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初春,廣西恭城瑤族自治縣文物管理部門進行全縣文物普查時,于栗木中學校園東南方向200米處一片“文革”中被毀的墓園中,發現一塊篆刻著“德厚流光”4個遒勁大字的志銘碑,碑文的落款竟是原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李濟深(1886—1959年)。后經縣文管部門調查核實,該碑銘確為李濟深將軍所題。此墓的主人名叫周錫祖,是栗木鎮供銷社職工周喬俊的曾祖父,1933年病故安葬于此。
周錫祖(1869—1933年),廣西灌陽縣觀音閣鄉洞井村人(現為洞井瑤族鄉),幼年家境貧窮,成年后到恭城縣栗木、加會一帶謀生。秋冬農閑時去油榨坊當油榨師傅,春夏農忙時給人扛活打短工。幾年下來攢錢成家,買了數畝薄田,置了一問小油榨坊,直到去世時還是一位名不見經傳的小作坊經營者。叱咤風云、名揚海內的李濟深將軍,為什么要為瑤鄉僻壤一位普通百姓的墓碑題詞,且贊譽有加呢?這還得從周錫祖的長子周展權先生(1896—1952年)說起。
初識李將軍
1933年秋,周錫祖病逝,其36歲的長子周展權持掌家業。這年冬,栗木鎮西北3公里的大山腳下,發現了蘊藏豐富的鎢錫礦。不甘現狀的周展權敏銳地抓住這個發財契機,賣掉小油榨坊和值錢家產,動員親朋好友,聯絡紳士商家籌資集股,次年創辦了栗木礦富源公司,并擔任副董事長兼總經理(張明德任董事長、李宗仁先生的夫人郭德潔任公司名譽董事長)。公司請工、雇員逾千(多時近萬人),挖掘、收購鎢錫礦砂運往廣州、香港等地出售,公司大股東們迅速暴發致富。幾年下來,周展權便在縣內、平樂、桂林、梧州等地開設了20多家商行、店鋪,還在桂林市中心區繁華的正陽街,購置了占地1000多平方米的房產宅院,舉家遷居桂林(解放后,因城市建設之需要,周宅被拆毀,有關部門給了周家適當的補償)。
其時正逢兵荒馬亂的多事之秋,富源公司的生意開始并不順利,特別是鎢錫礦砂河運到廣州、香港出售,沿途關卡重重,苛捐雜稅多如牛毛,敲詐勒索者更是雁過拔毛,有恃無恐。為了維持生活,順暢財路,必須謀求官家和地方實力派的保護和支持。周展權在尋找生意“保護傘”的過程中,幸運地結識了李濟深將軍。
那是1938年4月上旬,周展權乘船去籌辦在梧州市開設“興業”商行的事宜。第二天,便獲得一個重要消息:李濟深將軍3天前從廣東回到蒼梧縣老家掃墓。周展權聽后如獲至寶,心里十分高興。他明白,李將軍位高權重,在廣東、廣西、香港、澳門都有很大的勢力和極高的威望,要在梧州開商行和來往粵港做生意,都應借重李將軍的權威和名望。高興之余,他忙命人準備了一份厚禮,租乘一輛小轎車趕到城郊的李公館大門口,恭敬地投貼求見。
周展權沒想到,他在李公館門口的傳達室等了不到一刻鐘,就見一位著白紡綢唐裝涼便服、踏黑燈芯絨面布鞋、戴米色荷蘭帽的魁梧中年漢子,在全身戎裝的中校副官陪同下,邁著矯健的軍人步伐從院子里走出來。雖是第一次見面,周展權一見便明白:這位正是大名鼎鼎的李濟深將軍。他禁不住肅然起敬地站起身來。
“哈哈,周老板大駕光臨,寒舍蓬蓽生輝,李某有失遠迎,請多包涵啊。”李將軍爽朗地笑著走進傳達室,隔好幾步遠就熱情地伸出雙手。
“您好,李將軍”周展權激動地迎上前,緊緊握住將軍的雙手,抱歉道,“冒昧打擾,請多原諒。”
“嗨,哪里,哪里,有什么打擾的喲,沒有緣分八乘大轎都請你不來哩。走,小書房很清靜,我們聊聊去。”
主人拉著客人的手,并肩朝里院走去。李將軍邊走邊吩咐副官:“今天,其他來客一律謝絕,不必通報,我要陪周老板這位稀客。”
李濟深將軍為什么對初次謀面的周展權特別高看,如此熱情呢?原來,其時正值國難當頭的危急時刻,日本侵略者登堂入室,妄圖滅我中華。蔣介石推行“攘外必先安內”的反動政策,不抵外侮,卻全力對付共產黨,同時對擅自抗日的部屬輕則排擠、重責消滅之,絕不心慈手軟。李濟深與一些志同道合的熱血將軍忍無可忍,奮起抗日,卻被蔣介石反動派在背后捅了黑刀子。4年前,蔡廷鍇將軍帶領十九路軍將士,在上海把來犯的日寇打得鬼哭狼嚎,卻被蔣介石一計“上樹抽梯”,與入侵者簽訂了停戰協議而攻敗垂成。一年前,吉鴻昌、方振武與馮玉祥3位將軍在張家口組建了抗日同盟軍,也被蔣介石與日本鬼子“暗送秋波”,兩面夾攻而遺恨千古。
“吃一塹,長一智。”愛國的熱血將軍們從血的教訓中認識到,只有除掉賣國賊才能達到抗日救國之目的。年前,李濟深與蔡廷鍇、吉鴻昌等愛國將領秘密聯系,決定樹起反蔣抗日的大旗,發動民眾,驅逐倭寇,振興中華。當然,反蔣抗日必須要有活動經費,這大筆的錢財從哪里來?尋求有錢的愛國仁人志士慷慨解囊不失為一種權宜之計。這么一來,廣西老家的栗木富源礦業公司,就成了李濟深將軍計劃募捐的主要目標之一(此前,李將軍已暗地派人調查過栗木富源公司的經營狀況)。今天,富源公司總經理周展權不請自來地登門拜訪,李將軍聽了通報喜出望外,就好像“瞌睡遇到枕頭”,當然要以上賓之禮熱情相待了。
李將軍與周展權攜手來到后院幽靜的小書房,兩人烹茶品茗,促膝而談。李將軍給周展權講當前的國際國內形勢和“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道理,鼓勵他為抗日救國作出自己應有的貢獻。周展權則給李將軍介紹了富源公司的規劃與前景,還特別強調了兩廣水運沿途關卡的腐敗和黑暗,請求李將軍幫助保駕護航。由于雙方對時局的看法大同小異,又都希望對方給予自己幫助,“共贏”基礎很好,所以兩人交談得十分投機默契。本來,周展權準備吃了午飯就要告辭的,李將軍硬是留他吃了晚飯后,才派專車讓副官送他回賓館安歇。
周展權的“興業”商行在梧州市很快開業,而且生意十分火爆,富源公司在兩粵和港澳的生意也轉入正軌,十分順暢。水運沿途的貪官污吏和黑道人物再也不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敲富源公司的竹杠了。當然,富源公司也按原先達成的協議,定期秘密地給李將軍足夠的“回報”,資助他從事各項抗日救國軍政大事。
捐資新走向
蒼梧一別,周展權精打細算忙生意,李濟深走南闖北忙“大事”,兩人多年都未謀面。雖然偶爾也有重要的書信來往,但都按雙方原來的約定,不具真名實姓,閱后即行燒毀,以免泄密節外生枝。
1944年3月的一個星期六下午,正在桂林市逸仙中學讀書的王麗娜(周展權的二兒媳),從學校回到正陽街12號家中與丈夫會面。在客廳、睡房沒見到丈夫后,她就去客房尋找。在客房二樓上,她見到一位戴黑色禮帽、著深藍色棉布長袍、氣宇軒昂的中年漢子。雖是初次見面,兩人僅點頭招呼一聲而已,但客人那不俗的氣度給她留下了較深的印象。下得樓來,王麗娜便問管理客戶的張老伯:“樓上那位大個子客人是從哪來的,叫什么名字。”
“是老爺親自送來的,還天天來看望他,不知姓甚名誰,何方人士。來了半個多月,每天的飯菜都由廚房做好派專人送上去的,也沒見客人下過樓。”張老伯是周展權老家的表親,說著說著就發起牢騷來:“也不是我講閑話,養只狗會看家,養只貓會抓耗子,這個客人整天呆在樓上什么也不做,每日三餐還要好酒好菜的伺候。”
“張老伯莫要這樣講,老爺厚待客人自然有老爺的道理。”王麗娜忙制止住了張老伯的牢騷。
其實,王麗娜和張老伯萬萬沒有想到,樓上這位神秘的客人,正是國民黨反動當局四處賞懸緝拿的李濟深將軍。李將軍在福州與蔣光鼐、蔡廷鍇等將軍舉起抗日反蔣大旗,被惱羞成怒的蔣介石派重兵圍剿。李濟深兵敗后潛回香港,再隱名換姓搭乘富源公司的貨船秘密抵達平樂碼頭(距桂林不足100公里),又乘車顛簸了大半天,直到天快黑了才趕到桂林市正陽街周展權家。不速之客的秘密造訪,使周展權又驚又喜,趕忙吩咐廚房準備飯菜,又親自陪同李將軍去客房,住進了二樓最好的一問套房。
“你們這次敗得很慘烈吧?”周展權敬茶寒暄后,關切地問道。
“你都從報紙上看到了?”李將軍見周展權點了點頭,又喝了一口熱茶,爽朗地笑道:“哈哈,這有什么呀,勝負乃兵家常事嘛,實際情況比報紙上說的還要慘哩!”
“真的?老蔣殺自己人也不手軟?”
“‘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嘛!嗨,告訴你吧,這回雖然我們吃了大虧,可我是徹底明白啦!”李將軍喜形于色地揮揮手,又朝周展權跟前湊了湊,輕聲而又神秘地說:“我可找到真正的‘大老板’了,還得繼續來麻煩你這財神爺啊!”
“真正的‘大老板’是……”這時,門口傳來腳步聲,打斷了周展權的提問。
大概是廚房準備好了酒菜,派人送來了,主客忙停住了敏感的話題,準備吃飯。
打這以后,周展權幾乎每天都要來客房找李將軍,與之品茗對飲,促膝長談。每日三餐都是好酒好菜,讓廚房派專人送來,并交代管客房的張老伯,不要再安排來客住二樓,以免影響貴客的工作和休息。當然,這時李將軍的身份外人不知,對周家大部分主仆也都是保密的。
原來,李濟深將軍在福州兵敗后被困時,依靠共產黨地下黨的幫助和支持,沖破了蔣匪嚴密的圍城堵截,脫了險,又憑借地下黨的巧妙安排和掩護,千里輾轉平安回到了香港。
這次事件,使他徹底認清了蔣介石的真面目,也完全理解了共產黨的良苦用心。回到香港不久,地下黨又派人跟他聯系,請他幫助籌集資金,把“反蔣抗日”的斗爭進行到底。李將軍欣然接受了這項秘密使命,在統籌安排并落實了跟海內外有關募捐對象的聯絡工作后,考慮到李宗仁先生的夫人郭德潔女士早已插手栗木富源公司(以前從富源公司籌集的資金主要是用于抗日,李宗仁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只瞞著蔣介石及其死黨,但以后的資金新走向,可不能讓李宗仁察覺),因此他只身秘密返桂做周展權等人的工作。
李將軍在周家客房住了34天,這次返桂該辦的事已辦妥(與桂林其他財東聯系都是委托周展權秘密代辦的),準備第二天一早離桂返程香港。周展權也準備回恭城老家為父親修墳(其弟周展文已在老家操持)。這晚,周展權在客房二樓獨自為客人舉辦了豐盛的告別酒宴。酒過三巡,李將軍特地拿出一卷紙,遞給周展權說:
“本該與你同回恭城栗木,瞻仰令翁的百年梓里,無奈責任在肩脫不開身,只好寫了這個碑銘,以表李某的心意了。”
周展權接過紙卷展開一看,是將軍親筆題寫并落款鑒印的“德厚流光”4個大字,忙連聲道謝。
遠去的秘密
李濟深將軍離桂不久,日本侵略者重兵逼近桂林。兵荒馬亂之際,周展權只好舉家搬回恭城縣栗木街的老家。
1952年深秋的一天黃昏,殘陽夕照著恭城縣栗木街農會后院一間低矮破舊的小屋。緊鎖的小門打開了,用竹籃提著飯菜的王麗娜和侄兒周喬俊走了進去,她倆是來給周展權送晚飯的。
解放后,栗木富源公司被人民政府接管,接著農村進行土地改革。周展權家被沒收了田地、房產和店鋪、商行,他自己也被從桂林市押回栗木,關在農會后院,隨時準備接受貧苦農民的批斗。因周展權的田地不多(僅30多畝),又長期在外經商,既無民憤也沒有什么血債,所以群眾沒太難為他,土改工作隊和農會也只將他作“死老虎”對待。
周展權病了,發著低燒,躺在稻草地鋪的爛被垛上懶得動彈。周喬俊和王麗娜扶他坐起來,靠在被垛上,用湯匙一口一口地喂他喝稀粥。喂了小半碗粥后,王麗娜試探著小聲問道:
“阿爸,今天我看了報紙,說李濟深將軍當了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聽說以前你跟他的關系不錯,可不可以給他寫封信,把我們家現在的情況告訴他?”
“李將軍當了共產黨的大官了?”周展權眼睛一亮,腰挺直了起來。
“幾位國家副主席,他是其中之一。”王麗娜解釋說。
“李將軍是新中國的有功之臣,共產黨是不會虧待他的!”周展權感嘆了一句,又慢慢咽下兩口粥,好一會才搖搖頭道:“我看,我們還是不要給他寫信為好。”
“為什么呢?”王麗娜不解。
“新中國百廢待興,李將軍多少大事都忙不過來,我們哪能寫信去打擾他呢?”周展權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道:“現在斗地主、分田地是大勢所趨,李將軍也幫不了我們啊!我跟他的關系也不要跟外人講,無憑無證的誰相信?”
“唉,也是呀!”王麗娜點點頭,沉重地嘆了一口氣。
此后,周展權的病情日漸加重,湯藥亦無回天之力,沒過多久,便駕鶴仙去了,終年56歲。這樣一來,他與李濟深將軍的患難之交和幫李將軍募捐籌款,以及他自己與公司又捐獻過多少錢等,都被他帶去了“極樂世界”,成為難解之謎。假若周展權(或他的后輩)當初給李濟深副主席寫了信,結果又會是怎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