū)
出了礦井,到了地面
它們堆在一起,在土地上頑固地
堅硬。它們像一座山,白色的山
尖銳地向藍天刺擊。它們還是病——
天地之間的一塊病
不長莊稼,不長草,不能蓋上房子
風起灰滿天,雨來漿滿地
多少人的生活進入這塊病里
陪著天地一起疼痛
煤瘢
慢慢從表象上升為本質(zhì)
日積月累的煤灰
聚集在這塊皮膚上
滲透進去,成為肉的一部分
它們與這個人的結(jié)合
也不過幾年,再長也只是幾十年吧
幾十年時間算得了什么
彈指一揮間,從河?xùn)|走到河西
從一個采區(qū)搬遷到另一個采區(qū)
從被采完了煤的礦井轉(zhuǎn)移到
新開挖的煤礦
也就這么一點點時間
已經(jīng)足以
將一個人徹底改變
煤灰從一塊皮膚走向更多的皮膚
瘢癬一樣,幽暗地標記下
一個人的行走路程,這也是一條巷道
打開了一個地質(zhì)年代
讓人們一眼見到就明白
這個人的來歷
一個人的顏色從表面開始
被煤的黑遮住,他的生命他的意識
都染上了煤中凝重的黑
一塊煤瘢的擴大和滲透,使這個人
成為另外一塊煤
大水
大水并不大
在煤礦的井下
大水按照立方計算
幾十、幾百立方的水
就被叫作大水了
井下的大水
來歷不明,去向不定
說不定捅開了一個地方
里面都是水,一下子出來了
就成了大水
水量不大的水被叫作大水
因為它們像地上的大水一樣
能沖壞東西,能要人的命
能制造出一塊大災(zāi)難
大水無形,能屈能伸
被關(guān)了不知多久的它們
想當活水。只要有一點空隙
它們也像逃命一樣跑過去
一個起伏的通道很快
就會被堵得嚴嚴實實
沒有大水腳步快的
礦工被堵在大水的后面
沒有了風,沒有了風聲
運不進來東西,人也進不來
一塊并不大的大水
比真正的大水還要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