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本文通過還原歷史的縱向考察,力圖展示日本古典美意識“粹”的多重意蘊及其歷史演變過程,以達到對“粹”的切實理解和把握。
關鍵詞 日本美學 粹 歷史考察
中圖分類號 I106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9-5489(2007)06-0059-02
“粹”是日本古典美學的一個重要概念,特別是在江戶時代的性愛——好色文學中,是一個核心性的審美觀念。然而,“粹”歷來較難把握,歷史上眾說紛紜,難以見到確切的界說。“粹”究竟為何物?這就需要我們回溯到江戶時代的歷史中,進行一下縱向的考察。
日本美學具有獨異的民族特色,完全不同于歐洲文化系統中的美學,甚至與同一文明圈內的中國傳統美學也有著巨大的差別。西方美學中的諸元素,諸成份,都可以表述為一種純粹觀念,比如“崇高”、“對稱”這些概念,都能在哲學家或美學家的經典著作中找到精確的闡述。而對日本傳統美學卻很難用這種思維來把握,這些美意識中的主體部分如“物哀”、“閑寂”、“風雅”等,必須與某位詩人或作家的作品中的具體文學形態聯系起來,才能較為清楚地呈現,才能較容易地為人理解。邱紫華教授曾總結日本美學具有“形象性”、“象征性”和“情感性”,指的正是這一點。
日本傳統美學的這一特點突出地體現在“粹”這個美的理念上。其實很難稱“粹”為一種理念,因為它確實只是一系列“具象的”存在。“粹”主要是在江戶時代出現和被使用,并且主要是隨著町人文化的隆盛才逐步為世人所知的。江戶時代是日本封建文明走向成熟并定型化的時期。幕府及整個武士階層信奉的以朱子學為標志的儒家正統文化倫理觀取代了佛教文化的統治地位;民間社會隨著町人的崛起和強大,盛行現世主義的享樂文化,與作為政治意識形態的封建義理矛盾地存在著;而與正統文化和町人文化既保持密切聯系,又相對獨立的學術文化界,則逐步從朱子學和儒家文化中逐步“脫出”,產生了倡導直接閱讀孔孟原典理解儒家文化的古學和以解說闡釋日本古典為己任的國學。以上三種形態構成了日本封建文化活躍和繁榮的局面。朱子學崇尚儒家圣人之說,直接為幕府統治服務;古學和國學雖然在學術操作層面溯回古代、古典,但旨歸仍在現實,終于在十七世紀末、十八世紀初就形成了日本民族主義(日本主義)思潮;而町人的倫理觀、文化觀和生活觀則是不折不扣的現世主義、務實主義、享樂主義。三種力量雖然性質、取向不同,但呈現一個統一的歸向:日本民族試圖完全擺脫精神文化上受控于佛、儒等外來文化的狀況,創立本民族特有的文化。因而民族生活的各層面、各領域都表現出一種精神特質:將現世的文化生活形態規范化、定型化。并輔以文字化、學術化、觀念化、精神化的表達,即使具有外來文化特點的“朱子學”,也被藤原惺窩、林羅山大加改制而完全日本化了。古學、國學、茶道、劍道、武士道等等藝術文化類別的出現,正是這種規范化、“命名化”的結果。這種將一切加以“制作”(丸山真男語)的習性和勢頭,也體現在“粹”這個美學觀念的形成上。“粹”是從江戶初期的里文化和好色文學的“土壤”中生長出來的,最初出現在江戶初期(十七世紀七十年代之前)的假名草子,特別是“妓女品評”類作品中,在后來西鶴的小說和近松門左衛門的戲劇中,它是作為一種最典型的文學現象存在著的。
首先,關于“粹”本身的意蘊,至少有三個層面,或三種理解,第一,根據語源學的考察,“粹”由“純粹”、“拔粹”、“生粹”這些詞匯演化而來,由于“拔粹”等詞匯是用于標明處于上升期的町人的進取精神的,代表他們對商道和“色道”的極端化追求,因而它最初和最一般的意義是指精通世事人情,尤其是精通里色道的;第二,在最具體的指向上,“粹”意指青樓女子與富貴男子(特別是上層町人)之間的性愛關系;第三,隨著“粹”的頻繁使用,它開始被理念化,升華為一種代表色道理想的美意識。與西鶴同時代的學者藤本箕山就已開始將“粹”理念化,他認為“粹”是對“色”達到“融通無礙、大徹大悟的境地”,顯然,只有訴諸精神層面,才能“融通無礙”,這個“粹”可以認為已超出了“青樓女子與富貴男人的性愛”這個范圍,也可以認為是排斥或超越肉體欲望的。我們理解,“粹”既然源于“純粹”、“拔粹”、“生粹”這樣的古代日語詞匯,并且又可以代表町人蓬勃向上的生活情致,就先天地帶有了精神性色彩,它后來便逐步超越了其原初指稱中的物質成分、“肉體”成分,最終應指向戀愛中雙方超越了肉體關系,由情感相通、心靈契合而達到的一種至善、至美、至高的精神情境,這不僅是性愛、婚戀、“好色”的理想境界,也是人生的一種理想境界,它具有瞬間性、不可重復性和終極性。西鶴在《好色一代男》中曾寫過一位出身高貴的藝妓,是一位頗解風情、深通“色道”的女子,她穎悟了富商之子世之介的情致和宿求,世之介情不自禁地愛上了她。在這里,我們看到了對“粹”的精彩描繪:
世之介說:“那么,今晚會共享美夢嗎?”接著,他便躺下了。正當他為流出汗水而煩惱時,女人讓一位侍女把許多一直活到秋天的熒火蟲包在紙里拿了過來,讓它們在蚊帳中飛舞,并且把插著荷花、水桔梗、睡蓮的桶也放進蚊帳里,世之介覺得很舒服。她說:“這兒如同鄉村一般”……世之介覺得她非常可愛,便說:“我思慕的就是你這樣的。”說著,他給了她一些錢,但是,她無心地觸摸那些錢。不久,天色大亮,當他們正要分手時,一位云游僧人來到面前,對女人說道:“想請您布施一些。”女人便將袖中的一包錢幣原封不動地給了僧人。云游僧毫不客氣地收下來,但是他走出四五町遠之后,又返身回來,對世之介說道:“我沒想到會有這樣的事。貧僧只要一兩文,這些請還給方才那位女人。”他丟下錢幣便揚長而去了。她原來是做什么的?必定是很高貴的。世之介覺得這個女子很了不起。詢問其身世,據說是某知名人士的女兒。他立刻為此女贖了身,并送她回到家鄉丹波。后來再沒有消息了。
這就是“粹”,“好色”的最高境界。在這樣的境界和氛圍中,我們根本意識不到“那個女人”的妓女身份,也擯除了“肉體”的成分和金錢、權力、“買賣”之類俗世生活的標志,勿寧說,肉體、肉欲、金錢、私欲在這里都成了被蔑視、無價值的東西。我們感覺到的只有人世間罕見的美與善的境界,只有生命中最珍貴的幸福感。這的確是“色道”上的“融通無礙”。這里不僅有“粹”的達成,也有“美”對俗世生命的拯救。在現實的層面上,世之介為這個“了不起”的女性贖了身,使她永遠擺脫了“被侮辱與被損害”的處境,過上了正常人的生活。從世之介風流成性的一生經歷看,真正達到了“好色”的至高境界,領略了“粹”的神韻的,也只有這么幾次(包括與妓女吉野、三笠的交往,并為她們贖身),因此,這個與眾不同的女性也拯救了他:世之介與之達成了“粹”的至高境界,從而超越了一般“花柳界的情事”;世之介品嘗了人生勝境的情趣,從而“浮世”的人與事就不可能完全占有他的心思、情感、精神。世之介一生的奔波和追逐正是為了一次又一次達到更高“粹”的境界,最后,世之介品嘗和見識了“此世”的一切。六十歲時,“他已經完全不留戀這個俗世”,與朋友一同造了一艘“好色丸”,揚帆出海,去了他夢幻中的理想之地。
另外,關于“粹”與“通”的使用問題,大體有兩種說法,一是“粹”多為江戶前期使用,到了江戶中、后期,“粹”逐漸被“通”代替;另一種認為,起初“粹”流行于“上方”(京都以及大阪)的里文化和好色文學中,而這個詞匯流傳到江戶(東京以及關東一帶)后,同一種意指,卻用“通”代替“粹”了,“通”又由“通”簡化而來,即精通色道之意,這是江戶時代中后期的事情了。由此看來,上述兩種說法其實是一個過程:從“粹”到“通”,從上方到江戶,時間、地域、指稱詞匯的演變是同一個過程中的變化。由此,“這時期將這種純粹精神性的好色的美理念,提升歸納為‘粹’(ぁぃ)、‘通’(すぅ),訓讀時寫作‘雅’,其內容大致是相通的,只不過不同時期、不同文藝形式,其稱謂有所不同罷了。一般地說。近世前期稱‘粹’,中期稱‘通’,……浮世草子稱‘粹’,……從近世好色文學思潮發展的脈絡來看,將青樓男女‘知戀愛’的好色情趣作為純粹精神性的,是始于假名草子和浮世革子,因而采用‘粹’的稱謂,也始見于假名草子的《青樓女評判記》(年代不詳)、《秘傳書》(1725年以前),而及西鶴的浮世草子,至灑落本、滑稽本就普遍使用了”。
歷史地看,作為文學理念和美意識的“粹”,也是一個用于描述文化的概念:小的方面,它代表里文化、町人(好色)文學;大的方面,它是江戶時代現世主義的享樂文化即町人文化的表征者。在“粹”的招牌下,掩蔽不住金錢的炫目光亮,活躍著從里瓦肆到店鋪市場的町人群體,我們看到了世之介們對色道極至的追求,欣賞了德兵衛與阿初上演的愛情悲劇,串聯起了以町人為中心的世俗生活的全貌,擁有了一個把握江戶時代町人階層乃至整個社會生活的獨特視角。從“粹”這個“點”,到町人文化、町人生活的“面”,再到江戶時代文化的整體,“粹”具有了文化透視的全息性,“粹”成了文化命名的存在。
參考文獻
[1]邱紫華著:《東方美學史》(下冊),商務印書館2001年版。
[2][日]井原西鶴著,王啟元、李正倫譯:《好色一代男》,山東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
[3]日本平凡社:《大百科事典》(第7卷),小學館:《大日本百科事典》(第12卷)。
[4]葉渭渠著:《日本文學思潮史》,經濟日報出版社199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