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闕之陌最愛的兩個字是“繁華”。
曾經因為這兩個字的使用頻率太高,老編牛大人得了“繁華”敏感癥,看到這兩個字就發狂,抓著她狠狠K了一頓。她哪里是隨便低頭的主,哼哈一陣后依然故我,把老編牛大人氣成了瘋牛,到了她交稿的時候逮誰罵誰。大家吸取經驗,看到她出現就紛紛閃人,她簡直成了雜志社最不受歡迎的人。
在她眼里,繁華,是對愛的信仰。愛情一定要轟轟烈烈,一定要驚天地泣鬼神,一定要生死與共。白頭到老,如果遇到挫折,決不像言情小說里寫的放浪形骸,或借酒澆愁來個酒后亂性,或隨便抓個喜歡自己的人做替補,最后來個破鏡重圓,真愛永遠,正義戰勝邪惡。
她覺得惡心。她要的是不含雜質的愛情。
她心目中的愛,不是春天炫目的繁花似錦,是山里的一泓清泉,寧靜、美麗、柔情滿溢。
可是,在物欲橫流的社會,她這種珍稀動物只能遠觀,只能靠虛構別人的繁華故事,成就自己關于繁華的夢。
因為長期爬格子,她的生活很不規律。寂寞的生活讓她很喜歡往人多的地方湊,喜歡看眾生相,喜歡結交朋友,還喜歡研究不同的掌紋,或者說借機感受別人的溫暖。
在這個沒有雪的城市定居下來,她最先找到的就是酒吧街,經過一家家試驗,她最終選定一家總是放NEW AGE音樂的酒吧,她正在準備一個“一花一世界”系列的小說,心緒寧靜是必要的,而這種簡樸平易,淡化了創作個性和技巧的音樂恰恰是她所需。
她很快愛上了這個酒吧,認識了那個長頭發的老板泰哥和所有侍者,墻角靠窗的位置成了她的專用寶座。在那里看人真是一種享受,窗外是繁華都市,各種各樣的俊男美女上演著無數好戲,窗內是迷霧森林,鴉片一般令人沉迷。
人們沉迷于昔日的痛,昨夜的縣花,卻在酒精麻醉里笑得張狂,笑得無比絕望。
都市貧瘠的土壤。種出了詭異的美艷和繁華,卻失去了純真和清澈,醉眼迷離里,誰愛著誰,誰辜負誰,誰是真心,誰在后悔,全成了空。
two
又是一個無趣的下午。
闕之陌取出一瓶芝華士,要侍者小歡調好,也沒有調笑的心情,舉杯和酒瓶干了一杯,她喜歡聽到碰杯的聲音,清脆悅耳,勾魂奪魄。
仿佛可以驅散所有鋪天蓋地而來的寂寞,如窗外閃爍霓虹,用輝煌的假象遮蓋冷漠。
仍然沒有不同,又是孤單一人與酒為友。唯一的異性好友秦商為了前途遠赴澳洲,走時無比冷淡,而且到達后立刻發了分手郵件過來,似乎生怕她打擾美好新生活。
他并不懂得,因為他眾多的好妹妹,她一直沒把他放在心上,她和他喝酒吃飯。只是寂寞,需要有人陪伴。
思念和怨恨釀成了酒,直往柔腸里灌,今天她剛寫完“一花一世界”系列,在雜志社頗有分量,該喝點小酒慶賀一下,和自己干杯。
天色剛暗,還不是狂歡的時刻,清脆的碰杯聲在空蕩蕩的酒吧有些突兀,引來吧臺邊一個男子注意,他一身白色休閑裝,看起來很隨意,仔細一瞧,卻都是意大利名牌,且經過精心搭配打扮。
“能一起喝一杯嗎?”他端著杯曼哈頓走了過來,微微傾身,含笑注視著她的眼睛。
她直直看人那墨黑的眼底,不禁有些恍惚,“反正已經習慣搭訕,穿著雨靴岸邊走,披著雨衣去洗澡,幾個色男算什么?況且他的眼睛真干凈,如秋水,如寒星,如寶珠,如白水銀里頭養著兩丸黑水銀……”
她自顧自樂起來,怎么會想起《老殘游記》呢,她再次看了看那黑得出奇的瞳,臉上一紅,微笑道:“請坐!”
我叫RICHARD。請問小姐如何稱呼?”男子臉色不變,眼中卻透出得意之色,那是漁夫收網時的笑,也是她最看不慣的笑容,她猛地驚醒,現在不是小玉在說書,鋼筋水泥的大都會里,怎么可能有純凈的白水銀和黑水銀。
“我姓闕。”她淡然開口,把蠢蠢欲動的熱情硬生生摁了回去。
夜色漸漸朦朧,SECRET GARDEN柔柔響起,音樂中最大的好處是大家不用說話,想法子喝酒,或逃酒。他玩骰子顯然是高手,真真假假。大話連篇,讓一貫老實的她無力招架。見她喝得臉色通紅,他那討厭的笑容愈發燦爛,引得她斗志頓起,不顧平時的淑女形象,嗓門也大了。
最后幾把,她的手風大順特順,不知是自己運氣好,還是他放水,她明知有貓膩,還是掩飾不住得色,大咧咧地放話出來“敢跟我斗,來一個滅一個!”
他哈哈大笑,揮手招來侍者,在他耳邊說了句什么。
侍者走進工作間把泰哥找來,泰哥朝這桌微微頷首,徑直跳上小小的DJ臺,開始放震撼人心的的士高。
闕之陌驚得目瞪口呆,頓時明白面前這個男人的身份,好心的泰哥曾警告過她,酒吧里有幾個釣魚的帥哥。跟他有不成文的協定,他們每月會固定付一定的酒錢,而酒吧對他們的存在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在合理的范圍還要幫他們的忙。
她在心中嘆了口氣,在熱烈的音樂聲呈,蓬勃的熱情卻立刻冷了下來,似乎怕讓他尷尬,低低問道:“你是這個場的嗎?”
他眼神掠過一絲詫異,馬上一臉春風地說:“不是,外場的。對了,我覺得和你挺投緣。再重新自我介紹一次吧,我中文名叫岑之墨,‘岑夫子,丹丘生’那個岑,筆墨紙硯的墨,正好我們也來個‘將進酒,杯莫停’吧!”
闕之陌有些詫異,忽而又啞然失笑,他和她的名字如此相像,肯定他的長輩也是學富五車那種,而且他也不是虛有其表之徒,她突然意識到這可能是他釣魚的方式,不由得對自己莫名的心動感到羞恥,她再次仔細打量了一下自己,破T恤,破牛仔褲,眼睛沒瞎的人都知道她不是富婆。
她性格一貫柔軟,不懂得言語傷人,斟酌又斟酌后才開口:“岑之墨,是這樣……我怕浪費你時間,要不,你再去別人那里看看?”
岑之墨嘿嘿一笑,“不要緊,今天我休息,工作之余放松一下總可以吧?”
她只覺得臉上火燒火燎,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去。可是她真有些舍不得抽身,對這個行當她一直十分好奇,還準備寫一個專題。
于是,在他炯炯目光中,她只猶豫了零點一秒就點了頭,憑著以前做記者多年的功力,馬上組織十多條問題,準備殺他個片甲不留,送上門來的素材怎么能推,那可是白花花的銀子呢!
她在心中撥起小九九,輕笑著抿下一口酒,和他拉起“家常”。
“看你滿面春風,近來應該挺順利吧?”采訪首先得會“看相”。
“你是記者?”
“你怎么知道?”話一出口,她馬上意識到自己變笨了,臉一紅,幾乎掩面遁逃。他果然是業務高手,閱人無數,比自己更會看相。
沉默一會兒,她發揮女孩子耍賴的天賦,“對,我是記者,最近想寫一篇灰色地帶人群的報道,很多人對你們有誤會,我想還一個真相給讀者。”
岑之墨久久盯著她的眼睛,嘴角勾起高高的弧度,“好,我們隨便聊聊。”
怎么能當面揭人瘡疤呢!她突然發現自己的魯莽,后悔不迭,更無從開口。當然,沒話好說的時候,最好是舉起酒杯,聽到心儀的碰杯聲,她心頭那只好奇的小獸又開始蠢蠢欲動。
“你過得開心嗎?”提完這個問題,她真想給自己一巴掌,太沒專業水準了!
“你說呢?”他還是一臉職業的微笑。
“客戶好找嗎?”話一出口,她腦袋里頓成了一團糨糊,自己怎么像總理慰問受災群眾?
“主要靠熟客。”
原來全世界生意是一樣的:留住客戶比發現客戶重要得多!兩人心有靈犀般相視而笑,只是不知道大家笑的是不是同一回事。
“如何開展新業務?”她盡量避免令對方難堪的字眼,問題卻還是怪怪的。
岑之墨臉皮真厚,一點不介意,好像越問越開心:“行有行規,衣著神色已能說明一大半,但不能太出眾,客戶會難堪。比白領開放,比小白臉收斂。斯文大,彬彬有禮。在客戶聚集的場子上,放一酒,把火機豎在煙盒上,有心人就會來訕。”
果然專業,她算是開了眼,眼睛眨巴眨巴,努力消化這新知識,眸中似有流光溢彩燦若星辰,讓他幾乎挪不開視線,不知不覺笑出聲來。
“有哪些技術要領?”見他如此坦然,她也完全放松了,賊笑著問。
“這您就問對了!”他一本正經地說,“我們有鐘點和包月服務以及閑段時間,半價酬賓,溝通快樂無限!你要不要試試?”
“啊?”剛喝下的酒差點從鼻子噴出來,她連忙吐回杯里,自己把自己惡心到了,“去去去!你以為你是中國聯通呀?別繞話題,接著說!”她讓侍者換了一杯酒,繼續逼供。
“我們這行易學難精,得刻苦用心,技法講究壓、鉤、揭、抵、拒、導、送……貴在堅持!堅持,懂嗎?”
她雖然多喝兩杯,這種技法卻似曾聽過,不禁心里打了個突。
“你讀哪個專業的?”
“開心專業呀,俺沒讀什么書。”
她總算知道讓這混蛋耍了一晚,恨得牙齒咬得嘎吱響,憤然道:“這是撥鐙法,用在你們這行糟蹋了!”說完,她丟下一張紅色大票,起身就走。
沒想到一賣弄竟立刻穿幫,還碰上這么個實心眼的主,岑之墨后悔不迭,連忙滿臉堆笑,死馬當活馬醫,“你也太小看這個行業了,還說還一個真相給讀者,你自己也滿腦子偏見,你也不過如此罷了。”他提起酒杯,做出一個要走的姿勢。
面對這樣凌厲的攻勢她有點措手不及,連忙叫道:“別忙走……”看著他一臉肅然,她頓失勇氣,低頭囁嚅道:“起碼讓我做完訪問吧。”
“今天不是時候,不想談公事。想喝酒!”他暗暗得意,語氣十分強勢。
她如當頭被人澆了。冷水,這年頭什么人都有,這種事他也能一笑置之,她酒意全消,訥訥地說:“算了,我先走了!”
“你的電話,等我有空再約你做專訪吧。”現在輪到他著急了,這個跟頭栽得冤枉,明明自己已經掌控全局,怎么會變成這樣?
她抿嘴一笑,小小使了個壞,QQ號前加了個138當電話號碼給他,在走出酒吧時,終于吹出勝利的口哨。
three
日子依然忙碌且盲目,老編牛大人不知道發了什么瘋,老是給她出不著邊際的題目,什么“找到共和國同一天出生的人”、“解放前兒童節咋過的”、“80年代一封舊信(要找原件)”等等,把她折騰得幾乎崩潰。
現在做記者做寫手容易嗎?按字數算錢,跟人民公社記工分差不多,不過比那會苦多了,稿子急的時候經常要日夜連續轉。
牛大人今天心情奇佳,腦子里靈光亂閃,給她出了個“放飛你的心情”的專題,完全屬于讓人找不著北的類型,她剛交的稿被改得面目全非,正一肚子悶氣,當場和他大吵一架,不過吵架歸吵架,只要不是真的動手拼命,兩人配合得照樣完美。
夜闌人靜,她滿腦子糨糊,對著白茫茫的屏幕一個字也敲不出。忽然QQ上有聲稱是老朋友的人闖過來,本著逮住一個算一個的心態,她想都沒想就加了他。這個人叫夜狼,她左思右想,對他根本沒有一點印象。
夜狼很有耐心地聽她發牢騷,也不開導,給她引向一個網址,名字叫“磨房”。剛開始她仍有抵觸情緒,磨房不是驢子干活的地方嗎,一定不是什么高級場所。
她試探著打開網頁,還真被她蒙對了,那果然是一群自稱是驢子的人開的論壇,各個地方的專版都有,竟然還有公益板塊。
她泡了一會,很快就喜歡上了,大家不用工作,整天吃喝玩樂,共產主義原來早就實現了!
在夜狼指點下,她翻到他出去旅行寫的作業,不禁嘆為觀止,每個帖子都圖文并茂,文筆詼諧有趣,現在雜志正流行這種活潑幽默風格,他要出馬她豈不是沒飯吃?三人行,必有我師,古人誠不我欺!
她好像發現一處世外桃源,以后的日子常在磨房逛,有一次在雜志社打開看,連牛大人已經晃到身后都沒發現,看到得意處還吃吃笑起來。逮住耍官威的好機會,牛大人怎可能輕易放過,眼看他氣沉丹田,吼聲就要爆發。她的腦子立刻轉過彎來,指著那些漂亮的圖片向他招手,“老編你看,這就是我選的素材,‘放飛你的心情’!”
就這么一句,開啟了她腦中的某處機關,她眼神迷茫,信馬由韁地亂掰:“請問,你有沒有某個時候,對任何事都提不起興趣,生活如同千年古井,天日盡蔽,荒草叢生。這個時候,你應該放飛你的心情!”
“風景在遠處靜默地等待你,如果無人陪伴,你可以將自己化成天地間的一粒微塵,溶入桃紅柳綠的暄鬧,容入雪落無聲的靜默,溶入層林盡染的豪情……”
唯一的聽眾老編早就神飛天外,摸摸微禿的腦袋,喃喃自語:“我好久沒休假了,周末要不要帶閨女出去玩,是爬山還是去鄉下釣魚昵,這可真是個傷腦筋的問題……”
她哭笑不得,把激情洋溢的話全收了回去,再渲染下去,老編想不通休個長假,她的日子肯定會水深火熱!
four
因為常和夜狼聊天,她禁不住引誘,終于在春暖花開的時節踏出閏門。他們這次是走羅漢山南北穿越,她緊張不已,幾乎翻閱所有裝備功略還不得要領,連忙叫夜狼列出清單,在戶外店撿了幾件叫裝備的東西,買單時她瞠目結舌,這些玩意真不是一般二般的貴!
經過狠狠砍價,在人困馬乏之際店主終于打了九折,她一邊付錢一邊嘀咕:“這家黑店不是那死狼開的吧?”
帶著小時候春游的心情,她一夜沒睡好,做夢都是在山上,而且滿山都是蛇蟲野獸,好不凄涼。夜狼再三叮囑,遲到要罰土雞,她反正睡不著,凌晨五點多就爬起來做早餐,真比熬夜碼字還累!
隊伍在體育館集合,都是網上發帖召集,誰也不認識誰,網名對上之后,大家就跟叫頭驢的大個子上了車,闕之陌膽戰心驚,自己也才二十多歲,前途光明,不要被人販子給賣了!
夜狼呢?闕之陌突然想這個踢她人黑社會的罪魁禍首,心涼了半截,這個時候那死狼說不定正數錢呢!
車徐徐開動,闕之陌恐懼到了極點,猛地站起來,準備拉開車門逃跑。說時遲那時快,在大家驚詫不已想制止她的時候,不遠處,有個黑影向這邊狂奔,一邊聲嘶力竭地喊:“等等我!”
大家頓時釋然,哄堂大笑,趁剛停穩,黑影一個箭步沖了上來,呵呵笑道:“不好意思。愿罰土雞,你們可別丟下我!”
好面熟,闕之陌正在搜索,對上那黑白分明的眼睛,頓時渾身一個激靈,“岑之墨”三個字幾乎沖口而出。
原來夜狼就是岑之墨!她恍然大悟,突然有種上了大當的感覺,惡狠狠瞪住他,眼睛似乎噴出火來。
他朝她挑了挑眉,笑容愈發燦爛,兩人的目光交流在別人眼中又是另一番涵義,何況剛才闕之陌還“舍死忘生”等他。闕之陌身邊的MM連忙起身,要他過去坐下,還曖昧地笑著拍拍她的肩膀,“夜狼是我們的大才子,你真有眼光!”
岑之墨和闕之陌身邊的MM換個位,坐在她的身邊,不停和大家嬉笑。此時,她心中翻江倒海,懊惱不己。
早知道上了這賊船是個錯誤,看著大家其樂融融,又不好意思下車,常在江湖飄,總有挨刀的一天,從他的文中看得出他人品應該不錯,還是死撐吧!
帶著一臉晦氣,她死死盯著窗外,把所有景色全轉化他的臉,用帶針的目光戳。笑鬧一陣,頭驢讓大家自我介紹,她這才知道,原來這一車基本是新人,去的也是標準路線,沒什么強度。
岑之墨早就三言兩語和所有人混熟了,特別是那些MM,一個個被他逗得花枝亂顫,用火辣辣的目光把他包圍。
不知為何,她心頭有些發酸,恨恨地想,果然專業水平!
初初的興奮過去,大家紛紛偃旗息鼓,養足精神準備大挑戰,他輕輕肘了她一記。“不舒服嗎?”
“還好,”睡得不好,她剛迷糊了一陣,腦子里還一片混沌,隨口道:“最近生意好嗎?”
他意味深長地笑,“拉磨不談工作。你沒想到是我吧?”
她一口氣差點憋暈過去,咬著牙笑,“那是,沒想到你那么聰明!”
她眼角的余光里,他似乎笑成了喇叭花。
很快到了山腳,踏到芬芳的泥土,再郁悶的心情也變得陽光燦爛。她和隊員很快熟悉,聽得最多的一句話是:你是新驢吧?哈!哈!哈!
新驢怎么啦?不偷不搶,新驢也有錯,何況還是被騙來的新驢,她一口銀牙幾乎咬碎,目光又在那騙子身上戳了幾個窟窿。
他似乎也感到她的“熱情”,走到她面前嘿嘿直笑,“別擔心,我會照顧你!”
她不屑地撇撇嘴,抬頭看著那小山包包,拔腿就走。
然而,這小山包包看起來不起眼,爬起來也真要老命,爬到一半她便氣力不繼,真想就此撤退,一想到面子問題,又硬著頭皮往上爬。他履行了自己的承諾,一直跟在她身后,她走不動時就拉她一把,遇到陡坡他總是先爬上去,回頭笑吟吟地伸手拉她,上去后兩人分開,他似剛偷吃了甜棗的小孩,樂呵呵地傻笑。
她猛然發現,她的每個動作,每個眼神,他都能讀懂,總是在她最累的時候拉她緩下腳步,在她最渴的時候遞水過來,在她最餓的時候送上一塊巧克力。
她突然開始思考,自己是不是弄錯了?
中午到了半山的飛瀑,大家一起休整,全部拿干糧出來湊在一起吃,這情景真像小時候春游,她到處打秋風,吃得無比愜意。果真有“放飛心情”的感覺。
吃飽喝足,頭驢大手一揮,“下去泡潭子,歡迎裸泳!”大家歡呼起來,紛紛躲到林子里換衣服,那些不下水的驢子拿出相機和DV,準備開拍《盤絲洞》。
她做了一番艱苦的思想斗爭,終于和兩個MM一起換上泳衣。可是,站在清澈的潭水前她又開始躊躇。
這時,他在后面大笑,“再磨蹭只剩餛飩湯了!”
她轉身斜他一眼,轉念一想,下了水可不就是煮餛飩,呵呵一笑,不料樂極生悲,潭子邊上石頭很滑,只聽“咚”的一聲,她就成了餛飩湯里的原料。
連喝幾口水,剛學沒幾天的狗刨式被她忘得一干二凈,她撲騰著露出個頭。大叫救命。
他早發現不對,第一個跳了下來,潭子邊立刻撲上七八個浪里白條,果然把小小的潭子變成餛飩湯,大家眾星捧月般把她抬起。他連忙用衣服墊在曬得滾燙的石頭上,小心翼翼攙她坐下,笑嘻嘻地在旁邊看她。
她欲哭無淚,狠狠瞪他一眼。想想還有些后怕,又被山風一吹,渾身瑟瑟發抖。他輕輕拍拍她的肩膀,從包里拿出外套披在她身上,她很想表示感激之情,話到嘴邊變成咬牙切齒的三個字:“黃鼠狼!”
他哈哈大笑,迅速起跑,一個猛子栽進潭子里。
看著他的背影,她怔了半晌,突然輕笑出聲。
five
回來后,闕之陌文思泉涌,很快把《放飛你的心情》寫完,寫作時,腦子里總出現第一次拉磨的情景,也總是出現一張光芒四射的笑臉。
把稿子交到牛大人手里,他笑得嘴巴都合不攏了,“就是我要的那種感覺,小闕真是我的好搭檔!”這時,他桌上的電話響了,他拿起來一聽,笑瞇瞇塞到她手里,“找你的,國際長途!”
秦商的聲音在電話線里聽起來特別陌生,他似有幾分急切:“陌陌,對不起,上次我真的是頭腦發熱,我們不要分手好不好?我們馬上結婚,我跟家里說了,他們都同意,你可以馬上跟我過來,呆在那破雜志社沒前途的!”
他的聲音很大,旁邊牛大人的眉頭皺緊了,眼睛噴火一般盯著她,似乎只要她說聲同意就要毀尸滅跡。
似乎渾身的重擔都放了下來,她朝牛大人調皮地擠擠眼睛,嬉皮笑臉道:“哈!我就知道,澳洲的美女是不是跟你合不來?你家是不是在催你?”
那邊聽到如此輕松的口氣,剛才的迫切馬上變成帶著得意的笑聲,“別提了,一個個開放得不得了,我可不敢往家里帶,還是覺得你最好!”
她心頭一陣酸疼,收斂笑容,木然地說了聲:“再見!不要把電話打到這‘破雜志社’來,別臟了你的耳朵!還有,以后別打攪我!”
生平第一次掛了別人的電話,她仍然有些不敢置信,呆呆地盯著電話不言語。牛大人拍案而起,“什么東西!小闕,我給你放假,你去散散心,別把自己憋壞了!”
她哈哈大笑,笑得滿臉水光。
在旅行攻略里搜尋一陣,她把目的地定在陽朔,鄰近桂林的小城。坐了一夜大巴下來,她只覺得渾身都散了架一般,沒一處不疼。這些年來自助旅行的人很多,服務都很完善,她很快找到西街,在中間的一家客棧開了一個單間。
好好補了個覺,她信步走出客棧,天空亮藍如新,初夏的陽光似編織著各色光芒,她長長吸了口氣,徑直朝河邊走去。
粼粼河水蜿蜒而去,把遠近的山峰襯托得更加嫵媚多姿,云山霧罩里,一葉竹排在水中優游,仿佛天下之大,不過是一聲漁歌,地之廣,不過是一根長篙。
影影綽綽里,一個穿著紅色沖鋒衣的男子由遠及近而來,他帶著長鏡頭相機,正忙碌地取景。兩人漸漸走近,在擦肩而過時,她突然聽到一個驚喜交加的聲音“小闕!”
她渾身一震,不敢置信地回頭,七彩陽光里,他的笑臉似乎有種魔力,能讓迷途的孩子找到家園。
夜幕降臨,西街燈火舞在古舊的建筑里,如媚人的各種精怪。兩人在她客棧一樓的酒吧飽餐一頓,她突發奇想,“我們既然如此有緣分,干脆再演示一回,我們現在分手,各自找酒吧喝酒,看能不能碰到一塊。”
他不置可否,霍地起身,背著他的長槍短炮揚長而去。
她目瞪口呆看著他的背影,突然想把自己的舌頭皎下來。
她選擇了不同的方向,漫無目的地走了一陣,又在江邊兜了個來回,終于走進一個裝飾古樸的酒吧,對著倒映著星光的江水,和自己干杯。
星寥落,人寥落,她突然有些后悔自己的堅持,如果早些放棄那些莫名其妙的夢想。她現在說不定早已結束漂泊,來個歲月靜好,幸福美滿。
一張熟悉的笑臉出現在她面前,她空空蕩蕩的心突然滿了起來,對他很用力地笑,似乎想用最誠摯的方式留住他一晚。
他輕輕嘆息,坐下來和她碰杯,沉默不語。
奇怪的喝酒方式,奇怪的兩個人,他們碰杯,倒入喉嚨,視線交纏,倒酒,再碰杯,再倒入喉嚨,視線再度交纏……
“我看錯你了,對不起!”良久,她才睜著迷離雙眼笑。
“沒關系,是我的錯,我不該戲弄你。”他低頭,嘴角微微彎起。
“有些事,我覺得我不在乎,其實我比別人在乎得更多,在乎得更深!”她沒頭沒腦說道,“但是,我從不后悔!”
“為你不后悔,干杯!”他眸中似有焰火炸開,火花四溢,流光飛舞。
“為不后悔,為繁華,干杯!”她突然吃吃笑起來。
他們晃晃悠悠走出店門,夜已深了。走到客棧樓梯口,她怎么也擺不出正確的姿勢邁步,他順勢蹲在她面前,一口氣把她背了上去。
兩人重重跌在床上,她輕輕推開身邊的人,一步步走了出去。
“該走的是我!”他無奈地笑,“這是你房間!”
聽到門關上的聲音,她輕嘆一聲,把被子蒙過了頭。
six
回到雜志社,她跟老編告辭,牛大人手下少個隨叫隨到的兵卒,郁悶得念個不停,直后悔給她放假,讓她心玩散了。
她收拾行囊,抄下許多功略,按圖索驥走了許多地方,半年后,她來到川北的一個小城,那里有悠揚的喇嘛頌經聲,有美麗的草原,小城里還有悠然自得的小黑豬和牛羊。她很快愛上了這個地方。趁著剛剛開發,用所有積蓄買下一個山下臨街的鋪面,開了一家小小的酒吧,專門接待來旅行的驢子。
酒吧的名字,叫做將進酒。
酒吧開張的那天,老編牛大人帶著老婆女兒千里迢迢而來,一家人毫不客氣,簡直把酒吧當自己的家,里里外外忙個不停,特別是那八歲的小機靈,一有客人來就一本正經地鞠躬,“歡迎光臨將進酒!”把大家逗得笑個不停。
老編待了兩天,玩得非常痛快。第三一早,她還美夢正酣,小機靈火燒火燎拉她起來,“闕姐姐,我爸要我們去一個地方!”
她糊里糊涂起身,跟她來到山里一個客棧,客棧是新裝修的,今天才開張。看到燈籠上的“陌上花開”幾個大字,她猶如被定住了,喃喃自語:“陌上花開,可以緩緩歸矣……”
小機靈跑得飛快,一會就不見蹤影,突然,鞭炮聲驚天動地響起,煙塵和山光交織的圖景里,一張燦若晚霞的笑臉忽明忽暗而來。
她突然記起,從陽朔回來,她曾在老編的案頭發現一個稿子,名字叫“陌上花開”。
她也記起,她要的繁華,是山里的一泓清泉,寧靜、美麗、柔情滿滿。
如今天一般。
他的聲音一個字一個字鉆人心頭:“陌陌,陌上花開了。你可以慢慢尋找,慢慢欣賞,慢慢回來……”
老編的大嗓門驚醒了萬樹干山:“你們兩個,都別磨蹭了!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們這半年寫了些什么啊!我大老遠地跑來做這個媒,我容易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