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鐵鍬挖魚,是在乙亥年的八月中秋,這一年,遼西大旱。
這一年,好像有一顆與干旱有關的災星降臨在遼西的上空。首先它讓春旱,春旱是遼西乃至整個遼寧都旱,旱得邪乎。早種的莊稼在地皮上蹲苗,蔫蔫地不長個兒,薄地的青苗已經不能算作青苗,先是讓太陽烤黃,然后讓熱風抽干,放羊的隨手劃拉一把,擱火柴一點,“噴兒”地著了,連煙兒都沒有。
沒搶上雨的莊稼地,就那么撂荒著,連棵草都找不到,吃草的螞蚱精瘦,干蹬腿兒,蹦不動。地里不見一個人影,一群羊低著頭,掐著癟肚子在沒有一點綠色的山坡上“出出”瞎跑,放羊的不跟著,躺在樹影子里呼呼睡大覺。井水眼瞅著往下降,轆轤上的井繩多放了一圈,再多放一圈。河水變淺,流水聲小了許多,變細變軟,窸窸窣窣,即使是在夜晚,十步開外也難聽見。
我家前邊有一條河,是小凌河的一個支流,因為是在我們村莊的前面,所以我們就叫它南河套。小凌河在遼西不能算做大的水脈,但是它比較出名,是一條原始的河流。蒙古語稱明安河,不知道以前叫啥名,只知道西漢時叫唐就水,隋唐時則名為彭盧水,遼代稱凌河,金代稱為小凌河。小凌河水它不渾,清亮,清澈見底,沒膝蓋深的水,能看清河底米粒大的沙子。里面有魚,通稱小凌河魚。小凌河魚跟其他河魚有所不同。首先它沒有污染,干凈。再者就是它的味道極為鮮美,肉瓷實,凈白細嫩。過去,據說是在大明朝和大清朝的時候,皇家曾經封過河,里面的魚蝦專門作為貢品為皇家所享用。在東北淪陷時期,日本人曾經把小凌河魚作為珍品捎回國內,或敬獻給上級的長官。這足見它的珍貴。
剛開河時的小魚最好。河剛開,在冰下睡了一個冬天,不吃東西,不吃東西肚子才干凈,正好養出一肚子的肥籽,這屬于上品。這樣的好東西,在我的老家卻以為很普通。任誰在河套隨便憋一個河汊子,就可以撿到半盆小魚,端到家來,燉魚湯,要是再打里幾塊豆腐的話,就成了小魚燉豆腐,那可是老家的名菜。
老家的豆腐也出名,水豆腐是遼西鄉間的一道美食,人們都說它是鬼菜,百吃不厭。做水豆腐有講究,說道大,原因與水有關。在我國,豆腐哪兒都有,有點國菜的意思,豆腐都是豆腐,但是口感卻有所不同,就是在我的老家,不是一個營子,做出的豆腐也有所不同。我的老家在遼西的小凌河川,這里水好,做出的豆腐就好,別樣的嫩,豆香氣濃郁。據老一輩人說,小凌河川的水豆腐曾經做過貢品,進獻過皇上。“千滾豆腐,萬滾魚”,好豆腐不怕燉,越燉越嫩焯,燉到工夫的時候,豆腐塊起馬蜂窩,起黃皮兒,別樣地香。
擱這樣的豆腐燉這樣的小魚,可以算作是天下獨有的美味。田園散文家謝子安先生在我的老家吃過這宗東西之后,把它稱作是“仙味的東西”,寫進了他的文章。
小凌河魚的吃法很多,除了燉,還可以使鹽腌了,曬半干,然后擱大鐵鍋煎,使慢火,少擱油,油多了容易酥,火大了容易糊。“慢火兒、少油,勤翻個兒”是老家煎小凌河魚的口訣。
吃魚就要捉魚,在我的老家,捉魚的方法很多,可以下河使手摸,可以使網撈,可以使用鐵絲做的魚鞭子打,還可以下蓄籠。而最簡便的,人們使用最多的方法,還是憋魚。
憋魚,那很有趣。先是選一條河水比較淺的河汊子,在河邊就近取土,壘一條堰,把河水憋到另外一條河汊子里。河水撤去,河里的石頭露了出來,水干了。躲在里面的小魚小蝦,被逼了出來,于是人們可以放開手腳捉魚,這時候捉魚不叫捉魚,叫撿魚,可能是認為太簡單了,不費勁。在我看來,捉魚遠比吃魚開心,吃自己親手捉的魚,更開心,滋味不一樣。
說到捉魚,還有一種一般人都不知道的方法,這就是挖魚。挖魚,不使手,使鐵鍬,在已經干涸了的河塘里,像秋天在地里翻地瓜一樣地翻,擱一頭挨排翻。翻地瓜,是在生產隊,集體所有制的時候。那時候,一般人家都困難,吃不飽,拿糧食命一樣地為重。秋天里,一場晚秋的重霜過后,地瓜秧打壞了,早晨墨綠的葉子上涂一層白,冷白,梆硬。太陽出來,光腳稍稍一掃,葉子塌了,黑乎乎地伏在地上。隊長披著棉襖從地里回來,一邊吹口哨兒一邊喊:“今個兒起地瓜嘍!”起地瓜是一個好消息,人人聽了都興奮,像過年。下地的時候,不但要帶刨地瓜的鎬,而且還不忘帶上鐵鍬。地瓜刨完了,使車往生產隊拉,送到粉坊磨粉。這里地邊上早已站滿了人,大人,孩子,男人,女人,能來的幾乎都來了,女人們提前做好了晚飯,孩子們放學直奔地里。等到最后一車地瓜拉出地,隊長喊一嗓子:“翻吧!”人們連同隊長、會計一齊抄起家伙,撒著歡兒干起來,人們大呼小叫,一驚一乍,喜興而熱烈。直到太陽落山,大地放黑兒,人們才戀戀不舍地回家,這畢竟是額外的收獲,又多了一份食糧。回到家里,掌燈挑選分撿。有傷的留不住,擱在一邊,以后烀著吃。沒傷的可以留起來,裝在絮滿樹葉的花簍里,等數九了再吃,數九的地瓜糖心,又軟又甜,可以烀出糖稀來。
挖魚也像這翻地瓜,使鍬在干涸的、有淤泥的河底翻。在小凌河,能使鐵鍬挖的魚只有一種,就是泥鰍。泥鰍這魚,喜歡生活在爛泥里,溜滑。平時一般人不吃它,嫌它有河泥味,惡腥。其實,如果做好了,泥鰍的味道不但更加鮮美,而且還有大補的作用,據說壯陽。在我的老家,有一道名菜:泥鰍鉆豆腐。鍋里添涼水,把豆腐打成適當的小塊,擱進去,再放入活泥鰍,然后慢慢燒火。水越來越熱,泥鰍沒處躲,就往豆腐里鉆,這一頭鉆進去,那一頭露出來,兩頭受熱,直到燙死。然后撈出來,加進各樣好吃的調料,據說好看又好吃。我喜歡做菜,尤其是做小凌河魚更是拿手,但是,我從來沒有做過這道“泥鰍鉆豆腐”,我一直以為很殘酷,下不了手。
挖魚不是我的發明,也不是學來的經驗。是我一次偶然的發現。
那時我還在鄉下的老家,在村委會當干部。村委會離我家有六里地,其中要路過一段靠近河水的小路。那年,正是六月伏天,雨多,水大,小路常常被淹。被淹的小路有一段比較低洼的地方。車碾馬踏,形成一個坑。傍水撤去,坑里留下了一汪水,水里還有一些魚,都是泥鰍魚。天熱的中午,看見它們在很渾的水里折騰,必是水里很熱,難受。日子不長,有一天早晨,我走到那里,看見水干了,但是,這些泥鰍不見了。它們都到哪里去了呢?它們不可能爬過十幾米的沙灘跑到河里,更不可能飛走,那么,它們最大的可能就是鉆到地下去了。于是,我抱著試試看的態度,使手在干涸的淤泥中一挖,果然,它們都躲在濕粘的淤泥里。那天,在上班的路上我竟然挖了兩斤多泥鰍。我不僅有了一次意外的收獲,而且還發現了一個秘密,也可以叫做經驗:泥鰍魚在特殊的情況下可以使鐵鍬挖。
這一次挖魚不是那個坑,也不是那一年,是乙亥年的秋天。這一年,前邊說過,遼西大旱,春旱。到了五月節以后才落了一場透雨,人們看看皇歷,正是季節的芒種過兩天,老家的農諺說:“過去芒種,不可強種”。農諺又補充說:“過去芒種還可以搶種十天”。掐指算算,還有六天的搶種時間,那就種吧。還好,有這一場透雨,苗情不錯,加上氣溫高,又緊跟上幾場透雨,青苗眼看著往上躥,拔節,抽穗,眼看著豐收在望。可怕的是,要命的秋旱又攤上了。在我的老家,管秋旱不叫秋旱,叫秋吊。也叫掐脖子旱。一個“吊”字,一個“掐脖子”,讓人悲苦難耐。老家的農諺說:“春旱不算旱,秋旱減一半。”可見秋旱的危害。
春秋兩旱,遼西,這一年犯了災星!
莊稼停止了生長,把葉子卷起來,抽出的穗子緊緊地抱著。靠天吃飯的莊稼人沒了章程,只能讓火攻心,嘴唇起泡,兩眼起火蒙。有水的地方,抽水機成宿隔夜地叫,井水河水眼瞅著下降,有的地方吃水都困難了。我家村前的南河套終于斷流了,老年人說,這是幾十年沒有的事。
一天,我在下班時,看見河上的一個大坑干了,我憑經驗斷定河底的淤泥里一定有魚,就對我兒子說:“星光,你拿個鍬,到河套小龍灣那個干了的大坑去挖魚。”星光是我兒子,那年不到十歲。“我不去,你盡逗我,魚哪有擱鍬挖的?”他斜著眼睛看我。
我說:“不逗你,保證有魚。”他不信,扔下一句:“拉倒吧,我可不上你的當。”轉身跑了。
兒子不去,他不相信魚也可以挖。我一個人去了,扛把鐵鍬。
大坑的淤泥里果然有魚,泥鰍魚,并且很多。個頭兒大的像大拇哥那么粗,筷子那么長。我興奮地挖起來。不到一袋煙的工夫,我已經挖了一方便袋,然而,挖著挖著,我便淡性了。看見它們拼命地往淤泥的深處鉆,是多么無奈。天旱,把河水旱干了,它們不得不鉆進淤泥里逃命,在暗無天日的地下等待一場透雨的到來。我突然產生一種屠殺不會說話的嬰兒般的感覺。我不忍心再挖下去了。
于是,我把挖出的泥鰍全部倒回到淤泥里,把坑填上了,并且光腳在上面踩出許多腳印兒,做了胡亂走動的假象,為魚們的安全偽裝。兒子晚上問我:“挖到了嗎?就你那小樣兒,還敢騙我?”我笑了,啥也沒說。
挖魚,應該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情,但是,我希望以后永遠不再有這樣的機會,因為它跟天旱,尤其是跟大旱有關。
責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