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明代科舉體制的相對完善,并未從根本上解決科舉競爭壓力、內外廉考官權力的不對等與試文的程式化等內在弊端。隨著晚明科舉流通機制的日漸壅滯,這些弊端也日漸顯露,導致了舞弊、權力尋租及揣摩等科場風變的泛生。科舉取士公正與公平性的削弱,使基層士人之科舉生存環境漸趨惡化,并促動了士人科舉心態由“中和恬退”向“燥競”與“游離”的轉化。
關鍵詞:晚明;科場風變;士人;科舉心態
作者簡介:劉曉東(1972-) ,男,遼寧鳳城人,史學博士,東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從事明清史研究。
中圖分類號:D691.3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7504(2007)05-0130-07收稿日期:2007-06-15
所謂“科舉心態”,是指士人在科舉生活中所形成的對科舉制度的一種認知心理、情感體驗及一定的行為傾向。作為個體而言,士人的科舉心態是千差萬別的;但從整體角度來看,在一定的歷史時期與社會條件下,又有著大致相同的心理特征與趨向,具有一種相對的共性與普遍性。
從更深層次來說,科舉心態不僅是“士”與“國家”之間親和程度的一種反映,也是士人生存狀態的一種體現。本文擬通過對晚明科舉體制與科場風變的解析,探討晚明士人的科舉生存環境及其科舉心態的演變狀況。
一、明代科舉體制的相對完善及其局限性
一般而言,士人科舉心態的形成,一方面深受傳統文化目標與文化心理的內在影響;另一方面則受科舉制度自身生存環境的影響。前者具有相對的穩定性,后者的變化幅度則要相對大些。當兩者無法保持相對高度一致的時候,就勢必導致士人科舉生活中生存困惑的衍生,并促動士人科舉心態的演變。
(一)明代科舉體制的相對完善
明代統治者在建立科舉取士制度的同時,也確立了一套與之相適應的、相對完善的科舉運行與競爭機制,要言之大略如下:
首先,從對科舉對象的要求來看,范圍更為擴大,等級身份限制相對減少。洪武十七年明太祖朱元璋頒行科舉條式,規定:凡“國子學生、府州縣學生員之學成者,儒士之未仕者,官之未入流而無錢糧等項粘帶者”均可參加鄉、會試,只有“學官及罷閑官吏、倡優之家,隸卒之徒與居父母之喪者”不許入試[1](卷45,《舉士三》)。這使科舉制在原則上成為一種更為寬泛的競爭體制。其次,在考試規制上,借鑒前代的經驗得失,采取了“彌封”、“謄錄”、“對讀”、“搜檢”、“印卷”等一系列防止科場情弊的舉措。尤其“搜檢”制度較之前代更為嚴格,處罰也更嚴厲。明代鄉、會試專設搜檢懷挾官,“凡遇每場舉人入院,一一搜檢,除印過試卷、筆、墨、硯外,不得將片紙只字”[1](卷45)帶入。一旦查出,則立即清除出場,“斥為編氓”[2](卷16,《會場搜檢》),永不許再試。這種搜檢制度的嚴格化,無疑保證了科舉競爭的相對公正性。第三,明代政府還在內外廉制的基礎上進一步規范了監、考官員各自的職責與權力范圍。內廉官主要包括主考、同考,他們只負責考卷的評閱工作,不得干涉考場事宜,更不得與考生有任何接觸;外廉官主要包括監試官、提調官、彌封官、謄錄官、對讀官等,他們只負責考場的紀律以及試卷的彌封、謄錄等事宜及運作程序,不得干涉考官的評審工作,從而達到既不互相干涉又能彼此制約的效果。最后,明代統治者在制定科舉程式的同時也確定了相對標準化的試文格式。洪武二十四年規定:“凡出題,或經或史所問須要含蓄不顯,使答者自詳問意,以觀才識。凡對策須參詳題意,明白對答,如問錢糧即言錢糧,如問水利即言水利,孰得孰失,務在典實,不許敷衍繁文,遇當寫題處亦止曰云云不許重述。凡作四書經義,破承之下便入大講,不許重寫官題。”[1](卷45)殆至成化,又在王鏊、謝遷等人的倡議下將試文格式進一步標準化,尤其在首場的經義考試中采取“八股文”作為統一的考試文體。八股文以其僵化的形式與對士子思想的束縛而多為后世所譴責。不過,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中,這種“范之規矩準繩,以密其法律”[3](卷108)的相對標準化的試文格式,對減少科舉考試中的徇私舞弊行為,考察士子的文字基本功底,維護科舉考試的相對公平與公正還是起到了一定功效。
(二)明代科舉體制的局限性
明代科舉體制的相對完善,對于保證競爭的相對公正與促進士與國家之間社會交換的良性運轉起到了一定的積極意義。它使更廣泛的社會群體獲取了接受教育與參與競爭的機會與權力,并從相對意義的角度上為他們提供了平等競爭的條件。不過,這種相對完善并不意味著它毫無弊處可言。明代科舉體制也同樣存在著種種無法克服的局限性。
1.沉重的科舉競爭壓力
任何一種社會交換體制,都蘊含著與之相適的競爭機制。“適當的競爭產生了社會階層分化,這也是有效的和公平的”,因為一定程度的“不平等可以帶來增加生產率的效果”[4](P72),即社會交換的良性刺激與運作。不過,這種競爭必須是“適當”的才會是“有效的”,因為只有適當的社會競爭才會使人在可見的生存期望中理性地接受競爭所帶來的生存壓力。一種過于沉重的社會競爭往往會因希望的渺茫而使壓力衍生為困惑,并由此導致種種非理性行為的產生。關于晚明科舉競爭壓力的沉重,筆者已有專文論及,于此不再贅述① 。
2.考官遴選制度的局限性
考官作為科舉考試的主持者與仲裁者,需要具有極強的抗干擾能力。這是決定科舉競爭公正與否的一個首要前提。正因為如此,明代統治者才在內外廉制的基礎上進一步完善了科舉內部的相互制約機制。由于只有大致相同或相近的對等權力之間才能產生真正的制約,而明代考官遴選制度的不健全,使這種制約在體制自身的動態運作中日漸削弱,從而潛在地導致了科舉競爭公正與公平性的削弱,這在明代的鄉、會試中都不同程度地存在。
明代鄉試考官由各省“布、按二司同巡按御史推舉見任教官,年五十以下,三十以上,文學廉謹者,聘充考官”[5](卷70),按不同的職責分工共同完成整個考試程序。但由于主考教官是由外廉官所舉聘,且職位低微,就使監臨官侵奪考官職權成為一種可能并日漸衍化為一種較為普遍的事實。“議者謂十三省鄉試,俱巡按專其事,實為總裁。而外廉府縣知推,自為分考官。所聘教官,雖刊名錄中,分閱硃卷,毫不得干預試事。其知推各看墨卷,恣通關節,競取所私。”[2](卷15,《有司分考》)
會試考官明初除用翰林外,也參用教職;景泰后則摒教職不用,改用部曹[5](卷70),考官的地位與級別相對較高,外廉監臨官很難侵奪其主試權力。但殿試讀卷官非內閣大學士不予,由他們對會試錄取舉子的名次序位加以重新審訂,實際上也是對會試考官工作的一種審察;更兼翰林院與內閣之間“聲氣相屬”的特殊關系以及內閣的權力地位,使內閣對會試的錄取具有一種潛在的影響力。“去取之柄則在內閣”[6](卷14,《殿試讀卷執事》),表明會試考官的權力在一定程度上為內閣所侵奪。當這種侵奪與內閣權臣的私欲聯系在一起時,勢必導致政治權力對科舉考試的非理性干預,從而極大地影響科舉競爭的公正與公平。
3.八股文的形式化
試文格式的標準化,確實在一定程度上保證了科舉競爭的相對公正性。但越是標準化的東西,往往越有走向形式化的可能。“八股文”就是如此,顧炎武曾說:“文章無定格,立一格而后為文,其文不足言矣。唐之取士以賦,而賦之末流最為冗濫;宋之取士以論策,而論策之弊亦復如之;明之取士以經義,而經義之不成文又有甚于前代者,皆以程文格式為之,故日趨而下”[7](卷16,《程文》)。試文格式的形式化為士子的揣摩、剽襲創造了方便條件,“程墨”、“房稿”取代《四書》、《五經》、《朱子集注》成為士人研讀的課本,“天下之人唯知此物可以取科名、享富貴,此之謂學問,此之謂士人,而他書一切不觀”[7](卷16,《十八房》),甚至“率不究心經傳,唯誦習前輩程文以覬僥幸”[8](卷23,《國子司業吳先生墓志銘》)。從教育學的角度來看,“程墨”、“房稿”若僅作為一種士子習書誦經的輔導材料,并非毫無益處。但它一旦取代經書而成為士人接受文化知識的唯一途徑,則勢必導致士人自身文化素質的劣化。
二、晚明科場風變與情弊的泛生
明代中葉以前,政治的相對清明抑制了科舉體制的局限性及其消極影響的衍生。晚明之后,國家政治的日漸腐敗及其調適功能的下降,使科舉體制的局限性日漸顯露,科場風氣亦為之一變。
(一)士子舞弊之風的盛行
晚明科舉競爭壓力的沉重與流通機制的壅滯,使士人的科舉歷程變得更為艱辛、冗長。在科舉流通機制相對順暢的明代初葉,廩膳、增廣生員在學不過五六年大多就能考取舉人或出為貢生,“故其人皆精力有余,入仕可用”[9](卷25,《三學上陸冢宰書》)。至晚明以后,士人的晚達已屬普遍。公安士劉珠少與張居正之父為同窗,年近七旬才考中進士且出張居正門下。張居正五十大壽時,劉珠自作一聯云:“欲知座主山齊壽,但看門生雪滿頭”[2](卷16,《劉進士晚達》)。漢陽士李若愚登第時出于李績溪門下,“初謁座師,(李績溪)曰:向初入塾,蒙師以兄(李若愚)文見課,苦其不能習誦受笞,今得稱師友,甚幸。”若愚亦感慨萬千,痛哭失聲[2](卷16,《王李晚成》)。其他諸如嘉靖時的歸有光、萬歷時的王辰玉也都有著類似的晚達遭遇[2](卷16,《王李晚成》)。此外,士人的屢斥場屋則更屬常見,漳浦士劉祥二十歲為諸生,“年八十猶踏省門試”[10](卷53,《漳浦劉府君合葬墓志銘》);“弱冠為諸生,……好學不輟,于典籍無所不窺”,人稱“鄒先生”的楚士鄒夢龍“竟困于科舉,老諸生間”[11](卷9,《鄒先生傳》);就連文征明也是“白首青衫”,“凡十試有司,每試輒斥。年日以長,氣日益索,因循退托,志念日非”[9](卷25,《謝李宮保書》)。甚至“五十余年做秀才,故鄉依舊布衣回”[12](卷2)者亦大有人在。
于是,為求早達,晚明科場中士子舞弊之風亦隨之大熾,正如《明史》所云:“其賄買經營、懷挾倩代、割卷傳遞、頂名冒籍,弊端百出,不可窮究”[5](卷70)。當然,導致士子舞弊之風大熾的原因,無疑是復雜的。但科舉競爭壓力的沉重,士人科舉歷程的艱辛,以及困頓場屋的凄涼,實是其中的重要誘因。因為壓抑與利誘一樣,也是產生腐敗的一個內在根源。葉夢珠在《閱世編》中就對明末上海縣學童子試競爭的激烈程度與應試士子的鉆營腐敗有過一番記述,每年“縣試童子不下二三千人”,而錄取者不過“六七十名”,于是,應試士子紛紛賄買經營以求入泮,有的求取“要津薦牘”;有的“不惜百金之費”,四處請托賄買,“以為入學階梯”[13](卷4,《宦跡一》)。
(二)權力干預、尋租與人情賄買風氣的興盛
明代科舉制度,尤其是考官遴選制度的局限性,為權力干預科場開啟了方便之門。諸如“關節”、“人情”之類的權力干預、尋租與賄買在晚明科場中可謂是蔚然成風。
沈德符曾對明代現任大臣子弟中舉入仕的情況做過描述:其文中所載之六十余人均為朝中現任大臣的子婿、弟侄,自永樂至隆慶,幾乎歷朝皆有,正統之后尤甚[2](卷15,《現任大臣子弟登第》)。可見,權貴對科舉考試的干預在當時已屬常事。考官在權力的壓制下,往往不得不屈附求全,否則就會受到權臣的打擊報復。正德時,內閣大學士焦芳之子焦黃中未被錄為一甲,焦芳大為不滿,遂勾結權宦劉瑾尋機將二十余位翰林考官貶為部曹[5](卷306,《焦芳傳》)。同時,晚明官僚內部的爭權奪利與黨爭的激化,使科舉成為權臣勢要提拔親信、排斥異己的重要手段,“門戶科場”局面日漸形成。不唯鄉試之中“本省有司,平日廣辟門墻,入闈各收桃李。士子鉆營日巧,徑竇日多,取功名如寄”[2](卷15,《有司分考》),即便會試、殿試這種高級別考試也摻雜著門戶色彩,萬歷時的韓敬科場案就是一顯例[14](卷36,《明代科場之弊》)。
除卻權力干預外,權力尋租與人情賄買現象也充斥于晚明科場。嘉靖時,歸有光就曾談到自己參加己未會試時,好友瞿景淳在內廉中為他奔走的情況[15](別集卷6,《己未會試雜記》)。如果說瞿景淳的這種“人情”之舉還存有推重人才的良苦用心,雖不無瑕疵卻尚值稱道的話,那么彌漫于科場之中更多的“人情”則全然是另一番景象。據《研堂見聞雜錄》載:“科場之事,……有以關節進者。每科……分房就聘之期,則先為道地,或伏謁,或為之行金購于諸上臺,使得棘闈之聘。后分房驗取,如握券而得者。每榜發不下數十人”[16](P282)。也就是說,由應試舉子為某位自己熟識可用的官員千方營求,令其得為考官以為自己營私之地,這種“人情”首先便是建立在“賄選”基礎之上的,因此它所導致的只能是“賄進”。更有甚者,就連考官本人也常將科試作為中飽私囊的“賄賣”之所。尤其在較低級別的科舉考試中,更是屢見不鮮。葉夢珠曾說過:“童生府取,在吾生之初,已無公道。凡欲府取者,必求縉紳薦引。聞之前輩,每名價值百金”[13](卷2,《學校五》)。明末張能鱗在吳中就公開賄賣無忌,“前后名有定價,有為之關節者,遍行搜括,既厭足已,而后旁潤其余,縉紳達官、廣文孝廉、承差役吏,無不及也。……至童子科尤甚,……有擔數百金,望望然以投至不得當,收涕以歸;亦有既報捷,交銀稍后,更有昂價以奪者,覆案出,仍在孫山之外,至大哭而返。……其既得者,父兄師友瀝酒相賀;不得者,奄奄喪氣,不敢以面目示人”[16](P282)。
由于無“關節”者難成,使基層士子們又不得不為求“關節”而奔波,“不特素封豪富樂此,即家僅供粥,亦必變產市業,或乞子母錢而為之”[16](P282)。凌濛初就借筆下士子之口將這種憤懣、無奈之情表現得淋漓盡致:“卻說那梁宗師是個不識文字的人,又且極貪,又且極要奉承鄉官及上司。前日考過杭、嘉、湖,無一人不罵他的,幾乎吃秀才們打了。曾編著幾句口號道:‘道前梁鋪,中人姓富,出賣生儒,不誤主顧。’又有一個對道:‘公子笑欣欣,喜弟喜兄都入學;童生愁慘慘,恨祖恨父不登科。’又把《四書》幾語做著幾股道:‘君子學道,公則悅;小人學道,盡信書。不學詩,不學禮,有父兄在,如之何其廢之?誦其詩,讀其書,雖善不尊,如之何其可也’”[17](卷10)。可見,隨著科舉體制弊端的泛生,在“權”、“財”、“才”之中,“才”幾乎成為科舉選拔中最微不足道的環節,科舉的公正與公平性受到沉重打擊,以致每“一案出,而真才不一、二矣”[16](P281)。
(三)士子“揣摩”習氣的風行
隨著八股文日漸流于形式化,它與“程墨”、“房稿”的契合程度也日漸加深,使得那些只知究心程墨、素質低劣的固陋之士最容易跨過仕途的門檻,而真正通經熟史、才質高潔的博雅之士卻往往被摒斥于科舉仕途之外。正所謂“躁競之徒一切茍且,以就功名之會,而體認經傳之人,終無可進之階”[18](卷3,《經三》)。明末黃宗羲之友蔣萬為祖孫三代都是“深山之楩楠杞梓,歷風霜數十仞”的飽學博雅、足可用世的才士,但在科場的拼殺中最終只落得“廟廊梁棟之才而曾不得充欂櫨之用”,“皆以高才抑郁而死”[19](碑志類,《蔣萬為墓志銘》)的悲涼結局。
“高才命窮,庸才運勇”[17](卷10)成為晚明士人科舉歷程中另一個困惑所在。何良俊曾感慨道:“讀千篇舊文,即取青紫,便可榮身顯親,揚名當世;而體認圣經之人,窮年白首,饑凍老死,迄無所成。”[18](卷3,《經三》)為求有成,士子們的求學,亦不得不因之而改變,由體認本經轉向對“程墨”、“房稿”的瘋狂揣摩與記誦,“今日科場之病,莫甚乎擬題。……本經之中,場屋可出之題不過數十。富家巨族,延請名士,館于家塾,將此數十題各撰一篇,計篇酬價,令其子弟及童奴之俊慧者記誦熟習,入場命題,十符八九,即以所記之文抄謄上卷,較之風檐結構,難易迥殊。……發榜之后,此曹便成貴人,……天下之士,靡然從風,而本經亦可以不讀矣”[7](卷16,《擬題》)。
三、困惑與擺脫:晚明士人科舉心態的異變
(一)晚明士人科舉心態異變之發生
社會出路的狹窄以及士人自身生存能力的相對低下,使“科舉”幾乎成為士,尤其是中下層士人躋身上層社會的唯一途徑。因此,他們對科舉成功的向往,尤其是家庭、親族對他們的殷切期望,都達到了超乎尋常的地步。“貢、監、生員等,奮志蕓窗,希心掛籍,或貧而輟館,遠道盈千;或老而觀場,背城戰一。少年英俊,父兄之智責難嚴;壯歲飛騰,妻孥之屬望尤切。”[20](卷7,《錄遺告示》)。徐禎卿少攻舉業,卻“屢臺試不捷,父惡之”,以致他哀嘆道:“橋梓之間,正須和協,今而及此,誠為可痛。且處囊脫穎,君子之常,何至蓬絫步乎”[21](《文苑·徐禎卿》)。文征明也曾描述過他十戰十敗所招致的社會輕視與自卑:“非獨朋友棄置,親戚不顧,雖某亦自疑之。所謂潦倒無成,齷齪自守,骎骎然將日尋矣。”[9](卷25,《謝李宮保書》)因此,當士人鏖戰于科場的同時,還要背負沉重的精神負擔。
晚明科舉流通機制的壅滯、競爭壓力的加重與科舉公正性的破壞,導致士人精神負擔與生存壓力的激增,士人對科舉成功的企盼與科舉失利后的怨尤與失落都達到了近乎瘋狂的程度,每每“落第歸來時,……流塵滿面,心灰氣阻,體倦神疲,……往往有因羞致怒,厲聲大鬧、打損器具者”[22](卷7,《封孺人李妻路氏墓志銘》)。而江南地區士子一旦登第,“報錄人多持短棍,從門外打入,廳堂窗戶盡毀,謂之改換門庭”[23](卷上,《明季縉紳之橫》)的慶賀風尚則從“成功”的角度詮釋了士人于長期的極度精神壓抑中,驟然間得到釋放的一種情感的異化。于是,生存壓力的激增與生存困惑的擠壓,促動了晚明士人基于擺脫困惑之上的科舉心態的異變。
“學而優則仕”是科舉制度的文化目標所在。明代成化之前,由于科舉流通機制的相對順暢與科舉競爭機制的相對公平與公正,與這種文化目標有著很強的契合度。于是,同為傳統文化所推崇的“中和恬退”的文化心理也便成為士人一種相對普遍的科舉心態。所謂“中和恬退”是指士人于科舉競爭中的相對冷靜與安于退讓。但它并不意味著不思進取,而是以自身的才識與能力順應“優勝劣汰”的競爭原則。也就是說,以中允平和的恬退心態追求超越單純“功利”之外的“道”與“行”高度合一的理想境界。此時士人這種“中和恬退”的科舉心態主要表現為學風的相對踏實與知識結構的相對寬博。
明代推行以《四書》、《五經》為本的教育與科舉考試制度,使士子的精力與學術追求大多僅局限于“四子一經”與“程朱傳注”的領域內。在今天看來,這著實顯得固陋。不過,學術的固陋與否主要應看其對經義學習的態度與方式。明初士子大多本著“道學緒余即舉業,舉業精華即道學”[22](卷11,《中麓書院記》)的觀念將舉業學習看作是悟道的一種方式,將究心經傳作為促進舉業的一種途徑。在舉業學習中多以經傳原文為本,而不屑于程文的揣摩與剽竊。宣德時,國子監祭酒李時勉就連時人解說經義之書亦不許士子習讀,“以其專為進取計,能怠學者求道之心故”[12](卷6)。不唯為師者“多能持師道以訓弟子,……課藝勉德、彬彬有條,經書性鑒歲必一周,優劣勸懲,肅如朝典”[24](卷9)。就是士子自身也多以貫通經義為求學之本。如楊士奇少時,“四書五經皆手抄以讀”[25](卷1,《少師楊公傳》);何文淵為諸生“勤苦讀書,涵濡既久,經史百氏無不貫通”[25](卷7,《吏部尚書何公行狀》)。因此,明初舉子的知識結構與文化視野相較于后世的經生而言,還是較為寬博的。在學風上也更為踏實,“非下帷十年,讀書千卷,不能有此三場也”[7](卷16,《三場》)。正如《明史》所云:明初制科取士,雖“一以經義為先”,但還是起到了“網羅碩學”的功效[5](卷282,《儒林序》)。也就是說,科舉考試還是基本維護了“學而優則仕”的文化目標。晚明之后,科舉競爭機制的失衡,使科舉制度的功能發揮日漸偏離其預定的文化目標,二者無法達到高度一致。這使士人基于科舉生存之上的生存困惑便不可避免地日漸衍生。并且隨著偏離程度的增長,士人科舉心態也由“中和恬退”日漸趨向于“躁競”與“游離”。
(二)晚明士人科舉心態異變之形式
1.“躁競”心態
明中葉以后,“躁競”是存在于士林之中較為普遍的一種社會心態。袁帙曾說:“今天下之最可憂者,莫甚乎士習之躁競”[26](卷下,《抑躁》),表現在科舉上則為士人對科舉的極度熱衷與虛浮奔躁之風的盛行。它是士人在生存困惑的促動下,對科舉制度內在生存環境惡化的一種順從式的自我防御心態。
科舉體制的壅滯與科場情弊的泛生,給士人的科舉歷程帶來了極大的生存壓力與困惑,也強烈地沖擊著士人自身對科舉“學而優則仕”的文化目標的認同。大多數士子出于“求仕”的實利性生存需要,由“恬退求實”走向了“躁競務虛”。一方面,他們以“闈牘房稿、行卷社義”取代“四書五經”為求學之具;以“揣摩風氣、摘索標題”取代“究心經傳”為治學之本,“以備速荒之用”[19](碑志類,《董巽子墓志銘》),日漸脫離“究明指歸”的求實風范而趨于“傭耳剽目”的剿襲虛浮。“師之上者,徒以出題發問,校藝識文為能,……下此者又可知矣。士惟剽竊乎腐爛之語,出入乎口耳之間,以幸主司之見錄”[22](卷11,《臨朐縣重修儒學記》),甚至家人“每見子弟于四股八比之外略有旁覽,便恐妨正業,視為怪物”[27](《藏書訓略·購書》)。另一方面,“士”也在科舉自身內在生存環境變化的影響下,競相通過非正當手段達到求仕的目的。明末一位佚名士人就曾描述了其所見到的人情請托的情形,“余束發游庠,彼時子矜入泮,從未有賄得者,唯達官貴人真子弟,方得勉附其末。然非大勢者不能,即有勢力,而子弟旁者亦不從也。后積馳而干請囑托得者,每案中有三四見矣,然亦不甚落人口。即為是者,亦多方掩斂,每恥人知,有談及者,輒面發紅。至今日,而督學使者,以此為囊橐之資,每案發,其賄得居大半,而父兄不務藏飾,子弟不知掩飾,若天壤間固宜有是事”[16](P281)。這表明士人在這種腐化的科舉生存環境中也日漸腐敗。可以說,無論“虛浮”還是“奔競”,都是士人在科舉競爭壓力激增與科場情弊泛生下追求科舉成功的一種異化方式,是士人躁競心態的一種外顯。不過,這種“躁競”所導致的最終結果只能是士人自身的退化與腐蝕。
2.“游離”心態
與此同時,當晚明士人于“高才命窮、庸才運勇”的生存經歷中體悟到“孰謂科第能得士”[18](卷19,《陸允清墓志銘》)時,一部分堅守道德與學術生命的實學之士也在這種生存困惑的促動下,衍生出一種抗爭式的自我防御心態。有的雖寄身科場卻“不安于固陋,而思嶄焉自見”[7](《潘耒序》),只求“實學”之有無而不計較“一第”之得失。嘉靖時中山先生張乾元雖“家世為舉子業,顧指為小技而自雄其才”[28](卷458,《中山先生墓志銘》);常熟楊子常也于科場風變中“獨傳先民之學,思以一人之力易天下”[29](《小傳·顧太學》)。有的則干脆脫離科場,尋求一種自我解脫。嘉靖時章丘士王言就深嘆“與其優游黌校,以圖進取,同縫章之士戰于文藝之場,未必能勝”,毅然棄舉不就,以讀書養親為志[22](卷8,《端巖王君合葬墓志銘》)。弘治時董子壬“世所傳書無不窺”,因不習經文時義而連試輒黜,遂不再思進,以詩文自放,發泄胸中幽憤之氣,并作詩云:“我有腹中書,不辦頭上帽。游云自去來,難應鴻都詔”[28](卷458,《董子壬墓志銘》)。其他諸如明末唐時升、歸子慕、李流芳、顧云鴻等文人雅士也都在科場的失利中抗志不出。他們已不再那么熱衷于科舉,轉而追求一種“榮出于科目之外,貴加乎爵祿之上”[9](附錄,《贈行序》)的精神上的自我實現。這實際上是對“科舉”的一種游離心態。也許持有這種游離心態的士人在明代中葉之后的整個士群體中并不占據多數,但較之以前,在人數上卻呈現出日漸增多的趨勢,因而也反映出了士人科舉心態演變的一個內在趨向。
從社會學的角度來看,這種“游離心態”屬于一種越軌式的社會心態。但正是這種“游離”與“越軌”使“士”在極端情況下維護了自身的文化價值與人格獨立及尊嚴。下者在“知窮有命,知通有時,知富貴不可以茍得,知貧賤不可以茍去”的自我安慰中走上了“循然不與物競”[30](卷19,《隱逸列傳》)的隱逸自適的自我完善之途;上者則在“儒冠誤身”[22](卷7,《庠生李松石合葬墓志銘》)的悲憤中,開始了“以言救世”的自我開拓與實現。明末鄭之珍就是在“既困于場屋,不獲伸其志”的憤慨與游離中“思以言救世,又以世溷濁不可莊語,而挽救人心莫如佛化,因特撰《目蓮救母勸善戲文》,俾優伶演,以警世人”,成為“支配三百年來中下社會之人心”的一代風流人物[31](藝文考)。于是,傳統優秀文化與思想在這種“游離”中得以保全、創新,成為士林精神得以存續不滅的火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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