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秦樓楚館,盛景如畫,江南春色令人迷醉。
錦船如織,沿江大紅燈籠高掛。舞女曼妙舞姿輕起,芙蓉水袖飄逸,歌女和著琵琶幽幽吟唱后庭花。
多少人在這里醉生夢死,多少人拜倒風塵女子裙下,迷戀不可自拔。
在江南眾多的青樓中。瓊芳閣可謂其中翹楚。陳年的美酒,精巧的樓臺水榭,年輕美貌的舞娘,民間流傳著這樣一句話:不到瓊芳閣一游那么枉到江南走一趟。
瓊芳閣的小園內,一樹紅花照水,華麗的躺椅上,慵懶地臥著一女子,并不施脂粉,卻明艷動人勝過江南所有佳麗。微微閉著的眸子下,一顆淺褐色的淚痣,更添一種別樣的風韻,美是美極,卻讓人感嘆命運坎坷。
所有見過她的人都說她是世間最美貌的女子,有著傾國傾城的容顏和非凡的舞藝,為人清高孤傲,多年來只賣藝不賣身,這一切成就了一個煙花女子的傳奇。
她是江南第一美人,琳瑯。
琳瑯喜歡在月下彈琴。在花瓣紛飛的林間舞蹈。
我是蝶舞,她唯一的女兒,她唯一的親人。
從小琳瑯便教我琴棋書畫。我住在瓊芳閣最僻靜的一處小園,那里有亭臺水榭,有曲徑回廊,外人不知道琳瑯有這樣一個女兒,就連瓊芳閣內也很少有人見過我。
或許琳瑯并不愛我,她從來沒有對我笑過,也從來不告訴我父親是誰,更不允許我踏出瓊芳閣一步。
她只是找了個奶娘專門照顧我。奶娘慈祥善良,會做江南最好吃的糍米糕,會告訴我瓊芳閣外面的事,我只在奶娘懷里撒嬌,而我的母親琳瑯對我很冷漠,她甚至不曾抱過我。
很多王孫公子為了見琳瑯一面,傾盡家產也在所不惜,可是他們中從來沒有人逼她就范。
我十五歲那年,琳瑯仍然艷絕江南。
柳絮飄飛的時節,琳瑯見了一個客人,據說一擲千金,一路上船隊浩浩蕩蕩跟隨,連進瓊芳閣,也是守衛一字排開,每個守衛的大刀上都纏了紅色的綢布,頗為壯觀。那晚琳瑯回來,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慌亂。她的臉上甚至還有未千的淚痕,她站在窗前就失了神,我輕輕喚她:“母親,該歇息了。”
她嚇了一跳,轉過身來,衣袂帶翻了碧玉澄水寶瓶,頓時一地碎玉,據奶娘說那是瓊芳閣最值錢的寶物,前年一個仰慕琳瑯的新羅國人所送。
她定了定神,對我說:“蝶舞,我要帶你走。”
琳瑯連夜帶我和奶娘離開了群芳閣,那個我生活了十五年的地方,我才知道,原來琳瑯有隨時離開青樓的能力。
貳
琳瑯在洞庭湖邊買了一座大莊園,比瓊芳閣還要大還要漂亮,我的母親。有驚人的財富,有稀世的珍寶,而這些都由仰慕她的客人拱手奉上。
奶娘是園子里唯一的傭人,夏天她帶我到洞庭湖上泛舟,湖水瀲滟,蓮葉層層疊疊,奶娘為我熬蓮子羹,飄著蓮葉的清香。
有時候我會采一捧蓮花插在屋內,琳瑯搖著扇倚在窗前,淡淡說:“很美。”
我們在洞庭湖邊住了半年,一晃便到了中秋,中秋之夜是一定要品桂花酒的,這是我一年中最期待的日子。
我從小沒有玩伴,孤單寂寞地住在瓊芳閣,從來不知道同齡人的快樂,唯一的快樂便是聽奶娘講外邊的事情。七歲那年的中秋之夜,我看到天空中煙火生騰,心想街上該是怎樣的歡樂,于是我偷偷跑出瓊芳閣。
那是我第一次上街,街上非常熱鬧,我看見和我一般大的孩子都提著漂亮的花燈在街上打鬧,我當時是那么羨慕。一群孩子坐在街邊吃餛飩,吃得很香的樣子,我也很想嘗嘗是什么味道。可是我沒有銀子,于是我用隨身的一塊玉佩換了一碗餛飩。后來奶娘說,那塊玉佩,可以買下半座城。
琳瑯是在燈會上找到我的,當時我正站在走馬燈面前,看著燈面轉換,突然有一種很恍惚的感覺。琳瑯徑直牽著我的手上了馬車。周圍所有的人都在驚嘆她的美貌。一時間引起了不小的騷亂。
回到瓊芳閣琳瑯沒有責罰我,但她幾個月沒有和我說一句話。正是那些日子,讓我更加深刻地體會到孤獨的滋味,如刻進皮膚血液里的哀傷,也讓我知道,她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依靠和牽掛,從此,我再也不敢違抗母親的意思。
中秋前一天,家里來了客人,那是我家的第一個客人,一個卓爾不群的男子,與生俱來王者之氣,他身邊的隨從也是不凡之人,他在門口看見我,俯下身問我:“你叫什么名字?”
“蝶舞。”
“幾歲了?”
“十五。”
他笑笑,摸著我的頭,慈愛地說:“你將來定會比你的母親還要美。”
說罷他款步走進大廳。我看著他的背影,冥冥之中覺得,我的將來肯定與這個男子有著莫大的關聯,很多年以后,我才參透,命運,對于那一刻的我意味著什么。
他走后,琳瑯很長時間沒有再說過一句話。
晚上,月色正好,只缺一小塊便是滿月。我彈琴,琳瑯在桂花樹下起舞,玉影紛亂,美不勝收,我一時分不清,這是天上還是人間,一時分不清。眼前的琳瑯是人間絕色或者根本就是天外仙子。
末了,她走到我身邊捧著我的臉對我說:“蝶舞,我的女兒,你為什么這樣美?太美麗的女子注定要為她的美貌付出代價。”月華如水,她的淚痣在月光下更像一顆眼淚,昭示著她命運的悲涼。
“就像你一樣嗎?”我凝望她說。
她愣了一下,目光定定地看著我,“蝶舞,這些年來,你有沒有恨過我?”
我搖頭。
然后她的眼淚落了下來,滴在我向上仰著的臉上。
“娘對不起你,沒有能給你幸福,希望將來有人可以。”
說完琳瑯抱住我,我把頭埋在她柔軟如云的長發里,我知道的,我的母親一直愛我,她冷漠,只是因為她不快樂。
仲秋之夜,月亮剛剛升起,奶娘早已備好一桌酒菜,我高興地捧著桂花釀到琳瑯房里,才踏進她的房門,眼前的景象讓我震驚不已,酒壇應聲落地——只見琳瑯倒在一片血泊中,一把匕首插在胸前,她嘴角卻有著絕美的笑容,十五年來我從未見過的笑容。
她死時是快樂滿足的,人在解脫那一刻才會有的快樂,昨晚她抱著我喚我蝶舞的時候,我就有預感,她要離開我了。
只是我沒有想到會那么快。
我撲向她,眼淚簌簌而下,而母親,已然沒有一絲氣息。
這時候,昨天造訪的那個客人也到了,看到死去的琳瑯,他腳跟一軟,頹然坐在地上,口中兀自喃喃念著:“你寧死也不原諒我。”然后他抱住她,聲淚俱下。她這一生的悲涼是不是因為他?
埋葬了琳瑯,那個中年男子說:“蝶舞,我要帶你走。”
我搖頭說:“我不走,我要留在江南,我的母親一個人留在這里會覺得寂寞。”
他心疼地摸著我的頭說:“蝶舞,我是你的父親,我答應了你母親,要帶你走,要給你幸福。”他竟然是我的父親。叁
我跟著父親和他豪華的船隊順江而上,最后到了央國都城——淮汝。我才知道,他是央國的皇帝楚稷,號令四方的君主。
他封我為傾國公主。
母親一生的怨都與他有關。
父皇是琳瑯的第一個男人,也是唯一一個。
十六歲的琳瑯,出塵的美麗,被推到堂前。老鴇對著下面的男人像賣一件東西一樣叫賣,出價最高的,便能得到她的初夜,那些色迷迷的男人像瘋了一樣爭搶著拿出所有的金銀,整個大堂金光閃閃,最后旁邊一個一直喝酒的衣著華麗的男人站起來,容顏俊美,卻有著偉岸不凡之色,尊貴霸氣,與煙花之地格格不入。
人不風流枉少年,他隨手扔給老鴇一顆夜明珠,老鴇便眉開眼笑,讓瑯環委身于他,要知道那一顆閃亮的珠子,黃金萬兩也難求。
他就是當時的央國太子楚稷,年少輕狂,放蕩不羈,買下琳瑯的第一夜只是一時興起。他身邊的女人不可盡數,可是他沒想到他會愛上這個十六歲的青樓女子。
于是夜夜魚水之歡,郎情妾意。
先皇駕崩,他急急受召回朝繼位。她要他帶她走,他卻不肯,他冷笑,女人如衣服,為了江山,哪里有暇顧及兒女私情。話決絕不留余地,是她心頭終生的恨,于是她生下他的女兒,卻固執地留在青樓,成為一代名妓,這一切只是為了懲罰他。
父親對我說,他后富三千佳麗,可是歷盡千帆,才發現自己愛的只是在昂州城遇到的琳瑯,她卻寧死也不原諒他。當時年少輕狂,不知道有些愛一旦錯過就會后悔一生。
父親經常看著我的臉失神,或是對著月夜發呆。為別后,相思煞。我前生,負你愁煩債。便苦恁難開解。良夜永,牽情無計奈。錦被里,馀香猶在。怎得依前燈下,恣意憐嬌態。
肆
進皇宮那一天,我坐在極其華麗的鳳輦上,身穿紅色錦衣,接受萬民敬拜。
狂風大振,吹起珠簾,百姓看到了我的臉,沒有人見過如此傾國傾城的女子,于是人人爭先恐后涌向馬車。騷亂中,我的馬受了驚,一路狂奔。車上的太監跌出馬車就喪了命,我在搖晃的車里岌岌可危,我抓緊扶手,卻被一甩,險些跌了下去。旁邊有將軍騎馬而來,他飛身上了馬車,就在我跌下車的那一剎那,抱住了我,帶我跳下馬車。那是第一次有男人抱我,我聽見他懷里的心跳,我聽見他血液流動的聲音。他帶我到了地面,放下我,我伸手打開他的面罩,那是一張年輕英俊,意氣風發的瞼,霎時間我看到了群蝶放飛,周遭花開一地。
他眼睛里有狡黠的光芒,說:“公主,讓你受驚了。在下是護國將軍。龔逐。”
我輕輕念他的名字,龔逐。
龔逐是父皇最喜歡的臣子,年輕有為,前途無量。
救公主有功,龔逐被大加封賞。但沒有人想到,龔逐竟然在朝堂上當著文武百官說:“臣不要賞賜。”
眾人嘩然,滿朝文武議論紛紛。
龔逐微笑,胸有成竹跪在父皇面前,“我想娶傾國公主為妻,望陛下恩準。”
他說的一字一句都落在我的心上,錚錚然如裂帛。
父親捻著胡須,微笑點頭。
“朕準奏,只是還要等幾年。”
十六歲那年,父皇說我已經是全天下最美麗的女子。然而邊關動蕩,生活并不寧靜,父皇總對我說:“舞兒,現在邊關危急,等平定了兆國的入侵,我便將你嫁與龔逐。你嫁給他,是一生的幸福。”
我低頭,淺笑。
第二年花朝那一天,是我十七歲的生日。
百花生日是良辰,未到花朝一半春:萬紫千紅披錦繡,尚勞點綴賀花神。
父皇說:“蝶舞,我要天下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女兒是世界上最美貌的女子。”
邊關依然動蕩,兆國對央國虎視眈眈。龔逐在邊關奮力抵御,偶爾回朝,也是行色匆匆。
父皇依舊為我舉行了盛大的慶典。
那天父皇讓我在萬民面前舞蹈。
我身穿白紗在高臺上翩翩起舞。高臺全由紅綢搭建,這一紅一自之間,我如出塵的仙子,美得令臺下所有人震驚。
那天的慶典是我永生不忘的記憶,也是我不幸的起點,我的愛恨情仇,如那天紅色的緞帶,兀自鮮明起來。
后來,邊關形勢越來越危急,連龔逐都沒有辦法抵御兆國的進攻。父皇和大臣們整日整夜在御書房商量對策。邊關每天都會發回急報,那兆國的軍隊,長驅直入,離淮汝越來越近了。央國兵敗如山倒,一座座城池都陷入兆國手中,一個龔逐遠沒有回天之力。
父皇一夜間蒼老了許多。
龔逐總算撿了條命回來,一向自信神武的臉上是掩飾不了的憔悴。見到父皇的時候,他跪在父皇面前,“臣不才,請皇上治罪。”
父皇頹然跌坐在龍椅上,自言自話說:“這不怪你,不怪你。”
我在帷帳后看到龔逐,他一身戎裝,有幾處傷口,英俊的臉上愁云籠罩,我就心疼起來,這是我未來的夫君,他在百官面前說過,他要娶我為妻,只是如今,我們等不到那一天就要淪為刀下冤魂了。
形勢已經越來越危急,眼看兆國軍隊就要殺到淮汝,大臣束手無策,百姓惶惶不可終日,整個淮汝城亂作一團,謠言四起,皇宮危在旦夕。父皇讓龔逐帶兵進駐皇宮保衛皇族的安全。
宮外議論紛紛,有人主張議和,割地稱臣,有人主張遷都,保存實力,有人主張調集所有兵力,拼死一搏。
父皇在后宮對我說:“舞兒,也許幾天后淮汝就要被兆國大軍攻破了,我們就要身首異處,我的女兒,我答應過你母親,要給你幸福,我都沒有做到……”說著,父皇的眼淚就落了下來。
我抬手輕輕拭去父皇的淚水,“父皇,你已經給我幸福快樂了,就算是死,和自己的爹爹,和自己愛的人死在一起,就是最好的歸宿。”
是夜我回寢宮安歇,經過垂花門時見到龔逐,我把宮燈一揚,看清楚了他棱角分明的臉,他并不行禮,只把我拉到暗處。他湊近我,我甚至能感覺到他呼出的溫熱氣息拂過我臉頰,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很有磁性:“蝶舞,今生來世,定會生死相隨。”
我低頭,莞爾,然后抽出自己的手,羞澀地輕移蓮步而去。那一刻我想起琳瑯,我比她幸福,我愛的人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棄我,他對我說,今生來世,定會生死相隨。母親你聽到了嗎,你為我高興嗎?
探子來報,兆國大軍離淮汝城還有三十里地,整個皇族都做好了必死的準備。我甚至已經準備好三尺自綾,國破家亡之時,便是蝶舞自縊之日。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就在兆國大軍一步步逼近淮汝城,兆國派來了使者。
來使在朝堂上,當著滿朝文武說:“只要你們央國答應一個條件,便可以放你們一條生路。”
那一日,全城百姓都上街歡慶這個轉機,淮汝城又恢復了生機,死的盡頭是生的希望,這一切只因為一個叫蝶舞的女子。
我一個人站在紅色的閣樓上,俯瞰整個皇宮,滿眼絕望。
朝堂上的一字一句仿佛尖刀,在我心上捅出一個個口子。
兆國來使說:“我們皇上要娶傾國公主為后,如果央國答應。那么我們立刻退兵。”
大臣一片嘩然。隨即是喜悅,一個女子換一國君臣百姓的安全,最劃算不過。
父皇久久不說話,來使緊緊相逼:“如果不答應,那么兆國大軍定要血洗淮汝城,不留央國半個活口。”
父皇開口問龔逐:“護國將軍,你怎么看?”
我聽見他面露掙扎之色,然而最后他還是一字一頓地說:“只有公主可以救國。請陛下恩準公主和親。”然后他跪下。
大臣們也紛紛跪下,一聲一聲喊善“請陛下恩準傾國公主和親,嫁入兆國為后。”這聲音回蕩在整個皇宮,氣勢跌宕,也把我逼近萬丈深淵,我聽見冷風呼嘯而過的聲音,那個口口聲聲說要娶我的人輕易地把我拱手送人,那一瞬間,我突然想起琳瑯,她說:“蝶舞,太美的女子注定要為她的美貌付出代價。”
最后,父皇頹然點了點頭。
這一夜,整個淮汝城家家喜慶萬分,像是經過一次新生,到處有人傳說,他們最美麗的公主如何不費一兵一卒就退了兆國國百萬大軍。
我一個人坐在宮里,夜微涼,風吹燭影搖晃,我對著湖面默然神傷,父皇走到我身邊,摸著我的頭讜“蝶舞,我對不起你。”
我抬頭看他,一夜之間,他竟然老了許多。兩鬢都斑白了。十八年前,他可以為了江山犧牲琳瑯,那么現在他同樣可以犧牲我,什么絕世紅顏,什么骨肉至親,只不過是一顆棋子而已。
風輕輕嘆,朱紅色的雕欄,一路落花滿地,我來到龔逐的門前,空空,叩響。
他開門,愣在那里,一把烏黑清亮的劍已經抵在他喉間。我顫聲問:“你愛過我嗎?”
他點頭。
“今生來世,生死相隨,是你的真心話嗎?”
他再次點頭。
“那么,帶我走。”
“我不能。”
“不帶我走,你便只有死。”
他閉上眼睛,只等我一劍結束他的生命,他寧死,也不愿帶我走。月光照在他臉上,五官更加俊朗好看,我的眼淚一顆顆掉下來。劍鏗然落地。
龔逐睜開眼睛說:“蝶舞,我對不起你。”
伍
第二天,我嫁到兆國。出嫁的隊伍浩浩蕩蕩,馬匹馱著幾百箱金銀珠寶,綾羅綢緞。據說這是有史以來公主出嫁的最高禮數。我坐在極盡奢華的鳳輦上,心如一潭死水。
兆國皇帝和央國公主的大婚自然是百年來中原最大的盛世,在恢弘的大明殿上,我第一次見到了兆國年輕的君王騖靖。雄才大略,器宇不凡,他托住我的手走進大殿。
是夜,洞房花燭。
喜房布置得宦麗華貴,奇珍異寶,一一陳列,滿目刺眼的紅,我坐在床頭,腳步聲漸漸近了,然后面前的人掀開了我的蓋頭,一雙眼滿是迷亂,他說:“蝶舞,你美得令朕惶惑。”說完,吻就要落下來。
我把臉轉開,他抱住我,我掙脫,他還要過來,我從袖口拿出短劍,劍鋒對準自己的喉嚨,“騖靖,不要勉強我,否則就玉石俱焚。”
驁靖酒醒了幾分,愣在那里,“你已經是我的皇后了。”
“你知道,并不是我自愿嫁與你。”我的口氣絲毫不留余地。
他看著我,眼神突然變得很憂傷,征服天下,卻得不到一個女人的心。他頹然讜“我不會勉強你。”然后他轉身離開了喜房,跌跌撞撞,杯盤器物碰落了一地。
兆國君王寵愛他的皇后可謂眾人皆知,他特地仿照江南水鄉景色在皇宮里建了一個花園,又招了個伎樂班,日日上演江南歌舞,他還從央國接來我的奶娘,和我一起吃奶娘做的糍米糕和蓮子羹,我知道他費盡了心思,只是為了討好我。
但是,我的臉上是一如既往的冷漠,每夜惆悵那么哀傷,奶娘為我梳頭,也不由得輕輕嘆氣:“舞兒,你比你母親還不快樂。”
我望著銅鏡中的自己,美貌無雙,卻神色黯然。我突然發現自己眼角長了一顆褐色的痣,和母親的一模一樣。原來我也逃不出命運捉弄。
我忘了騖靖是一國君主。驕傲尊貴,他第一次遇到不順從他的女人。
央國公主并不領情,這樣的傳聞早已從皇宮轉入民間。
一日夜晚,我在寢宮里對湖吹簫,聽見急促的腳步聲,然后是濃烈的酒氣,原來是騖靖。他紅著雙眼,緊緊抓住我的雙肩,說:“蝶舞,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怎么做你才可以接受我?”
我看著他,一言不發。
他終于發狂,大聲叫道:“你知道嗎,那年我混入央國查探,在花朝那一天,看見你一身自紗在高臺上起舞,宛如花中仙子,那時候我就發誓,一個要讓你當我的女人,可是我得到了你的人,卻怎么也得不到你的心。這是為什么?為什么?”他死死盯住我,眼睛像是要噴出火來。
我眼淚流下來。他放開我,突然起身,將一寢宮的珍寶都砸得粉碎,他憤怒地對我吼道:“你為什么不愛我?”
我跌坐在碎片里,頹然傷心,誰的江山,誰的傷懷,我愛的人,終究不在這個偌大的皇宮。我面無表情地抓起身邊一塊琉璃的碎片,往手腕上一劃,是不是就能結束所有的糾結。花落人斷腸,還有什么好流連。
琉璃劃過我手腕的時候,我并不覺得疼,鮮紅的血涌出來,我看見騖靖撲過來抱住我,大喊御醫。
我死了,那么一切都結束了,騖靖,你又何必再為難自己?
我好像做了個冗長的夢,夢里是琳瑯的臉,是龔逐的臉,他說過,今生來世,生死相隨,可是這幾個字為什么變成了刀,剜得我心疼?我在夢中被疼醒,然后睜眼看見了騖靖,臉上寫滿心疼。
他把我攬入懷里,深情得說:“蝶舞,你昏迷了三天,我險些失去你。”
到了現在他竟然還在乎我。或許他是真的愛我。
旁邊太醫走上前說:“恭喜娘娘,已經有三個月的身孕。”
我驚愕地抬頭看騖靖,他只是緊緊抱住我。
他竟然寬容到這地步。
七個月后,我產下小皇子。騖靖給他取名為天燼。
騖靖對天燼的疼愛人人都看在眼里,天燼還是三歲的嬰孩時,騖靖就已經立他為兆國的儲君,從小把他帶在身邊寸步不離。騖靖教他書畫,教他兵法,帶他去打獵。天燼和他父皇的關系甚至比我還親近。
天燼是惹人疼愛的孩子,經常會撲到我懷里,撒嬌喚我娘親。他總是睜大眼睛看著我,而我只是心疼地將他抱得更緊。我的孩子,天燼,你不知道你的母親有多愛你。
陸
天燼九歲,央國派使者來到兆國,父皇帶信說,十年不見,非常想念我,而且他還沒有見過他的外孫,他已經風燭殘年,恐怕時日無多,以后可能再沒有見面的機會。
我的心一陣陣緊縮,十年過去了,我不知道我是否還在恨他。為了江山,為了黎民百姓,他犧牲了我,可是他忘了,他答應過琳瑯,要給我幸福。十年來,我不曾忘記。
我的眼淚流下來,那么多年我再也沒有流過眼淚,卻被騖靖看到,他輕輕為我拭去淚水,說:“蝶舞,我陪你回去。”
這一年秋天,兆國皇帝陪皇后及太子回央國省親,省親隊伍浩浩蕩蕩,一如十年以前華麗盛大的婚禮。
我們走了半個月才到淮汝城,物是人非,蝶舞,你還在懷念什么?
護國大將軍列隊迎接我們,我坐在車里,透過帷幔看見龔逐的臉,那一刻我幾乎不能自持,我緊緊攥住車轅,心里絞痛,十年過去了,我竟然還有這樣刻骨銘心的感覺。他比十年前更加英俊。眉宇間更添一份沉穩睿智,這就是我愛的男人,這就是愛江山勝過愛我的男人,不知道,十年里,他可曾內疚,可曾后悔。
天燼搖著我的手說:“這就是外公的家嗎?”我輕輕點頭。
騖靖的目光始終追隨著龔逐,果真是運籌帷幄,明察秋毫的一代英君,任何小事都瞞不過他,還不曾接觸,他就已經看出了端倪。天燼搖騖靖的腿,撒嬌地喊父皇,騖靖回過神來,親昵地抱起天燼。
我突然覺得內疚和不安,我再鐵石心腸也知道的,騖靖對我的愛我一生都還不起。
可是我始終不曾拿愛回應他,我對他只有感激。
在大殿上,我見到了父皇,時光荏苒,韶華已逝,他已然成了白發蒼蒼的老人。
他看著我,眼里是內疚和哀傷,我想起十五歲,他帶我離開江南時對我說。蝶舞,我要給你全世界最大的幸福。話猶在耳邊,但已經物是人非。
我帶著天燼來到父皇面前,畢竟血濃于水,天燼興沖沖撲進父皇懷里,甜甜叫外公。父皇笑得淚眼婆娑。
而后開宴,我們一家人正享受難得的天倫之樂。這時候聽到一隊人馬厚重整齊的腳步聲,龔逐帶了武士闖進大殿。他舉刀,冷笑,“騖靖,你終于上鉤了。我今天要你身首異處。”
我心一驚,原來讓我回來省親只是圈套,親情又哪里有江山重要。
騖靖起身,拔出佩劍,說:“你有把握殺得了我?”
兩個人在大殿上拔劍相向。我的心很亂,哪個人死,我都不愿意看到,可是這一場爭斗,不是我可以把握,我也料不到結局。
兩個人過起招,都是頂尖高手,一時間不分勝負。此刻騖靖一劍刺向龔逐心臟。眼看他躲閃不及,一劍便能斃命。我來不及多想,擋在龔逐身前,劍在刺到我那一刻突然停止了,只差一寸,我便血濺當場。
騖靖什么情況下都不忍傷我,可是,我想問他,值得嗎?
他定定看著我,是很受傷的表情,生死攸關,我做了他十年的妻子,可是我還不曾忘掉另一個人。
他說:“你現在還在愛著他,是不是?”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聽見他的血液噴薄而出的聲音,然后他倒在了我的腳下。他身后站的是龔逐,趁他不備,給了他致命的一劍。天燼大喊了一聲父皇。
騖靖已經奄奄一息,我扶著他,他喃喃說:“蝶舞,十年前我真不該在花朝那一天去看央國的傾國公主在高臺上起舞,于是,這一生,都被改變。”
我的眼淚簌簌而下,“騖靖,你不要死,你活下來,讓我好好愛你。”
他搖了搖頭,說:“一切都晚了,我這輩子最大的錯誤便是,愛上你,于是,失去所有。現在,終于可以解脫了,蝶舞,我很高興。”
然后,他閉上眼睛,嘴角帶著微笑。
天燼掙脫父皇,撲到騖靖尸體旁,大聲叫他。
我目光呆滯地說:“燼兒,不用喊了,你父皇已經去了。”
天燼哭著叫起來:“都是你們,是你們害死了我父皇,我要為他報仇,為他報仇……”
父皇老淚縱橫,不忍再看,而龔逐持劍呆立在大殿正中,英姿勃發。
兆國皇帝死在央國,兆國群龍無首,很快就被龔逐的軍隊收復。而我和天燼都留在了央國。
我恨父皇,但是我不能離開他,除了燼兒,他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經過那一次,父親更加衰老,很快就只能躺在龍床上不能行走。原來這些年來都是龔逐在打理朝政,父皇只是想見我,而龔逐策劃了整場戲,是他執意殺了騖靖,是因為江山,還是因為十年前的奪妻之恨?
燼兒從來不去看父皇,他認為是我們這一千人害死了騖靖。九歲的孩子臉上從此沒有了笑容。眼睛里是深切的仇恨。
父皇在燼兒十二歲郡年駕崩,臨死他一直喊著琳瑯的名字,那么多年他從來沒有忘記她,如果讓他再選一次,他會不會帶她走?沒有人能給我答案,風吹著靈堂里的白幡獵獵作響,整個大殿空無一人,燼兒連父皇駕崩那一刻都不曾出現,他親眼看著他的外公怎樣聯合外人害死他父皇,所以,他不能原諒。
父皇死后,龔逐一人獨掌大權。我搬進了皇宮最深處的宮苑,奶娘已經垂垂老矣,每晚天黑之前,她總是為我點亮一盞一盞宮燈,她口里喃喃念:“舞兒從小怕黑,舞兒并不快樂……”我聽得到她的嘆息聲,在安靜的宮中,分外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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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影疊疊,滿目的哀傷,龔逐的身影近了,他捧起我的臉溫柔地說:“蝶舞,我說過,今生來世,生死相隨,我想娶你。”
我站起來,背過身去,冷冷地說:“我是曾經的兆國皇后,我的夫君死在你的劍下,我怎么能夠嫁給你。”我的語氣決絕。
他嘆了一口氣,也只得放棄,我閉上眼,聽他一步步走遠。
龔逐,而今漸行漸遠,雖悔難追。也擬重論繾綣,爭奈翻覆思維。縱再會,只恐恩情,難似當時。
我們誰都不能旋身回到最初,把所有錯失遺恨一筆勾銷,誰又可以癡心妄想說重新開始,龔逐,你不懂這個道理。縱然是愛,可也是命運弄人。
燼兒和我不再親近,他一直勤奮刻苦練劍練兵法,他十七歲時已經是翩翩少年,頗有他父皇當年的驍勇大志,可是他的眉頭總是深鎖,藏了多少恨多少不甘。
燼兒有自己的劍室,我一直沒有去過,無意間進入,卻讓我的心猛地生疼,練劍用的草人身上被戳了無數個洞,可見他招式之凌厲,或是因為那草人身上貼著騖靖兩個字,又是一處悲劇的開端,而我決定奮力阻止。
花朝那一天,是我三十五生辰,我在深宮里舉行大宴。請的只有騖靖和燼兒,有些事情,一定要說清楚,否則對誰,都是一生遺恨。
柒
那晚的花開得那么紅,紅得讓人炫目,紅得像人的鮮血。
一切都出乎我意料之外,我沒有想到我的花朝宴為燼兒提供了絕佳的報仇機會,就像七年前一樣,宴酣之際,他撥劍而出,招招致命,龔逐一直退讓,最終讓出了命,他被一劍刺人心藏,然后他倒在我懷里。
燼兒仰天大笑,父皇,我終于為你報仇,然后他出了宮門。
一如七年前的騖靖,龔逐的鮮血染紅了我白色的衣裙,他的臉龐在我的眼前枯萎,我泣不成聲,只是喊他的名字。
他聲音微弱,輕輕說道:“永遠也不要告訴他真相。”然后他露出蒼白的笑容,喃喃說:“今生來世,生死相隨。”然后他的頭無力地垂了下去,我知道他再也不會醒來。
整個皇宮沒有人知道龔逐真正的死因,我對外宣稱龔逐是因刺客來襲,救駕而死。我是先皇最寵愛的女兒,是曾經救萬民于水火的傾國公主,沒有人不相信我的話。
以后我一直和身形已經佝僂的奶娘在深宮居住。看落花,看流水。看這一世繁華,如過眼云煙,看那滿地殘霜。凄凄惶惶。
我想起琳瑯,她說過太美麗的女子注定要付出代價,而我只是紅顏禍水,傾國傾城。
三年后,天燼繼位,統一南北,國號大同。
他一直不肯原諒我,因為我對不起他父皇。可是,他又怎么知道,他的生父是龔逐而不是騖靖,我與騖靖成婚十年,從未同床而眠,他愛我,所以也愛我的孩子。燼兒的生父是他親手殺了的龔逐。我出嫁兆國之前那個晚上,來到龔逐門前,我用劍逼他帶我走,他不肯,我扔下劍,抱住他,繾綣整夜,我們都知道那是彼此最后的機會。
沒有人會知道這個秘密,天燼登基那一天,我在深院里聽到萬民朝拜新皇的聲音。然后我舉起手中的劍刺向自己的心臟,我倒在血泊里,我想起十五歲時的中秋之夜,琳瑯用一把匕首結束了性命,她當時一定是快樂的,從此紅塵無牽掛。
我閉上眼,來世,絕不再做傾國傾城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