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秦現在詞壇上一直享有盛譽,但是由于他沒有留下專門的論詞專著,所以他的詞論長期以來都沒有引起人們的重視。但是這并不代表他沒有自己獨立的詞學觀。從一些間接的材料我們可以看到他明確的詞學思想:一、重視聲律;二、不厭仔細。
關鍵詞 秦觀 聲律煉字 化用
中圖分類號 I206.2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9-5489(2007)06-0063-03
在中國的詞壇上,秦觀是一位頗負盛譽的作家。葉夢得曾稱贊他“善為樂府,語工而入律,知樂者謂之作家歌?!眳窃凇赌芨凝S漫錄》中引晁補之的話說“近世以來,作者皆不及秦少游?!本瓦B在北宋詞壇上掀起改革狂飆的蘇軾,也一邊戲稱秦觀是“山抹微云秦學士”,一邊還經常“以所作小詞示無咎、文潛日:“‘何如少游?’”由此可見,在當時,秦觀在詞壇上已經十分出名了。
一個好的作家是能經受住時間的考驗的,好的作品是可以跨越時空的。這句話在秦觀的身上得到了印證。歲月不但沒有讓人們把秦觀淡忘,反而讓人們更全面地認識了他的不同凡響。清人馮煦有一句經典的評論:“他人之詞,詞才也;少游,詞心也?!边@句話把秦觀至深而至真的感情揭示得淋漓盡致。而紀昀更是對秦觀贊賞有加,他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說:“觀詩格不如蘇、黃,而詞則情韻兼勝,在蘇、黃之上。”這句話充分肯定了秦觀作為詞人至高無上的地位。這種對秦觀的贊譽之詞在各類詞話中屢見不鮮,淮海詞更是歷經千年而不衰。面對如此盛況,我們不禁對秦觀產生了好奇,想知道他到底是抱著什么樣的態度,以怎樣的詞學思想指導,才會寫出如此纏綿凄美的作品?但遺憾的是,秦觀一生不喜聚稿,他沒有留下一本論詞專著甚至一篇論文,可是我們卻不能因此說他沒有自己明確的詞學觀。因為秦詞的巨大成就本身就說明了他詞學觀是客觀存在的,另外,從一些間接的材料中,我們也可以窺探一、二。
與秦觀一樣同為“蘇門六君子”之一的在《師友談記》中有這樣的記載:
少游言:賦中工夫不厭仔細。
少游言:賦家句脈,自與雜文不同。雜文語句,或長或短,一在于人。至于賦則一言一字,必要聲律。凡所言語,須當立意,屆折斫磨,須令協于調格,然后用之。不協律,義理雖是,無益也。
少游言:賦之說雖工巧如此,要之,是何等文字?曰:“觀少游之說,作賦正如填歌曲爾。”少游曰:“誠然,夫作曲雖文章卓越,而不協于律,其聲不和……”
這些話都是他平時與師友討論學問時的言語,雖然是由賦生發而來,但是正如他自己承認的那樣“作賦正如填歌曲”,所以他雖句句說賦,實際上是句句論詞。既然如此,我們不妨暫且把它看作秦觀的詞論。從這些言論中,我們不難發現他論詞的兩大要點:(1)要重視聲律。(2)要不厭仔細。下面我們就此做一下淺要的分析。
一、要重視聲律
談到詞的聲律問題時,秦觀表現得十分干脆,他認為作詞如果不協聲律,即使文采再好,也終稱不上是好詞。秦觀這一看法可不是隨便說說,而是有其內在原因與合理性的。
首先,詞的體性特征決定了詞要合聲律。詞又被稱為“曲子詞”“樂府”“樂章”“琴趣”或“倚聲”,是伴隨著燕樂的興起而日趨興盛的。陳世修在《陽春集序》中說:“公以金陵盛時,內外無事,朋僚親舊,或當燕集,多運藻思,為樂府新詞,俾歌者倚絲竹而歌之,所以娛賓而遣興也?!币簿褪钦f,詞萌生之初就是用以歌唱來娛賓遣興的,就有“合樂而歌”的特點。夏承燾先生在評論李清照的《詞論》時,說她在文章一開始便敘述唐開元、天寶間李八郎“轉喉發聲歌一曲,眾皆泣下”的故事,開始覺得這段故事與下文似乎并不大聯接,后來悟得她是借這個故事來說明詞與歌唱的密切關系,是拿來總攝全文的。夏先生是很有見地的。我想,李清照正是想以此說明詞與音樂是不可分割的,既然“辭(詞)即曲之辭,曲即辭之曲。”詞與曲是血脈相連,相互交融的,那么我們在談到詞時自然就無法回避音樂的要素,要想使詞適于演唱,就無法忽略聲律的問題。對于聲律,后人也多有論述,沈義父就強調說“蓋音律欲其協,不協則成長短之詩”劉克莊也說“詞當葉律,使雪兒春鶯輩可歌。”由此可見,在追求聲律這條路上,秦觀并不寂寞,他正是基于對詞的本質的了解和對傳統的繼承,才提出這點的。
其次,北宋詞壇在不斷地改革創新,秦觀是經過反復思考與選擇,才堅守合音律的要求的。從唐五代到宋初,文人詞往往不是公卿士大夫們游宴時的更迭唱和,就是感傷時序的閨情閑愁,與吟風月、弄花草的西昆體詩文在本質上十分相似。詞被目為不人流的小道,成了宮廷館臺間的游戲。直到柳永的出現,宋詞才發生了改變。聞一多先生曾經說:“宮體詩在盧駱手里是由宮廷走向了市井。”那么詞則在柳永手中才真正從宮府走向了市井。由于柳永仕途失意,長期混跡于歌樓妓館,對市民情趣,落魄文人處境心態,風塵女子的生活等市井生活十分了解,再加上他“尤精樂章”,往往“擇聲律諧美者用之”且又善于“變舊聲作新聲”,這使得他的詞十分適于演唱,尤其在下層社會頗受歡迎。但是就在柳詞在下層社會炙手可熱的同時,卻在上層社會落得名聲狼籍。對于他的淺近卑俗,缺少“氣格”。文人們多表示不滿與鄙棄。在提高詞品方面,蘇軾做出了大膽的改革嘗試并取得了巨大成就。在他的詞中,既可以詠物言情、紀游答贈,又可以懷古發論、談禪說理,達到了“無意不可人,無事不可言”的境界。蘇軾使詞開始向詩回歸,表現出了“詩化”的傾向。但是他率意自由的寫法卻往往打破了詞的音律束縛,做出了一些不合音律之詞。對于他的這一做法,并不是所有人都認同的,甚至他的門下學士們也表示反對。陳師道就說:“退之以文為詩,子瞻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秦觀作為“蘇門四學士”之一,對于蘇軾將詞雅化的做法是十分敬佩的,但在詞律上,他卻承襲了柳永的特點,盡管他不愿承認學柳,但事實上正如夏敬觀所言:“少游學柳,何用諱言?稍加以坡,便成少游之詞?!鼻赜^在接受與自己有深厚師友之誼的蘇軾的教導的同時,又堅守了對音律的追求,才走出了一條屬于自己的詞學之路。
再次,秦觀與歌妓的關系客觀上推動了他對詞合音律這一要求的重視?!霸~與音樂的結合,和前代的詩騷樂府不同,其間區別在于:詞所結合的音樂主要是燕樂,而結合的方式是按譜填詞”而“燕樂的流行都得力于一個重要的傳播者,那就是歌妓。”詞在形成抄本或刻本之前,詞的傳播只有依賴歌妓為中介才能得以流傳,在這個傳播過程中形成了詞人、歌妓雙重主體的音樂文學系統。在這個系統中,作為音樂主體的歌妓需要詞人的合作,為之提供歌詞;作為文學主體的詞人,在應歌填詞中,已失去了作詩的那種自由性,要按曲擇調,受制于音樂。也就說,詞人與歌妓,不是彼此分離。各自獨立。而是相互牽制,各有羈絆,因此,詞人要想讓詞廣為流傳就必須考慮到歌妓的演唱,就必須注意到音律,畢竟“寧可拗折嗓子”的極端現象并不多見。那么詞人如何把握這個尺度呢?只有與歌妓密切交往。而秦觀正是與妓女交往密切的作家,無論是蔡州營妓、還是長沙義妓,這些與秦觀關系密切的歌妓都在客觀上推動了秦觀對音律的追求與精確把握。
基于上述原因,秦觀一直把詞的音律放在作詞的重要地位。也正因為合律,才出現“都下盛唱…‘盛行于淮楚”的熱況。這種盛行本身也證明了他堅守音律的成功性。
二、要不厭仔細
自古以來,好作家為文多講鍛煉、修改。無論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杜甫,還是執著于推敲的賈島都用實際行動告訴后人要想寫出好文章,一定要下功夫,不厭仔細。為詩如此,作詞亦如此,正如張炎說的“詞既成,試思前后之意不相應,或有重疊句意。又恐字面粗疏,即為修改。改畢,凈寫一本,展之幾案間,或貼之壁。少頃再觀,必有未穩處,又須修改。至來日再觀,恐又有未盡善者,如此改之又改,方成無瑕之玉?!鼻赜^為詞也充分認識到了這一點,也就是他所孜孜追求的“不厭仔細”。其具體表現在以下幾方面:
1、煉字
淮海詞之所以能廣為傳唱,除了膏律協美,還因為它精妙絕倫的下字用語,其“天生好言語”是不可忽視的魅力。秦觀對生活的觀察和體驗是相當細致入微的,一些很常見的事物,一經他筆下寫出,頓顯神采靈動,意韻悠長,這主要歸功于秦觀煉字的功底。邢和叔曾稱贊秦文“銖兩不差,非秤上秤來,乃等子上等來也。”可見秦觀用字的精確。以《滿庭芳》為例,開頭兩句“山抹微云,天粘衰草”中,一個“抹”、一個“粘”字就讓多少大家名士為之折服。片片稀薄而輕柔的云像輕紗一樣籠罩在遠處的山峰上,枯凋的秋草那么細弱,卻延綿地伸向無邊的天際。一個“抹”字似乎讓我們觸摸到了云的輕軟、柔薄,一個“粘”字則逼真地形容出天草相連的視覺感受。這兩個字使山與云,天與草都帶上了人的感情色彩,像與人們訴說著無盡的依戀與纏綿。這幅景物因這兩個動詞的運用而生輝。再如“西窗下,風搖翠竹,疑是故人來?!?《滿庭芳》)一個“搖”字把竹影婆娑的形態寫得栩栩如生。而“砌下此恨元重數”(《踏莎行》)中,一個“砌”字把抽象的情思化為形象的事物,讓讀者似乎感受到詞人心中的積恨正如磚石一樣層層累累,那么堅實沉重卻又無法消解。張先因“云破月來花弄影”一個“弄”字穿為佳話,實際上,秦觀的“弄”字用得也實在不差。如“哪堪片片飛花弄晚晴”(《八六子》)“弄晴小雨霏霏”(《畫堂春》)“西城楊柳弄春柔”(《江城子》)等,個個“弄”字都頗顯境界。如此種種一字點睛,一字傳神的用法在秦觀的詞中舉不勝舉,全詞常常因此一字而靈動,因此一字而意味深長。
2、化句
眾所周知,詩歌發展到唐代無論從體式、數量還是作者范圍都發展到了顛峰,宋人面對如此輝煌的文化遺產,是幸運的,同時又是不幸的。這些燦爛的詩句像大山一樣橫在宋人面前。面對這種極盛難繼的局面,宋人怎樣才能繼往開來,走出一條自己的路呢?宋人依靠自己廣博的學識,練就了一身高超的化用功夫。而且詞的長短句形式也十分利于化用前人的詩句。他們往往以自己化用之巧妙而自豪,賀方回就常常驕傲的說“吾筆端驅使李商隱、溫庭筠常奔命不暇?!焙笕藢@種做法也多加肯定贊賞,況周頤《蕙風詞話》中說“填詞之難,造句要自然,又要未經前人說過。自唐五代以還,名作如林,哪有自然好語,留待我輩驅遣?必欲得之,其道有二:日性靈流露,日書卷醞釀?!睂τ凇皶磲j釀”,秦觀是有自己深切的體會的。胡仔曾有這樣的記載:
少游一日來問余(蘇東坡)曰:某細味杜詩,皆于古人語句補綴為詩,平穩妥帖,若神施鬼設,不知杜工部腹中有幾個國子監耶?
細心的秦觀從詩圣杜甫的杰作中發現了化用古人詩句的現象,于是認真探索,提出了自己的化用標準。他認為“用事”“如天然全具對屬親確者,固為上。如長短不等對屬不的者,須別自用其語而裁剪之,不可全務古語而有疵病也。譬如以金為器,一則無縫而陋,一則有縫而甚佳。然則與其無縫而陋,不若有縫而佳也。有縫而佳且尤貴之,無縫而佳,則可知矣?!痹谶@里,秦觀打了一個有趣的比方,他把用事比作打造金器。如果直接把古人詩句搬來卻不合詞境、詞律,那雖是無縫,卻丑陋不堪;當古語不宜直接放入詞中時,需要化用,這樣雖改變了古語原先的形態,但與己詞相合,那么這種金器,雖有縫,卻很漂亮。至于“無縫而佳”的金器是最好不過了,但十分罕見。秦觀在實際創作中就是這樣反復打磨,斟酌再三,才造出甚佳的金器的。如“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踏莎行》)化用了歐陽詹《初發太原途中寄太原所思》中的“高城已不見,況復城中人?!?;“算天長地久,有時有盡;奈何綿綿,此恨難休?!?《風流子》)化用白居易《長恨歌》中的“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钡?。秦觀在化用古人詩句上是十分認真的,在用典方面也是十分慎重的。李清照曾經批評秦觀說“秦專主情致,而少故實,譬如貧家美女,雖極妍麗豐逸,而終乏富貴態?!逼鋵嵡赜^的“少故實”恰恰是他謹慎、認真、功夫不厭仔細的表現。秦觀曾說:“如用事多者,便須精擇其可用者用之??梢圆挥谜邨壷?,不必惑于多愛,留之徒為累耳?!鼻赜^正是不想受用事拖累而不利于自己感情的表達,才不輕易用事。事實上,他早期也有大量用典的詞作,如(《望海潮》(秦峰蒼翠))一詞幾乎句句用典,讓人讀來牽強繁復,有逞氣用力之感。我個人覺得這是淮海詞中讀來最讓人頭痛的一首詞。所以他后期的謹慎用典正是他不斷追求進步的體現。
綜上所述,秦觀之所以成為一流的詞作家,是因為他并不是一個隨波逐流的人,盡管他投身蘇門,但他有自己獨立的詞學觀,始終堅持詞音樂性、合音律的特征,始終以認真仔細的態度投身創作,正因此,他才留下如此豐碩的成果。我私下以為秦觀那些對賦的精彩論述,也是十分適用于填詞的,如果這一想法可以被接受的話,那么秦觀的詞學觀其實是十分明確的,而且具有很大的價值。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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