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十二歲之前,葉夢儀有很多夢想;不過,十二歲之后,她通通都放棄了。
一路平平淡淡地走下來,到大學畢業,靜悄悄地選擇了一家小公司當文員。
偶爾同事聚會,朋友聊天,回家看看父母……循規蹈矩之外,日子過得倒也愜意。
例如周末,在老板都蹺班之后,她也可以光明正大地懶散下來,跟同事一道隨意上街逛逛。
又譬如說,走累了,她能在購物中心的休息廳閑坐,倒在軟軟的沙發內,一邊品茶,一邊享受從透明中央圓頂灑入的暖暖陽光。
“真希望我能天天過這種舒心的日子。”蒙慧兒坐在葉夢儀的對面,一雙眼不停地打量四周的光景,艷羨地開口。
葉夢儀笑了,“那就趕快嫁個有錢人,當闊少奶奶呀。”
蒙慧兒白她一眼,“你以為我不想啊?不過金龜婿哪有那么好釣的?要不是暴發戶土得掉渣,就是離了二婚三婚的老太爺——哎,看來,這個世界上,想要完美已近奢望了……”幽幽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她的眼珠子突然定格在某一處不再動彈。
葉夢儀瞧她還咬著吸管的模樣,好笑地推推她,“怎么了?”
蒙慧兒沒有說話,只是努努嘴,示意葉夢儀往另一邊看。
葉夢儀好奇地轉過頭去,見那方的一家琴行前站著一個人。距離有些遠,看不大清楚模樣,只瞧見是穿一身淺藍的休閑服,視覺效果頗為清爽。
“看見了嗎?”蒙慧兒低聲問她。
葉夢儀搖頭,“我的視力不太好,你又不是不知道。”
“所以叫你不要整天離顯示屏那么近嘛。”蒙慧兒瞪她,隨即又陷入自我感嘆中,“還真是有型呢。”
葉夢儀瞇縫了眼——有型沒型她倒是不知道,不過從蒙慧兒的眼中,她清楚看到了那種姑且可以稱之為“驚艷”的目光。
男人突然掉頭朝這方看過來,葉夢儀嚇了一跳,忙收回視線。
畢竟偷窺人家,并不是怎么光榮的事情。
“快快快,他在看咱們了。”
蒙慧兒的語氣帶著幾分興奮,匆匆催促葉夢儀,自己也擺出最優雅的坐姿,露出了八顆牙的標準笑容。
“有這么夸張嗎?”葉夢儀小聲咕噥著。
“好了啦。”蒙慧兒從嘴角縫擠出話來,“他過來了呢。”
于是,葉夢儀噤聲,眼觀鼻、鼻觀心地啜飲自己的那杯檸檬茶。
“小姐,我可以坐這里嗎?”
葉夢儀的眼皮下,出現了一雙白得亮眼的運動鞋——這男人,還不屬于邋遢一類的品種。
“啊,當然可以。”蒙慧兒很淑女地回答,不過,即刻發現自己淑女得有點自作多情。
原因在于,男人并沒有坐下,而且,目光一直是鎖定在葉夢儀身上的。
真是遜斃了——蒙慧兒在心底懊惱地想。不過,也不至于全盤皆輸嘛,她拿胳膊肘撞了撞沒動靜的葉夢儀,“人家問你話呢。”
事態的發展有些奇怪,葉夢儀慢吞吞地吐出嘴里的吸管,抬頭望那個不請自來的男人。
對視了十秒之后,她別開目光,繼續專注于自己的檸檬茶,“對不起,不可以。”
“夢儀?”蒙慧兒在一邊干瞪眼。
如此尷尬地被回絕,男子卻沒有介意,反而徑直在她們對面坐下,很紳士地伸出右手,“我是羅開良。”
葉夢儀睨了一眼那只手——手掌厚實,手指修長,指尖渾圓,嗯,是適合彈鋼琴的好料。
哎,不知是不是空調太足導致空氣干燥,她的眼睛開始干澀起來,視力也模糊得可以。下意識地,她抬起手,揉了揉自己的右眼。
睜眼之后,那只手,還是擱在自己眼皮底下,很執著。
葉夢儀終是抬眼看那手的主人——這么近的距離,看得挺清楚,二十七八的年紀,方正的臉龐,很端正很干凈的模樣。
沒來由地打了個激靈,很快,她笑起來,“你一向喜歡以這么強硬的姿態認識別人嗎?”
“不是。”羅開良盯著葉夢儀的眼,“只是今天,突然心血來潮。”
TWO
相識之后,羅開良開始經常邀葉夢儀喝茶,葉夢儀答應了。
羅開良偶爾到公司接葉夢儀,葉夢儀婉拒了幾次,沒有用,也罷,隨著他去了。
到后來,慢慢地熟悉起來,葉夢儀也逐漸對羅開良有所了解。知道他是音樂學院的講師,還知道他主教鋼琴課,還有幾次,被他邀請去學校聽他的公開觀摩課。
她去了,也認真聽了他的演奏,的確,鋼琴彈得很不錯。
蒙慧兒說葉夢儀是走了桃花運,因為任誰都可以看得出羅開良對她很好很好。
“這就是邂逅了。”蒙慧兒在祝福葉夢儀的同時,很哀怨地聽著陳小春的《我沒那種命》的音樂。
“拜托。”葉夢儀起身摘下她的耳機,“對一個人好,并不一定代表愛情。”
“可畢竟對一個人好,是愛情征兆的開始。”蒙慧兒握著葉夢儀的手,用力地點點頭,“夢儀,要把握機會,我們倆,總要有一個趕在三十歲之前將自己嫁出去才好。”
葉夢儀咋舌,怎么聽,都覺得這話夸張了一點。
“葉夢儀,有人找!”
有人在叫自己,葉夢儀轉頭尋聲望去,但見大門邊,站著一臉笑意的羅開良。
“還說不是?”蒙慧兒識時務地趕她,“走吧,人家都來接你了。”
葉夢儀在一片揣度目光中飛快地走了出去。
身后有腳步聲跟上,她沒回頭,知道是羅開良跟在后面。
快要邁出公司大門時,頭上突然多了一柄傘,她這才注意到外面淅瀝瀝的雨,整個天都是灰灰的,一派凄風苦雨的模樣。
“下雨了。”羅開良立在她身邊,體貼地將大半的傘面遮住她的身子。
暗沉的天色連累了視力本就不好的眼睛,周遭霧蒙蒙的景物令葉夢儀莫名地煩躁起來,“下雨就下雨,我又不是小孩子,誰稀罕你來當活雷鋒?”
言罷,一頭沖入雨中,濺起一地水花。
羅開良追上她,沉默地將雨傘塞入她手中:“路滑,別跑太快。”
葉夢儀望著在雨中跟著自己走的羅開良,不由得握緊了傘柄,低下頭,小聲開口:“對不起,我剛才說的話,過分了些。”
“沒關系。”羅開良已攔了一輛出租車,打開后門讓葉夢儀上去,隨后自己坐在前排副駕。
車窗外,一片細雨蒙蒙,葉夢儀無意識地拿手指在車窗上畫圈,偷偷看了一眼羅開良濕漉漉的發。
她咬唇,“我不是無理取鬧的人。”
羅開良回頭看她,“我明白。”頓了頓,“或許,是想起了什么不開心的事吧。”
葉夢儀努力轉過頭去,凝望車窗上映出的自己的臉龐,明明想哭,右眼卻干干的,沒有淚。
THREE
“就知道收電費,電梯天天還停電,真是可惡。”
幾個阿嬸埋怨著走出公寓大門。
葉夢儀望著羅開良衣服上的大片水漬,猶豫了片刻,終是開口:“我幫你拿件我爸爸的外套,不然會感冒的。”
羅開良想了想:“不會打攪他們嗎?”
葉夢儀不假思索地開口:“我單獨住這里的,他們偶爾過來。”驀然發覺這句話有點問題,她連忙補充,“我不是那個意思。”
羅開良盯著她尷尬的模樣,微微笑起來,整齊的牙露出來,白亮干凈。
葉夢儀一時看呆。
直到身后有人提醒讓讓,她才恍然回神,帶頭上了樓梯,走在前面。
不輕不重的腳步聲緊隨其后,莫名其妙的,她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卻在跨級的時候不小心磕絆下去。
“小心!”羅開良挽住葉夢儀的胳膊,一把將她提起來,卻仍見她齜牙咧嘴,半蹲著捂住腳喊疼。
想也不用想,她是崴腳了。
羅開良繞到葉夢儀身前,將她背起來。
葉夢儀伏在羅開良的背上,混雜了他體味和雨水的氣息竄入她的鼻尖,她喃喃地開口解釋:“我沒看清而已。”
羅開良將她向上托了托,繼續往上走著,過了好一會兒,才突然開口問她:“你的視力一直都不太好嗎?”
葉夢儀愣了一下才意識到他是在問先前的話,她垂下眼簾,凝視羅開良濕濕的發,輕輕道:“也不是。”
羅開良的腳步頓了頓。
葉夢儀吁了一口氣:“這些年來一直當文員,電腦用多了,視力下降得厲害。”
“哦……”羅開良長長地應了一聲。
“到了。”葉夢儀拍拍他的肩頭,示意他走近八樓的通道,在靠近的門前停下,她掏出鑰匙開了房門。
開燈,待羅開良將自己放下,她指指掛在衣架上的一件男式外套,“先湊合一下吧。”
羅開良依言取下,進了衛生間。
衛生間里傳來細微的聲響,想必是他在換衣服。葉夢儀揉了揉太陽穴,覺得有些累了,緩緩閉上了眼睛。
羅開良換好了衣服,走出來卻見葉夢儀閉目靠在沙發上,他環顧四周,意外地發現房間角落居然擺放著一架鋼琴。
他抿抿唇,走過去,揭開琴蓋,手指滑過,琴鍵發出一串流暢的音符。
葉夢儀被琴聲驚醒。
羅開良轉過身來,“你會彈琴?”
“不。”葉夢儀望著他,搖了搖頭,“那只是父母送給我的十二歲生日禮物,本來,是打算學的,不過——”
“不過什么?”羅開良追問,聲音竟有些顫抖起來。
“沒什么。”仿佛沒有聽出他語氣的異樣,葉夢儀聳聳肩,“不過后來不想學了而已。”
“你——”羅開良盯著葉夢儀,緩緩伸出手,在快要摸到她的臉龐時,被她躲開了去。
“彈一曲吧。”葉夢儀笑了笑,“讓我欣賞欣賞,好過放在那兒當擺設浪費。”
羅開良望她一眼,依言在琴前坐下,指尖在琴鍵上靈動彈跳。
是塞內維爾#8226;圖森的《秋日私語》。
葉夢儀有些沉浸下去,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對羅開良端坐的背影開口:“羅開良,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琴聲驟停,羅開良回頭,“對你好,有錯嗎?”
掩飾得很好,不過,她看得出來他笑容中的勉強。
“可是你是在浪費時間啊。”葉夢儀打了個呵欠,“我認為蒙慧兒才是比較適合你的類型,或者,你可以試著——”
羅開良打斷她的話:“可是我眼中先看到的,是你。”
是了是了,她知道,否則初次見面,他的詢問對象,就不是她了,可是——
“為什么呢?”她很認真地看他,試圖透過他的眼,看到他的心。
“因為你的眼睛。”羅開良離座,在她面前蹲下。
她低頭看他,“我的眼睛?”
“因為它很特別。”羅開良的臉色有些蒼白,不過,還是試探性地伸手過來。
這一次,葉夢儀沒有躲開,她盯著他的手指,慢慢移到自己右眼前,停下,又躑躅不前。
“可是,我不可能接受你的。”她輕輕地說,帶著異乎尋常的堅決。
“為什么?”這一次,輪到羅開良驚訝了。
“很簡單的道理。”葉夢儀微笑,也伸出手,抓住羅開良的手指,在他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之際,出其不意地猛地向前一挖!
在她的引領下,她的右眼珠,就這樣驚心動魄地被羅開良挖出。
羅開良已是面無血色,只是定定地盯著掌心中與自己對視的眼珠——那是一只義眼。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木然地抬頭望右眼眶空蕩蕩的葉夢儀。
“喏,你現在知道了?”葉夢儀還在笑,卻笑得坦然自若,“其實,我早就認出你了。”
FOUR
即使相隔了十幾年,即使只是短短十秒鐘的對視,卻并不妨礙她認出他是誰。
葉夢儀記得很清楚,十二歲那年,父母帶她一道外出郊游。她坐在爸爸的車上,張望外面的風景,一只小鳥飛過來,停在車窗邊沿,嘰嘰喳喳地叫喚。她覺得好玩,伸了手去摸它的羽毛,眼角余光卻瞥到什么東西飛竄過來,驚訝之下,還來不及反應,就覺得右眼一陣劇痛。
在昏厥過去之前,她在血色瘴迷之中,看到樹叢后一個男孩驚惶失措的臉。
痛得很,所以,記得深。
透過音樂室的玻璃,看到里面的人,正在聲情并茂教授樂理的人,不是羅開良。
葉夢儀攔住準備進教室的女生,“請問,羅開良今天沒課嗎?”
女生好奇地打量她,“羅老師啊?聽說是病了,這幾天都沒來呢。你找他有事?”
“沒什么,謝謝。”葉夢儀答,想了想,又問她,“你知道他家的地址嗎?”
FIVE
羅開良沒料到葉夢儀會找上門來。所以,在開門看清是她之后,他足足愣了一分鐘,也沒回過神來。
“怎么,不歡迎嗎?”倒是葉夢儀很大方地跟他打招呼,抽空掃了一眼他憔悴不堪的模樣。
“不不……”羅開良手忙腳亂地讓開道,側身讓葉夢儀進來。
葉夢儀能感覺到羅開良正在偷偷看著她的右眼——眼神是那般的心虛。
她當沒發覺,落落大方地找地方坐下,“老實說,這幾天沒見你,還真不習慣。”
羅開良囁嚅地開口:“我以為你不會再想見我。”
“為什么?”葉夢儀明知故問。
羅開良白抓了抓凌亂的發,又望望葉夢儀坦然的表情,猶豫了好一會兒,才鼓足勇氣開口:“如果不是我,你的眼睛不會變成這樣。”
怪自己年少淘氣,學琴煩躁之余,拿了彈弓偷偷溜出來玩,見了一只漂亮的黃鸝鳥,拾了石子就彈射出去——
不過片刻,他聽到那個女孩凄厲的痛呼,還有一幫慌亂的大人,情知鑄成大錯,卻沒有勇氣站出去,趁著亂作一團無人注意之際,他逃走了。
只是,心有愧疚,所以,記住了那女孩的模樣。
不想,多年后,有這么巧,竟遇上了。
他只是想知道她到底傷到何種程度,縱使有心理準備,卻不想會嚴重到如此地步。
“你是想補償我嗎?”
回到現實,眼前的葉夢儀問他。
羅開良頹然坐下,捂了臉,“我不知道。”
“羅開良,我恨過你的。”
羅開良的肩膀輕顫了一下。
“不過后來,我發現其實你比我更可憐。”
羅開良抬起頭來,望著一臉平靜的葉夢儀。
“心靈上的煎熬,總是勝過肉體上的折磨。這一點,我明白。”葉夢儀嘆了一口氣,起身,拍了拍羅開良的肩,“你說,第一眼看到的,是我——別當我是小孩子了,其實,是因為你這些年來你一直對我于心有愧,所以,當突然發現我時,才會對我倍加留心吧?這不是一見鐘情,你只不過是想試著以愛情來彌補我。羅開良,與愛無關,對我,更加不公平。”
羅開良狠狠拉住葉夢儀的手,突然流淚了,“對不起,我很后悔,真的……”
“好了,好了。”葉夢儀寬容地任他發泄自己的情緒,“我現在知道了,這些年來,你過得并不比我快樂——我們扯平了。”
“夢儀——”羅開良的聲音哽咽了。
“我們可以做朋友的。”葉夢儀遞給他面紙——老實說,眼見一個大男人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感覺挺奇怪,“不過,請以后別再戴上面具對我獻殷勤了——雖然,我承認,你的任勞任怨是有那么一點點令我心動。但是羅開良,你要明白,冤家宜解,并不代表能夠成為親家。”
SIX
多年以后,在一個晴朗的午后,當葉夢儀在搖椅上曬太陽的時候,她忍不住暗自慶幸。
幸好,自己愛情故事里的男主角不是羅開良;也幸好,當年的故事結局沒有流于俗套。
上小學的女兒已學會向她提奇奇怪怪的問題,譬如今天,當葉夢儀想要休息,她卻在耳邊喋喋不休。
“媽媽,后悔是必要的嗎?”
就是這句話,令葉夢儀突然想起了當年的那段小插曲。于是,她輕輕彈了彈女兒的羊角辮,“不,沒有必要。”
“為什么?”小女孩的神情明顯困惑起來,“難道做錯了事,不應該后悔嗎?”
“有的東西,一旦做錯,就再也換不回來了。就算一味后悔,也于事無補。”葉夢儀耐心地解釋,望了女兒一眼,“因為這世上,是沒有后悔藥可買的。你只能盡力去彌補,而且,要選對補償的方式——親愛的,你懂了嗎?”
半大的小女孩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葉夢儀笑了,輕輕在女兒的面頰落下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