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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雪

2007-04-29 00:00:00
花雨 2007年11期

千風山有一山的桃花。

以半山腰的永樂宮為分界,永樂宮以下,是半山妖紅淺粉雪白香撲撲的普通桃花,永樂宮以上,則是半山青碧色沒有香味的玉桃花。

玉桃花只開在千風山上,越高越冷的地方,就開得越好。玉桃花很稀罕,很美。聽說武林盟主年輕的時候曾經特地上千風山求一枝玉桃花,只為博他娘子一笑,玉桃花也由此而變得更加有名。

阿阮喜歡那個故事,卻不怎么喜歡玉桃花。沒有香味的桃花總是有些奇怪,而且那青碧的顏色,看起來也冷了些。

相比較之下,她還是更喜歡永樂宮里面粉紅色的桃花海。特別是每年花開的時候,整個永樂宮都像是浮在海里,風一吹來,花瓣輕快地飄下來,像是下了一場桃花雪。

而阿阮,就在雪里纏著二師兄給她講故事。

二師兄知道許多許多故事,武林盟主的故事也是二師兄給她講的,但是她最鐘愛的,卻是那個三生石的故事。她喜歡故事里刻下姓名,就可以保證緣定三生的那塊石頭,喜歡生生世世都不變心的那個書生,也喜歡執著追尋自己所愛的那個小姐。

奶奶住處的后院里也有一塊石頭,上面刻著“三生石”三個字。阿阮常常問二師兄,那是不是就是他故事里的三生石。二師兄也總是笑她是癡丫頭,故事里的三生石乃是月老座前的靈石,怎么會隨隨便便出現在凡間。

阿阮卻不肯接受,總是“二師兄、二師兄”地跟著磨他,一直磨到他點頭為止。

二師兄從來不騙她的,所以只要二師兄點頭,她便可以相信那就是三生石。而她早年偷偷在石頭一角上刻下她和大師兄的名字,可以保佑她和大師兄緣定三生,不離不棄。

只是不知道那顆三生石上,可以同時刻下多少名字呢?

她也好喜歡二師兄呢,喜歡二師兄總是對她笑,喜歡二師兄任由她拽著他的袖子,喜歡二師兄替她挨奶奶的罵,喜歡二師兄輕輕擦掉她的眼淚,對她說“哭什么,有二師兄呢”。對二師兄的喜歡有那么多那么多,都快要跟大師兄的一樣多了??墒悄棠陶f過,她是大師兄未來的妻子,她最喜歡的人,一定要是大師兄才對。

為什么,不能一樣喜歡呢?

阿阮捧著小腦袋,呆呆地瞪著頭頂盛開的滿樹桃花出神。對于剛滿十五歲的她來說,感情是全世界最難解的東西。喜歡和喜歡之間的分別,太過模糊。

她和大師兄一起長大;但是是因為二師兄的到來,她才下定決心拜奶奶為師——因為她討厭大師兄和二師兄每天都跟著奶奶練功夫,她都不怎么見得到人。

她喜歡跟大師兄下山游玩,雖然大師兄臉色總是臭臭的,但是不管她說什么,大師兄最后還是會答應她。她也喜歡跟二師兄待在山上,坐在桃花林里靜靜地聽他講故事,花香飄繞之際,他們一起暢游古今,在一個個曲折的故事里體會別人的愛恨情仇、悲歡離合。

她想她是喜歡做大師兄的妻子的,喜歡聽他皺著眉叫她的名字,口氣中除了不贊同,還有滿滿的寵溺。但是一想到成親后就要放開二師兄的手,她的心里又會怪怪的,一種說不上來的難受。

大師兄、二師兄、大師兄、二師兄……

“??!”阿阮用盡力氣大叫了一聲,震得樹上落下幾瓣桃花,飄落在她仰著的小臉上,又被她狠狠地拍掉了。

她氣呼呼地想著,怎么人長大了之后,煩惱都跟著長大了好多好多???

阿阮的二師兄名叫白羽,“平明尋白羽,沒在石棱中”的那個“白羽”。阿阮常常笑他,大概是因為名字就是一支箭,所以輕功才能練得那么好。

其實白羽并不只是輕功練得好而已,他在江湖中沒有什么名氣,純粹只是因為不喜歡出風頭。對于他來說,每天練練功夫讀讀書,再陪阿阮在桃花樹下小坐片刻,就是很好的生活了。什么功名利祿,在他而言全是一些空泛得不著邊際的名詞。

白羽的心思,超脫得不像一個將及弱冠的少年郎,實在也是有他自己的苦衷。白羽的爹爹原本是朝中大員,只因受黨爭之禍牽連而被黜官問罪,自己丟了腦袋不說,連全家都被殃及,發配南疆。

在發配的路上,娘和妹妹們不堪折磨,相繼生病死去。發配的隊伍走到千風山腳下的時候,全家就只剩下他還有一口氣。某天夜里,奄奄一息的他被押送的官差丟進野草堆里,準備讓他自生自滅。

那天,剛好有一個小姑娘和大師兄下山游玩忘記時間,趕不及回宮,便在準備宿營的地方撿到了他。

那個小姑娘,就是阿阮。

阿阮,僅僅是這兩個字劃過心間,白羽就控制不住自己臉上泛起溫柔的笑意。阿阮人如其名,臉蛋軟軟嫩嫩的,心腸也是軟綿綿的。他剛被撿回永樂宮的時候,病得一塌糊涂,阿阮就趴在他床前哭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煩得師傅幾次三番跟她翻臉,硬把她趕出去才換得片刻清靜。但是阿阮仍然不屈不撓地尋找每一個機會鉆進他房間里,用哭得啞啞的嗓音追問師傅諸如“他會不會死掉”、“他怎么都不說話”、“他是不是已經死掉了”之類的問題。

他相信有那么一段時間,師傅一定是寧愿他死掉算了。

當然他沒死,畢竟年輕,他痊愈得相當好,只是留下了一個后遺癥——只要阿阮一哭,他馬上無條件投降,叫他做什么都可以,只要阿阮不哭。

沒辦法,當時的記憶太慘烈,他幾乎每天都在阿阮的哭聲中醒過來,又在她的哭聲中昏死過去,實在是一輩子再也不想聽到她哭。

而他記憶中的阿阮,也始終是那個梳著雙丫髻,腫著眼睛抽著鼻子的小毛丫頭。直到一個月前,在他絲毫沒有留意的時候,阿阮居然及笄了。

白羽忍不住慨嘆,似乎只是一轉眼,他已經上山八年了。這八年間,他學武功,手刃了當年誣陷爹爹,害他一家性命的元兇,算是報了大仇。但是那之后,他卻突然失落起來。榮華富貴他經歷過,不想再經歷了。江湖中的逞勇斗狠他更加沒有興趣,那么報了仇之后,他又該何去何從?

原本沒有答案的前景,在見到長大后的阿阮后,驟然開朗起來。

他喜歡阿阮,毋庸置疑的。他看著阿阮長大,將來,還想看著阿阮為人妻、為人母,一直到白發蒼蒼。

——不管阿阮,是不是牽著他的手。

他心里清楚,阿阮是大師兄的未婚妻。這世間他對不起誰都行,可只有大師兄跟阿阮,他辜負不得。

心里是清楚的,只是夜深夢回的時候,白羽還是難免會有些小小的幻想。也許阿阮,其實喜歡的是他?畢竟阿阮那么喜歡跟著他,大師兄不在的這幾年里,她幾乎天天纏著他,纏得他不能好好練功。而他的師傅,阿阮的奶奶,對此沒有任何微詞。

這算不算是一種默許?

就在他幾乎要相信了這種猜想的時候,一個從天而降的消息卻把他打醒了。

大師兄回來了,在阿阮長成大姑娘的此時。

白羽故意慢了一步才趕去師傅的住處。大師兄已經一年多沒有回來了,阿阮一定有許多話想要跟他說,他該給他們留些時間。更何況,他并不愿意看著阿阮對大師兄笑,同時嬌嬌甜甜地喚他“小哥哥”。

阿阮和大師兄是青梅竹馬,阿阮一直叫他“小哥哥”,入門之后也沒有更改。那昭示著兩人之間非同尋常關系的三個字,成為他心上的一根刺。

他可以接受阿阮終將成為大師兄的妻子,卻并不代表他愿意見證他們的濃情蜜意。

所以他在外面東摸西摸,把觸目所見的全部工作都做完之后,才不情不愿地移步后院。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師傅的住處并沒有因為大師兄的歸來而充滿喜慶和樂的氣氛??諝夥炊蔷o繃的,流轉著某種一觸即發的暴躁。

他們的師傅,同時也是阿阮的奶奶正拉長了臉,一臉震怒地瞪著大師兄,大師兄則低著頭,看不清楚臉上的表情。阿阮在一旁陪著大師兄跪著,臉上有三分茫然,七分惶恐。

他連忙走到阿阮身邊陪她跪下,悄悄拍了拍她的背安撫她,然后轉身面向師傅,“師傅……”

他想問清楚這是怎么回事,但是盛怒中的阮家奶奶顯然沒空搭理他。

她用拐杖在地上狠狠地頓了一頓,瞪向大師兄的眼睛幾乎要裂開來,“你再說一遍,你要娶誰?”

“沈襄。”

隨著大師兄清冷的聲音念出那兩個字,白羽也忍不住抬起頭,惶惑地看向大師兄。他不是沒想過,大師兄下山游歷的過程中,可能會對別人一見傾心,繼而反抗這樁早就定好的婚約。但是他沒想到的是,大師兄竟然會喜歡上沈襄。要知道,沈襄……

“他是個男人!”阮家奶奶嘶吼著,已是目眥盡裂。她想不到,她怎么可能想得到,大弟子出門一年多,回來竟然對她說他要娶一個男人,更何況,還是她死對頭的得意弟子!

阿阮從未見過奶奶這般生氣,她瑟縮了一下,緊緊地抓住了白羽的袖子。她只覺得自己的腦子熱熱的,一團亂。她知道大師兄是認真的,那也就是說,她被拋棄了?大師兄現在的作為,是不是跟那些故事里的“負心漢”一樣?但是奇怪的是,她并沒有如故事里被辜負的那些女子一樣痛得撕心裂肺。她只想趕快想個辦法讓奶奶平靜下來,因為奶奶現在的樣子好像要把大師兄活活撕碎一般。

白羽也和阿阮一般的心思,于是兩人一番好言勸說,卻奈何爭執中的一老一少一個不肯讓步,一個不肯低頭,情勢便愈加緊張起來。直到最后,急怒攻心的阮家奶奶一掌轟過去,大師兄卻硬是不閃不躲,結結實實地接下了那一掌。

——然后一頭栽倒在地。

阿阮連忙尖叫著跑過去扶起大師兄,卻見他噴出一口鮮血隨即昏死過去,顯然是受了很重的傷。阮家奶奶沒有再動手,卻也拉不下臉去看他的傷情,便由得兩個小輩將他帶了出去,心中卻認定這個大徒弟是在用苦肉計,是以并不掛懷。

兩個人一番手忙腳亂把大師兄抬回他自己的房間安頓好,白羽檢查之下才發現他早就中了毒,阮家奶奶那一記綿云掌,只是讓他中的毒提前發作。

大師兄中的,是極霸道的一種毒,雖然一時之間不足以致命,卻會拖得人異常痛苦。而且,無藥可解。

阿阮在大師兄床邊哭了三天,第四天清晨去找白羽的時候,整個人都好像突然長大了不少。

“二師兄,你知不知道在千風山頂,有一種果子叫作情人血。”

“阿阮,你瘋了?!”白羽失聲驚呼。他自然是知道那個傳說的,傳說情人血結在千風山長得最高的那一棵玉桃樹下,可解百毒。但是傳說之所以是傳說,就是因為沒有人驗證過。千風山本身就冷,所以永樂宮中的桃花才開得比別的地方晚,也開得久一些。而永樂宮再往上的地方,就更是超出人們想象的寒冷。想要去取情人血來救大師兄的命?他們自己會不會先送命在山上都不知道。

“那不是傳說,”阿阮頓了頓,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嚴肅,“我們永樂宮一脈,就是在這里看守情人血的。不是不給人摘,只是勸那些想上山取果子的人想清楚,不要枉送性命?!?/p>

白羽忽然無言了。他知道自己該做什么,師傅已經對大師兄徹底失望,他不是傻得那么徹底的話,就應該勸阿阮打消這個危險的念頭,等師傅的老朋友滕神醫來為大師兄看診。屆時雖不能讓大師兄恢復如昔,卻也至少能救回他的一條命。

再然后,可想而知,師傅會把阿阮嫁給他。他可以看著阿阮成為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親,他們可以一起慢慢變老,執手相伴,直到青絲成雪。

他不是不想救大師兄,只是有些事情非人力可為,不是嗎?

現在的一切,以后的一切,他在腦子里盤算得清清楚楚,但是他卻聽見自己問:“阿阮,你想清楚了嗎?”

阿阮沒有回答他的話,反而問他:“二師兄,你說白娘子為許仙去盜仙草的時候,是怎么樣的心情?”

他明白的,那樣的心情,只要是有情人,都能體會。雖然明知是錯,卻還要走下去,只因為情難自禁。

情難自禁呵。

他輕嘆一聲:“我陪你去?!?/p>

阿阮和白羽在當天中午開始向山頂進發,身邊帶著阿阮的愛駒,一匹通體雪白的牝馬小雪。

阮家奶奶黑著臉遞給他們地圖,這兩個孩子罵也罵不聽,勸也勸不動,而白羽的功夫,也早就不是她能制得住的了。所以她只能由著他們去,同時在心里希望佛祖保佑,他們能平安歸來。

“小雪它,認識回來的路?!?/p>

這是阮家奶奶最后的一句話,解釋了為什么她堅持要兩人帶著小雪一起上路。

小雪認識回來的路,可是通往前方的路,沒人清楚,雖然有地圖在手,卻也沒人能夠保證那份傳承了近百年的地圖依然準確,畢竟已經有近百年沒有傻瓜上山了。

兩人一馬沿著已經有些看不出來的路標前進,身后是滿地吹落的桃花,潔白的,像雪一樣。時間已經是五月中,縱使是千風山上晚開的桃花,也不得不落了。

可是踏入玉桃花的領地后,白羽卻發現那些青碧色的精靈仍然緊緊地攀附在枝頭,絲毫未有凋意。他不禁想起以前曾經聽宮人們說起過,說這玉桃花是不在人眼前落的。到了要敗的時候,便是一夜之間落英滿地,白天卻是萬萬見不到的。

這也算是一種執著吧,他不禁想,到底是什么,使得萬分嬌嫩的花兒如此執著,不肯讓自己的傷心,落在人們眼前?

阿阮還是不喜歡玉桃花的,滿樹青碧色的花兒,卻沒有一絲香氣,看起來像是假的一樣。而眼下的狀況,也好像是假的一般。

大師兄的突然回歸,大師兄跟奶奶激烈爭吵,大師兄說要娶一個男人,大師兄被奶奶打得吐血,大師兄中了很厲害的毒,即使能夠救回性命,從此也便是廢人了……

她多希望,這一切都是假的。她多希望大師兄能像當年撿回二師兄的時候一樣,給她一個不可一世的笑容,對她說“沒事的”。

但是希望,只是希望而已。她不得不面對的現實是而今大師兄癱在床上,生命隨時都可能終結。

她可以乖乖地等滕爺爺來,但是她也清楚,如果從此變成一個廢人,那么驕傲的大師兄一定還是寧愿自己死掉算了。

所以她不能等,她要去尋那顆情人血。

她不是不怕的,千風山頂那么冷,先人們說要取情人血,就要準備好用自己的命來換??墒侨粢郾牨牭乜粗髱熜謿垙U,或許上山是一個更好的選擇。況且有二師兄在身邊,恐懼好像也沒有那么容易蔓延。

想到這里,她不由得向白羽身邊靠了靠。

“二師兄,你說男人和男人,能成親嗎?”

白羽腳步停了一下,過了一會兒之后,才笑著拍了拍她的腦袋,“小丫頭,胡思亂想什么呢?!?/p>

“我才沒有胡思亂想?!卑⑷罟緡佒?,在大師兄床前守著的這三天里,她不止一次地聽見大師兄在夢中叫著那個人的名字。她覺得大師兄好可憐,可是她不知道該怎么找到那個人,告訴他大師兄病得很重,而且很想他。等到大師兄病好之后,他們能不能在一起,好像也還是不可知的。

奶奶究竟明不明白,她真的好喜歡大師兄,卻并不是非嫁他不可。如果大師兄覺得跟那個沈襄在一起比較好,那就讓他們幸福吧。阿阮還有二師兄呢,不是嗎?

她抬起頭,看見玉桃花的掩映下,白羽的側臉像畫出來的一樣美,上面寫滿了堅定。這個永遠可以讓她依靠的人,就是二師兄。

她悄悄將手塞進白羽的掌中,終于在這幾天來第一次感到安定與溫暖。

白羽回握住她的手,心境卻是完全不同。他想,也許此行,便是最后一次這樣握著阿阮的手了。

千風山并不算很高,卻很難登頂,因為山路難行。前人踏出的小徑、留下的路標,都已經被野草湮沒殆盡。白羽和阿阮走走停停,到了夜色如墨的時候,終于不得不停了下來。雖然是心急如焚,但若是迷路,豈非要花上更多時間才能取得情人血?所以他們不敢莽撞。

兩人找了個山洞作為暫時的棲身之所,生起火堆之后,便各自坐在一端,一邊啃著干糧一邊想心事。

阿阮想起小時候的事情,當年她的爹娘和大師兄的爹娘一同死在一場瘟疫中,他們便由奶奶撫養長大。很小的時候,她常常在夜里哭著醒來要娘親抱,那時是同樣還是孩子的大師兄不辭辛勞,每天夜里去安撫她。

她用了好幾年工夫,才漸漸平復了失去親人的傷痛,所以她特別害怕死亡,她再也不要看著任何一個鮮活的生命在她面前消逝。

她想,白娘子去為許仙盜仙草時,是怎樣的心情呢?大師兄對她來說,是比親哥哥還要親的人,為他冒險,她甘愿??墒窃S仙對于白娘子來說,只是一個普通的凡人啊。他的生命短得好似彈指一揮,白娘子卻甘拿千年道行去為他搏一個未來。

這,便是情嗎?

她有些迷惑,卻又好像有些懂了——若此刻身處險境的是二師兄,她也會為他不顧一切的吧。

阿阮想得腦子里一團亂,終于只能宣告放棄,便又去纏著白羽給她講三生石的故事。白羽依然微笑著給她講,阿阮聽著聽著,卻有些出神。她突然發現,在這個她已經聽過很多遍的故事里,原來有一個她以前從未注意過的角色。

“二師兄,那個小妖怪,后來怎么樣了呢?”小姐和書生最終被成全的第三世里,小姐身邊跟著的那個小丫鬟,并不是人啊。

“傻丫頭,那不是小妖怪,是小姐心尖兒上的一滴血。”情人心尖兒上的一滴血,在痛到極致,椎心泣血的時候,便忽然有了靈性。念著她念的,想著她想的,愛著她愛的,最終,為了成全她,犧牲自己。

也許,本來就沒有什么“她”,她們,原本就是一體的。

阿阮低低地“哦”了一聲,不由得想起那天跟奶奶爭執的大師兄,他吐出的那口血中,是不是也有心尖兒上的那一滴?如果有,那滴血里面,是不是住著沈襄?

而她自己呢,她心尖兒上的那滴血,里面住的人是誰?

她偏過頭,看見白羽的臉在跳躍的火光中顯得出奇柔和?;蛟S……她的臉忽然燙起來,白羽發現她的不對勁,問她怎么了?她便覺得整顆心似乎也要跳出來似的,慌得不得了。

朦朧中,似乎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溫暖情緒正破繭而出,將他們溫柔地包裹其中。

她長大了,有些事情,好像對二師兄也不能說了。不,不是不能說,只是……不好意思說了。荒山野嶺的這個夜里,在清冷的玉桃花包圍下,阿阮初識情滋味。

她咬著嘴唇,呆呆地望了白羽半晌,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句話說:“我在想,如果我有心尖兒上的那滴血,就能救大師兄了。”那樣的話,二師兄也就不用在此陪她冒險犯難了。

白羽的回答是輕輕拍了拍她的腦袋,“睡吧,明兒還要趕路呢?!?/p>

阿阮聽話地睡了,白羽卻守在她身邊,舍不得閉眼。他早就做好準備,不管怎樣,一定會護得她的周全。

雖然燃著火堆,山洞里依然沒有很溫暖。阿阮瑟縮了一下,直覺地往白羽懷里靠過去。白羽擁住她,指尖依戀地劃過她在睡夢中露出的甜甜笑靨。

阿阮她,夢見大師兄了吧。他想,他就是她心尖兒上的那滴血。因為她的愛而愛,為了她的心疼去冒險犯難。阿阮想救大師兄,那么即使搭上自己的性命,他也一定要成功。

然而白羽沒想到的是,此刻的阿阮之所以笑,是因為夢到跟他成親了。

造化弄人,這十丈紅塵中,誰看得透,誰看得真?誰是誰夢中的人,誰又是誰心尖兒上的那滴血?

清晨醒來的時候,阿阮覺得這里似乎更冷了。

千風山從來不下雪,卻陰冷非常,宮里有傳言說,這山是受了詛咒。昔年有一個桃花精和一位少年相戀了,不被人們接受的他們最終在山頂雙雙殉情,那桃花精變做滿山的玉桃花,而那少年的心,便化作情人血。這滿山的陰寒,就是為了保護他們的安眠不受侵擾而存在的。

他們可是打擾了那對愛侶的安眠?

阿阮有些忐忑,她忽然有些不祥的預感。不知道為什么,今天二師兄的手,握起來竟然有些冷。

二師兄依然對她很溫柔地笑,在行走時小心翼翼地攙扶著她,可是她卻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二師兄有些不一樣了。他好像私下做出了什么很重要的決定,卻不打算告訴她。

阿阮想弄清楚,卻發現自己沒有力氣。越往上走,她就感覺越冷,而且連腦袋都不受控制地昏沉了起來。她覺得呼吸困難,卻不想讓二師兄擔心,所以只能咬牙苦撐。

終于,在轉過一個彎之后,她看見前方的某棵玉桃花中,結著一顆奇異的果實。

“情人血……”她欣然一笑,可是緊接著一陣強烈的眩暈感襲來,她暈倒了。

白羽吃力地抱住阿阮軟軟滑倒的身子,這個在平時而言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動作,此刻做起來卻萬分困難。他清楚,自己也已經到達極限了。這山頂的空氣稀薄,陰寒凍人,前方那棵樹更像是被堅冰包裹著一般,僅僅是看著,也夠叫人膽寒。

他看看前方,那一樹青碧色的桃花中結著落日般火紅的果實,花果同樹,看起來詭異非常。那就是情人血,傳說中可解百毒的靈藥。

他又轉頭看向身后,小雪喘著粗氣用力弓起身子,拒絕再前進哪怕是一絲一毫的距離。

連小雪也明白,再往前踏一步,便是陰陽殊途。

他苦笑,懷中的阿阮兩頰燒得像火一般,被凍成青白色的嘴唇卻仍然倔強地緊抿著。他想起上山時的阿阮,眨著亮閃閃的眼睛對他說,一定要救大師兄,一定。

那個小女孩阿阮,長大了啊。

阿阮,阿阮,舌尖滾著這兩個字,那種綿綿密密的柔軟情緒便再一次席卷了他。早就發過誓的不是么?不止一次在心中對自己說過,只要是阿阮想做的事情,阿阮想要的東西,他就是拼了性命不要,也要替她辦到?,F在,到了他實踐諾言的時候了。

他輕輕撥開阿阮額際的碎發,在她如玉的額頭上烙下溫柔的一吻,然后扶正她的頭,將行囊中最后一點清水哺進她的口中。行至如此窮途末路,實在也沒有什么別的可以做了。他微笑,起身將阿阮放在小雪的背上,然后轉頭看向那棵玉桃花。

只消往前一步,便是生死立分,大師兄生,而他,死。

不是不害怕的,不是不留戀的,但是為了身后的那個人,他沒有別的路可走。

阿阮,阿阮,若是有來生,你可愿在三生石上,刻下你我的名字?

最后留戀地看了阿阮一眼后,白羽收攝心神,運起全身的功力,一點足,整個人如電般射向那顆情人血。

當他的指尖碰到那顆情人血的時候,他的指尖也一并被嚴重的寒氣給凍僵了。

當他躍回小雪身邊,把情人血裝進阿阮隨身的袋子里時,他覺得仿佛連他的心都要凍僵了。

他用最后的力氣拍了小雪一下,小雪悲嘶一聲,似乎是在與他作最后的訣別,然后乖乖地駝著阿阮慢慢地向山下走去。而他則頹然地倒在原地,背倚著一棵玉桃花,慢慢感覺著那一股透心的寒意將他整個人凍結。

他的視野慢慢模糊,阿阮和小雪的影子模糊成白茫茫的一團,轉過那個彎后,終于消失不見了。

原來永失我愛,便是這種如同墜入冰寒地獄中的感覺。

阿阮,他想喚她,可是嘴唇卻已經張不開。朦朧中似乎有一些溫柔的觸覺席卷全身,他閉上眼睛,阿阮身上慣帶的清香味占據了他最后的知覺。

怎么另一個世界里也有阿阮嗎?若真是這樣,那么對于他來說,這便夠了。

他微笑入眠,沒看見五月間的千風山上,玉桃花第一次在人們的驚呼聲中紛紛揚揚地落了下來。

像是下了一場青碧色的,桃花雪。

另一個結局

阿阮常常想,如果那天她沒有及時醒過來,如今事情會變成怎么樣呢?

“還能怎么樣,自然是白羽做我的夫君,你愛上哪兒去,就上哪兒去。”

隨著嬌嬌甜甜的聲音響起,一雙粉嫩的手臂突然從斜刺里伸出來,眼看就要纏上白羽的頸項。

白羽微微一笑,帶著阿阮轉了個圈兒,輕松地躲開了那雙手臂的主人——一個身穿青碧色衣裳的小姑娘。

“夭夭!”阿阮皺著眉喊那小姑娘,“早跟你說不要這樣了,要是二師兄練功的時候你忽然鉆出來,害他走火入魔怎么辦?”

“怕什么,反正我能救活他。而且——”夭夭掰著指頭算了一下,綻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如果那樣的話,我就救了你五次了哦?!?/p>

唉,白羽和阿阮對看了一眼,不約而同地嘆了口氣。不知道為什么,夭夭好像特別喜歡讓阿阮欠她人情。上次白羽在山頂幾乎被凍死的時候,阿阮生下他們第一個孩子的時候,阮家奶奶被困在火海里的時候,夭夭毫不猶豫地挺身而出,然后把賬全都記在阿阮頭上。不過最離譜的還是上一次去游河的時候,夭夭居然特意把不會水的阿阮踹下河去再救她上來,然后自顧自地也算是救命一次。

“夭夭啊……”阿阮無奈地張口,想要讓她差不多一點。

可是夭夭卻美滋滋地揮了揮手,一副“為善不欲人知”似的表情搶先開口說道:“好了好了,不用太感激我,畢竟我是你前世心尖兒上的一滴血嘛?!?/p>

阿阮的反應是長長地嘆了口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夭夭自然只是說笑的,她是玉桃花的花精,而且是個道行很深的花精。恐怕在阿阮前前前世的時候,她就已經修煉成精了,又怎么可能是阿阮的心頭血。

只是夭夭很喜歡那個三生石的故事,所以常常纏著他們扮故事里的人。阿阮是那個小姐,白羽是書生,夭夭就是小姐的心頭血,最后成全了他們的那個小丫鬟。她還強行把后院那塊“三生石”上阿阮的字跡抹掉,自己歪歪斜斜地刻上白羽和阿阮的名字,然后在旁邊綴上小小的“夭夭”兩個字。

夭夭真的很喜歡那個故事,常常自說自話地扮那個故事,然后自己感動得一塌糊涂,其實,也不過是個單純到家的小花精罷了。

單純的小花精有個疑問。

“白羽,為什么每次我接近你你都能提前感覺到?”然后飛快地躲開?

白羽的手輕輕滑過鼻子,“因為味道。”

??!夭夭恍然大悟,原來是她身上的香味出賣了她。

“討厭啦阿阮,我不要你的香味了,你拿回去啦。”她不依地看向阿阮。

阿阮的反應則是飛快地抱住白羽,同時堅決地拒絕了她的要求:“那可不行,是你自己愿意的。”

是夭夭愿意的,用阿阮身上的香味,換取白羽的性命。

四年前的那天,阿阮因為顛簸而在小雪背上醒來,卻不見了白羽,便瘋了也似的沖回山頂,剛巧看見夭夭在奄奄一息的白羽身邊慢慢現形。那時阿阮才知道,原來千風山上真的有詛咒,而白羽的真情剛好破了那個詛咒。所以失卻了堅持的玉桃花才會在白日里紛然而落,如同一場大雪,想要將他掩埋,永遠地留在千風山頂。

夭夭不許阿阮接近白羽,夭夭說,白羽會是她的新郎。

阿阮只能哭,面對著一個花精,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怎么做。她只能哭得撕心裂肺,哭到夭夭都受不了,最后只好跟她說:“算了你不要哭了,你拿一樣東西來,跟我換他吧?!?/p>

阿阮說:“只要是我身上的東西,你都可以拿走,只求你把二師兄還給我?!?/p>

夭夭權衡再三,最后拿走了阿阮一身的甜香——阿阮幾乎是在桃花林里泡大的,桃花的香味早就纏繞在她身上,成為了她的一部分。

于是在阿阮十五歲那年,她永遠失卻了一身的香氣,千風山的玉桃花卻有了香味。

后來夭夭經常下來找他們玩,聽白羽講故事,也纏著阿阮,非要做她心尖兒上的那滴血。

不過不管怎么樣,阿阮都是很感激夭夭的,沒有夭夭的話,失去二師兄的她此刻一定是生不如死。

越想越覺得后怕,阿阮忍不住轉過身拉住夭夭的手,一臉認真地對她說道:“夭夭,謝謝你,我真的很感激你?!?/p>

夭夭反而被她的認真嚇了一大跳,連忙跳開身子,一臉不自在地敷衍了幾句:“好啦,也不是什么大事?!闭f完,她連忙跑出門去,把一方溫情的小天地留給這一對璧人。

阿阮說感激她呢,好肉麻哦。夭夭在永樂宮里漫無目的地游蕩著,一邊還忍不住竊竊地傻笑。

轉到大門附近的時候,她忽然聞到一陣清爽若古木的氣息。她抬眼一看,就見一個清俊的年輕公子,正軒軒朗朗地站在她面前。

“姑娘,你是……”那公子顯然有些不知所措,卻又好像有點欣喜。

欣喜什么呢,欣喜看到她?夭夭定定地看著他,突然一陣沒來由的心跳。

他的身后,大片大片的粉紅色桃花隨風飄落,美得如夢似幻。她的身后,半山的玉桃花迎風輕擺,端的是人間奇景。

又到了桃花開的時節呢,夭夭輕笑,脆脆甜甜的聲音像是從另一個世界飄過來的——

“你知道嗎?我是你前世心尖兒上的一滴血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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