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唐懿宗咸通以后,軍閥割據,宦寺猖獗,朋黨構禍,文學生態環境遭到嚴重破壞,文人命運急劇惡化。在亂世政治文化的持久震蕩下,詩人人格發生了多重蛻變,儒道精神與皇權意識喪失殆盡,追名逐利的仕宦人格與避亂出世的隱逸人格皆背“道”而馳。人格蛻變的多重性決定著詩風流變的多元走向,唐末詩歌或淺切,或鄙俗,或清麗古雅,或苦吟僻澀,清濁俱下而缺乏主流,其輕淺纖微的藝術風貌無疑是唐末詩人凄楚無奈的人格反映。
關鍵詞:唐末;文學生態;作家人格;詩風流變
作者簡介: 王小蘭(1962-),女,山西永濟人,杭州師范大學古代文學與文獻研究中心副研究員,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
中圖分類號:I222.7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7504(2007)05-0111-06收稿日期:2006-10-16
唐末的詩壇總體上呈現著難以挽救的頹勢,既缺乏領袖作家的引領,主流詩風也不像盛唐或中唐那樣清晰可辨。自懿宗咸通以后,亂世政治文化的持久沖擊和強烈震蕩,徹底改變了唐代詩歌賴以發展的生態環境,詩人群體的創作心態較之“小李杜”以前也發生了深層的變易。出世與入世的人格矛盾,通俗與苦吟的創作分歧,至唐末都不再是一種超然閑淡的心靈對話;世亂道喪的苦難現實,迫使詩人必須就人生和創作的基本取向作出新的選擇。同時,詩人個人生存境遇和學識修養的差異,更造成了唐末詩歌藝術內涵的復雜性。正如分裂割據是唐末歷史的主題一樣,咸通以后的詩壇也呈現出一種分崩離析的亂世景象。本文擬討論的是懿、僖、昭三朝詩風流變的多元特征,但為了分析該特征所以形成的歷史必然,還必須從文學生態環境的惡化開始談起。
一、文學生態環境的嚴重惡化
晚唐詩壇的衰變開始于懿宗咸通時代。宋初詩壇盟主王禹偁說過:“文章之盛者貞元、長慶而已,咸通而下不足征也。”[1](卷19)南宋計有功亦云:“唐詩自咸通而下不足觀矣,亂世之音怨以怒,亡國之音哀以思,氣喪而語偷,聲煩而調急,甚者忿目褊吻,如戟手交罵。大抵王化習俗,上下俱喪,而心聲隨之,不獨士子之罪也,其來有源矣。”[2](卷66)不錯,那些被稱為“亡國之音”的唐末詩歌,首先是亂世政治文化的外化形態;只有充分了解了那個災難深重的時代,以及該時代文學生態環境深受摧殘的客觀情形,才能對晚唐詩人的創作得失作出公允的評價。
懿、僖、昭三朝皇權政府的逐步解體,使晚唐文人“多難始應彰勁節,至公安肯為虛名;暫時胯下何須恥,自有蒼蒼鑒赤誠”[3](息兵)的微弱希望最終化成了泡影,他們幾乎是以一種絕望的心情感受著大廈傾覆過程中的慘烈與血腥。從咸通九年禍及十余郡的龐勛之亂,到咸通十四年李國昌、李克用父子以沙陀兵侵掠代北諸州鎮,自稱留后的裂土之變,昭示著李唐王朝的全面崩潰已經開始。僖宗一朝更與王仙芝、黃巢之亂相始終,鑾輿逃蜀,寰宇龜裂,各地軍閥先借戡亂之名擴張實力,繼而專擅財賦,私封官爵,形成了數十個大小不等的割據集團。黃巢亂平以后,僖宗自蜀返京,“國命所能制者,河西、山南、劍南、嶺南西道數十州。大約郡將自擅,常賦殆絕,藩侯廢置,不自朝廷,王業于是蕩然”[4](P720)。面對分崩離析的社稷,僖宗憂懼而卒,享年僅二十九歲。昭宗繼立之時,朝廷形同虛設,分裂已成定局。天復以后,朱全忠更加快了篡唐自立的步伐,朝中大臣遭受殺戮或貶斥遠竄者難以計數,最后連昭宗本人也被弒于洛陽的寢宮。自咸通至唐末,華夏大地一直在戰火硝煙的籠罩中震顫沉吟,各路諸侯互相火并,大肆屠戮,一戰之后死者往往達數萬人,戰爭的持久與殘酷觸目驚心;原本富庶繁華的長安、揚州及成都等地,都因此變成了人煙稀少的荒田野地。
處在戰火連天、狼煙蔽日的年代,文人學士動輒有性命之憂。周樸被執不屈,終被黃巢殺害,“遠近聞之,莫不流涕”[5](P107);皮日休因嘲笑黃巢頭形丑陋,慘遭毒手;這兩位倔強的詩人因為“死節”之悲壯,尚能得到世人些許的同情。及昭宗一代,文士之禍已經司空見慣:天復元年,蘇州才子吳仁璧被武肅王錢镠沉殺于東小江[6](P1267);天復三年,晚唐名士鄭準為荊南節度使成汭所害[7](卷1);李巨川歷事王重榮、楊守亮及韓建諸幕,光化初亦死于朱全忠之手[8](卷224);而以直諫著稱的唐末名臣張道古最終連賣卜導江的艱難歲月都無法繼續,被王建誅死在蜀中[9](卷4)。僖、昭兩朝,入幕求生的詩人進一步增加,如杜荀鶴、李襲吉、敬翔、李巨川、馬郁等先后從事于北方諸藩,羅隱、韋莊、牛嶠、唐彥謙、黃臺、杜荀鶴、黃滔、徐寅、劉山甫等則分別委身于南國諸侯的帳下。他們身事強藩的經歷和遭遇各有不同,但總體上都感受到一種生不逢時的無奈和凄涼。清趙翼《廿二史札記》卷二十二《五代幕僚之禍》云:“五代之初,各方鎮猶重掌書記之官。蓋群雄割據,各務爭勝,雖書檄往來,亦恥居人下,覘國者并于此觀其國之能得士與否。一時遂各延致名士,以光幕府……然藩鎮皆武夫,侍權任氣,又往往凌蔑文人,或至非禮戕害。”趙氏的概括符合歷史真實,而他所謂“五代之初”,實指唐末割據時期。戰亂中的文人隨時都面臨著死亡的威脅,其恐怖情形實為秦始皇焚書坑儒以來所罕見。歷史環境的空前惡化,不能不造成詩人人格與詩格的急劇衰變。
強藩幕府中的凌蔑戕害實難避免,而咸通以后宦官勢力也是構成文學生態環境惡化的重要因素。僖、昭兩朝,先是以楊復恭為首的宦寺集團危害朝野,天子不能制。楊氏之禍鏟滅不久,左右神策軍中尉劉季述、王仲先等又漸成聲勢,他們先與軍閥韓建勾結,盡殺通王、覃王以下十一王,從而使昭宗陷入了孤立無援的危險境地;光化三年十一月,又囚禁昭宗于東宮,擁立太子裕為帝,閹寺之禍再一次震動朝野。閹寺勢力的甚囂塵上,必然會對當代文人仕宦心態的變化產生復雜而消極的影響。當時有一些軟骨的詩人甚至不顧道德輿論的譴責,公然與宦官交結以求顯達。如《唐摭言》卷九《芳林十哲》條即云:“沈云翔,亞之弟也;林繕,改名絢,閩中人,光化中守太常博士。鄭玘、劉業、唐珣、吳商叟(原注:以上四人未知其來);秦韜玉,京兆人,父為左軍軍將。韜玉有詞藻,亦工長短歌……郭薰者,不知何許人。……咸通中,自云翔輩凡十人,今所記得者八人,皆交通中貴,號‘芳林十哲’。”前人對“芳林十哲”的行為嗤之以鼻,但客觀說來,亂世文人自有其身居亂世的無奈。
相對于武夫殺戮及宦官之禍,朋黨之爭對文學生態環境的破壞更為直接,其影響面也更加廣泛。黨爭本身乃是文人政治的產物,文學作者即便不是政治主體,多數也具有相當強烈的政治意識。正因如此,張道古關于“五危二亂”的疏文才能轟動一時,甚至流響于唐亡以后。唐末黨爭從黨派傾軋發展到權臣與藩鎮相勾結的政治迫害,嚴重摧殘著文學創作主體的心靈世界。唐末數十年間,朋黨與強藩勢力相互結合,給政壇及文壇都增添了許多難以預料的兇險。天復三年韓偓被貶遠竄,即是崔胤聯合朱全忠與敵黨趙崇、王贊等人爭權的結果。直到唐亡前夕,攀附強藩的劣行文人柳璨、李振等與裴樞、獨孤損、崔遠、陸扆、王溥、趙崇、王贊等朝中大臣形同水火,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在柳璨和李振等人的極力攛掇下,朱全忠聚殺裴樞以下三十余人于白馬驛,投尸于黃河之中。 “白馬之禍”及其他文士慘案的發生,不僅顯示出唐末政治的殘酷與血腥,更造就了唐末作家畏禍求生的亂世心態和冷漠消沉的藝術本能。
朋黨、閹寺及強藩割據的亂世浩劫,使李唐王朝由分裂震蕩走向了最終毀滅,同時被毀滅的還有唐代詩歌賴以發展的生態環境。
二、詩人群體人格的多重蛻變
咸通以后,血雨腥風的政治現實徹底改變了士大夫群體的生存狀態,死亡以及死亡的恐怖時刻都在撞擊他們脆弱的靈魂;
傳統的道德準則因為亂世的震蕩而喪失殆盡,而人性人情的各種原始本能卻乘機突顯出來。儒道精神的衰微,士人與皇權政府的疏離,名利場上的生死較量,純粹隱逸人格的不斷成熟等等,從不同側面展示著唐末作家人格劇變的歷史軌跡。
有唐一代,以“修、齊、治、平”為核心的儒道傳統,一直是廣大士人安身立命的精神依托;“致君堯舜”、“舍生取義”的人生理想曾經激勵過無數的志士仁人,同時也造就了璀璨奪目的唐詩風采。然而,隨著皇權政治的衰敗,所有這些崇高的精神境界和忘我的人格品質,仿佛都已成為美好而遙遠的回憶。咸通以后,追名逐利的風氣日漸其盛,而落魄者萎靡的吟唱中總是透露著太多的苦澀。如果說懿、僖、昭三朝的文人多少還保留著一點唐人的血性,那便是指陳黯、羅隱、皮日休等人離經叛道的小品文。陳黯十八上而不第,隱居福建南安,遂著《本貓說》、《答問諫者》、《詰鳳》等文以刺世。其《御暴說》云:“或問為物之暴者出于狼虎也,何暴攫搏于山藪之間爾,權倖之暴必禍害于天下也。”[10](卷767)聯系到“咸通、乾符之際,豪貴塞龍門之路,平人藝士十攻九敗”[11](卷5)的陰暗現實,文中所蘊涵的怨憤之情實不難理解。與陳黯命運相同的還有十上不第的錢塘名士羅隱,其譏刺叛逆之情比陳黯更憤切。其《圣人理亂》云:“位勝其道者,以之尊,以之顯,以之躋康莊,以之致富壽;位不勝其道者,泣焉,嘆焉,圖焉,厄焉。”[10](卷895)對于晚唐文人來說,“位不勝其道”的悲哀的確極為普遍。咸通時代,邵謁、趙牧、羅鄴、李山甫、陸龜蒙及章碣等人都因不得一第而抱憾終身者,皆其顯例。與陳黯、羅隱相比,隱居鹿門、自號“醉吟先生”的襄陽詩人皮日休總算有過進士及第的榮耀,但《皮子文藪》對時局的鞭撻似乎同樣激烈。如《鹿門隱書六十篇》曰:“夫國有弱君,室有色婦,有謀其國、欲其室者,惟恨其君與夫不罹其赤子之禍也。”此人此論,與羅隱所謂“視玉帛而取者,則曰牽于饑寒;視國家而取者,則曰救彼涂炭”[10] (卷895)的憤激之辭,具有異曲同工之妙。
然而,隨著唐王朝分裂進程的加快,這些激憤的吶喊很快便消失了。雖然司空圖還在《文中子碑》中呼喚王通再生,但他更清醒地認識到,要恢復衰微不堪的儒道傳統無異于癡人說夢,于是便不得不發出這樣的感嘆:“噫!時乎時!蓋先哲之所宜稟。唯用天之用,然后功約而濟博!”[12](卷1)到了這一步,任何“道”的束縛都已不復存在,順時而動、追名逐利的做法遂漸成時尚。
在儒道衰微的同時,士人對李唐政權的信任和依賴也在逐漸消失。“千載是非難重問,一江風雨好閑吟”[13](卷4),“九州有路休為客,百歲無愁即是仙”[14](卷2),一種無奈,幾多凄涼,在這種無奈和凄涼的心情下,無論他們作出何種選擇,都僅僅是出于求生的本能而已,與朝廷幾無關涉。
唐末詩人與皇權政府的真正疏離開始于懿宗時代,那時因為“豪貴塞龍門之路”,遂使大量文人科舉仕進的希望無情破滅,絕望之余,有人選擇了報復。如《北夢瑣言》卷十三《草賊號令公》條云:“(王鐸)避地浮陽,與其都統幕客十來人從行,皆朝中士子。……彥禎有子曰從訓,素無賴,愛其車馬姬妾,以問其父之幕客,李山甫以咸通中數舉不第,尤私憤于中朝貴達,因令圖之。俟鐸至甘陵,以輕騎數百盡掠其槖裝姬仆而還,鐸與賓客皆遇害。”如果說類似的惡行是出于私憤,那么《舊唐書》卷二○下《哀帝紀》所載蘇楷、羅袞及盧鼎等人駁斥昭宗謚號的做法就更加顯露出對唐室政權的深層怨恨。劉克莊《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一七五將李山甫、蘇楷、羅袞及盧鼎等人的行為歸結于落第者的恃權泄憤;其實,有唐一代科舉取士的人數一直受到嚴格限制,科場失意者舉不勝舉;但只有當皇權衰落之后,士人的怨憤和絕望才會表現得如此激烈。
當然,就絕大多數詩人而言,他們與皇權政府的疏離態度并沒有從現實的言行中反映出來。唐末文人對朝廷的存亡普遍漠不關心,甚至當昭宗被弒之后,也沒有一個人能夠表示最起碼的悲哀。原本講究君臣之義、以名節自詡的士人群體,此時竟變得如此冷漠!
隨著儒道傳統的喪失和士人與皇權政府關系的疏離,從咸通時代開始,托身強藩幕府成了唐末詩人最普遍的選擇。雖說唐末詩人在入幕心態及現實處境兩方面都很難與中唐以前相提并論,但為了生存,他們不能不忍受幕僚生涯中的種種酸苦,甚至是未知的兇險。值得注意的是,唐末詩人的大量入幕,為南方割據政權的建立創造了人才條件。景福二年,錢氏以“沈崧、皮光業、林鼎、羅隱為賓客”[15](P837),建立了吳越政權;以《秦婦吟》而聞名的詩人韋莊,天復元年入蜀為王建掌書記,及前蜀開國,“建之開國,制度號令,刑政禮樂,皆莊所定,拜平章事。”[16](卷上)閩中才子黃滔,天復元年受王審知辟,以監察御史里行充威武軍節度推官,“梁時強藩多僭位稱帝,太祖據有全閩而終其身為節將者,滔規正有力焉。中州名士避地來閩,若韓偓、李洵數十輩,悉主于滔”[6](卷95)。同樣,南漢政權的建立也得到了陳用拙、王定保及趙損等人的合力支持。從追隨統一皇權到參佐偏霸之主,唐末文人人格蛻變的心路歷程無疑是漫長而復雜的。
如果說入幕為僚是唐末文人順時人格的一種主動表現,那么隱遁出世的人生選擇則無疑透露著心灰意冷的被動心態。咸通以后,因仕途多舛和躲避戰亂的雙重原因,選擇出世的文人日漸其多。他們的歸隱不再是“終南捷徑”式的沽名釣譽,而是一種無可奈何的生存選擇。咸通隱逸詩人中以李群玉、方干、陳陶、來鵠等名氣最大,而邵謁及陸龜蒙等亦緊隨其后。邵謁《下第有感》詩云:“古人有遺言,天地如掌闊。我行三十載,青云路未達。嘗聞讀書者,所貴免征伐。誰知失意時,痛於刀傷骨。……如何歸故山,相攜采薇蕨。”詩雖樸拙,所敘苦情及歸隱之由則真切動人。陸龜蒙退居松江甫里之后,不喜與流俗交往,常攜書籍、茶灶及釣具,乘蓬舟往還,時謂江湖散人,或號天隨子、甫里先生,自比涪翁、漁父、江上丈人。他還把自己的隱逸生涯與古圣人相提并論,曰:“堯、舜霉瘠,禹胼胝。彼圣人也,吾一褐衣,敢不勤乎?”既自謂散人,又自比堯、舜,傲世不群中又透露著隱隱的苦澀。
從唐僖宗廣明元年開始,幾乎每一位有聲望的文人都本能地嘗試過歸隱遁世的可能。羅隱于廣明中隱居池州梅根浦,自號“江東生”,先后達六七年之久;張喬廣明元年南歸九華,隱居至終;司空圖隱居中條山中,聚眾唱和,屢征不起;杜荀鶴及第前后曾長期隱居廬山、九華山;王貞白于天復年間歸隱永豐;鄭良士則退居白巖別墅;鄭谷久歷漂泊之后亦于天復二、三年間歸隱宜春。在稍后一段時間內,閩中進士徐寅也加入了隱士的行列。不過,上述諸人的隱居生活或與仕宦生涯相交替,或為仕途慘淡之終結,其出世性情既沒有李洞、唐求、裴說等人之堅決,亦缺乏杜光庭、鄭遨、貫休、齊己等僧侶道徒之純粹,有的只是避亂求生的本能,以及萬念俱灰的絕望。
總之,從咸通到唐末,文人群體人格呈現出復雜多重的時代特點。這種特點的形成既與儒道衰微的文化嬗變互為表里,同時也與皇權解體的苦難歷史密切相關。
三、詩風流變的多元走向
前人對“小李杜”謝世以后唐詩創作衰微景象的分析和評價,總體上顯得模糊而籠統。如《詩人玉屑》卷一十六《陵陽論晚唐詩格卑淺》條云:“唐末人詩,雖格致卑淺,然謂其非詩則不可。”俞文豹《吹劍錄》亦謂唐末人詩“風容色澤,輕淺纖微,無復渾涵氣象;求如中葉之全盛,李、杜、元、白之瑰奇,長篇之雄偉,或歌行之豪放,則無此力量矣”。或許正是基于同樣的價值判斷,各種文學史著作才沒有對唐末作家隊伍的整體狀況作出應有的考察,未能就詩風演變的脈絡和軌跡進行適當的梳理。其實,咸通以后的詩壇雖日漸衰落,但中唐及晚唐前期的各種詩風仍在延續,只不過不同人格類型的詩人群體在創作態度和藝術表現手法兩方面都各有偏重罷了。就整體而言,唐末詩風傳承流變的多元化特征還是比較明顯的。
1.通俗詩歌從“淺切”到“鄙俗”的藝術演變。咸通以后的詩壇既缺乏影響廣泛的核心詩人,也未能產生特征明顯的主流詩風,但由于絕大多數的詩人只是為了酬答贈寄的需要而作詩,因而“元、白”詩淺近通俗的做法仍然受到了普遍的效法和尊重;唐末稍有名氣的詩人如李昌符、翁綬、汪遵、章碣、羅鄴、李山甫、羅隱、胡曾、皮日休、陸龜蒙、聶夷中、杜荀鶴、盧延讓、吳融、鄭谷等,都可歸入這一陣營。五代何光遠《鑒誡錄》卷五《容易格》條稱盧延讓詩“多著尋常容易語言,時輩稱之為高格”。《六一詩話》亦云:“鄭谷詩名盛于唐末,號《云臺編》……其詩極有意思,亦多佳句,但其格不高。以其易曉,人家多以教小兒,余為兒時猶誦之。”言淺語俗,意象孱弱,一方面是為才力所限,更重要的還在于亂世人格的衰變。
同為淺近之作,卻有著“淺切”與“鄙俗”的兩種情形。淺切者只是“多著尋常容易語言”,而意象鄙俗還與文人人格的卑弱有關。如《北夢瑣言》卷一○云:“前進士李昌符有詩名,久不登第。……因出一奇,乃作《婢仆詩》五十首,于公卿間行之。有詩云:‘春娘愛上酒家樓,不怕遲歸總不留。推道那家娘子臥,且留教住待梳頭。’”如果說李昌符的鄙俗是出于久屈名場后的自暴自棄,那么葛立方《韻語陽秋》卷十八所載杜荀鶴請托無門的詩句就更加顯露出人格的卑下,其文曰:“杜荀鶴老而未第,求知己甚切。《投裴侍郎》云:‘只望至公將卷讀,不求朝士致書論。’《投李給事》云:‘相知不相薦,何以自謀身。’……如此等句,幾于哀鳴矣。”失意落魄時不惜哀鳴悲戚,登第顯達后遂恃勢凌人,且為朱全忠賦詩曰“若敎陰朗都相似,爭表梁王造化功”[17](卷1),這便是杜荀鶴!前人多將此公與皮日休、陸龜蒙、聶夷中等相提并論,實欠公允。不過也應該看到,唐末詩人人格的俗化必然導致詩格的卑弱,就連黃巢亂前以“感遇輒發”、“恃才忽睨”[5](第4冊,P118-123)著稱的羅隱也未能或免。其為青州王師范寄詩云:“盛業傳家有寶刀,況聞余力更揮毫。腰間印綬黃金貴,卷內文章白雪高。宴罷佳賓吟鳳藻,獵回諸將問龍韜。登壇甲子才三十,猶擬回頭奪錦標。”[2](卷69)毫無疑問,在亂世人格的作用下,以通俗淺近為藝術表征的詩歌創作已經缺少了“風骨”、“興寄”的基本內涵。
2.清麗詩風的歷史傳承及理論總結。在通俗詩體發展演變的同時,咸通時期另有一些“獨善其身”的詩人將藝術的創造力集中于雕章琢句之中,追求清麗古雅的純美效果。其最顯著者有方干、李郢、李群玉、李頻及劉滄等。方干乃鏡湖隱士,其為詩“鋟肌滌骨,冰瑩霞絢。嘉肴自將,不吮余雋。麗不葩芬,苦不癯棘”[18](卷首)。李頻與方干同里為友,其詩頗受岳父姚合的賞識。湘中逸人李群玉“詩筆妍麗,才力遒健”[19](卷4),鄭處約譽之曰:“放懷丘壑,吟詠情性,孤云無心,浮磬有韻。吐妍詞于麗則,動清律于風騷”[20](卷首)。劉滄乃李頻同年,《唐才子傳》卷八謂其“詩極清麗,句法絕同趙嘏、許渾,若出一絇綜然”。上述詩人雖然是“小李杜”時代的遺響,但其清超脫俗的人格境界,古雅清麗的詩作風尚,都不同于通俗詩人的敷衍斗湊。
僖、昭兩朝,幾乎所有的詩人都曾向往過歸隱生活,其中有不少人還把這種向往變成了現實。避開了戰火的襲擾,遠離了官場的喧囂,他們在亂世中尋找著心靈的慰藉與寄托,于是,通過清麗古雅的詩作表現超然淡泊的情致,便成為一時風尚。崔魯詩“善于狀景詠物,讀之如嚥冰雪,心爽神怡,能遠聲病,氣象清楚,格調且高,中間有一種風情,佳作也”[5](第4冊,P142);張喬隱居九華,十年不窺園,“詩句清雅,夐無與倫”[21](卷10);王貞白于天復元年歸隱永豐,“篤志于詩,清潤典雅”[5] (第4冊,P341);王渙作《惆悵詩》十二首,情極婉麗,膾炙人口;崔道融長于絕句,雅正工穩,“語意妙甚”[5](第4冊,P5),黃滔譽之曰:“數百篇有唐之詩,數千字中興之書,國風騷雅,王佐謀吁,沉光之猶沖斗,垂翼之未摶扶”[11](卷6)。雖說世亂道衰必然導致風雅漸衰,但清麗詩歌的創作畢竟使后人領略到了唐詩衰落過程中漸去漸遠的美麗,仿佛妙曲將終,余音裊裊。
隨著清麗詩風在隱逸人群中的不斷蔓延,對此進行理論反思和實踐總結的必要性便日益顯現出來。昭宗時期歸隱中條的司空圖為此作出了不朽的努力。他一方面反復強調“王右丞、韋蘇州澄澹精致,格在其中”[12](卷2), “右丞、蘇州,趣味澄夐,若清沇之貫達”[12](卷1),為清麗詩的創作提出了兩個可以效法的榜樣;另一方面又進一步提出了“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詩”和“韻外之致”的理論主張,從而使清麗詩歌的創作有跡可尋。《與王駕評詩書》在盛贊王維和韋應物詩歌的趣味澄夐之后說:“元白力勍而氣孱,乃都市豪估耳;劉公夢得、楊公巨源,亦各有勝會,浪仙、無可、劉徳仁輩時得佳致,亦足滌煩;厥后所聞,徒褊淺矣。河汾蟠郁之氣宜繼有人,今王生者寓居其間,沉漬益久,五言所得,長于思與境偕,乃詩家之所尚者。”《與李生論詩書》亦云:“賈浪仙誠有警句,視其全篇,意思殊餒;大抵附于蹇澀,方可致才,亦為體之不備也,矧其下者哉!噫,近而不浮,遠而不盡,然后可以言韻外之致耳。” 由此不難看出,清麗之作有別于淺近、苦吟之詩的藝術標志就在于它所具有的那種整體清醇的藝術韻味。司空圖對清麗之詩藝術特征的理論總結,不僅為嚴羽《滄浪詩話·詩辯》篇有關“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的“興趣”之說導夫先路,且得到了后世學者恒久的賞嘆。當然,就創作成績而言,身處亂世的司空圖也許很難達到他所希望的理想境界,但他對清麗詩藝術價值及審美標準的概括總結卻是彌足珍貴的。從另一角度看,只有當純粹的隱逸人格完全成熟之后,遠離現實世界的各種紛擾,追求古雅清麗的藝術效果,才能成為人生和藝術的穩定主題。
3.“苦吟”詩歌的寥落景象。自聞一多先生將晚唐五代稱之為“賈島時代”以后,用“苦吟”二字來概括說明晚唐詩人的基本創作態度和普遍藝術特征者日漸其多。事實上,從咸通初年到昭宗被殺,真正潛心苦吟的詩人也只有周樸、邵謁、周繇、許棠、曹松、李洞、裴說、唐求等幾人而已,所謂“普遍苦吟”之說,實欠詳察。
所謂“苦吟”,首先是指一種凄苦孤寂的創作態度。其詩缺乏宏闊的藝術境界,創作心力重在一聯一句之間。譬如,死于黃巢之亂的嵩山隱士周樸,林嵩《周樸詩集序》謂樸 “先生為詩思遲,盈月方得一聯一句,得必驚人;未暇全篇,已布人口”[10](卷829)。張為《詩人主客圖》列周樸于“清奇僻苦主”之上人室,以表其苦吟之神貌。咸通間與周樸相類者還有邵謁、周繇、許棠及曹松等。《唐才子傳》卷八《邵謁傳》云:“謁平居如里中兒未冠者,發鬅鬙,野服。苦吟,工古調。”周繇與許棠俱名列“咸通十哲”中[21](卷10),周繇“家貧,生理索寞,只苦篇韻,俯有思,仰有詠,深造閫域,時號為‘詩禪’”[5](第3冊,P537);許棠因《洞庭》一詩膾炙人口,遂有“許洞庭”之稱謂;二人皆進士及第,然亂世之中落魄潦倒,生計與詩格并顯苦澀滋味。曹松“拙于進宦,構身林澤,寓情虛無,苦極于詩”[5](第4冊,P421);天復元年方被列入“五老榜”中[21](卷8)。最能集中體現唐末苦吟詩人之生活與創作情狀的是隱士唐求。黃休復《茅亭客話》卷三《味江山人》條謂唐求:“幾乎方外之士也”,“或吟或詠,有所得則將稿捻為丸,內于大瓢中,二十余年莫知其數,亦不復吟詠。其贈送寄別之詩布于人口。暮年因臥病,索瓢,致于江中,曰:‘斯文茍不沉沒于水,后之人得者,方知我苦心耳。’”所有這些,都讓人看到了苦吟詩人掙扎于亂世的孤寂和落寞。
唐末“苦吟”詩人雖祖述賈島詩法,學力修養實有所不及。其詩作往往缺乏澄澹精麗的整體韻致,字句錘煉苦多而功少。孫光憲《北夢瑣言》卷七云:“進士李洞慕賈島,欲鑄而頂戴,嘗念‘賈島佛’,而其詩體又僻于賈。”詩人裴說專事苦吟,有《洛中作》詩云:“莫怪苦吟遲,詩成鬢亦絲。鬢絲猶可染,詩病卻難醫。”而錢易《南部新書》庚卷則云:“裴說應舉,只行五言詩一卷,至來年秋,復行舊卷。人有譏者,裴曰:‘只此十九首苦吟,尚未有人見知,何暇別行卷哉!’咸謂知言。”從時人譏誚李洞詩之僻澀,到裴說以詩行卷的失敗,不難看出苦吟詩人所遭遇的尷尬。
除了通俗淺近、清麗古雅和苦吟僻澀等三種主要詩風,唐末詩人的詩作還體現著更為復雜的藝術風貌。如趙牧、劉光遠二人有意模仿李賀詩體,蹙金結繡,以輕巧無痕的長短歌稱奇一時[21] (卷10);錢塘詩人章碣在寥落困頓之中創為律詩變體,亦足顯可貴;至于羅虬《比紅兒詩》及韓偓《香奩集》等艷體詩歌的產生,更與唐末詩人醉入花間的人格蛻變密切相關。凡此種種,都為衰微凋殘的唐末詩壇增添了些許異樣的色彩。
回顧初唐詩壇,“四杰”、“沈、宋”和陳子昂等人境遇不同,詩風各異,但當建國之初,萬象更新,無論繁辭麗藻的吟唱,還是古雅蒼勁的詩章,都充滿著積極樂觀的豪邁情緒。越兩百余年而放眼天下,武夫稱雄,亂象橫生,詩壇隨皇權而解體,詩人因亂離而悲歌。咸通以后詩人人格的多重蛻變與詩風流變的多元走向,其實是國家由統一走向分裂的一種文化反映。唐末詩歌雖然“輕淺纖微”,但以衰調寫衰代情事,也有其真切動人之處。因此,無論何種風格的詩作,都是唐末詩人人格真實而深刻的藝術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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