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他掉下來的時候,我正吐出元珠,吸納天地靈氣,驀然聽到嘩啦啦一陣響,空氣里頓時彌漫著草木枝葉折斷的青氣,我一驚,飛身去看。
結果看到他。

原來是個人。衣服被樹枝破,頭發散亂,伏在我的窩前。我待要走過去一腳將他踢遠一些,不讓他擋住我進窩的路,前腳已經抬起,忽然看到他的臉。
那張臉,即使眉目緊閉,即使沾滿泥土青苔,我還是在那微微柔亮的肌膚上看到明月才有的清輝,挺直的鼻梁如同我居住了近千載的山巒,連同紛亂的頭發,也似湖底最深處的水藻。他明明伏在那里沒有動,我卻覺得那長發要呼呼起伏,要拂到我的心上來。
多奇異,八百多年來第一次,心里這樣驚動。到后來的后來的后來,我才知道這就是步光跟我說過的,一見鐘情。
只看一眼,就會愛上他。但我一直以為那個“他”,會是某一座深山里跟我進行同一種修行的同類,他最好有雪白的毛皮,因為那是我最愛的顏色。而沒有想過,這個“他”,會是人。
脆弱的、短促的、心里被許多許多欲望占滿的人。
貳
但是愛情,是不可阻擋的呢。
我扶起他,指尖撫住草木掩積的窩口,流光在我面前飛盈,充滿草木氣息的窩在流光下變作三間瓦房。白色的墻,灰色的瓦,還要有個小小的院子,院子里擺一張石桌,最好在一棵樹下。
屋子里有床,我將他扶上去。他全無意識,眼眸緊閉,睫毛長長。這雙眼睛如果睜開,會有多美呢?但我沒空心神蕩漾,他傷得不輕,元氣渙散,我吐出元珠,繞他周身一匝,淡淡盈光里他蒼白的面色慢慢有了如玉的光澤。我微笑,用我八百多年的元氣來滋養,這一點傷勢如何不平復?
他慢慢地睜開眼。
那眼睫,那眼眸,如山風吹蕩霧氣,最初始最美麗的面貌展現在我眼前。
居然,居然這樣美。
我心跳如雷。
他的面色卻剎那間蒼白,眼里發出驚駭的光,迅速地縮向墻角。我也驚了,迅速地順著他的目光看到自己的雪白毛皮,啊,我把狐的窩變成了人的房子,卻忘了把自己也變成人形。
不過這也難不倒我,我假裝向外面叫了幾聲,然后奔出門外,化作人形,再將草叢里一只兔子變成一只白狐,讓它跑進屋子里,然后,我款款地現身。
如此,那美麗的人兒放下心來,向我致謝,我在想要不要臉紅一紅,做出步光所說的“嬌羞”,然而腦子里還沒想完,雙手已經自作主張扶起他。他的面孔這樣美麗,我來不及嬌羞,放肆地打量他。
他的臉微微發紅,“敢問恩人尊姓大名?”
“搖光。”我兀自盯牢他,看得這樣貪婪,啊,給我一百個雪白皮毛的同類我也不換啊,“你呢?”
“阿鳳。”他的臉似乎越發紅了,“這名字不大好聽,是不是?”
“啊,怎會?”我完全真心實意,“叫什么都好聽。”
他飛快抬眼看了我一眼,只一剎眼波又垂下去。啊,這就是嬌羞,這就是步光教過我幾百遍的嬌羞啊!
叁
阿鳳無父無母,無親無友,一個人獨自住在山下,靠采藥為生。我告訴阿鳳,我也是一個人過了這么多年,很是孤獨。
這句話真不騙人,雖然有步光,但她的嗜好是尋歡作樂,她不愿像我這樣埋頭修行,在修成人體的第一天,她就到塵世享受去了,偶爾的偶爾才會回來看看我。
那時阿鳳的眼神跟我的眼神應該是一樣的,有點辛酸的味道,又微笑起來,他道:“那么,你跟我下山,一起生活吧。”
步光曾經說這種時候作為女子應該低頭不語,但是就像她在修行上遠不如我一樣,我在這點上也遠不如她,我撲上去抱住了阿鳳,開心得要死,“好啊好啊。”我忙不迭地答應。
沒什么可收拾,但還是要裝模作樣變出幾件衣服收進包袱里,再裝模作樣地將那只由兔子變成的白狐放生。然后跟在阿鳳身后,穿過重重又重重的樹林,走得累了喝口泉水,吃些野果。這樣的深山,我們走了四天才走出去。
這不是我第一次下山。步光總向我描述人間的熱鬧與有趣,于是我按捺不住地跟著她去了一趟。結果,我看到什么?那么多密密匝匝的人,那么擁擠的街道,為了一丁點錢財土地舉家爭斗。太無趣了,爭到又如何,短短幾十年,這世上的一切都與人無關。人啊人。
但阿鳳住的地方不一樣。他的家在一條小溪邊上,屋后有大片竹林,距離最近的人群也有半天的路。我真喜歡。不過阿鳳說房子又舊又破,他不太好意思將我請進屋。
屋子雖然比較破,不過對于住慣了狐窩的我來說已經不錯。但那天下雨,睡到半夜忽然被雨淋醒,我詫然地坐起來。恍惚在做夢,恍惚自己還是一頭懵憧的狐,甚至沒有自己的窩,找一株大樹靠著就睡,半夜下雨,就會被淋醒。
原來屋頂的一角破了個洞。阿鳳忙搬了梯子去修屋頂。修完之后,他的額頭沁出一片細汗。我替他拭汗的時候心里一陣憐惜,我淋雨的時候,有步光把我拉去她的窩。他受這樣的苦,身邊有誰呢?
以前也許沒有,但現在有我。
我緩緩地從后背抱住他。
阿鳳,現在,你有我了。
肆
采藥是阿鳳的生計,采好藥賣給鎮上的藥鋪,或者賣給收集草藥的藥商,有時也會自己挑到集市上去賣。
能夠采到的,不過是白芷地黃之類。他說他那天在山崖邊上看到好大一株靈芝,他從未見過那么大的靈芝,采得到的話一定能賣很多錢。但那山崖太滑,他一腳摔下去,以為自己必死無疑。
那里的確有一株靈芝,在我七百歲的時候就看到了它,準備等我修到一千歲時拿它來增長功力。還在它周邊設下法界,不讓誰碰觸——哦,我的阿鳳,他居然看上了我的靈芝,一定是我的法界將他彈下山崖。
他摔下去的時候那么疼,衣服都破了,居然是我的原因。我懊惱又沮喪,又愧疚,我說:“我幫你去摘。”
他看我,“你行嗎?”
“你忘了我從小住在山里嗎?”我對他眨眨眼,“這點小事,難不倒我呢!”
簡直不會比呼吸更難。
我輕而易舉地采到留了一百年的靈芝,再順便找了幾株百年大小的人參與茯苓,包了整整一包袱。當這個包袱在阿鳳面前打開的時候,阿鳳驚呆了。回過神來之后,他做了一件事。
他抱住了我。
抱住我,在屋子里轉了起來。我的裙擺嘩啦啦飛揚啊,我的頭發也快被弄亂了,然后,他低下頭,嘴唇落在我的嘴唇上。
我好像就是在那一刻停止了呼吸。
什么,什么都不存在了。
我從來不知道,人的嘴唇,可以做這樣的事。人的身體,可以做這樣的事。我喜歡阿鳳,有時會忍不住摸摸他的頭發他的臉,但,再也沒有更進一步的親密,我以為兩個人住在同一間屋子里,已經是最大的親密。
我是只傻狐啊,我不知道原來人類的親密,可以這樣美。
伍
那株靈芝賣了很多很多很多很多錢。
據說鎮上最大的藥鋪也買不起,但阿鳳說如果可以讓他在跟藥鋪師傅學醫,錢可以少一點。
本來說把破房子翻新另蓋一座,但是既然阿鳳在集鎮學醫,來回跑總是不方便,于是阿鳳就在藥鋪邊上買了一個小院子。
早上阿鳳吃過早飯去藥鋪,中飯在藥鋪吃,晚上再回來。一天一天,我只有早晚可以見到他,集鎮雖然熱鬧但不是我感興趣的。我去藥鋪找他,他正辛苦地上下跑,光潔的額頭又是一層細汗。
為什么,我的阿鳳為什么還是這么辛苦?
“因為要早點學會醫術啊。”阿鳳說,“到時就好了。”
原來只是如此?其實也很簡單。我略施小術,開了他腦中靈竅,令他一目十行過目不忘,很快便超過了原來的師傅。過了一陣,他已經是鎮上最有名的大夫了。他很是開心,又過了一陣,他說要帶我去京城。
哦京城,當初步光帶我去的就是京城。我對那個地方沒什么好印象,人太多太擠,聲氣混濁。
可是阿鳳說他醫術精進,要找大的天地施展拳腳。他一臉興奮,臉上微微發著光。就沖他這樣的神采,我也不忍掃他的興。
陸
阿鳳的理想是當御醫。
給天下最尊貴的人看病,做天下最尊貴的大夫。

他這樣說的時候我覺得他好有抱負,當然支持他。但他醫術雖好,可惜“出身低微”,雖然他給自己取了個“百里無病”這樣又好聽又氣派的名字,雖然多方奔波,把當初那批藥材賣來的錢花得所剩無幾,仍然沒有成功。他有些沮喪,但我安慰他:“沒事。大不了我們再回小房子。”
“不,搖光,我已經出來了,就再也不會回那個破房子里了。”阿鳳說,他牽著我的手,帶我看街上,“你看,這里有各式各樣的人,有人走路,有人坐轎,有人抬轎,有人騎馬,有人牽馬。世上的人是不同的,但我可以改變自己的命運。”
嗯,這話是不錯啦。但我不知道誰管當不當御醫這回事。如果知道的話,我直接附他的身,讓他準了阿鳳進宮就是。
不過我的阿鳳是大丈夫,他仍然在努力打通關節,一天,他滿面喜色地回來告訴我:“有路子了!”
我也替他高興,忙問:“是誰?”
“壽陽公主。她是皇上最寵愛的女兒,有她的一句話,事情自然成。”阿鳳興致極好,第二天沐浴更衣,換上一襲白衣,去壽陽公主府。我在門邊送他,看他白衣飄飄如一樹梨花盛放,真耀眼啊,我的阿鳳。
那一整天阿鳳都沒有回來,我正等得焦躁,門上忽然有人送來一封信,是阿鳳的筆跡,說他要在公主那兒耽擱兩天,我這才放了心。
心放下了,無趣也襲來了。他是我在人世唯一的快樂,除了和他在一起,我對這個人間提不起一絲興趣。我無聊地上街去買米,黃昏時候街上越發熱鬧,許多人手里提著燈,原來今天是七夕,人們都到源江河去放水燈。
夜幕暗下來時,頭頂一帶銀河顯現出來。我本來不想湊這樣的熱鬧,但想到我只一天不見阿鳳,就這樣惴惴難安,而織女一年不見牛郎,一定更加思念吧?于是我也買了只燈,跟著人流去放。
源江河將整個京都一分為二,南面是內城,北面是外城。內城里住的都是王公大臣,內城之中的禁城住著皇帝和他的妻子們,外城則是平民百姓。阿鳳說得對,人跟人真是不一樣的,一樣是放水燈,一樣是在同一條河里放水燈,但河對面的花燈,遠遠比這邊精致,而且對面隱隱有笙歌飄來,趁著輕風和月,很是動聽。
河這邊的人說是放燈,更多的,還是欣賞羨慕對岸的貴人吧。
活得再華貴,也不過幾十年性命。永生的我沒有興趣羨慕他們,但是目光落到對岸一座高樓上時,我的心里忽然有一種奇怪感覺。
很熟悉。
從前我在窩里修行,步光從人世回來看我,她還沒有到窩前,我就能感覺得到。
就是這種感覺。
難道,步光還在京城?
距離那一次她帶我來到這個城市,已經兩百年了啊,兩百年,她還沒有厭倦這個地方?她一直是十年便換一處的呀!
我又是詫異,又是驚喜,假若步光真的在這里,我就不會這么無趣了。
我飛身去對岸,在河面帶起一陣微風,沒有人會發覺。不過步光一會定知道,就像我能感覺到她一樣,她一定能感覺到我。我們在同一個窩里生活了幾百年。
那熟悉的感覺牽引著我,我在高樓的窗畔落住身形,輕輕推開了窗子。
窗子里窸窸窣窣的衣履之聲剛剛退去,最后一個退出去的人關上房門,我的足尖剛好落在屋子里。
屋子里華燈絢爛,刺著深紅淺白牡丹的屏風前,一個女子倚案而坐,笑吟吟地看著我。她的眼睛仍然比秋水還要明亮,笑起來的時候微微彎起,那是怎么也脫不去的狐形,十二萬分的妖媚。
是的,這叫妖媚。這也是步光教我的。她拿團扇遮住半張臉,只一雙彎彎笑眼露出來,回眸一笑。
“你怎么來了?”步光懶洋洋無限風情,仍然是女人中的女人,狐貍中的狐貍,“都不知道在外面先等會兒,人險些沒走完。”
“我知道你有法子嘛。”我靠過去,不自覺地變成狐,蹭了蹭她的肩。
她笑著打開我,“快走開,毛都沾到我身上來了。”
“你也有毛啊,你也變回原形嘛。”
“傻子,做狐怎及做人快樂?”
這話說得我臉上一紅,做人的快樂,我的確領略過。
我的神情沒逃過步光的眼,她“咦”了一聲:“誰幫你開竅了?”
“是個男人。”我也不瞞她,“一個很美很美的男人。”
步光笑了,“說到美男子,今晚我這里倒真有一個。老實說我在這世上這么多年,還從未見過生得這么好的男人。搖光,今夜讓你開開眼。”
“哼哼,再好也比不上我的阿鳳。”我懶得變回人形,只化作一只貓,伏在步光膝上。
“看了你就知道了。”步光笑著一擊掌,方才退出去的人們進來,先是一組樂人,他們在角落坐下。接著是幾個年輕的男子,個個生得風流俊秀,雖然比不起阿鳳,但也比大部分人好看上許多,步光含笑的眼睛仍然停在門口,門口最后一個人進來。
他穿一身白衣,烏發挽起,我在他微微柔亮的肌膚上看到明月才有的清輝,挺直的鼻梁如同我居住了近千載的山巒。
阿鳳。居然是我的阿鳳。我詫異極了,這真是太巧了。
“無病,”步光喚他,“坐到我身邊來。”
“是,公主。”他溫和又優雅地坐下來。
“抱抱我的貓吧。”步光笑著說,“它是不是很可愛?”
“物如其人,公主的貓,自然如公主一般令人愛慕。”他說話這樣文氣,又有禮。真不愧是我的阿鳳啊。他從步光手上接過我,修長的手指撫過我的頭,食指邊緣有一道小小疤痕,那是以前采藥時留下來的。
步光的手輕輕覆上他的手背,眼角有一絲絲的笑,“無病真會說話。”
他嘴角低低一笑,抬起眼簾望了步光一眼,又很快地收回去,燈光照在他白皙如玉的臉上,仿佛有淡淡紅暈。他悄悄地握住步光的手。
兩個人的手,都在我身上。
我扭著頭,看到步光的指尖輕輕滑過他的手背。
那一剎我仿佛明白了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沒明白。腦子里像是有一道光掠過,可還不等我看清,光就消失了。
我渾渾噩噩地,變成了一只呆頭呆腦的傻貓。
柒
后來,步光結束了晚宴,她對阿鳳說:“你先回府,我有事要耽擱一會兒。”說罷湊近他的耳畔,輕輕地恍如吹氣,“等著我。”
阿鳳點頭而去。
樂人們也都走了。
空闊的樓宇內,只剩步光,還有待在案邊的我。
“還裝貓做什么?”步光捏了捏我的耳朵,“難不成被他迷呆了?”
我怔怔地看著她。
“喜歡嗎?喜歡的話,今夜你變成我去。”
我怔怔地看著她。
“真傻了?”步光俯下身來,身上有股迷醉的香氣,“你怎么了?”
真香,步光身上。這香氣令人迷醉,像做夢一樣。阿鳳靠她那樣近,也聞到這種香氣吧?他也喜歡吧?所以他輕輕握住她的手。
那雙手,曾經握住我的手,曾經撫過我的額頭,我從來沒有想過,他會用它來撫摸別人。
我霍地抬起頭來,“你就是壽陽公主?”
步光那么聰明,她立刻猜到了,“搖光,難道,你說的那個人,就是無病?”她笑了,“哎,原來是我碰了你的人,好啦好啦,不要給我擺這副苦瓜臉,我這就去殺了他,給你消氣。”
“殺他?”我蒙了,不自覺化作了原形,前足踏住她逶迤在地上的裙擺,“為什么殺他?”
“因為他惹你生氣呀。”步光伸出手來撫摸我的面頰,“他讓我的搖光流淚了。”
我哭了嗎?自己并沒有察覺。雖然傷心,“但……我并不想他死。”
“那好,我消除他的記憶,讓他遠遠地離開。”
“不——”我不要,“不要讓他離開我。”
步光憐惜地看著我,慢慢地恢復原身,她有一身比我皎潔百倍的毛皮,她溫柔地靠近我,“我的傻搖光,你是真的愛上他了?”
“是愛嗎?我不知道……我只是不想他離開我,也不想離開他。”我靠在她肩上,就像百多年來悲傷難過時一樣,她柔軟的毛皮給我無比的撫慰,那么痛的心也稍稍好了一點,“步光,他找你,他這樣討好你,只是想當御醫,你能幫他嗎?”
“只是想當御醫嗎?”步光的嘴角有絲我看不懂的笑意,她說,“這很簡單。”
我有點感激地看著她。幾百年來她為我做了許多事,卻沒有哪一件令我覺得感激,從前我只覺得幸福,覺得開心,覺得有步光真好。
“但是,如果他要的不僅僅是御醫呢?”步光低下頭來看我,“怎么辦呢?”
“他想要什么,我就給他什么。”
步光沒有再說話,她用頭輕輕蹭了蹭我的面頰。
捌
阿鳳回來了。他看上去很是意氣風發,臉上放出玉色光來。
“我是御醫了。”他說,“搖光,我進了源江河的南岸,明天就可以搬過去。”
他這樣高興,我也不由得高興起來,“那真的很好。”
“多虧了壽陽公主,我要好好謝她。”
“是的。要好好謝她。”
他又一次去壽陽公主府,但這次不到半日便回來了,臉上氣色不太好。我沒有問他。
我的氣色也不太好,他也沒有問我。
第二天,我們果然搬到了對岸,這里的街道更寬闊,街市更熱鬧,仿佛連半邊河水都更清澈。
阿鳳成了御醫了,他的醫術得到了許多人的贊同,皇上和皇后都指名要他診脈,府里有許多客人,稱呼他為“百里大人”、“無病大人”、“百里御醫”、“百里神醫”……多么陌生的名字,我從來不認識百里無病,我只認得阿鳳。
我不喜歡應酬這些人,有人來我就待在后院。院子里種滿大樹,很少人來,地上漸漸長出青苔,上面只有阿鳳的足跡,可是慢慢地,連阿鳳的足跡都少了。他忙于應酬,很少來看我。
我便去書房看他,書房里人多,我就隱起身形,只剩他一個人時,再出現。他起初說我神出鬼沒,后來也慢慢習慣。我知道這樣做不太好,我并不想讓他知道我不是人,但心意懶散,明知不該也不想去做什么改變。
步光有時潛來看我,我也沒什么話說。說不出來哪里不對勁,一切都跟從前不一樣了。步光看著我,忽然道:“搖光,我們來人世是享樂的。舒適的生活,美麗的人物,就是我們該去享受的,其他的,都不用管。”
“我過得很舒適,阿鳳也很美麗。”
“傻搖光,你做錯事了。這世上的一切我們只能喜歡,不能愛。”她輕輕擁住我,“沒有哪個‘人’,值得你愛。”
“管他呢。”我說,“我沒有愛他啊,我只是不想他離開我身邊罷了。”
玖
阿鳳已經管著整個太醫院了,他已經成為世上最尊貴的大夫。
可他看來好像仍然很辛苦,早出晚歸,有時急急回來,又急急出去,天熱起來,額頭沁出一層細汗。
我好像并沒有太多機會替他擦汗,看到他的背影匆匆地來去,簡直比當日在藥鋪學醫的時候還要忙。
第二年的時候,京城出了件大事,壽陽公主要招駙馬了。壽陽公主最受寵愛,又最美貌,許多人趨之若鶩,聽說步光為此很是忙了一陣,所以當這個晚上她從窗間躍入我的房間的時候,我還取笑她:“咦,怎么脫得了身?”
她一點也不理會我的嬉皮笑臉,走近我,問:“百里無病多久沒跟你同房了?”
“問得這么直接干嗎?”
“多久了?”
“……有一陣了吧?”我支吾。真的有一陣了,快一年了。
“他有說過要娶你嗎?”
“娶我干什么?”
“你就是一頭傻狐。”步光嘆一聲,“百里無病對外說尚未婚配,今天把庚帖送到了我府里!”
我猛地打了個顫,一陣寒涼爬上背脊。
“我早就告訴過你,他要的絕不只是御醫的位置。”
步光坐下,身姿慵懶,即使臉上有怒氣,嘴角有冷笑,她仍然是這般迷人。
我忽然可以理解阿鳳為什么想娶她,而不是娶我。
“想保住他的命,你最好管住他。如果讓我在公主府看到他,我不會再放過這個人。”步光最后告誡我,“即使是人,也不能傻到你這個地步。你比他們多活幾百年,這幾百年,都是白活了嗎?!如果是我遇上這樣一個男人,我早結果了他。”
說完,她就走了。身影在窗邊一閃,消失得無蹤無影。沒有人知道壽陽公主是一頭狐貍變來享受人世繁華的,多么聰明的步光,她一直是我的偶像。
但是,殺阿鳳,我怎么也做不出來。
我不能夠想象,他美麗的面龐就在我手下變得荒蕪,不能夠想象,他看我的眼睛露出仇恨的光芒。
我果然只是傻狐搖光,做不成步光。
拾
我挑了一個天氣不錯的日子找阿鳳談。這天的天氣,跟我遇上他的那天有點像。
我們坐在院子里喝茶,兩個人看上去都很文雅。
阿鳳夸天氣好,我說不錯。
到了最后的最后,他站起身來說有事要出門,我點點頭,看著他挺拔的背影,心里才有覺出一絲蜿蜒痛楚,我喚住他:“阿鳳,你想當駙馬是嗎?”
他愣了愣,站在原地片刻,慢慢回過身來。
“阿鳳……時至今日,只有你會叫這個名字。”他看著我,神情間竟不見慌亂,連一絲心虛也沒有,他說,“可是,我早不是當日的阿鳳了。搖光,我是百里無病,我,想當駙馬。”
他的語氣多么平和,他的神情多么平靜,他一點也不覺得愧對我,一點也不覺得過意不去,我的指尖微微顫抖,該生氣嗎該憤怒嗎?我居然不知道該怎么反應,“你、你當上了御醫還不夠嗎?”
“在我只能靠采藥為生的時候,我覺得學醫是最大的出路,學好醫術就不必那么辛苦上山。學成醫術之后,我覺得當御醫已是人生最高目標。如果能當上御醫,此生別無他求。但,當上了御醫之后,我才知道御醫不過是奴才,王公大臣也不過是奴才,我們聽眾皇室的吩咐和號令,除了擁有體面以外,跟別的奴才有什么分別?心永遠不能放在胸膛里,因為不知道什么時候主子一個不高興,自己也許連命都沒了。”他淡淡地說著,緩緩走過來,坐下,他的眼神也是淡淡的。真的,不再是當初那個說話會臉紅的阿鳳了。真的,他真的不是阿鳳了。他是百里無病,是名滿天下的御醫百里無病。
百里無病接著說:“我不想再當奴才,我想當主子。我想成為皇室里的一員。我沒有血統,只有尚公主才是唯一的路。將來我的孩子,一生下來便是榮華富貴,無上尊榮。他不必再像我當初一樣,為了一株靈芝險些送掉一條命。”說到這里他望向我,“如果當初不是你,我的命,真的已經送掉了吧?就為一株靈芝。那株靈芝,我賣了三千兩銀子。當時覺得已是天價,但今天,我隨手都可以拿出三萬兩。住在內城的人,無論哪一個,都不會把三千兩銀子放在眼里,但在那時,三千兩銀子重過我的命。”
“……因為我救了你,因為你有了今天,所以你就要去娶公主?”我其實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說什么,只是不敢相信地看著他,我的阿鳳哪里去了?我的眼神清澈的阿鳳,我的,會抱著我轉起來的阿鳳,我的,牽著我的手一起下山的阿鳳,我的阿鳳,哪里去了?
“你救了我,我一直很感謝。你一直幫我許多,我也很感謝。”他忽然向我長揖到底,“請,再幫我一次吧。”
“我幫你當上駙馬?”我簡直要笑出眼淚來,“那我呢?我是什么?”
“你的壽命千載,我而活不過百年。”他抬頭看我,“我的一生,對你來說不過短短一瞬,我才什么都不是。”
“你……你說什么?”
“在我摔下懸崖之前,腿上曾被毒蛇咬傷,肩頭也有一處陳年舊傷,那山崖高達萬仞,我摔下來怎會平安無事?”他看上去真平靜,“那時我一睜眼就看到一頭狐貍,而自己身上毫無傷痕……后來我學醫,知道縱使這世上再高明的醫術,也不可能輕易治愈那些傷痕……搖光,我早知你身份。”
再也沒有那一刻,空氣如此時沉重僵硬,我沒辦法把它吸進胸腔。
心肺被什么東西梗住,我喘不過氣來。
他早知我身份……他早知我不是人……我比他多活八百二十三年,但這八百多年,都白活了!
幫他采藥,幫他開竅,幫他做的一切一切,一幕幕都成了天大的笑話,我,被只一個活了二十來年的人玩弄在指掌間!
周身空氣仿佛發出“嘶”的一聲響,有什么東西在胸膛里裂開,我揮出去的手變成狐足,尖利的爪探出來,毫不容情,劃過他的胸膛。
他閉上眼睛,臉上肌肉因劇痛而抽搐,嘴角溢出血絲,卻沒有閃避。
爪尖劃出淋淋血肉,再往前一分就可以挖出他的心。
但他的眉目啊,仍如月光一樣散發著淡淡清輝,長長睫毛似山風吹蕩山谷,三年前初見的第一眼,第一眼的驚艷與震撼,甜蜜與歡喜,霎時之間,席卷而來。
我整個人被淹沒,眼淚流下來,爪再也不能往前。
我殺不了這個人啊。我不是步光。我沒有她的聰明狠厲,我只有這樣蠢蠢地痛苦。
“不要去壽陽公主府。”我聽到自己在說,“我在那里設了禁咒,如果你去,連公主也跟著一起死。”
“搖光……原諒我……”他的聲音低低的,“我沒有辦法和你在一起,這樣虛空的生命,我必須要用別的東西來填補……”

這話是什么意思?我渾渾噩噩聽不明白。難道說他還要去公主府?還要去找步光?還要去送死?我悖然大怒,吼道:“你要敢踏進公主府我一千年一萬年也不會原諒你!隨便你追求什么,隨便你!但不是壽陽公主,不可以!”
他看著我,忽然問:“你要走了是嗎?”
我渾身顫抖,當然要走,不走,還留在這里干什么?
他慢慢走近我,胸膛已經被鮮血染紅,走到我面前,他輕輕張開手臂,抱住我。
“我知道遲早都會有這樣一天……我不得不看著你走,或者你不得不看著我走……我們不是同類,我們走不到一起……”他的聲音好低,好低,在我耳邊含含糊糊,充盈著血腥氣的懷抱,惆悵又甜蜜,甜蜜又辛酸,他的手臂摟緊我,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想掙開,腳已離地。
他抱著我旋起來。
裙擺嘩啦啦地飄揚,像飛一樣。
然后他身子傾倒,胸口鮮血涌出,脆弱的肉身,再也無法承受傷口的劇痛。
他的眼睛閉上了。
頭發散亂。
倒在我面前。
就如同我看到他的第一眼。
我仍然能在那微微柔亮的肌膚上看到明月才有的清輝,挺直的鼻梁如同我居住了千載的山巒,連同紛亂的頭發,也似湖底最深處的水藻。他明明伏在那里沒有動,我卻覺得那長發要呼呼起伏,要拂到我的心上來。
拾壹
深山里草木的青氣,以及雨后山林里仿佛把皮毛都浸濕的水氣,是我永遠熟悉且鐘愛的。
這是我的窩。
我在這里度過了八百多年的光陰,余生的光陰還將繼續在這里度過。
我再也,再也不會離開這里了。
草木一年年地生長或者凋零,時光一年年地過去,步光偶爾的偶爾會來,偶爾的偶爾會跟我提起百里無病。那個時候百里無病已經八十多歲了,子孫滿堂,他的兒子尚了當朝公主,他的孫子從此有了天下最尊貴的血脈。
但這跟我有什么關系呢?我的阿鳳,早已經不見了。那個百里無病,不是我喜歡的人。
只是覺得,原來已經過去六十年?!好快,我都不曾察覺。
只是有時看到兔子,會想起那個時候,我把一只兔子變成白狐。會想起那個時候,他慢慢睜開眼,那美麗的眼睛叫我心醉神迷。
會想起他抱我吻我的時候,那種讓人昏眩的快樂。
會想起他給補瓦時,臉上細細的汗。
會這樣想起。
兔子來了又去,步光也來了又去。她不再是壽陽公主了,她現在原安公主。公主,是她最喜歡的身份。最高貴最有閑情的女人。她仍然在享受塵世的快樂。
我仍然在做我的修行。
再也沒有什么可以打擾我。懸崖上如果再掉下一個人,我一定看也不會再看一眼,一腳把他踢飛。
好巧不巧,這一天回到窩前,居然真的有一個人臥在那里。懸崖真跟我的窩有緣。不過這一個顯然沒有上一個幸運,這人白發蒼蒼,從那么高的地方摔下來,早已斷氣。
已經是個死人,我心安理得地抬腳,正要踢飛,忽然看到了他的臉。
這張臉滿是皺紋,我從未見過。但是,但是,但是,異常的熟稔。如果撫平那些歲月的皺痕,如果添上淡淡的光華,如果稀疏的眉毛重新描畫得烏青,如果,如果將白發換成一頭水藻般的烏發——
他身上仍穿著青衫,和六十年前的一模一樣。胸前衣襟又被劃破了,露出胸膛上猙獰的傷疤。
我恍惚知道這個老人是誰了,慢慢地,慢慢地在他身邊蹲下來。
他的手里緊緊攥著一對碧玉耳環,那是剛賣了靈芝時,一下子拿到三千兩,他到鎮上最貴的珠寶行買來的禮物,送給我。我很少戴這些東西,多半是收著。隔著六十年的光陰,我又看到了那個人,他微笑著替我戴上耳環,他的笑容真美麗,我那時愿用長長的長長的一生去換。
跟耳環一起的,是一方手帕。我無聊的時候,曾經試圖學習女紅,終以失敗告終,唯一留下來的手跡,是這方在角落里繡著一只蝴蝶的手帕。
手帕上寫著字,并不成篇,想是隨手寫上,筆跡也并不完全相同。
“搖光,我成親了。我的妻子叫豐娘。”
“搖光,豐娘生下了一個男孩,很胖。他的名字叫含光。”
“搖光,含光二十了,他成親了。他的妻子是和年公主。”
“搖光,今天我五十了,含光的兒子淵肅已經十歲。”
“六十了……搖光,時間,比我想象的過得快。”
“今天是我七十誕辰,七十歲,已經是很長的一生了吧?”
“搖光,我想我已經快要走到盡頭。在這世上八十年,我已足夠。八十年對于你來說何其短暫,卻是我完滿的一生。搖光,搖光,我真想再見你一面。”
很細,很細的泉碳筆,很細,很細的字跡。
最后一句,他說:“搖光,我要來看你了。但,你能認得出我嗎?這樣的老朽,還是你的阿鳳嗎?”
還是你的阿鳳嗎?
還是你的阿鳳嗎?
阿鳳,原來你在這里?我以為你已經消逝不見,原來你在百里無病的殼子里躲了六十年,到今天才肯出現?
我終于看到我的阿鳳了,阿鳳,你看得到我嗎?
我沒有變。我還是當年的樣子。還是那頭,在你睜開眼時把你嚇住的狐貍。
我輕輕低下頭,慢慢化成人形,靠在他的胸膛上。
曾經,那里是世上最溫暖美好的地方。
哦不,現在,仍然是的。
風吹動他的頭發,拂到我的臉上來,我閉上眼睛,恍惚就像當年,他閉著眼睛,無知無識地躺在我的面前,亂發如水藻,拂到我的心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