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華天堂

part1

年華天堂是一家畫室。

畫室的成員不多，里里外外加起來只有兩個人，一個是負責所有瑣碎事務兼助手的衛希，另一個是畫者年洛。

年洛，二十二歲，從美術技校畢業一年后自行貸款開了這家畫室。她是個年輕而有魄力的女孩，當初她建議集資開畫室的時侯，所有的親戚皆是一片噓聲，并且沒有一個人愿意出錢投資給她。只是，親戚們的噓聲和旁觀，并未讓她有絲毫退縮。他們只是親戚而已，并不是她的親人。真正有資格左右她人生的雙親已在她十九歲那年的海難中喪生了，她——是唯一的幸存者。

二十歲開畫室，兩年時間還清所有貸款，她用行動證明了自己的能力，也讓那些從頭至尾不曾伸出援手的親戚刮目相看。

她喜歡這種感覺，喜歡看別人吃驚的表情，喜歡讓人措手不及，喜歡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所制造出來的一切。

總而言之，年洛是個很有個性的女孩。

雖然身為畫者，但事實上她并沒有接受過高等的美學教育，她畫畫，從來憑的都是感覺。她喜歡用單一的色彩作畫，每一個上門求畫的客人，她都會讓衛希記錄下客人喜歡的顏色，然后將對方所選的顏色來作畫。

潔白的畫布上，通常每幅只有一種顏色。暗光與亮光，深淺不一的同色，她用一支畫筆就可以完成全部畫作。

說來也奇怪，畫室開張兩年來，年華天堂從來沒有一個客人對她的作品有過不滿。每一位將作品領回家的人都會對畫作贊賞有加。也因此，畫室的名氣越來越響。每天都有不少人慕名而來求畫。

而年洛，無論客源多少，依舊保持著她一成不變的原則。

每日，只三畫。

接滿三幅畫，無論顧客出再高的價格，她都會婉言而拒，并承諾第二天再為其畫。就這樣，年華天堂的預約畫作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排滿了整整一年的份額。

part2

畫室后間，素雅的四面白墻，朝南開了玻璃移門，門外是一個小小庭院。庭院大約有五六十平米，卻只種滿了同一種綠色的植物。植物無花，只長著寬大的葉。那一叢叢的綠色，隨風而動，映在玻璃門上，望著有一種安寧的清澈感。

就像清湛碧綠的水紋。

年洛每天就坐在這間屋子里往白色畫布上涂抹色彩。畫畫，是一種習慣，她不記得自己從什么時候開始畫畫的。但記憶中，她仿佛天生是該坐在畫布前的人。

衛希在墻邊整理她完成的作品，他是個手指修長白凈的男生，露在黑色棉質T恤外的手臂很白，卻不是那種潤澤的白，而是更接近于蒼白。

他不是很高，一米七五左右，長相很細致，有一雙過分黝黑的眼瞳。

“好了，終于完成了！”丟下紫色畫筆，年洛舒服地伸伸懶腰。

“辛苦了。”衛希微笑著上前將架子上的畫作取下，然后小心翼翼地擺放在墻邊，準備在顏料干了之后裱起來。

“那么，下面的就辛苦你了，明天要準時送到客人手里哦。”年洛洗凈手上的色彩，在左邊小更衣室內換下作畫服，對著墻角的落地鏡整理長長的卷發和妝容。一切完畢后，她換上高跟鞋，拎起小包，對屋里的男生擺了擺手。

“先走了哦！”

“約了他？”衛希抬頭，看著她。

“嗯！今天是一周年紀念日，他在凱萊定了位子。”年洛在門口留了個嫵媚的笑容，隨后關上了門。

門，在她穿過畫室前間的時候又開了。

淡淡的深幽視線，定在那抹柔和的背影上。

畫室門前，一輛全黑色的保時捷正停著。見她出現，車上下來一個穿深色系西服的男子，男子將手里的花束交到年洛手中，她笑了，然后踮起腳在他側臉上啄吻了一下。

午后的日光，恩灑著一切。

畫室中間那扇門，又重新關上。

part3

其實，每一次約會都是一樣的。

一樣的人，一樣的氣氛，一樣的過程，甚至連說的話都相差無幾。

年洛有時會覺得很奇怪，她為什么會沉迷于這種千篇一律的相處。其實所謂的約會，也不過如此不是嗎？

她想不通的，是每次約會之前自己的心情，總是充滿了期盼與希冀，仿佛在等待著美好到不行的事。而一旦開始約會，她的心，又會有些奇怪的飄忽。

仿佛，心并不是她的，而眼前所有的一切，也并不真正屬于她。

戀愛的幸福，總是無法完全地融入。

她想不明白，其實很多事她都想不明白。當然，在這個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明白所有事的。

這天約會，惜濬主動開口向她提了個請求。

他希望，她可以為他畫一幅畫。年洛有些意外，這個家世背景良好的男人為何會讓她個沒什么名氣的小畫師作畫？

她曾經去過他的書房，那里墻上隨便的一幅起碼都價值百萬。

當她用疑惑的眼神詢問他時，惜濬卻只是優雅地一笑，然后告訴她，他想擁有一幅她的畫，畫的價值并不在于它的價格有多少，而是作畫者是誰，畫又是為誰而作。

“你喜歡什么顏色？”她泛起淡淡笑意問。不否認，他的回答讓她很滿意。

“藍色，像大海一般清湛透著碧綠的藍色。希望你用最純凈的顏色，為我勾勒一片汪洋。”

她的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現出畫室庭院的那一叢叢植物。而后，她玩笑著告訴他，她的畫室一年的份額都已經滿了，他若要畫，得排隊。

“我也需要排隊？”他握起她放在桌上的手，拉到嘴邊輕吻了一下。

他的眼睛很誘人，透著曖昧與迷誘。當初一眼，她就是被他這種成熟風韻的魅力眼神給懾住的。

那刻，她的心很劇烈地跳動起來。她告訴自己，年洛，對了，就是這個男人了，這就是心動的感覺。

是的，她想談場戀愛，不知從何時起如此期待甜蜜的戀愛。

所以，從心動的那時起，她就決定要得到這個男人。她行動了，很快速直接，中間簡略了一切女孩所憧憬向往的朦朧曖昧階段。她是個坦率的女孩，從不浪費時間。戀愛，尤是如此。

而面對她的表白，地位財富智慧相貌集于一身的鉆石優男惜濬居然沒有拒絕。

可能，這就是人們常說的緣分。

他們很順利地開始了，然后戀愛了。兩人品位都很好，興趣愛好也差不多，就連外貌氣質都極其相配。一年下來，他們彼此都知道，對方的確是自己需要尋找的那一類型人。

他們，是天生的戀人。

part4

求畫的結果，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惜濬知道年洛一定會將他擺在第一位置。

年洛告訴他，她無法將別人的畫作押后，也無法打破自己一日三畫的原則。所以，她決定為他半夜作畫，當成是額外的加班。

因此，晚餐約會結束后，她讓惜濬將她送回了年華天堂。

“真的不用我陪你？”

“不用了，我完成后晚上就睡在畫室了，你早點回去休息吧。”

“嗯，你自己小心，有事打電話給我。”囑咐完畢，惜濬拉過她在她臉頰印下一吻，然后便離開了。

part5

晚上九點半左右的畫室，漆黑一片，她靜靜開門又鎖門，然后換好衣服在里間開始作畫。這次的顏色，是像大海一般清湛透著碧綠的藍色。

她拿起筆，靜靜在畫布上涂抹著。

她得為她的戀人，畫出最美的汪洋。

時間在慢慢過去，那片藍色漸漸開始在她的眼前變得迷離起來。她感覺很困，眼皮沉重得不聽使喚，握筆的手抹著抹著，垂了下來……

……

再度睜開眼睛，畫室的玻璃移門外已是一片朝陽，美麗光輝均勻地灑在她身上。年洛發現自己竟靠著椅背睡了一夜。她的面前，白色的畫布上只涂抹了部分色彩，藍色畫筆落在她腳邊的地上。畫作沒有完成。

奇怪，她怎么會睡著了？

年洛揉著酸軟的脖子緩緩站了起來。

畫室里，燈依然亮著，白布上的美麗藍色靜靜對著她，而此刻墻上的時鐘已經指向九點。

九點，是畫室開門的時間。

看來，她只能待今晚之后再來繼續未完成的畫作了。

年洛微一嘆息，靜靜地將那幅藍色的畫搬入更衣室。

part6

收拾完作畫工具，衛希也來上班了。

他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長袖汗衫，圓形領口處露出的皮膚卻比汗衫的顏色還要白。他看見她，很溫和地笑了笑，對她說早安。

“我本來還想說難得開個后門，趕夜工呢！”年洛向他說了昨晚的事，她用冷水洗了臉，將原本的妝沖得一干二凈。

干凈的素顏，布滿各色顏料的工作服，扎起的卷發。年洛感覺自己回到了學生時代，她一回頭，注意到一旁的衛希正看著自己。她沖他吐吐舌頭，頑皮地笑了笑。

“幸虧這個樣子不是被惜濬看見。”她這樣說著，然后上前拍拍這個男生稍嫌單薄的肩膀，表示可以開始新的工作了。

“約會開心嗎？”衛希低下頭去忙碌，隨意地問。

“嗯，燭光、音樂、美食、帥哥……呵呵，很養眼呢！和惜濬一起，似乎總站在人群的頂層，就像閃爍的光圈，盈盈亮亮，非常耀眼。”

“那開心嗎？”衛希抬起視線，黝黑的瞳靜靜的。

“我都形容成那樣，當然開心了！”年洛布置好新的畫布，輕淡一笑，投入了工作。

真的開心嗎？

衛希望著她的側臉，黑瞳有些深幽。

片刻后，他搬起昨天完工的畫作，開始他的工作。

part7

下午離開畫室，年洛依然與以往一樣和惜濬晚飯約會。她告訴他，他的畫她會盡快完成的。雖然惜濬告訴她不必著急，但晚上回公寓后，年洛還是忍不住。她洗完澡換了舒服的T恤牛仔褲，又匆忙來到了畫室。

開門關門，開燈，拿出那幅未完成的畫布擺好，她再次投入工作。

閃著清湛碧綠的藍色在她眼前晃動，多么美麗的顏色，這是海的顏色。其實，她一直以為，那次海難之后，她的心里，多少會對海產生一些陰影。但事實上并沒有，海在她心中，依舊是美麗的。

無法不去贊嘆那色彩，躍然于白色畫布上的絢爛越來越接近于那一片蔚藍海……

……

手機的聲音很吵，年洛舒展了一下手臂，睜眼卻赫然呆住。

她，又睡著了？

玻璃移門外，天已大亮，時鐘指示九點正。

面前的畫作仍然沒完成，筆和調色盤擺放在一旁，她愣了好一會，直到衛希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才回神。

“你的手機在響。”黑碎發的男生遞過手機，他精致的臉龐靜靜的，沒因她的錯愕表情而有任何疑問。

“謝謝。”年洛回神，接過電話。

電話是惜濬打來的，他本想慰問一下女友，并順便詢問一下作畫情況。

年洛接電話時眉頭始終皺著，匆匆幾句后她便掛了電話，然后看著面前的畫緩緩回憶昨天。

她很困嗎？怎么連續兩天都作畫到睡覺？而且還是靠在椅背上一覺到天亮？

想了又想，她卻連自己究竟什么時候睡著的都不知道。

“你看起來很累的樣子。”

累嗎？她抬頭，衛希在一旁注視她。深幽的黑瞳很漂亮，襯著那蒼白的膚色。其實比較起來，年洛覺得他更像勞累過度的人。

他的膚色，幾乎都快是接近病態的白了。

“我沒事。”年洛舒展手臂站起身，在經過衛希身邊的時候停下，然后用雙手的手掌貼住他的臉頰。

他的臉頰冰冰的，就和她預料中的一樣。

他縮了縮，想避沒來得及。

“你呀！還說我，你看起來怎么比我還累的樣子啊？難道每晚都泡在PUB？”她調侃他。他卻微紅了臉，那單純的反應讓年洛愈發覺得他可愛。

衛希，比她小一歲的大學生，因為單身在外地，家里條件又不是很好，所以只能半工半讀。當初他來應征的時候，她的畫室才剛開張。那時的她樣樣事務都要自己親力親為，著實忙得夠嗆。

那天，當這個安靜內向的黑發大男孩出現在亂七八糟的畫室時，她壓根就沒想過要用他。并不是她有什么偏見，只是他一副很單薄的模樣，又是大學新生，她實在怕畫室的工作太過勞碌而影響他的學業。

然而，在她還沒來得及開口說拒絕的時候，他就已經放下背包，幫手忙腳亂的她整理起了畫室。

很意外，他工作起來手腳非常敏捷，有條不紊，不一會工夫就將雜亂的地方整得一清二楚。

之后，年洛便義無反顧地聘下了這個男生。

一晃眼，竟已兩年過去了。

兩年呵，此時此刻才發現，她竟從未好好正視過這個男生。

他的臉，并非一般的美麗！黑色劉海下，是黑白分明而清澈的瞳，俊挺的鼻子，潤澤的唇瓣，精致得有點像個女孩兒。尤其那皮膚，無論怎么看，都挑不出一點瑕疵，完美得幾乎都不像是男生該有的膚色。

她記得，兩年前他的膚色似乎沒并有如此蒼白的啊。

很累吧，一邊讀書一邊還要承擔她派給的工作，對于這樣精致的男生來說一定很累！

年洛抿抿唇，突然發問：“想不想蹺班？”

男生疑惑地望著她。

“既然我看起來很累，你看起來也很累，不如就一起蹺班吧？”她調皮地沖他眨眨眼，“這是老板娘難得的恩賜哦！如何？”

恩賜？衛希似乎是被這兩個字吸引住了，他微微提起唇瓣，笑。

“好！等我一下！”年洛飛快地沖進更衣室換上T恤牛仔褲，拿起擱在一邊的皮夾，拉起他的手就走。

那幅未完成的畫作，帶著清澈碧綠的藍色靜靜立在房間中央，就像突然被年洛遺忘了似的。

part8

拋開端麗的套裝、光艷的妝容、氣質的談吐與舉止，今天的年洛就只是一個貪玩的孩子。

游樂場，很多年沒去了，記憶中最后一次還是爸爸媽媽帶她來的，那天她也和今天一樣笑著叫著，高興得像個瘋子。

她拉著衛希，坐遍所有游樂設施，還買了很多零食，邊玩邊吃。

衛希一直靜靜地陪在她身邊，他問她為什么會這樣開心，年洛一把勾住他的脖子，將男生的臉拉近。

“看清楚了嗎？”

“看清楚什么？”衛希問。

“我的臉啊，我每天都很開心的。所以，沒有為什么。”似乎是瞥見了他白皙臉孔上一閃而過的紅暈，她大笑著放開他，“衛希，你真的很單純呢！”

單純？男生望著丟開零食，轉身投向旋轉木馬的她，他其實很想說，在這世上最單純的人是她，真的。

從游樂場出來后，年洛又帶著他去路邊攤點了一大堆炒菜。當兩人回到年華天堂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

畫室的門口，一輛黑色保時捷靜靜地等在那里。

她錯過了約會的時間，而且還關了機。

惜濬的臉色，在看到她身邊的他后，有些微小的不悅。

“我等了你兩個小時。”惜濬的口氣輕淡，眼神卻很犀利。

年洛輕松愜意的表情在瞬間斂起，衛希清楚地看到，下一刻的年洛，只是那個端莊嫵媚的年洛。

年洛坐上黑色保時捷而去，她根本沒注意到，衛希的臉，蒼白得有多可怕。

part9

這一晚，因為惜濬的關系，年洛沒回去繼續畫作。她陪著惜濬去看電影吃夜宵，很乖巧地做他的氣質女友。

第二天，她因為之前一天拖沓了三幅畫作，只能一刻不停地趕工，一直忙碌到晚上八點多才回家。接下來的幾天一直如此，那幅海的畫作被年洛搬到了更衣室里用布蓋起，一直沒時間再去碰。不過，說來也奇怪，沒空去畫那幅畫的這幾天，她晚上工作便沒再睡著過。

甚至，連一點困意都沒出現過。

這可真是奇怪透了！

五天后，年洛完成了包括每天原本定額和之前拖延的三幅畫，她想起答應要給惜濬的作品。那已經拖了很多天了，于是，晚上九點，她再度坐到了畫室的畫板前。

一定一定不會睡著，她這樣對自己說，不過，一個小時后，她還是在不知不覺中睡著了。

睡夢中的她不會知道，有一雙腳，踏著安靜的步子，輕輕進入了畫室，然后去到墻邊完成的畫作前。

良久后，那腳的主人退出畫室，房間的一切絲毫沒變化過。

年洛在椅子上呢喃了一下，墻上的時鐘指示的時間為十二點正。

part10

年洛最近很困擾。

她幾度都以為自己進入一個惡性循環的困境了。那就是晚上十點之后無論她怎么努力都無法清醒地作畫——她幾乎都是不受控制地進入睡眠。

這個算是她作畫的瓶頸嗎？

可感覺上，真的不像。在她心底深處，隱隱有種莫名預感。在她周遭，似乎一直發生著她所不知道的事。

她沒將這件事告訴惜濬，畢竟諸如此類沒根據的想法統統都是不確定的。

“衛希，你覺得這個世界有靈異能力存在嗎？”某天，年洛突然這樣問他。

他回頭看她，年洛覺得他似乎遲疑了幾秒才開始思考她的問題。

“你相信有嗎？”他反問。

“我想，可能是有的吧。”她微一嘆息，眉間有隱憂，“只是，我不相信這些。我知道你會覺得我的話很矛盾，但是我一直是這么想的。”

即使有，也不會去相信。

衛希在一旁靜靜地望著她，就像之前許多次那樣凝望她。

是的，他一直都明白的，年洛——就是這樣的人。

part11

入夜，年華天堂畫室。

更衣室的門靜靜掩著，畫室的后間靜謐一片。

墻上的時鐘走到了十一點，畫室后間的門突然開了，一雙腳輕輕地在黑暗中踏進來。

來人走到墻邊的畫作前伸出右手，黑暗中有鮮紅的液體自手指上溢出流下，那液體落在完成的畫作上，頓時漾出一片光圈。

微光，籠罩著那人的臉。

是熟悉的臉，蒼白的色澤。

許久，光圈褪去。那人繼續將鮮紅液體滴在另幾幅畫作上。一切完成后，畫室后間繼續恢復成暗默一片。有腳步聲離去，然后是門關啟的聲音。墻上的時鐘正指向十二點正。

更衣室門虛掩的那道縫隙處，一道視線在驚恐地顫抖。

年洛死命地用雙手捂住嘴巴，連呼吸聲都不敢發出。

今夜，她特意來到畫室掩身于更衣室里，就是為了找尋多日來困惑的答案。但絕對不會料到，竟會讓她看到這樣的一幕。

微微光圈上，映出的那張臉——是衛希！

part12

衛希是誰？

年洛第二天沒去畫室，她前一晚就帶著畫板以及其他作畫工具逃回了自己那間小公寓。

怎么能不逃？她苦笑，那一幕情景隨便換個人見了都會逃的吧！只要一想到和自己朝夕相對了兩年的男生有可能不是人，她怎么會不怕？

還好，在當時那種驚恐的心情下，她還記得將惜濬那幅沒完成的畫作帶出來。于是，這天，她關了機，在家神思恍惚地完成了畫作。

下午四點多，她親自去惜濬家送畫。終于完成了承諾多時的畫作，她打算給他個驚喜，于是在管家的帶領下，她親自將畫作掛到了他的書房內。

離開惜濬家后，她心情恢復了一些，惜濬打電話來告訴她今晚要加班不能陪她吃晚飯了。她在電話里安慰了他幾句，于是獨自一人去了路邊攤吃小炒。吃飯的時候，她又想起那個男生。

想起他蒼白的膚色，黑色的劉海，清澈的瞳，潤澤的唇瓣。

無論怎么想，一直想到頭痛，她都無法把衛希與非人類這幾個字聯系起來。晚飯后，她沒打車回家，而是慢慢在路上走著。當她回神的時候，發覺自己已來到年華天堂的路口。看時間，已經是晚上八點多，這個時候衛希應該已經回去了吧。

畫室的大門是緊閉的，里面一片漆黑，應該沒人。

他今晚會出現嗎？

就算要出現，也該等到九點之后吧。

莫名地，她開了畫室的門，來到里間。她沒開燈，直接走到了靠墻的畫作邊，這里有幾幅她之前完成的畫作，黑色的，白色的，綠色的，紫色的……她這才察覺，她畫了兩年，畫了好多種顏色，卻從來沒有人要求她畫過透著清澈碧綠的藍色。

而她，也正是在畫那種顏色的時候，連續很奇怪地睡著的。

這一切事情之間，有何聯系呢？

她靜默了，忘記了時間。

當再度察覺的時候，畫室的黑暗中已經多了一個人。

腳步輕到幾乎沒有聲音，呼吸也是安靜沉穩的，讓她發現身后異狀的，是對方的聲音。

“年洛。”那個男生這樣叫她。

年洛猛地止住呼吸，那一瞬間，她感覺到自己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根本無法形容這一刻的感覺，冷意從她的腳底倏地往上躥。

該怎么辦？逃走，來得及嗎？

“年洛，你白天怎么沒來？我很擔心你——”聲音自背后傳來，而她只能僵硬著回頭。

微弱月光下，那男生蒼白無瑕疵的臉白得可怕。

“我、我有點事……”她知道自己在顫抖，但她控制不了。

男生看著她，黑瞳里似乎有些許不解。

“你在害怕？”男生慢慢看出了她的顫抖，“你怎么了？”他聲音低下去，眼瞳深幽起來。

“不、不是……”年洛說著無力的辯駁。

男生沉默片刻，接著慢慢朝她伸出手。

微微月光，令他手上映著斑駁的陰影——那是玻璃移門外搖曳的綠色植物所映出的。

“別碰我——”年洛突然打掉那只手，后退一步。

這是個很決然的動作，仿佛突然間，他與她成為了陌生人。

這一個在幾天前還親昵地用雙手貼住他的臉頰叫他蹺班，率性地勾住他脖子讓他看自己，時時刻刻在他面前展露她真性情的人，居然會用如此冰冷的口吻讓他別碰她？

已經退了又退，為了她，為了她——什么都不再懇求了。

但是，最后呢？獲得了什么，獲得了什么？

他的眼底有某些東西開始碎裂，然后崩落。

……

在他越來越深幽的視線下，年洛的手機響起。她如釋重負地按下接聽鍵，然后繞過他朝門走去。她必須離開這里，必須！

然而，慌亂的腳步在她即將踏出門口的剎那間止住，那個原本以為來拯救她的電話，卻給了她一個致命的噩耗。

電話是惜濬的管家打來的，他用灰色的聲音轉述了如下話語。

“年小姐，請立刻來市立醫院——少爺他，剛剛在書房出事了……”

手機從她指尖滑落，她僵硬地回頭，那男生就站在離她不遠處看著她。

那臉，一如既往地蒼白著——那是，不似人類的蒼白。

part13

惜濬死了。

死在書房里，沒有任何前兆。那幅畫——透著清澈碧綠的蔚藍海域，靜默在墻上，惜濬僵硬的手就靜靜指著它。

年洛作為相關人員被帶去警察局問話。

別人看她的眼光都很怪異，因為她沒有哭。

那么優秀的一個男人死了，他的戀人卻一滴眼淚都沒有。她甚至沒有絲毫悲傷的表情，議論，霎時間被添油加醋地傳開。

那幅被管家確認是她親自送來的畫作，還有醫學無法證實的死亡原因，都讓年華天堂與年洛蒙上詭異的面紗。

畫室暫時停業，她躲在家里，哪里都沒去。

惜濬死了，她這才發現，兩年來她根本沒有一個朋友，除了衛希。

第三天晚上，她開始發瘋般地尋找衛希。

part14

一切，已經變成迷霧，迷住她的眼。

一定，要在心志被迷離前找出真相！

然而，她找不到衛希。她去了他的學校，他的住址，打了無數次他的電話，但無論是哪她都找不到他。

他所有資料都是假的，頃刻間，他仿佛從這個世上憑空消失了一般。

她清楚知道的，只有那晚她打掉他手讓她別碰她時的眼神。

那種凝視，絕對不是以往的衛希會有的。

衛希，他究竟是誰？

part15

年洛找得心力憔悴，兩個星期后的晚上，她黯然地來到姑媽住的那條街。

哪怕不是她喜歡的親戚，哪怕知道見面后會受到如何的冷言冷語，她都認了，只要能讓她在這一刻見到熟悉的人——無論怎樣她都不在乎。

但是，當她來到原本的地址時，才發現那里早已寫上廢棄拆遷的紅字。

姑媽姑父呢？

他們什么時候搬家的，她為什么一點也不知道？

晚上九點，她發狂似的去敲周圍房屋的門，終于找到了一戶還未搬走的人家。

“陳太太他們家啊？”一個披著外衣的中年婦人費力地思索起來，“你是說在很久前發生海難的那一家親戚？哦……他們好幾年前就搬走了啊！就是在那場意外發生的兩三年后，我記得很清楚，他們已經搬到別的城市去住了，說什么這里不吉利，老是見到臟東西！啊，搬走了快七八年了吧——”

“什么？！七、七八年？！”年洛如遭雷擊，身體無法動彈，“不，不可能的……”

“怎么不可能啊！十年前那場海難淹死了年先生年太太一家，還有他們那個才十九歲的女兒！算起來，是搬走七八年了啊——唉，我說這也真是怪可憐的，特別是那個女孩子啊，連尸體都撈不到……”

中年婦女接下來說了些什么，年洛已經完全聽不見。

她的耳朵在嗡嗡作響，喉嚨窒息一片。她轉過身，拼命地從那戶人家前逃走。

不會的！不可能的！那個人在說謊，在胡說！

她還活著，還活著！

她不可能——已經死了！

不可能！

淚水，像決堤般涌出。在她拼命否認逃開的那一刻，過去冰冷早已碎裂的窒息記憶慢慢自她的四肢百骸涌向大腦。

那畫面中，是冷冰冰的海水，巨大的風浪，父親母親的呼喚聲，好多好多人的呼救聲……船體碎開了，浪頭打了過來，海水灌進她的身體……

可是，怎么可能！

她竟然是個已經死去的人？

那這三年來的記憶又是什么？

她不是活生生地開著畫廊，好好地夢想，好好地戀愛嗎？

為什么？

年洛撲倒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來往的車輛從她身旁甚至身上一輛輛地駛過，但她卻沒有絲毫的感覺。她的身體，仿佛是無形的一般，能讓任何物體穿過。

這是——最后的盡頭嗎？

part16

“年洛，你還是不愿記起嗎？”

衛希的聲音，自她身邊傳來，就像從未離開過她一般。

“衛希？”她抬起頭，迷離的淚水中，那個蒼白的男生就站在她面前。

“衛希，我已經死了嗎？”她鼓起全部勇氣問。

男生用深幽的瞳看著他，“快點回憶吧，回憶起一切。那些被你深埋起來的過往，年洛——”

年洛——年洛——

這是她的名字，爸爸媽媽是如何呼喚她的？

那天，當巨大災難來臨的時候，十九歲的她正站在船艙外的甲板上。

她被浪頭卷入海中，父親跳下海，母親在破損的船頭凄涼呼救，但一切都阻止不了她的下沉。洶涌的海水，淹沒了她，她很快就停止呼吸死去……

然后呢，在她面前出現的那團光是什么？

結果，她的靈魂獲救了？

她失去身體，卻幻化出透明薄翼，成為了——精靈！

是啊！早在十年前，她就已經死去，只是一直不愿去相信，不愿認命！每一刻，她都渴望著回去人間，去體驗人生、夢想、戀愛。那么多的美好都未曾感受，她如何甘心就這樣死去！

所以，有人幫助了她！

完成了她的心愿，給了她所想要的一切。但最后，她忘記了這一切只是一個幻城，并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她努力地畫畫，努力地戀愛，也想努力地幸福和快樂。但無論如何，她的心卻絲毫快樂不起來。因為她只是個幻影，是依靠法力而存在的假象！

就連她的畫，也只是死靈的面具，如果不是他的法力，每一個收到畫作的人，都會同她一樣死去。

所以，惜濬死了！

她終于還是奪走了一個人的命，而法力的承諾也因此被破壞。

衛希——到最后，她只能失去所有，離開這個美好的世間嗎？

蒼白的手，輕輕撫著她的發，男生在她身旁靜靜站著。

“你不會失去所有，你還有我。”他這樣說，一如既往的沉靜。

很多很多年前，在她剛剛成為精靈時，她也曾聽他這樣說過。衛希——他原本的身份，是天使。

救了她，給予她另一種生命的天使。

他是海之天使。

但她，根本從未認真地將他的話放入心中。她只渴望著她的美麗年華。

于是，為了實現她的愿望，他幫她許下了法力的承諾，幫助她制造美好的幻城，讓她回到人世間，甚至讓她體驗了愛情。

兩年來，他用他的血，苦苦撐著這個承諾，而他自己，卻越來越蒼白，越來越虛弱。

他每天都在她身旁，但是她卻依然看不見他，她只看到物質的夢想和戀情，到最后——她居然還畫出了那片只屬于他的海域送給別人！

清澈碧綠的蔚藍海，那是衛希的世界，她在忘記一切來世間前答應過不會為任何人畫這幅畫！

是的，他什么都不奢望，只要求她別將他的海域送給別人，但她——竟忘了！

那作畫的每一晚，他都心痛地讓她睡去，他想提醒她一切，但她依然忘記，忘記。

“當你畫滿三千幅畫作的時候，就是回來的時候，不要忘記，一定別忘記——別將屬于我和你的藍色海域送走。我會守在你身邊，年洛，你要快樂。”

他的法力，只能為她血祭凈化三千幅畫作——這是他的極限。

part17

繁華的大街，年洛依然在哭。

衛希輕輕嘆息一聲，拉起她抱緊在懷中。

“我該拿你怎么辦？”他輕輕低喃，“你是這樣殘忍地忘記了一切，違背了你的承諾。但是，我依然無法丟下你不管——年洛，你可知道，你可知道——”

話在這里，止住。

衛希輕蹙起眉，輕柔撫慰懷里可憐的精靈——這個從一開始一眼，就讓他愛上的靈魂。

愛啊，愛她愛到可以讓她與別的男人一起，只為了她的快樂。

也許所有人都說，被天使愛上是一種恩賜。

但是，他只希望自己的愛不會是一種負擔。

“年洛，我們回去吧。”他舒展眉頭，勾起淡淡笑意。

“去哪？”她還有地方可以去嗎？

“年華天堂啊——三千幅的畫作未滿，我給你的承諾我會完成。而你，如果接下來每天只畫一幅的話，我們也許能在世間多留些日子。”他拉起她的手，慢慢開始走。

“可是，可是惜濬他——”

“他的靈魂在畫里，我會讓他的靈魂回去，你依然可以和他約會戀愛，快樂地笑。”他的笑容在微微顫抖，她發現了他的異樣。

“那你呢——你的臉色很蒼白，這樣繼續幫我血祭畫作……”

“沒事的，只要年洛可以快樂，我一點關系也沒有。”聽到她為他擔心，他的心竟無比快樂，“年洛，我只是要你知道。回來世間活著，并不是為了刻意地追求。人類存活，是為了獲得真正的幸福，不是表面物質，而是內心深處的悸動感。只要時刻幸福著，哪里都是你的年華天堂。”

“衛希。”她低低輕喚。

“什么？”

“謝謝你原諒我。還有，有你在，真好。”

……

大街上，兩人的身影漸漸融入閃爍霓虹中。

惜濬從醫院里復活過來了，這在當地成為醫學界難以破解的謎題和奇跡。

年華天堂繼續開門營業，畫作由每日三幅改成一幅。

年洛向惜濬提出了分手，她的理由是——她只是因為想感受而戀愛，并非真的愛他。這讓惜濬打擊不小，但以他的個性沒那么容易放棄。

年華天堂畫室每天會有人送來漂亮的花束和卡片，難得也會看到門口停著一輛黑色的保時捷。

不過，年洛卻對這些視而不見。無論白天還是夜晚，她的身邊，只有一個美麗的男生陪伴在旁。

他有著清澈的黑瞳，潤澤的唇瓣，還有略微蒼白的膚色。

也許，從現在開始到三千幅畫滿額，她會逐漸體會到，其實——真正的幸福，早已陪伴她很多很多年。

那是一個天使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