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馮至在上世紀40年代創作了《十四行詩》、《山水》、《伍子胥》等精粹之作。但他在藝術地地達到高峰的同時,卻突然停止了藝術創作,并開始了對現實的轉向。本文試圖梳理歌德思想對馮至的影響,同時探尋詩人詩歌風格轉變的原因。
[關鍵詞]馮至 歌德 接受 蛻變論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 1009-5489(2007)02-0076-02
詩人馮至是較早投入中國新詩創作和新詩翻譯的詩人之一。馮至在上世紀40年代創作了《十四行詩》、《山水》、《伍子胥》等精粹之作。但他在藝術達到高峰的同時,卻突然停止了藝術創作,并開始了對現實的轉向。追根溯源,馮至在詩歌風格上的這種蛻變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歌德藝術觀的影響,是對歌德思想的接受與碰撞。
馮至上世紀30年代曾在德國學習,他最早接觸德國文學就是從歌德作品人手的。馮至后來回憶說:“在變化多端的戰爭年代,我經常感到有拋棄舊我,迎來新我的迫切需求,所以我每讀到歌德的反映蛻變論思想的作品,無論是名篇巨著或是短小的詩句,都頗有同感。我從歌德作品里領悟到了一些生活的智慧。欽佩他對于人生與自然有透徹的觀察與理解。”并稱歌德的《浮士德》和《維廉·麥斯特的學習時代》對于他是“兩部生活教科書”,“作為世界名著,它們當然給我以審美的教育,更重要的是教給我如何審視人生”馮至對歌德的傾心程度由此可見一斑。
《浮士德》和《維廉·麥斯特的學習時代》是歌德的兩部巨著,作品反映了歌德的重要思想。馮至對這兩部作品作了深入研究,他對歌德思想的論述主要涉及三個方面:“蛻變論”,“反否定精神”,“向內又向外的生活”。
馮至從歌德的自然哲學、《維廉·麥斯特的學習時代》及歌德晚年的詩集,論述了歌德的“蛻變論”。從論述歌德關于自然哲學的“生存蛻變論”深入到歌德的“人的蛻變論”。“蛻變論”源于歌德對于地球怎樣形成,生命如何生成的自然科學和自然哲學的研究。歌德認為:“自然界的一切都在生長和蛻變,有機的形體,不是一次生成和固定的,而是永久流動和變化的,蛻變是一切生命的必然過程,但也是生命的自我選擇。生命的每一次蛻變,都可使生命獲得新生。歌德從生物蛻變中推演出“人怎么能夠生存而轉變:神性在生活者的身內活動,但不在死者的身內;它在成就者與變化者身內,但不在已成就者和凝固者身內。”人的一生的使命,就是完成自我的一次次轉變,因此“變換形體,永久是你的快樂”。維廉·麥斯特的學習時代,就是不斷地在內心的發展和外界事物的遭遇中,有所變化,有所發展,從沖突中得到和諧,從片斷達到完整,經過許多迷途,最終領悟了人生的奧義,完成了人生的學習時代,最終蛻變成一個“完整的人”。歌德對生命的領悟是,生活是一個不斷地再開始,一個不斷的再回來。
通過《浮士德》,歌德表達了他的反“否定精神”的思想。《浮士德》中,魔鬼靡非斯托非勒斯是“一個消極的本質”,即“否定精神”體現者,它否定一切,認為存在的一切都是無意義的,“永久的創造對我們有什么用處!創造的事物歸終又歸人虛無!”當一個人內心盤踞了靡非斯托菲勒斯這種對一切懷疑和否定的虛無主義思想時,這個人常常否定人生,精神沉淪。浮士德在最深的絕望中曾經詛咒一切,但最終還是不斷地追求,在肯定與否定兩種精神中蛻變。完成他的一生。浮士德從生活中獲得的智慧是:“誰若天天爭取自由和人生,就能夠享用自由和人生。”
歌德倡導一種“向內又向外”的生活,即是:既與外界保持著聯系,與時代的人有廣泛的交往,向外發展。同時又斷念于外界事物,返回內心世界。從外界汲取營養,積累經驗,又在內心中把它們化為已有。如同生物的呼吸,在呼吸間生命既求諸于外又返回諸己。
上世紀40年代,馮至欽佩歌德對人生和自然的洞察和他的生活的智慧,這時的馮至更多的是從個人思想與生活的沖突,從個人的人生困惑與人生抉擇出發,從尋求生活智慧的角度去接受歌德的。這是對歌德的人生觀乃至于生存方式的認同。
對馮至來說,“蛻變”是為了尋找自身變化的依據,意味著他要走出自我,在自我與外界、與社會之間找到平衡點。蛻變也就是馮至他自己說的要“拋棄舊我、迎來新我”。那么,馮至要拋棄的“舊我”是什么呢?是他那個不適應于時代或現實的自我,是與時代相悖離的東西。20年代末中國社會政治經濟形勢日趨惡化后,中國作家就不斷地拋棄自我,走向社會,走向現實。30年代文藝創作中,社會內容與政治色彩日益加強,社會政治日益支配著人們的生活和文化心理。40年代,民族戰爭更是要求作家們放棄自我和個性,融人到集體和時代中去,為抗戰而寫作。“文章下鄉、文章入伍”。馮至不適應于時代的東西,是他那個“不合適宜”的自我和他的個人主義思想。雖然他在不久之后所作的《論個人的地位》等諸多雜文中一直為之辯護。但在他所批評的“大眾化”或“集體化”時代,那些個人性的東西——不論是個體的個性,個人的人生價值觀,還是個人的審美趣味和精神意向,都是被徹底完全地抨擊和批判的。要從內心與這些他所認同和執著的信念告別,對馮至并非輕而易舉。因為這些正是他從里爾克到克爾凱郭爾等人那里接受的“生活的意義和價值”,也是他所理解的生命意義之所在。要拋棄這些舊物、舊我,是極其痛苦的。因而,馮至的“蛻變”顯得是那么艱難。另一個詩人同時期也經歷了這樣蛻變的痛苦,相比與何其芳,馮至的蛻變則更為艱難,因為他更執著于他自己。不過,唯其如此,我們也才更感到他最終停止創作,放棄自我與詩性的悲哀。而馮至對歌德思想及人生觀的認同,也預示著他們向未來發展的另一種可能性指向。
“蛻變”體現了肯定現實人生并努力使自我適應外在世界的態度,“反否定精神”即是對虛無感和虛無主義的排斥,“向內又向外的生活”則意味著要走出個人的內在空間,與社會保持密切聯系。對馮至來說,三者是“三位一體”,都是為應對外在世界變化而作出的無奈選擇,是出于現實生存的需要,是生存的策略。也可以說,馮至從現實人生出發對歌德思想和人生哲學的認同,帶有“現實主義”(實用主義)的色彩。也許我們會這樣發問,誰能脫離了時代?但這自我選擇中,也多少與一個人的個性有關,30年代初馮至從里爾克、蓋·奧爾格的人格中看到自己的不足,批判自己“太世故”,“滿面風塵”,“實在是破裂到極點”,說這是附在他身上的“鬼氣”,現在,他的“蛻變”除了出自真誠的道德感以外,是否也與他自身的個性有關呢?
馮至還多次談到歌德晚年“斷念”和“限制”,談歌德內心“節制的功夫”。對歌德來說,這種“節制”和“斷念”是對感情和激情的克制,克制激情以免它傷害自己;而對馮至而言,“斷念”、“限制”、“節制”,則意味著應服從現實法則,對自己原有的精神和立場有所放棄,雖然馮至很少留下關于自己由此產生的心靈掙扎或精神痛苦的文字,但他的詩《歧路》,《那時》還是顯示了他“割舍”和“割裂”的沉痛,“割裂”是“割舍”之后心靈的狀態。馮至詩中所用的這兩個詞語,真切地流露了他的內心世界。40年代他轉而從事雜文寫作,在對時代進行批評的同時,為個人和個人主義辯護,研究杜甫、歌德、寫學術文章,這表明了他在堅持個人立場的同時,又在設法靠近時代,這種審慎克制的態度,表明馮至在努力擺脫自我適應時代的道德承擔要求。有了這樣一個自我修正的過渡階段,馮至后來的文藝創作之路才能讓人理解。
[參考文獻]
[1]馮至:《論歌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
[2]馮至:《文壇邊緣隨筆》,上海書店1995年版。
[3]《沉鐘社通信選》,《新文學史料》1988年第2、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