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甘肅貪污巨案“冒賑案”發,此案涉案金額之巨,牽連官員之多、級別之高,都是大清開國以來所未有,乾隆皇帝驚呼其為“從來未有之奇貪異事”,給予了嚴懲。
乾隆中葉,甘肅河州循化廳(今青海循化撒拉族自治縣)的伊斯蘭教派沖突升級,以馬明心及其愛徒蘇四十三為首的哲合忍耶派與該地區主流教派虎非耶派互相敵對,械斗、仇殺愈演愈烈。甘肅當局彈壓教派仇殺時,把哲合忍耶派創始人馬明心當罪魁禍首抓起來殺了。蘇四十三不忿,率教眾揭竿而起,乾隆四十六年三月,他們殺死了領兵前來鎮壓的蘭州知府楊士璣和河州協副將新柱,攻取河州,并進軍包圍了蘭州城。當時蘭州城內只有八百守兵,一經交戰,便損兵三百,甘肅大小官吏們嚇得丟魂落魄、屁滾尿流。
省城被圍的消息傳到朝廷,乾隆皇帝震驚,急派兵部尚書和為欽差大臣赴甘,又命內閣大學士阿桂督師,速調陜西、四川、新疆等地援軍進剿。由于官軍遲遲沒有捷報,皇帝龍顏大怒,便撤了陜甘總督勒爾謹的職。一時甘肅地方官員驚懼萬分,惶惶不可終日。時任甘肅布政使的王廷瓚,為了擺脫困境,主動向乾隆皇帝上奏說,考慮到國家用兵之際,開銷巨大,情愿捐獻四萬兩銀子以“助餉”。
沒曾想,王廷瓚的這道奏折,不但沒有達到疏緩困境的目的,反而被狡詐多疑的乾隆皇帝看出了破綻。
乾隆皇帝質問:甘肅歷來是貧困地區,不但百姓窮苦,官場也清貧,一個副省級干部如何能捐出四萬兩白花花的紋銀?在當時這可是一筆折合人民幣近八百萬元的巨款呀!
恰在此時,已遠調浙江升任巡撫的前甘肅布政使王望在辦理浙江海塘工程期間,也主動捐獻出私銀五十萬兩,引起了乾隆皇帝深度的懷疑。于是,乾隆皇帝命大學士阿桂和署理陜甘總督李侍堯嚴密調查王廷瓚、王望巨額財產的來源,“據實復奏” 。
由此,一起地方官員以賑災名義,上下其手,偽造災情,折收監糧、肆意侵吞的大案黑幕被揭開了——
案件的發生時間,要追溯到七年之前的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
原來王望、王廷瓚等人貪污的,都是“捐監”的銀兩。什么是“捐監”呢?就是花錢買“監生”資格的意思。監生資格是進入清代官場的最低入門標準。在讀書人眾多而考試錄取人數極少的乾隆時期,監生作為唯一可以出賣的做官渠道,價格自然是暴漲。但是這種國家壟斷的緊缺資源,即使你有錢,想買的時候也不一定能找著門。清代規定,只有在遇到災荒、國家糧庫倉儲不足的時候,才可以納粟捐監。捐監者要以交納糧食的形式,“捐”給糧庫換監生資格。
為什么要在國家糧庫倉儲不足的時候出賣做官資格?這是和清代的糧食流通體制有關的。清代的糧食流通是由政府管制的。其基本思路是:在豐收年景國家要大量收購糧食,使國有倉庫保持一定的糧食儲備量;而在遇到災荒、歉收之時,則以國有倉庫的糧食賑濟災民,并且在糧食漲價的時候,賣出儲備糧以平抑糧價。這就是“常平倉”制度。為了保證糧倉總是“平”的,所以在倉儲不足的時候,就要以各種手段把它填平,其中捐監就是一種重要方式。
在一個農業為主導產業的傳統社會,糧食是最重要的商品。而國家儲備大量糧食,除了以當時人的學術水平所能夠表達的“賑災”作用之外,實際上還有更為深刻的根本性的經濟意義。
王望就任甘肅布政使后,發現甘肅倉儲不足,于是向陜甘總督勒爾謹提議,以需要糧米賑濟災民為由,開設“捐監”。經勒爾謹奏請朝廷批準,于乾隆三十九年又開始在甘肅各地開捐。
但這次開捐,王望采取了與以往不同的辦法,讓監生將應捐糧食折為白銀,改變朝廷原來“只收本色糧米”的規矩。這樣,王望伙同蘭州知府蔣全迪等各級官吏從中海撈,發了大財。蔣全迪與王望商議,為各縣預定災情,按照災情輕重,定出收捐數額,由藩司衙門發單給各縣,令各縣照單開賑,這就是“冒賑”。
王望升官遠赴浙江之后,王廷瓚接任甘肅布政使。雖然發現了監糧折銀不符合“捐監”的規定,欲請停捐,但終究禁不起利益的誘惑,非但不據實陳奏,反而又將私收折色一事,由各州縣辦事改為蘭州知府總辦,變本加厲,復蹈泥潭。
最終,到案發之時,甘肅正項倉庫虧空糧米100萬石,都是被這幫蛀蟲吃空。實際上,王望等碩鼠之所以能夠得逞于糧倉,全當拜“常平倉”之賜。對于以農業為經濟命脈的傳統社會來說,糧食不僅是人們的事物,更是其他行業的最重要原材料來源,而其他行業的產品銷售,農民也是主要消費者。
但是,糧食收成豐歉,除了農民的主觀努力之外,還取決于氣象條件等許多因素,因此,糧食的產量往往因年而異。因此,糧價總是處在大幅波動的危險之中,對于農業社會來說,這種風險就是一件關系宏觀經濟整體漲落,甚至政權穩定的大事,所以中國歷朝總把糧食當成“百年大計”來抓。
為了規避糧食這種長周期商品的時際風險,中國發明了“常平倉”制度,實際上就是把糧食產量的年際差異,通過政府采購的方式來平抑。
其實這一問題并不是中國獨有,但美國人卻發明了不同的解決辦法——
19世紀初,芝加哥是美國最大的谷物集散地。在當時的現貨市場上,每年谷物收獲季節,滿車滿船的谷物沿著公路、運河被運到芝加哥尋找買主。往往由于谷物短時間內大量上市,使市場飽和,價格暴跌,農場主受到很大的打擊;到第二年春天,谷物匱乏,價格暴漲,消費者的利益又會受到損害。在這種情況下,亟須防止價格暴跌暴漲的市場機制。
因此,作為中間商的當地貿易商迅速增加,同時,他們發明了一種規避風險新型工具——期貨合同。利用期貨合同,貿易商在初冬購進谷物的同時,以遠期合約的方式將剛購入的庫存谷物拋售出手,合約規定將來某個交割日以雙方同意的價格交割一定標準質量的谷物。遠期合約減輕了貿易商承擔的價格風險,銀行也愿意接受以遠期合同為抵押的貨款。
糧食的風險問題就這樣在市場上得到解決。
市場上所需要的多數基礎產品,實際上都面臨著由生產周期帶來的風險問題,而政府與市場,則是解決這一問題的兩種不同思路。由政府來承擔市場的風險,實際上是把風險轉移給了納稅人。同時,也為政府的管理者——官員提供了腐敗的土壤。沿著“政府管起來”的思路走下去,政府必然邏輯地承擔起全部基礎產品(重工業)的生產任務,從而產生出一個政府壟斷的經濟。而市場上自發產生的風險分擔機制——期貨,則沿著市場的邏輯發展,終于成長為欣欣向榮的現代金融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