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非凡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很倒霉的人,雖然不至于喝涼水都要塞牙縫,但走在街上空中掉下一坨鳥屎,砸中的肯定是她。
再比如,上完課好好地在美術(shù)學(xué)院風(fēng)景如畫的校園里散步,突然冒出一群看多了韓劇的女生,硬說她妄想勾引校園偶像——天知道這位偶像只是和她同班,說過的話總共不超過三句,最近距離接觸是把她掉了的橡皮遞還給她!
女人的嫉妒比鳥屎可怕許多,這是吳非凡被扔下人工湖后得出的結(jié)論。
她浮在湖心,等到那群女生離開,才敢拖著畫夾游回岸邊。
還好今天是周末,情侶們有更好的活動場所,人工湖邊沒什么人,她也不用怕濕透的衣服走光。
吳非凡爬上岸,覺得濕了水的畫夾重得出奇,艱難地從背上取下來,發(fā)現(xiàn)畫央的系繩上不知何時掛了一只拇指大小的銅瓶。銅色很新,黃澄澄的瓶身上鐫刻著繁復(fù)的花紋。瓶口用蠟封住,隱約還壓了字。
吳非凡搖了搖銅瓶,沉甸甸的似乎有東西。她好奇心起,掏出鑰匙,用鑰匙尖一點(diǎn)點(diǎn)地?fù)竿诘舸蟀敕庀灒冻鲆粋€小小的木塞。
吳非凡用食指和拇指的指甲掐住木塞,正準(zhǔn)備往外撥,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里面裝的不會是妖怪吧?
想著,她自己先笑了,邊笑邊拔出木塞。
不出所料,什么也沒發(fā)生。沒有冒出一股青煙白煙黑煙,也沒有一只妖怪鉆出來叫她主人。
吳非凡把眼睛湊到瓶口張望,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又搖了搖銅瓶,沒發(fā)出半點(diǎn)聲音——
等等,吳非凡怔了怔,再晃了晃瓶身。
為什么…變輕了?
身后忽然傳來一個平靜、平坦、平板,簡直可以說毫無感情,卻仍然好聽得讓吳非凡陶醉了兩秒鐘的聲音。
“喂。”
兩秒后,吳非凡刷地回頭,什么都還來不及看清,只覺一陣閃耀金光。逼得她睜不開眼。
她抬手遮住眼睛,慢慢瞇起眼,從指縫中望出去。
只一眼,瞇成細(xì)縫的眼睛頓時睜到最大。
后方不知何時出現(xiàn)一位金發(fā)垂肩,雪白皮膚,長著一雙天空般湛藍(lán)的眼……漂亮得如夢似幻,仿佛渾身都會發(fā)光的少年。
少年澄澈的藍(lán)色瞳孔上映著吳非凡張大眼睛嘴巴的樣子,很蠢。
“我叫羅埃爾森·姆希萊·圣·卡捷倫亞蘭·弗雷波特。”少年面無表情地道,“你可以叫我羅埃爾。”
吳非凡繼續(xù)發(fā)呆。
少年道:“我是銅瓶里的妖怪,你解開我的封印,就與我訂立了契約,我將實現(xiàn)你的一個愿望。”
聽完這句話,吳非凡僵硬的身體終于恢復(fù)行動力。
她直接暈了過去。
吳非凡張開眼時,第一眼就看到光芒萬丈的羅埃爾,她急忙閉眼,真怕變成青光眼。
她閉著眼睛心慌意亂了一會兒,確定自己不是白日做夢也沒有精神分裂,只好相信發(fā)生的一切是事實。
她再次緩緩睜眼,羅埃爾仍然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她不敢多看,別開眼干笑了幾聲,“一個愿望?”
“是。”羅埃爾的聲音和他的表情一般木然,“在你許愿之前,你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啊?”吳非凡愕然轉(zhuǎn)頭,又趕緊地閉著眼睛轉(zhuǎn)開,“可是我要上學(xué)……”
“你可以當(dāng)我不存在,契約只約定了愿望,除此之外我們沒有任何關(guān)系。我不會干涉你的生活。除了你,沒人能看到我。”
素描課上,吳非凡微微側(cè)頭,眼角瞟向坐在窗邊的羅埃爾,陽光從美少年頭頂和身后同時投射,晃得她再次眼花繚亂。
羅埃爾沒有騙她,他的美貌在追求美的藝術(shù)院校是足以造成轟動的,而現(xiàn)在……吳非凡又瞥向周圍的老師同學(xué),個個都目不斜視地專注于畫上。
吳非凡握著炭筆,也看著自己面前的白紙,腦子里卻亂糟糟一團(tuán)。
像每個普通人一樣,吳非凡也曾經(jīng)幻想過愿望成真,但幻想是一回事,真正有愿望成真的機(jī)會送上門。她卻突然不知道該許什么愿。
“世界和平?”吳非凡自認(rèn)還沒這么“單蠢”,人類的天性注定了紛爭的不可避免,上帝都做不到的事,何況看起來就很不可靠的妖怪少年。
“成為億萬富翁?”吳非凡家境小康,父慈母愛,對目前的生活心滿意足,再多錢給她也不知道怎么花,反而是負(fù)擔(dān)。
“變成天下第一美女?”吳非凡掏鏡子出來照了照,里面的女生雖然平凡了點(diǎn),看了二十年也習(xí)慣了,換一張臉半夜照鏡子可能嚇?biāo)馈?/p>
“嫁給天下第一帥哥?”想象帥哥的長相,浮現(xiàn)的第一張臉卻是羅埃爾,吳非凡嚇一跳,他可是妖怪!雖然確實是她見過最漂亮的……
一個個提案均被否決,昊非凡再次哀嘆自己倒霉,要擱別人身上,實現(xiàn)愿望是做夢都能笑醒的美事,為什么輪到她,卻煩得焦頭爛額?
下課鈴響過很久,吳非凡才從煩惱中回神,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不覺中在白紙上作了畫。她猶豫片刻,抬起頭,教室里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校園偶像在另一邊角落聚精會神地描摹石膏像。
她把畫從畫架上取下來,徑直走向窗邊的羅埃爾。
羅埃爾面無表情地望著她走近,吳非凡把手里的畫遞過去,干脆地道:“給你。”
羅埃爾像是一怔,低頭盯著吳非凡伸出的手看了一會兒,終于接過畫。
打開折疊的白紙,露出用炭筆勾勒的淡淡人像:明亮窗臺前,美貌少年正凝視著一只路過的蝴蝶,眼神中透出若有似無的渴望。只寥寥幾筆卻栩栩如生。
羅埃爾沉默地看了許久,吳非凡耐心地等待,角落里傳出校園偶像炭筆與畫紙摩擦的沙沙聲,愈發(fā)襯出教室的靜謐。
良久,羅埃爾抬起頭。
“謝謝。”他說。
猝不及防,吳非凡與他正面相對。
陽光下,少年那不屬于人間的美貌更加動人心魄,她深吸一口氣,平復(fù)差點(diǎn)亂了節(jié)奏的心跳,清了清喉嚨,笑道:“可惜沒畫到你的笑容。你笑起來肯定更好看,我下次幫你畫張笑臉。”
她轉(zhuǎn)身向教室外走。身后傳來羅埃爾淡淡地回答——
“我沒笑過。”
“我不會笑。”
吳非凡頓了頓,繼續(xù)前行。
走出教室沒多遠(yuǎn),吳非凡再次被堵住。
依然是校園偶像的鐵血粉絲組,領(lǐng)頭的女生比吳非凡整整高出一個頭,居高臨下蔑視她。
吳非凡嘆了口氣,也懶得再跟她們解釋她和校園偶像其實完全沒有關(guān)系。
她直接問:“你們想怎么樣?”
領(lǐng)頭的女生說:“我上次說過,如果你仍然不自量力,我們肯定會再次把你扔下湖。”
只是扔下湖?吳非凡居然松了口氣,有經(jīng)驗就是好啊。
她不反抗地被女生們架到人工湖邊,領(lǐng)頭的女生推了她一把,眼見吳非凡失去重心倒向湖面,將要觸到水波的瞬間,忽然像倒退播放的DVD。整個人又原樣彈了回來。
所有人不約而同地揉眼,以為自己出現(xiàn)幻覺。領(lǐng)頭的女孩子動作比腦子快,又狠狠地推向吳非凡。
吳非凡再次倒向水面。又彈回來,全過程不到兩秒,滴水未沾。
現(xiàn)場靜了一刻,靜得連呼吸聲都聽不到,不知誰先驚呼出聲,領(lǐng)頭的女生果然也領(lǐng)頭飛跑,其余人爭先恐后,驚聲尖叫中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
吳非凡一直緊緊地閉著眼,對自己身上發(fā)生的怪事似懂非懂,腳步聲和女孩子們的驚叫聲遠(yuǎn)去,她慢慢地睜開眼。
入目又是羅埃爾的臉。或許是夕陽將沒未沒,光線柔和;或許是她驚魂未定,色心難起:或許是看多了有所“免疫”……吳非凡的眼睛居然適應(yīng)了羅埃爾的美貌。
她眨了眨眼。
“你幫了我?”他不是說不會干涉她的生活嗎?
羅埃爾沉默了一會兒,別開頭道:“算是畫畫的回禮。”
他扭頭的動作很倉皇,白皙的耳根似乎沾了點(diǎn)粉色,吳非凡望著背影,只覺心頭一突,胸腔內(nèi)“陴咚”、“怦咚”……心跳終于還是亂了節(jié)奏。
她抬手捂住胸口,苦笑。
后來吳非凡問羅埃爾,考慮愿望的時間有沒有限制?羅埃爾點(diǎn)頭。吳非凡又問,最長是多久?羅埃爾說,十天。
吳非凡說,好,十天以后我告訴你我的愿望。
可是接下來的十天吳非凡變得很奇怪。她謊稱生病,向?qū)W校請了假,每天卻帶著羅埃爾活蹦亂跳地到處閑晃,也不管路人當(dāng)她是瘋子,嘰嘰喳喳和羅埃爾說個不停。十句里能得到一句回應(yīng),也高興得不得了。
第十天,吳非凡大清早起床,告訴羅埃爾她要回老家。走到校門口,吳非凡卻遇見一個她從未想過會出現(xiàn)的人。
校園偶像表情嚴(yán)肅地佇立,目光不偏不倚,讓她想當(dāng)他認(rèn)錯人都不可能。
“找我?”吳非凡小心翼翼地問,一邊觀察鐵血粉絲團(tuán)的蹤跡。
“她們不會再找你麻煩了。”校園偶像似乎猜到她的想法,道:“對不起。”
“啊?啊,不用道歉,與你無關(guān)。”吳非凡大度地擺手,被人喜歡不是他能控制的,他和她一樣無辜。
校園偶像卻搖了搖頭。
“有關(guān)。”
他的表情更嚴(yán)肅,雙目灼灼地盯著她,吳非凡不禁后退一步。
“我喜歡你。”他說。
“啊?”吳非凡愣住,她出現(xiàn)幻聽了嗎?
校園偶像又重復(fù)了一遍,然后不再出聲,只看著她,似在等待她的回答。
吳非凡先還覺得不可思議,那男孩子卻目光堅定,漸漸地,她被他感動了,她相信弛。
雖然她連他的名字都記不住,他們說過的話總共不超過三句。
或許人類的感情就是如此不可思議。
她回頭看了一眼羅埃爾,再回過頭,鄭重地給予答復(fù)。
吳非凡坐了四個小時車,下車時告訴羅埃爾,到了,這里就是她的故鄉(xiāng)。
羅埃爾瞥了眼安靜得仿佛蒙著輕紗的小鎮(zhèn),淡淡地應(yīng)了一聲。
他十天來都是這樣,或者他本性就是這樣,無論吳非凡跟他說些什么,她是歡樂開心還是沮喪痛苦,他都沒有更多的表示。
吳非凡的熱情卻沒有被他打擊,她興高采烈地帶著羅埃爾在鎮(zhèn)子里到處躥,每一條熟悉的小街、閉著眼睛也不會走錯的巷道、長滿青苔的墻角、槐樹枝高過墻頭,灑下大片槐陰的拐角……
她說,這條路是我小時候上學(xué)的必經(jīng)路。
她說,我小時候最喜歡到這邊玩。
她說,我小時候在這里摔倒過。
夕陽半落的時候,羅埃爾忍不住提醒她:“十天時間快到了。你想好愿望沒有?”
吳非凡正蹲在一處古井前朝里望,聞言回過身,坐到井沿上。
抬頭看他。
羅埃爾的臉上第一次有了一絲焦慮,還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渴望。
她見過的。
在她的畫里,當(dāng)他凝視那只翩翩彩蝶時。
他在渴望什么?
吳非凡看著羅埃爾,伸手想碰他。手指卻穿過他的身體。仿佛穿過空氣。
可是他怎么可能是空氣呢?他明明就站在她面前,有血有肉,美貌如天使的妖怪。
吳非凡不死心地在空氣中不停地抓握,卻只握到虛空。
羅埃爾垂眸看著她,面無表情。
吳非凡問:“是不是任何愿望你都能達(dá)成?”
羅埃爾點(diǎn)頭。
吳非凡收回手,放在膝蓋上,低頭看著地面,那里只有她一個人的影子。
“即使我要你愛我?”
吳非凡等了很久,終于等到羅埃爾仍然平板無波的回答:“什么是愛?”
吳非凡失笑,搖笑,越笑越厲害。拼命搖頭。
“哈哈,問得好……好問題……”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淚水,吳非凡忽然想起校園偶像嚴(yán)肅認(rèn)真的臉。她非常羨慕他,雖然她的回答是拒絕,但他尊重她的心意。而她的告白對像……根本不懂愛。
他是妖啊……與人類不同精神層面的生物,果然人妖戀都是人類自己在騙自己。
吳非凡自嘲地又笑了笑,道:“我以前聽過另一個版本的瓶中妖的故事。故事說,銅瓶是所羅門王送給子孫后代的禮物,里面的妖怪被契約限定為人類的奴隸,他一次次被人類放出來,實現(xiàn)愿望后就必須回到瓶內(nèi),等待下一個拿到瓶子的幸運(yùn)者……永遠(yuǎn)、永遠(yuǎn)得不到自由。”
羅埃爾沒有說話,吳非卻聽到了他變粗的呼吸聲,原來妖怪和人類也有一處相同,他們也需要呼吸。
但他們不需要愛情。
吳非凡繼續(xù)道:“解放妖怪的唯一辦法,是揀到銅瓶的人放棄自己的愿望,為他許愿。”她頓了頓,一字一頓地道:“所以,我的愿望是,希望羅埃爾……”肅穆的氣氛突然被打破,吳非凡吐了吐舌頭,尷尬地道:“你全名太長我記不住……”
“……拉溫羅埃爾·姆希萊·圣·卡捷倫亞蘭·弗雷波特……”
吳非凡重復(fù)了一遍:“我許愿,請讓拉溫羅埃爾·姆希萊·圣·卡捷倫亞蘭·弗雷波特,自由。”
不出所料,沒有任何事發(fā)生。沒有從地底冒出一股青煙自煙黑煙,也沒有一只妖怪突然抱住她說我懂什么是愛了我不走了我要和你在一起……
吳非凡低著頭,她的頭頂上,夕陽降至遙遠(yuǎn)的天邊,最后一線陽光。
“謝謝。”羅埃爾說。
這是他第二次道謝,一貫平穩(wěn)甚至平板的聲音居然顫抖,吳非凡斂了笑容,抬頭,怔住。
他在微笑。
他說他沒有笑過,他不會笑,而他在微笑。
淡紅色的殘照里。美少年的笑容晶瑩剔透,讓吳非凡想起很久以前,小時候,她打碎過的一只玻璃花瓶,滿地碎片。每一片都折射出不同的色彩,交織在小女孩的眼底。
她還記得,當(dāng)時她沒有禁得誘惑,想要揀起玻璃碎片,卻立刻被劃傷手,流了血。
她見過的最美的東西,也是最鋒銳。且不能碰觸的。
吳非凡的眼前變得模糊,明明大大地睜著眼睛,卻不知道羅埃爾是何時溶解般消失在空氣中。
她只知道,她絕對不會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