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妃淚

壹

斑竹一枝千滴淚，紅霞萬朵百重衣……我提著饕餮邪惡而丑陋的軀體邁向高居上位俯視天下的父親——堯。

我一步步上前，饕餮暗紅的鮮血垂落在黑色的土地上翻現(xiàn)紅黑交錯的光澤，就如同我矛盾不甘的心。

父親的右邊坐著他最疼愛的兒子丹朱，父親的左邊坐著他的正房妻子散宜氏。我恨他們！就是因為這兩人嫉妒母親的美貌，怕父親對我母親格外的寵愛影響他們的未來，在我出生那年他們對母親狠下殺手，設(shè)計將母親溺死在媯水中。

他們以為此事做得天衣無縫，除了他們無人知曉。可是他們卻忘記了堯的兒女幾乎都擁有與生俱來的神力，忘卻了母女連心。

不僅是能透視命運的娥皇姐姐預(yù)見了他們的陰謀。就連擁有代表權(quán)力和戰(zhàn)爭神力的我，在母親死的那刻也感受到母親的絕望與仇恨。

甚至在母親死的那刻，承載了母親全部的絕望和恨意……我要替母親報仇，定要讓丹朱和散宜氏長久的希望化為氤氳！

我直直上前，站在丹朱面前勾唇嫣然一笑。右手高舉一扔，饕餮惡心的軀體重重落入丹朱懷中。

“啊——”丹朱驚恐起身，慌張將饕餮拋在地上，快步后退。

看著他眼中的愕然，我心底滿是得意。

父親長年對我的漠視，定是讓所有人忘記在我出世的時候，臍帶上纏著一株絳紫色的藤蔓，上面開放著繁星般錦簇的七色花朵，奇異的香氣曾籠罩著整個部落……

那個幾乎將我遺忘的父親，也曾將我緊緊抱在懷中慈祥大笑，“這是上天賜給我非凡的孩子，我要叫她女英。雖然她是個女孩，但她的生命定會像七色花般璀璨，成為女中英豪，名字也必定流傳千古！”

“女英，你這是在干什么？”父親拍桌大怒，震愕雙瞳牢牢盯著我。

他還記得我的名字。真是難得！嘴角自動上翹，劃出一道自嘲的弧。

偉大的父親堯，無論他如何睿智，他絕對想不到坐在部落最僻靜角落，最愛對著天空發(fā)呆的小女兒，居然會執(zhí)起利劍揮斷饕餮蝠翼般丑陋的翅膀，居然會堵住饕餮惡心的大嘴！

他更不會想到，看似柔弱無能的女兒，居然會拖著一個骯臟的軀體，滿載威脅地恐嚇?biāo)钐蹛鄣膬鹤印?/p>

不過，這僅僅是我復(fù)仇的開端。十五年的沉默不就是為了破碎父親籌謀數(shù)十年的美夢，將丹朱從即將得到的權(quán)力頂端拖下嗎？

我微昂下頜，嘴角的笑痕更深，“父親說過殺死饕餮的人便是族中的英雄，便有資格向你提出一個請求。無論這個請求的內(nèi)容是什么，父親都會答應(yīng)？”

“是！”父親無奈點頭。

看著他日益蒼老的軀體，優(yōu)柔寡斷的神情，父親終究老了，老得畏懼他的權(quán)威無法按照預(yù)先設(shè)計行走。

“大膽女英，竟敢向父親提條件！”丹朱驚恐地看著我，全身止不住發(fā)抖。在這個權(quán)力至上的世界中，他怎會不畏懼我攜著饕餮的人頭向父親提出禪位的要求。

不過他只猜對一半。在這個男人至上的世界中，我怎會傻到以為用一個怪物的軀體能將丹朱拉下唾手可得的帝位。

我眼角微動，藐視地掃過顫抖不止的丹朱和散宜氏。然后微微低頭，掩蓋住眼瞳中的不羈，向父親柔聲道：“哥哥的話未免嚴重了。為父親分憂，剿滅危害天下蒼生的饕餮是為人子女應(yīng)盡的孝道。女兒今年已滿十五，女兒只不過想趁父親心神愉悅之際，向父親討一樣禮物。”

瞬間所有人的目光齊聚在父親和丹朱身上。他們目光含著對丹朱恃寵而驕的責(zé)備，也期待著父親口中的抉擇。且不說我現(xiàn)在是殺死饕餮的英雄，單是仗著子女可在成年時向父親提出一個請求的族規(guī)，我依然可以向父親討一個禮物。

父親低頭疑慮了許久，然后又用一種我無法讀透的目光打量我半晌，終于沉沉開口：“女英，你想要得到什么？”

我故意沉默不語，靜聽著丹朱和散宜氏飄蕩在空中恐慌地喘息。再緩緩雙膝下跪，重重向父親叩首：“女兒已滿十五，想向父親討門婚事。望父親肯許！”

場上頓時一片倒抽氣聲，丹朱更是不雅地拭去額間的汗水，不顧饕餮染在椅上刺目的血跡，雙腿一軟癱在椅上。

“女英……”父親的聲音聽起來有絲微顫，“女英，你過來，讓我好好看看你！”

這是愧疚嗎？一個老人對忽視自己女兒的愧疚？不過晚了，他終究要為一味地偏愛丹朱付出江山的代價。

“父親。”我微微起身半低著頭，藏好殺死饕餮的佩劍，溫柔賢淑地向父親走去。

父親執(zhí)起我的手，仔細地打量著我的容貌。我柔和地笑著，相信這一刻他會將這個曾經(jīng)連相貌也記不太清楚的女兒，牢牢刻入心底。

“你長很像你的母親，不過性子倒像我。轉(zhuǎn)眼你已經(jīng)十五了，是該嫁人了！”父親笑了，露出此生來對我的第二個笑容，也是最后一個笑容。

貳

我故作羞澀地笑著，閃亮的眸子努力將他此刻的慈祥牢記心底。也許正因為我是他的女兒，也許正因為我擁有同他一樣的叛離，所以我永遠不可能成為他的棋子，所以我命運的軌跡在出生那刻便與他背道而馳。

“你想嫁給誰。為父此刻就為你做主，將你許給他！”他輕拍著我的手，眼中溢滿我曾渴望得到的溫暖。

這份父愛若從我出生那時便開始維系那該多好！可此刻已是太遲……如果不是因為他過分寵溺丹朱，又對母親的死視而不見，我此刻又何須對他虛與委蛇，用一生的幸福破碎他一手營建的天下！

我再度低頭跪下，用以掩飾此刻眼中再難掩蓋的仇恨。盡量用婉約得讓人心動的語氣再道：“女兒唯愿嫁給舜！為父親分擔(dān)憂愁。”

舜是黃帝的后裔，是天地間的大英雄。傳說他瀟灑俊朗，目重瞳子，處事公正，孝順老父，甚得部落百姓愛戴……他是大臣們向父親推薦的繼位對象。

不過父親畢竟老了，心底除了天下萬民，更裝滿了他的兒子丹朱。無論丹朱如何陰險狡詐，畢竟他是父親的長子，是父親延續(xù)權(quán)勢的棋子。

父親雖表面上甚為欣賞舜，但在他心底絲毫不愿讓帝位禪讓給舜！不過表面上父親無法公然反對世代相傳的禪位制度。

在面對無法掌控的舜的那刻，他除了提供給舜繼承帝位的機會以外，更多的愿望是瓦解舜快速強大的部落。

陰謀與權(quán)欲交錯，一場滿是詭計的和親孕育而生！

為了延續(xù)帝位，父親選擇能看透命運的娥皇擔(dān)任和親的主角，他希望娥皇能帶回舜的部落日益強大的秘密。

不過生性多疑的他又擔(dān)心自動請纓的娥皇會愛上那個偉岸的男子，因此近日他茶飯不思，一心想以完美計謀除去民心所歸的舜。

因此我借機站了出來，我將為了得到父親那絲罕見的寵愛，成為最忠于父親的女兒。我將埋藏一切愛情，帶著父親所有的希望下嫁舜。此刻沒人會知道我最終的目的是父親腳下那片美麗的山河！

父親接受到我語言中隱含的暗示，他頓了頓，彎下腰將我扶起。熠熠有神的瞳子靜靜地望著我。

他想看透我的心，想知道我究竟為何在此刻挺身而出。我緊握著父親的手，咬咬下唇，涼涼地濕痕浸透雙頰，動情溢出，“父親，我只想得到你的愛！”我只是一個為了得到父親寵愛，不惜一切的女孩。沒人會知道那抹微笑背后，隱藏著父親腳下那片美麗的山河！

父親不語，只是更加冷靜地凝視我的雙眸。此刻我心中暗自顫了一下，若被父親看穿我真實的目的，可能明天我就會從這個世界蒸發(fā)！

正當(dāng)我以為父親察覺我的虛偽那刻，父親突然抱著我笑了。朗朗的笑聲穿越帳篷，穿越山河，直達九天！

“我的女兒長大了！我的好女兒！”父親拍著我的肩爽朗道。

心安落回原處，我反抱著父親，一聲長喊：“父親！”

“不！父親，你已經(jīng)答應(yīng)我，讓女兒下嫁舜！”一向沉默少言的娥皇冷著臉突然站立，我從她眼中看見了宿命的絕望。

她是愛舜的吧！所以才會如此堅決。不過可惜即使她是父親最寵愛的女兒，在權(quán)勢面前她依然僅僅是父親的棋子。

我故作歉意地看看她，又轉(zhuǎn)向父親拭去眼角的淚花。抱歉了娥皇，為了奪取父親的江山，我需要一個男人，而這個男人便是舜。即使我不愛他，我依然必須得到他。

我再度雙膝跪下，“女英愿意與娥皇姐姐一同下嫁！”

叁

蒹葭蒼蒼，野露茫茫。在白露為霜的寒晨，父親將姐姐扶上馬背，將我扶上騾車。馬為大，騾為小。姐姐將成為舜的正宮，而我只會是舜的妃子！這就使妻子與陪嫁的妹妹身份的差距，也是我唯一能向父親求來的。

鑼鼓聲響，浩蕩的送親隊伍，滿載牛羊、倉廩、樂器……浩浩蕩蕩，蜿蜒幾里路。誰又能想到張揚的婚媾，滿滿的笑顏沒有隱藏多少殺機和陰謀。

鑼鼓聲落，正迎上清晨的第一束暖陽。金燦的光亮穿過厚重的烏云，落在滾滾媯水上翻顯出妖異的光亮。

迎著柔韌的亮光，我終于見到姐姐朝思暮想的男人！舜負手立在媯水之邊，偉岸的身形比媯水更有氣魄！

我不由抬頭直視舜清亮的重瞳，他眼底那份連喧天喜氣也無法掩蓋的愁苦令人頓生寒意，我不由抽氣后移。

這就是姐姐口中那個溫柔的英雄嗎？為何我倒覺得他就像滿載仇恨的惡魔？

突然，舜對我笑了，那淺淺的笑容中僅藏著我看不透的古怪！舜大步上前，向父親鞠躬行禮。

繁瑣的婚禮在媯水邊展開。我呆然地看著奔騰不息的媯水，復(fù)雜的心情震撼著我的靈魂。

母親你看見了嗎，你的女兒承載著你的仇恨，站在你死的地方即將嫁給當(dāng)代的豪杰。我向你發(fā)誓我一定會輔佐舜，一定會用盡心思讓舜奪取父親的皇位！你為皇位而死，我定會讓你的仇人，為皇位困頓一生！

“女英！”父親低沉的聲音突然在我耳邊響起，我頓時一驚。

壓住雜亂不清的心跳，我向父親柔和一笑，抬起冰涼的手，在父親帶領(lǐng)下一步步向舜走去。

當(dāng)父親將我的小手放入舜左掌，當(dāng)我的雙目陷入舜深灼的眼波那刻，心仿佛被注入魔法，不可抑制地狂跳。

陌生的情愫讓我害怕，不禁偷偷地抽離手掌。沒想到那刻，舜竟然緊緊扣住我的五指，然后低下頭細細地打量著我，露出神秘莫測的笑容……

肆

大婚第二天，舜便帶著我和姐姐到他的部落巡視，工地里、礦山區(qū)、水庫區(qū)、農(nóng)田……無一處不顯示舜的部落的強大。

而每到一處，舜必定會言傳身教，體恤民情，言談舉止間無不和民眾達成一片。我相信即使與父親相比他也毫不遜色。

輔助舜為帝的念頭更加在我腦海中加深。在陸續(xù)將一些無關(guān)緊要，真假摻半的消息傳給父親的同時，在娥皇努力了解這個陰郁的男人討他歡心的同時，我開始暗暗計劃如何讓舜的部落更加快速強大，如何加重舜在百姓心中的地位。

可是就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早晨，在我和娥皇再度陪同舜外出的清晨。舜突然開口：“女英，近來父親和母親身體不適，你今后你就留在家中侍奉二老吧！”

部落的情況我尚未完全掌控，我怎能安心待在家中？沒能考慮太多，我望著他熠熠有神的瞳子，急忙開口：“父親身體很健朗，我想陪在你身邊！”

舜默默看著我，手臂緩緩抬起，厚實的掌心輕輕在我面頰摩挲。他會再度帶我外出吧！

可是，他突然重重放下手臂，冷冷吐出：“今后你就留在家中侍奉雙親，照料家務(wù)。娥皇陪我外出！”然后他連斗篷也不披，轉(zhuǎn)身步入風(fēng)雪中……

娥皇看了我一眼，冰冷道：“忠孝不能兩全。嫁給他，就不該再想父親！”話畢，娥皇緊握著舜的斗篷快速沖入風(fēng)雪中。

胸膛突然像被捅開個洞，風(fēng)卷著雪直入心中。我望著風(fēng)雪愣了一下，嗓間逸出古怪的笑聲。

被父親封住預(yù)知能力的姐姐，在愛情面前變得越來越愚昧了！忠孝兩全？她居然會將這樣的字眼用在我這個無忠、無孝的女子身上！

舜在懷疑我是間諜？不，也許他已經(jīng)知道我將部分消息傳給父親的事情。不過他也不想想，若不是這些虛偽的消息，父親怎會放松對舜的警惕，怎會不再找借口除去舜……

呵呵呵呵……為何世間竟無一人明白我？可是我需要人明白嗎？不，我一直是一人，我會永遠如此走下去。我不需要人明白，也不需要人相伴……

伍

日子過得很快，轉(zhuǎn)眼到了盛夏。娥皇竭盡所能幫助舜，教導(dǎo)舜部落的任命耕織，甚得舜的歡心，無論舜到何處必然會將娥皇帶在身邊。不過娥皇這樣地公然背叛，卻讓父親震怒。雖然表面上父親稱贊娥皇的賢惠，可暗中卻安排殺手勢必除去娥皇和舜。

至于我，舜總是用一種我看不懂的神情望著我。然后他一次次拒絕我的請求，將我安置在家中，時刻提防我將關(guān)于他的消息透露出去。

長此以往父親不再對我抱有任何希望，開始加派人手挑撥舜同他家人的關(guān)系。甚至慫恿舜同父異母的弟弟象殺掉舜，并許諾事成后，不但會讓象得到所有家產(chǎn)，還會將我和娥皇嫁給象。

那個愚蠢、好色、貪心，又陰毒的象，被父親花言巧語逗得心花怒放，立刻聯(lián)合他性情悍戾的母親熙氏利用舜的孝心，在舜愚昧的父親面前說盡舜的壞話。父殺子的悲劇，就像離弦的箭……

“妹妹！”一個落霞似火的傍晚，半年沒同我說上半句話的娥皇突然狂奔回家，滿眼凝淚緊握著我的雙手久久不放。

“什么事？”我淡淡開口。

“妹妹幫我，幫幫舜！”她滿手的冷汗浸濕了我的手背。

“舜那般的聰慧，你又如此的睿智。我只是個待在家中洗衣煮飯的婦人，哪能幫你們！”此話出口，滿滿的酸楚讓我驚愕，不禁掙脫娥皇的手心后退半步。

“女英！公公叫舜明天幫忙修谷倉，其實他們是受到父親蠱惑想借此害死舜！舜不可以死，你要幫他！”娥皇絲毫沒察覺我口氣的醋意，她焦急上前懇求地望著我。

“姐姐說笑了。舜神力通天，我哪能幫他！”心中莫名抽動一下，我咬咬貝齒依然搖頭。若舜輕易被害死，那便意味著他無能，也就不配成為天下新皇。

“可是他太過孝順。身之發(fā)膚受之父母，即使公公明言要他的命他也毫無怨言。”娥皇的眉心緊緊顰在一起，她懇求地望著我，“妹妹，你幫我勸勸他好嗎？我看見他們會用火燒死他！我不要他死，不要！”

娥皇沙啞的聲音震撼我的心房，剎那我心猛烈跳動，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你是她的妻子，他是那樣地愛你。你都勸不了，我怎么可能勸住他。”我快速搖頭，杜絕自己即將展開的胡思亂想。

“不，你不明白！”娥皇牽動嘴角，劃出弧神秘莫測的笑痕，“你還是不懂好！女英，你記得出嫁時的誓言嗎？我相信你是個遵守誓言的人。用魔法給舜織件衣服好嗎？一件會飛的衣裳！”

我微微頓了一下，點點頭，“我明白了。”

陸

第二天，娥皇將我趕了一夜，畫上五色花紋，如同只展翅欲飛的雄鷹的衣衫交給舜。接過衣服那刻，舜習(xí)慣性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沖著娥皇露出我從未見過的喜悅笑容。

頓時我全身一顫，一種無以言表的苦澀，直入我的心坎，讓我無力呼吸……我慌張?zhí)踊貜N房，看著鍋中翻滾的稀粥，我萌生了砸鍋的念頭。

我越來越看不透我的心，那顆一直冰涼的心，此刻居然陌生得讓我害怕！

待我從廚房出去的時候舜已經(jīng)走了，空留著雙眼發(fā)直的娥皇坐在桌旁。見我出來，娥皇再度拖著我的手，懇求我隨她暗中保護舜。

無法拒絕此刻陌生的心，我只好握著她的手偷偷地跟在舜的身后，看著熙氏和象裝模作樣地招呼舜，看著舜的父親瞽叟把舜引到谷倉跟前，看著舜爬到谷倉頂上，看著象趁機搬倒梯子，看著瞽叟把谷倉周圍預(yù)先準(zhǔn)備的草都點著了……

那刻我的心冷得就像三九天，酸得就像四月間的梅子。仿佛站在谷倉頂?shù)牟皇撬矗俏摇｜c火的不是瞽叟，而是我的父親堯。

“妹妹，妹妹！”看著被熊熊大火圍困的舜，娥皇猛搖著我的雙肩，口中緊張得只能叫出兩字。

我望著滿眼絕望的舜，心早已與他同化。原來舜也同我一樣，同樣被親人遺棄。不，他比我更慘！我的母親死的那刻，我已決心忘卻父親。可他雖屢次被父親當(dāng)仇人似的對待，他卻依然不放棄希望，依然奢求遙不可及的親情……

我緊緊地盯著坐在房頂放棄求生心愿的舜，十指緊緊扣在一起。瞬間舜衣衫上那些五色花紋聚集在一起，幻化成一只金翅老鷹。

“吱——”鷹鳴長空。在我靈力的指揮下，老鷹將舜馱在背上沖出大火和煙霧，朝碧藍的天空飛去。

看著舜生死間矛盾的神情我不由大笑出聲。想死嗎舜？在你得到天下前，在你看不清虛無的親情前，我怎會讓你死！

柒

再見舜的時候他對大火只字不提，只是緊裹著那件花紋盡褪的衣衫，靜靜打量著我和娥皇。然后誰也不理地沉沉嘆氣，一個人步入里屋埋頭大睡。

一覺醒來他就像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似的，又帶著娥皇外出巡查。唯一不同的是，此后他總愛穿著那件失去魔法效應(yīng)的衣衫，低頭看著衣衫露出古怪的笑容。

而那份笑容，總會牽動我冰涼的心，總會讓我感到五味俱全……我越來越覺得我看不透這樣憂郁而愚蠢的男人。

大火沒能燒死舜，象和熙氏自然不肯罷休。沒過多久，在我偉大父親的授意下，瞽叟厚著臉皮找舜淘井。明知道這是瞽叟的陰謀，但舜依然毫無猶豫地點頭答應(yīng)了。面對他愚蠢的孝心，我斷然拒絕娥皇再度幫助舜。

可是到夜里，我卻翻來覆去難以入睡。冥冥中仿佛有股力量操縱著我，讓我半夜起來，握起并不熟悉的針線，再度使用魔法趕制出一件會有龍型五色圖案的新衣。

一大早，我便躡手躡腳地走到舜的床邊，將衣衫放在他枕邊。一覺醒來，相信他又會再度以為這是姐姐為他趕制的吧！想到這，不知為何我的心猛烈酸楚一下，閃過種親手為舜著衣的念頭。

“女英！”舜突然睜開眼抓住我冰冷的手，深幽的重瞳就像塊磁石似的緊瞅著我。

我呆望著他有神的雙目，心瞬間提到嗓眼，不敢回話，也不知道該如何回話。

“衣服是你做給我的？”他小心翼翼出聲。

我只能點點頭。

“做了多久？”他將我的手握得更緊，仿若我是無法掌控的風(fēng)。

“一晚上。”他瞳中的柔光讓人無法拒絕，我就像具被操控的木偶只能據(jù)實回答。

握著我的大手一顫，他張開雙臂用力地將我擁在懷中。我抬頭仰望著他，懷著復(fù)雜的心情木訥出聲：“你會穿上它嗎？”

“乖，好好休息一會兒！”舜笑了笑，將我安置在他身旁。

“你還沒回答我！”沒想到我竟然也會如此執(zhí)拗。可我究竟在追尋什么？我也不知道。

“你希望我穿上它嗎？”舜突然反問。

我毫不猶豫點頭。

“為什么？”

看著他瞳中猛然出現(xiàn)的亮彩，我頓時一怔。為什么為他制作衣衫？我也不知道。可雙唇卻不由道出：“你還沒登上帝位，不可以死在我父親手中！”

舜眼中的光彩立刻蒙上層灰色，臉上的笑容僵硬地凝在唇角。頓了一下他伸出粗糙而厚實的大掌在我面頰摩挲，還是那份我看不透的神色，“若我如你所愿，你又能給我什么？”

“你想要什么？”我狐疑地望著舜。我什么都沒有，除了一條命我還能給他什么。

“我想要……”頃刻舜的眼中再度布滿亮澤，但很快又消失了。他搖搖頭，在我額頭落下如羽毛般的輕吻，再嘆氣笑言，“給我個孩子吧！”

孩子？那種軟軟又脆弱的生物？不過那也是我唯一能給他的吧！不過若他想要繼承人也該找娥皇討要啊！

我懵懂地點頭，“好！”

“幫我穿衣吧！”舜滿意笑開，臉上長期存在的陰郁一掃而空。壓抑猛烈跳動的心臟，我躡手躡腳地為他穿好趕制一夜的新衣。

“替我拿件舊衣裳！”他捧著我冰冷的面孔，溫柔道。

我立刻滿是疑問地瞪大眼。他甚為理解地再言：“我不想弄臟你親手為我做的衣服！”

我心頭一震，雙瞳鼓得更大分不清是喜悅，還是惆悵……直到他離開那刻我還木然站立原地。

直到舜幻化成條金龍再度出現(xiàn)在我眼前那刻，我才忙上前拿了件衣衫向舜身上一披。瞬間金光再現(xiàn)，那雙瞳華雙目再度緊緊鎖著我的靈魂。

舜雙臂一環(huán)緊緊將我抱在懷中，低下頭雙頰緊緊和我面孔貼在一起，“他們想殺我，他們真的想殺我！”無盡的凄楚在我耳邊響起，此刻的舜就像被親人遺棄的小孩。

我不禁伸出雙手緊緊反抱著他。他開始在我耳邊緩緩講述，當(dāng)他剛剛進入井底的時候，便有亂石塊向他砸來，然后是泥土蜂擁而至。還好有我在衣衫上施用以圖化物之法。在他脫下舊衣衫那刻，新衣上的七彩花紋緊裹著他，瞬間將他變成一條鱗甲閃閃的金龍鉆進水里。通過地下水將他帶回了家。

我在舜冰冷的額頭落下一吻，殘冷吐出：“這就是你的親人。他們心中處心積慮地要你的命！這便是你追求的親情！你還要繼續(xù)向他們祈求親情嗎？”

舜不語，只是勒得我快要無力呼吸。

“我敢打賭，他們正歡天喜地向這里跑開。正在興高采烈地商量該如何劃分你的部落，該如何得到你的妻子！”我冰冷地打擊他。

舜雄才偉略，天下為公。唯一的缺點便是過度看重親情，若非他心中過度的親情，只怕此刻他早登上了帝位。可惜，在他心中他的父親永遠是天，在他心中他好色的弟弟便是地……若舜這份過度的骨肉之情不變，我實沒有把握在他登上帝位前保全他不被親人害死！

可他真的會變嗎？單單憑我這幾句話就可以改變他一生嗎？

“女英，想聽曲嗎？”舜風(fēng)牛馬不相及地吐出。

天！他完全把我的話當(dāng)耳邊風(fēng)。

舜輕輕放開我，取下高懸屋中的古琴，十指向扣。一曲幽遠苦楚的樂聲緩緩溢出，布滿房間每一個角落。我靜靜坐在一旁聽著，想到了我那早逝的母親，想到為了天下犧牲女兒的父親，不一會兒眼眶便開始模糊……

直到象那貪婪的聲調(diào)響起：“我這人天生不愛財，牛羊谷倉分給爹娘。我只要女英和娥皇嫂嫂給我當(dāng)媳婦……”

“鐺！”舜指尖音符突然上揚幾分。

“真是我的好兒子！按照我們和堯的約定，父親定會做主讓你娶兩位嫂嫂為妻。”那喜悅的笑聲，便是由舜敬愛的父親瞽叟發(fā)出。真讓人懷疑舜到底是他的兒子，還是他的仇人……

“鐺！”尖銳的琴聲戛然而止。隨著曲調(diào)的停止，瞽叟、熙氏和象滿臉喜悅地出現(xiàn)在屋中。

看著安然坐在琴前的舜，他們面孔瞬間變得蒼白。象驚愕不悅，說：“我……我……你沒死。”

舜半瞇眼一笑，“沒能如你們心愿真是抱歉！”舜眼中重瞳緊聚在一起，看上去就像死神的鐮刀。

瞽叟、熙氏和象面色如土，慌張后退到門口，瞽叟大吼一聲：“兒子，我們先回去了！”說完，便慌張地在熙氏的攙扶下逃走。

看著舜眼底濃濃的恨意，我以為此后舜再也不會將那群所謂的家人放在心中。可是舜永遠都是一個讓人看不透的男人，第二天他依然敬父愛弟像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一聲不吭去把那眼被填滿的井淘開了。

舜的家人就如同貪婪的饕餮，若舜放不下這群所謂家人，他哪能逃過親人的禁錮得到天下？一條徹底擺脫這群惡毒寄生蟲的毒計頓然在我心中萌生……

捌

夏風(fēng)淺淺，粉荷飄香。看著躺在池塘木舟中睡覺的象，我緩步上前，低頭俯視著他那張被安逸生活腐蝕的粉面。

象突然張開眼一躍而起，吃驚地望著笑意闌珊的我結(jié)巴道：“女……女英！”

“這些日子，你怎不來探望舜？”我坐在他身邊，盡量用柔和的雙瞳盯著他。

“我……我……我……”象說了半天都只能吐出一個“我”字。

看來我需要給他的貪欲加上份勇氣。我望著象，彎眼媚笑開去，“難道你就不想女英嫂子和娥皇嫂子？”

“我想……不，我不想。不，我尊敬兩位嫂嫂！”象慌亂吐出。看來他真是被舜眼底的寒意嚇住了。

不過貪婪的人永遠也逃不過欲望的誘餌。否則象也不會毫無顧忌直接稱我為女英！

我眉尾一挑，刻意向象靠去，“我們可想你了。特別是你的娥皇嫂子。她常在我面前提起你了。她常說，你風(fēng)雅有趣，舜和你相比簡直是塊木頭！”

“真的？”頃刻象眼底的畏懼頓消，讓人惡心的淫欲再度充滿眼眶。

“是啊！我們常想如果當(dāng)日嫁給你為妻該多好。”我怕眼中的神色泄露了我對他的鄙視，因此我故意半垂眼瞼，重重嘆氣，“唉，可惜我們已經(jīng)嫁給舜為妻了。”

“嫂子——”象伸展雙臂企圖將我攬入懷中。

我巧妙側(cè)身站立，再度輕動紅唇，“象，你喜歡我和娥皇？”

“女英，我……我喜歡你們。我想讓你們嫁給我。”象滿是欲望地盯著我，沉沉呼吸又低下頭。

“是嗎？我們也喜歡你，可惜我們是堯的女兒，舜的妻子。”我勾唇一笑，微微抬頭怯生生地望著他。

“不，你們會是我的妻子。”象激動地握住我的手，貪婪的怒火在他胸腔燃燒，“這一次我會殺了舜，然后繼承他的一切。”

我輕攬衣袖，纖長的手指按下他顫抖的雙手，“你連殺他兩次都不行，這三次怎么可能殺掉他？”

“我……我會下毒，毒死他！”象刻意舞動雙手大吼。

“撲哧，你準(zhǔn)備用什么毒啊？”我嘴角抽動，毫不掩飾露出輕蔑的笑意。

“我……”象低著頭緊咬雙唇。

“我?guī)湍悖　蔽覌擅奈⑿Γ强涛以谙蟮捻性俣瓤匆娯澙返挠稹?/p>

“真的？”象眼中一亮，立刻向我靠近一步。

壓住想后退的欲望，我虛偽點頭再道：“去向舜賠不是吧！然后設(shè)席款待我們。”話到此處，我從兜中拿出一粒透明的藥丸遞給舜，“把這粒藥丸加到給舜的酒中。此毒無色無味見水即化，入口封喉。你說他還能活嗎？”

“呵呵，好妹妹你真知我心。” 象雙目噴出灼熱的火光，連同藥丸將我冰冷的手緊握掌心。

我閃身后退一步，柔柔的衣袖從他大掌中抽出。慌忙用衣袖擋住感到惡心想吐的雙唇，強行壓住在胃中翻滾的酸味，溢出串輕笑，“那好，我等你好消息。”

再也無法忍受象眼中惡心的欲望。我再后退幾步，趁象發(fā)呆之際，一個轉(zhuǎn)身快速離開。

回家的路上我腦海屢屢浮現(xiàn)象那張丑陋的面孔，以及我虛偽的附和……我不僅加快步伐，捂著嘴快速奔走。可是這一切并不能壓制我心中越來越深的酸味。

抵達家門那刻，我再也無法忍耐。我扶著門框“哇——”不斷惡心干嘔。

當(dāng)我感到胃因嘔吐感到抽筋那刻，一雙厚實的大掌突然撫著我的背部，緩緩輕拍。一陣柔和的暖意緩緩?fù)ㄟ^背部直達我冰冷的胃，漸漸壓制著靈魂中的酸嘔。

我慢慢起身，望著舜重瞳中古怪的興奮。接過他遞來的布巾，我只能輕言：“謝謝！”

“聽說你近日老是失眠、惡心、干嘔。因此我找了個巫醫(yī)來探望你。”舜笑笑。

“沒事。”那些癥狀便是我干壞事的懲罰吧！最近我常夢見象伸出惡心的大掌將我摟在懷中，然后我就會在夢中驚醒，我就感到惡心，就會忍不住干嘔。

“還是看看好！”不顧我反對，舜小心翼翼握著我的手，摟著我的腰步入屋內(nèi)。一個白發(fā)蒼蒼的巫醫(yī)，立刻來到我身邊為我診脈。

巫醫(yī)握著我的手腕，搖搖頭，皺皺眉，轉(zhuǎn)眼又露出個大大笑容。突然他松開我的手腕，猛地向我和舜跪下，“恭喜頭人，賀喜頭人！夫人她，她有喜了！”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舜呆呆看著我，咧齒笑開，雪白的一排牙齒整齊展現(xiàn)在我的面前，突然我覺得他傻得好可愛。

玖

一桌子的酒菜，舜的家人臉上堆滿笑臉，這是我嫁給舜以來第一次看見舜的家人像招呼客人似的熱情對待他。

舜臉微紅羞澀地笑著，他緊握著我和娥皇的手迎接著美夢般的款待，殊不知這場酒宴就是家人為他布下的斷頭臺。

面對舜的家人異常的熱情，娥皇不像舜一樣興高采烈地接受。她那潔亮如雪的雙瞳牢牢瞅著我，我心頭一驚，被舜握著的手不由驚起顫抖。

“女英，很冷嗎？”舜溢滿擔(dān)憂的眸子看看我，目光最終落在我的小腹上。

“不！”我搖搖頭，避開娥皇能看透萬物的水眸。

猛然，我的心底泛起異樣的酸味，同時冒起滿滿的欣慰。舜很在意我腹中的繼承人，看來這個計謀已成功了一半。

舜不再吭聲，欣喜地接受著家人突來的善意，自以為長期以來對家人的縱容，打動了這群鐵石心腸的家人。

“大哥，以前我嫉妒你，對不起你！沒想到你以德報怨。請你修谷倉也好，請你淘水井也好，事情都辦得很好，實在對不起你。這回爹娘想過來了，我專門給你賠情，讓你消消氣。”象故作懺悔地為舜添上滿滿一杯酒。

舜激動而顫抖地起身，舉起杯就準(zhǔn)備向口中灌。

糟糕！我給象的毒藥雖不是入口封喉，但也屬劇毒一類。舜如此爽快干杯，即使不死命也會去掉一大半。

我慌忙起身，一個踉蹌撞在舜的身上。舜緊握酒杯的雙手一晃，杯中酒灑去大半。看著我晃蕩的身形，舜忙放下杯中酒，出手扶住我的腰，“沒事吧？”

我不敢抬起虛偽的雙目，只能虛應(yīng)：“沒事！”

看著桌上少半杯的殘酒，我左手輕靠小腹，右手抓起酒杯，滿臉笑顏抬頭，“瞧，我都做了些什么傻事！女英擾了大家的興致了。公公、婆婆和小弟，女英再次借杯中酒，向各位賠不是！”

孩子，不要怪母親。母親累積了太多的仇恨，若此恨無法消失，即使讓你出生，你也只會像母親一樣是仇恨的衍生……

我咬咬下唇，執(zhí)杯抬頭，在象驚恐的神色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頃刻間，我直感到腹如刀絞。

難道我真留不住那個生命嗎？眼底揚起層濕潮，我半仰頭看著舜重瞳中的慌亂，眼中一片模糊，倒在舜的懷中……

拾

再度醒來，我已躺在溫暖的床上，舜緊握著我的手，重瞳布滿血絲。

“你醒了，太好了，你終于醒了。”舜嘶啞的嗓音中透著絲絲哭意，他緊握著我冰涼如雪的左手在他溫暖的面孔上摩挲。

柔和的感覺讓我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反應(yīng)，只能癡癡望著他，任由感動與苦澀將我淹沒。

半晌后，我的右手無意中觸碰到我冰涼的小腹，我猛然驚起，不自覺抽回左手，雙臂緊緊擁著腹部，“孩子？！”原來我也有在乎的東西，原來我也有心無法扼殺自己的骨肉，原來……

“你很好，孩子也很好！”舜的胸膛緊貼在我背部，他的雙手環(huán)過我的細腰，穩(wěn)穩(wěn)放在我的腹部，顫抖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你知道嗎？那時候我好怕，好怕……象他太狠了，居然在酒中下毒……他居然敢傷你，敢傷我們的孩子……我再也不能原諒他們，再也不能原諒他們！”

我成功了，不是嗎？可是為何我心底一片冰涼？為何當(dāng)我感覺到舜緊張的心跳那刻，我會心虛？

“女英……還好孩子和你都沒事。你知道嗎？其實我……”舜的心跳得很快，他的聲音顫抖得厲害，他斷斷續(xù)續(xù)的言語讓我有種莫名的心悸和期待。

沒想到正在此刻，一道重重咳嗽聲，讓這個羞澀的男人再難出聲。

我緩緩抬頭向聲源望去，只見娥皇尷尬地站在房門處，她的眼中有我常在她眸底看見的異彩與憂傷……

她呆望著我和舜好一會兒，突然彎起唇瓣笑盈盈上前，悅耳的聲調(diào)從她嗓間逸出：“妹妹，好些了嗎？”

我點點頭，絲毫不敢正視娥皇那雙越來越讓我驚心的眸子。我們姐妹本來就不熟識，但是自從嫁給舜以后，我越來越能感到娥皇的眼底有種毒，那份恨死死地揪著我讓我窒息……她為何恨我？誰知道了？我明明按照約定，遠遠逃離舜，可是娥皇為何始終不肯放過我？

“娥皇，女英累了。我們出去，讓她好好休息吧！”舜輕輕將我放在柔和的床上，大掌留戀地放在我腹部，露出滿意的笑容。

“等等！”娥皇執(zhí)拗地甩開舜握著她的大掌，冰冷的瞳子緊緊盯著我，絲毫不給我躲避的空間，“有些事情，需要當(dāng)著女英說。剛才我去牢中審問象，你們知道象告訴我的那些真相是什么嗎？”

我的身子如同被電擊般重重一顫。糟糕！我居然算漏了象的膽小，算漏了娥皇的聰慧。此刻若我繼續(xù)撒謊，舜在我和娥皇中會相信誰？

“舜，你可知道誰指使象下的毒，你可知道又是誰把毒藥交給象？”娥皇的目光越來越沉，越來越冷……就像山中常年不見日光的泉水。

娥皇不給我任何逃避的機會，她伸出細長的手指，面色灰白地指著我，“是你，是你，女英居然是你將毒藥交給了象！你想干什么？想害死舜，還是挑撥他與家人的關(guān)系？”

我雙拳頓時緊收，低下頭心底慌亂一片，實在不知道該如何面對。

“真的嗎？她說的都是真的嗎？”即使我不正視舜的目光，我也能感覺他眼神中滿滿的寒意，能感受到他高昂語調(diào)中的驚訝。

我該怎么辦？我在心底暗暗編制了一個謊言，然后勇敢抬頭。可當(dāng)我面對舜甘澈的眸子那刻，讓我想也想不到的實話脫口而出：“是，是我將毒藥交給了象。”

“不是，不是，怎么會是你……你為何連命也不要？”舜的眼中凝滿失望，他搖著頭，雙手止不住發(fā)抖，慢慢靠近我。當(dāng)他準(zhǔn)備將我擁入懷中那刻，他怔了一下，雙手緩緩垂下，“告訴我，女英。告訴我毒藥與你無關(guān)。”

拾壹

看著他失望的目光，我心底揚起股異樣的難受。我無法控制猖狂地笑開，“是我！一切都是我。”

“你居然敢承認，居然敢承認！”娥皇冷冷笑開，那如泉水的眼中閃過絲得意與陰冷……我們姐妹走到這步到底是誰的錯？

“我女英敢做就敢承認！是我，是我設(shè)計將毒藥交給象，是我慫恿象毒殺舜，是我故意阻攔舜喝下毒酒，是我故意以身試酒。”我高高昂著頭，不讓眼中濕潤的酸味將我吞噬。

“你為什么要這樣做？那可是真的毒酒，如果傷了你……你的孩子怎么辦？”舜不敢相信地望著我，緊靠的指縫中閃爍著點點血光。

孩子，原來在他心中我的地位就是一個孩子！我努力吸氣，不讓心酸把自己吞噬，“為什么？難道娥皇沒告訴你，我嫁給你是為了復(fù)仇，懷上你的孩子依然是為了復(fù)仇。朱丹害死了我的母親，滿口愛意的父親明知道一切卻裝成什么也沒發(fā)生……我恨他們，我絕對不會讓朱丹登上帝位。”

我吞下從牙縫中滲出的血腥，努力展開笑顏，“為何要以身試毒？因為我知道若是你放不下你那群貪婪的家人，你將會永遠與帝位無緣。因為我知道除了娥皇和你的家人，你唯一在乎的僅有我腹中的骨肉。唯有我中毒，唯有孩子可能不保，你才會真正狠心懲治那群時刻企圖要你性命的家人！”

“仇恨對你來說如此重要嗎？”舜后退一步，緊靠在娥皇身邊。那刻我似乎能看見縷金色的光芒纏繞在他們之間。真是金童玉女，在他們之間根本容不下旁人的身形……那刻我嫉妒得幾乎發(fā)狂。

恨吧！我不在乎，即使全天下人恨我，我也不在乎！我要復(fù)仇，一定要復(fù)仇。我繼續(xù)努力大笑，直到眼角逼出淚花，“對，我是為仇恨而活的！我要讓你從我父親的手中搶過帝位；我要讓父親死不瞑目；我要讓朱丹失去一切……無論如何我都要復(fù)仇，即使失去一切，即使全世界將我拋棄，我也要復(fù)仇！”

“這真是你的心愿嗎？”舜低柔的嗓音仿佛下一刻便會被風(fēng)吹散。

“是的！”我重重點頭。如果沒有仇恨的支撐，我真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存活。

“我知道了。女英，即使你一輩子不能懂我，我依然會讓你留在我身邊。別忘了，你答應(yīng)過，要給我個孩子！”舜突然笑了，那份笑含著說不出的喜悅與蒼茫。然后他緊緊握著娥皇的手，再道，“女英，你可別后悔！”然后他們離開了，帶走所有的溫暖消失在風(fēng)中。

我將雙手緊緊捂在腹部，眼淚止不住地簌簌掉落。孩子，你好好在懷中看著，單憑仁與智是不能登上皇位。孩子，不是母親貪圖富貴，也不是母親為了讓你將來登上帝位，母親要復(fù)仇對不起，只能靠你了！

拾貳

我的父親在一連串計謀失敗后，依然不甘心。很快他再度打著考驗舜的幌子，將舜流放到最貧困的地區(qū)鍛煉。企圖向世人證明舜沒有傳說中那么能干，也想趁機殺死羽翼未豐的舜。

只是他沒想到，當(dāng)舜到歷山耕種時，歷山的人變得非常大度，都能讓出自己的田界；當(dāng)舜到雷澤捕魚時，雷澤的人也變得非常大方，都能讓出自己的住所；當(dāng)舜到黃河沿岸做陶器時，舜所住的地方就成為一個村落，很快生產(chǎn)出上等陶器。

短短幾年時間中，我生下了商均，舜在眾人心中聲望越來越高，甚至在娥皇的幫助下，他暗中拉攏了我父親派殺他，我那群以狂傲出名的哥哥。

父親73歲時，他終于按捺不住。他一方面發(fā)動軍隊攻打舜，另一方面?zhèn)魑挥诘ぶ臁４丝逃鹨碡S滿的舜，聯(lián)合我那九個做內(nèi)應(yīng)的哥哥發(fā)動了政變。一擊成功，登上帝位，囚禁了我的父親和丹朱——這就是被后世稱為“禪讓”的真相。

在他登基那天，我牽著商均的小手，遠遠地望著娥皇靠緊舜，一起步上帝后的寶位。瞬間，我眼眶濕了，一切復(fù)仇織成的尷尬的網(wǎng)繼續(xù)困著我。

幾十年了，從我出生到為人母親，已經(jīng)過了好多年。現(xiàn)在我終于傾出所有復(fù)仇成功，可我為何依然不快樂？這幾十年我所做的一切值得嗎？

“母親，不哭！均兒陪著母親，均兒永遠不離開母親！”商均扯著我的衣角，激動地望著我。

我蹲下身子，任由半人高的商均為我拭去眼角的淚，“母親沒哭，那是沙子入了眼！”我緊抱著商均。孩子，這一生母親不會教你爭奪，也不會教你仇恨，你只要快樂就好！這一生，你一定要載著母親的幸福和快樂，一起好好生活！

拾叁

天氣格外悶熱，整個世界仿佛被蒸籠罩著。九嶷山戰(zhàn)亂，九條惡龍經(jīng)常到湘江來搗亂，以致洪水暴漲，莊家被沖毀，房屋被沖塌，老百姓苦不堪言，怨聲載道。舜得到消息后心亂如麻，決定重跨戰(zhàn)馬，懲治惡龍。

離開前，他一如既往地來到我的房間。不同的是，這一次他不再是遠遠望著我，而是在我起身迎駕那刻將我緊緊摟在懷中。

我驚愕得像個十來歲的女孩，手腳瞬間不知道如何放置。過了好久，他終于緩緩開口：“你希望我去嗎？”

我愣了愣，咬咬下唇，冰冷的字眼吐出：“去吧！”

“娥皇告訴我，她看見了血。她不想我去，擔(dān)心我一去不返，即使如此你也要讓我去？”舜低著頭，炫目的重瞳讓我難以呼吸。

我靜望著他，一陣電波從頭頂躥入腳底。一串絕情的話語溢出：“英雄生于馬背，死于馬背！”

“好。知我者，女英也！”舜笑笑，放開我，瀟灑離開。在出門那刻，他突然回頭，露出像初陽般的笑容，“等我，若我能回來！我有句藏在心底數(shù)十年的話要對你說。”

我心頭一震，剎那腦海中滿是抓不住的酸甜苦辣！

拾肆

舜離開了，我開始后悔當(dāng)時對他絕情的話語。特別是隨著天氣的悶熱，我越來越感到心亂，這樣的感覺唯我母親死前感受過……

不祥的預(yù)兆終于在一個風(fēng)雨交加的夜晚實現(xiàn)了。那晚我忽然夢到了舜，見他乘著一輛瑤車，自天空降下來。

我們仿佛回到我初嫁他之時。他羞澀地笑著，癡癡望著我，對我說：“女英，英雄也有落馬的一天。我回來了，卻失去了軀體，也失去了你。女英，我只想對你說，其實在這個世間我最在乎的不是娥皇，也不是商均，而是你！你知道嗎？知道我對你的心嗎……”

那夜，我在痛哭中醒來。天明，果然傳來了舜死在蒼梧山的消息，作為舜的妻子，我和娥皇快速趕往湘水。

面對滾滾江水，一直忍著不哭的娥皇，淚水突然涌出。

而我僅僅呆呆立著，看著那綿長的水，望著林中翠綠的竹。此刻所有五官皆消，我唯一能做的僅僅是用力呼吸。

“啪！”突然娥皇甩了我一巴掌。

火辣的刺痛讓我回神，我驚訝地望著她。我知道娥皇一直對我有莫名的敵意與恨意。可是舜又不是被我所殺，為何她偏偏針對我？

“哭？你為何不哭？舜死了，夫妻數(shù)十載，為何你都不會難過？女英，你是個魔鬼，你是個沒心的魔鬼！”娥皇嘶啞地吶喊。

“我為何要哭？”麻木地望著娥皇。不哭，我不會哭，因為我從沒愛過舜！

“呵呵！女英，你是個魔鬼！你不懂愛一個人是多么幸福，多么痛苦。也不懂恨一個人需要多大的勇氣，不懂什么叫嫉妒。你不懂愛情，因為你從來沒有愛過……可是舜放不下，無論我如何勸說他，他始終放不下你這個黑心腸的女人！”娥皇面孔扭曲地冷盯著我，絲毫沒有王后應(yīng)有的儒雅。

“哼！”我搖搖頭，刻意抹煞心底的酸楚，“娥皇，你搞錯了吧！世人皆知他愛的是你，在乎的是你，我只是個生兒育女的工具！”

“呵呵呵呵！工具？我才是工具！從他見你第一眼開始靈魂就被你奪去。他明知道你一身法術(shù)，卻依然將你留在家中。并非是因為知道你是父親堯的奸細，而是那時父親一直派殺手殺他。他怕他們知道你是他所愛，怕他們將你帶走，更怕你死再一次次陷害中……所以他假裝很愛我，假裝很疼我！”娥皇的淚浸濕了土地，滴滴血淚緩緩流出，聲音滿是無奈的苦楚，“可是當(dāng)我向他討要孩子時，他卻拒絕了我。甚至毫不避諱說，唯有你才能擁有他的骨肉。你可知道他為何稱帝？因為你，因為他想讓你放下仇恨，想讓你快樂。你知道他為何要讓你懷上孩子，因為他想讓你繼續(xù)牽掛世界……”

“哐當(dāng)！”我聽見一片心碎的聲音。娥皇的話像粒種子扎在我心房，快速生根、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來不及出聲，沉默幾十年的淚水已將我淹沒。

那人陰郁而羞澀的男人愛我？他居然一直默默地守候在我身旁……為何以前我不知道，為何以前我沒感覺？

不，我有感覺，只是一直不敢面對。因為我曾答應(yīng)過娥皇，不會愛上舜，因為我不配愛人……所有我不敢承認愛他的感覺，也不敢面對他的愛。

現(xiàn)在，一切都結(jié)束了。我可以承認長期以來心底的怪異，可以大膽告訴世界我也愛著這個優(yōu)秀的男人……可惜我再也不能擁有他。

娥皇仰天的狂笑突然僵住，她臉色蒼白，猶如一尊大理石雕塑，突然站立在湘水邊。這讓我想起少女時代，那個站在桂花樹下愁緒完全的她。

“女英你太驕傲，驕傲到忘卻愛情。因此你得不到愛情！而我太過懦弱，不懂得勇敢追求。但這一次我再也不會退縮，我要比你先抵達舜的身邊。他會愛上我，這一次他一定會愛上我！”娥皇突然對我回眸一笑，然后毫不猶豫跳入湘江。

我扶著翠竹，癡望著江中的波瀾……

我該跟上嗎？不，我無法若無其事地繼續(xù)站立在他們中間。

我可以放棄嗎？不，我放不下舜。

眼淚一滴滴落下，垂落碧綠的竹身上，竹竿上立刻呈現(xiàn)出了點點淚斑。罷了，既然我無法追隨，又無法放手，就讓我以魂化淚，凝結(jié)在這片翠竹中。

我會在這里靜靜等待，要么守望舜和娥皇即將開始的愛情，要么等待舜的到來。這一次我也不會放棄，永遠不會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