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符沙
我親愛的……
親愛的姐姐:
展信悅!
許久未見,我一直思念著姐姐,無時無刻!所以,弟弟我特別請符沙為你帶去一些小禮物,希望喜愛收藏的姐姐能喜歡。
符沙……呃,相信姐姐展開這封信之前,已經(jīng)見到符沙了。他是個可愛的小家伙,我們相遇在美麗的大草原,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后。小家伙機靈警敏,但孤身一人,煢煢孑立,形影相吊,實在可憐,所以,弟弟便將他也一并交給姐姐,請姐姐代為照顧。
符沙很能干,什么都能做,姐姐要用到他時不妨盡管用。小家伙常說他崇敬米壽,這次,應該圓了他的心愿。
請代我好好照顧這個小家伙吧,姐姐,你一定會喜歡他的。
最后,當然是弟弟我從來不會對你吝嗇的五個字——我愛你,姐姐!
弟字
放下信——
“真的……什么都能……做?”
輕喃如掠過草原的風,無形中散射著濃濃魅色的水眸如湖上春波那般瀲滟……瀲滟……瀲到畢恭畢敬的符沙身上。
“是是是,我會做很多事,請姐姐多多關照。”符沙小拳頭用力一握,高舉于腮邊,雙臂夾緊,做個努力的手勢。
只可惜,他這邊殷殷切切,鞠如卿卻未必是個好心的……不不,她從來不是個有愛心的人。
如卿是很小氣的呢!米壽暗忖,果然聽見自家主人笑呵呵、賊兮兮地捧過符沙的小拳頭,正正反反打量一陣,打量得小家伙露出靦腆、忐忑、局促難安的表情之后,才說:“行,我先看看你有多能干。米壽,明天開始,店里要做的事全交給符沙,你列張表出來!”
“噫?”米壽詫異,墨簾般的烏發(fā)輕輕一蕩。
沒等他收回難得流露的驚訝,符沙以超越飛蛾撲火的速度沖到他面前,深深一鞠后,抬頭仰視,金眸豎瞳閃閃發(fā)亮:“米大人,請多指教!”
“……”
從昨天起,鞠#8226;骨董寵物店多了小食客一名。
今天——小食客——也就是符沙,因為臥室安排在米大人隔壁而興奮了一夜之后,早早起床,套上自己喜愛的紅色高領小T恤、深藍垂須四分褲,攬鏡自照半小時,自我感覺滿意后,才清清爽爽跳下樓。
夜幕未褪,骨董店里靜悄悄的……
符沙規(guī)規(guī)矩矩坐在沙發(fā)上,等候接手“他崇拜的米大人”的工作。
好寧靜啊……住在這兒一定很舒服!
“嘿嘿!”盤腿縮在沙發(fā)一角,捂嘴竊竊笑了兩聲,他壓下興奮,決定不打擾寵物們的睡眠。
舒服的地方……他來對了他來對了……符沙對此肯定兩小時之后,因為一張清單,他的堅定開始動搖。
嗆嗆地吞下一口唾沫,雖然瞳孔收縮,他仍然畢恭畢敬地托著“他崇拜的米大人”親筆列出的工作清單,如下——
1)開店前,打掃店外招牌、雕花玻璃門,保持臺階清潔。
2)給寵物喂早餐、午餐、晚餐,要定時定量。
3)為寵物洗澡。
4)清潔地板。
5)每隔兩小時清理一次寵物糞便。
6)調(diào)節(jié)寵物矛盾沖突,寵物爭吵發(fā)生前,要第一時間安撫。
7)保持魚缸清潔。
8)打掃收藏架。
9)烤數(shù)字蛋糕,為如卿泡茶。
10)送客人要送到大門。
11)待客要謹慎細心,不得讓客人有機會傷害如卿的收藏。
捧著清單,欲哭無淚啊……
清潔清潔清潔……他滿眼只有“清潔”兩個字。
不停顫抖的小腿邊,分別蹲立著兩只色彩各異的貓形動物,一只披著金色虎紋,一只被以啡色豹紋。兩貓宛如盡職的門神,懶懶抬起琉璃色寶石般的眼睛,嗤笑著,仿佛在說:快做吧,很多事等著你呢。
“拖、就、拖!”捋袖子,卷褲筒,符沙一個帥氣地抄手,握緊地拖“刷刷刷”三轉(zhuǎn),將拖柄甩扛上肩,緊接著一個流水般絕美的擰腰,“撲通”一聲將地拖蘸進桶里,再一個后縱躍,帶出一道銀亮的水線灑落地板……
“喵!”弓身跳開,虎紋、豹紋雙貓同時沖他豎毛——喵嗚!生氣,極度生氣。
——你一定會被如卿罵!
——對!
雙貓怒瞪。
符沙來不及反應,“啪!”后腦中掌,兩眼冒星星。
“不可以把水灑在地板上。”與動作完全不協(xié)調(diào)的柔啞嗓音來自面色微嗔的鞠如卿,眼波一轉(zhuǎn),她伸指彈彈符沙的額頭,“米壽呢?”
硬著頭皮受她一彈,符沙搔搔頭,笑出兩顆小犬牙,“米大人出門了。”
鞠如卿“嗯”了聲,轉(zhuǎn)身走向吧臺,剛?cè)∠乱恢坏箲曳胖玫陌状杀乘查g沖到她身邊,不僅搶下她勾在中指的瓷杯,嘴里還嘟噥著“第九條,為如卿泡茶,為如卿泡茶”。
“……”小家伙的個頭只及她的腰,微笑著讓出吧臺空間,她注視著那顆金棕色的小腦袋,瞧他在吧臺下?lián)u晃半天卻不知該拿什么泡茶時,不禁笑出聲,“符沙,別找了,快拖地。”
抱著五顏六色的精致小瓶,符沙轉(zhuǎn)身,苦笑,“如卿姐……”
哪一瓶是用來泡茶的啊?他忘了問米大人啊……
“你確定要叫我姐姐?”鞠如卿將他懷里的小瓶逐一放回原位,戲戲勾唇,“叫什么也沒用,你,十分鐘之內(nèi)給我把地拖干凈,要開店了。”
“是。”響亮答一聲,符沙赤腳跑向他前一刻制造的水漬邊。
吸干吸干……他不能給米大人丟臉……拖地嘛,這種小事難不倒他,絕對難不倒!
捏著比自己的身高還高出一半的地拖,金眸閃現(xiàn)堅定不移的光芒——他要全心全意對付地板。
瞧,他拖他拖他用力地拖!他還可以橫拖、豎拖、倒著拖!
刷刷刷,地拖虎虎生風!
一時間,骨董店內(nèi)除了偶爾幾聲貓叫,便見一道鮮紅色的小身影從魚缸拖到雕花門,從收藏架拖到寵物架,中途不時閃出幾個后空翻……
米壽推門而入,看到的便是這幅場景。
四天后——
“如卿姐,你的茶!”
“喂,狗,不要吵架!”
“哎呀,臭貓,我剛拖完地,你竟敢給我留下幾只黑爪印子。”
“……呼,如卿姐,你的……報紙。”三分鐘內(nèi)買回,簡直鍛煉他的四肢矯健度嘛。
鞠如卿含笑接過當天的“FT報”,抬手揉了揉符沙金棕色的軟發(fā),“乖!”
“嘿嘿!”笑出兩顆小犬牙,金眸轉(zhuǎn)向清點傳單的米壽,“米大人,我今晚能跟著您一起派傳單嗎?”
本著“崇拜他就要黏著他”這一原則,除了清潔工作,符沙四天來的閑暇興趣便是偷偷收集“他崇拜的米大人”的一切資料,無論大道還是小道。因此,只要一有機會,他就黏在米壽身邊,殷勤切切。
黑眸劃過一抹漆光,米壽抿唇,垂眸,淺淺一笑。
——符沙是個乖巧的小家伙,什么都肯做……呃,做得好不好就另當別論,至少,如卿沒去刁難。無論是不是看在弟弟的面子上,符沙留在骨董店已是事實。只是……
眉心輕跳,米壽嘆氣。唉,每次聽到“米大人”三個字,他就覺得別扭啊……記得四天前,他很親切地請符沙別這么叫,誰知小家伙張口來了句“米哥哥”……大腦空白三秒,他決定放棄糾正小家伙的稱呼。
兩相比較,米大人比米哥哥更符合他的身份……吧?
在米壽自我調(diào)適自我安慰時,一邊看報紙的魅色女子輕“咦”一聲,倏地挺直腰,專注盯著“FT報”上的某個版面。
皺眉半晌,鞠如卿左手食指和中指輕輕扣成一個圓,無意識地彈了彈,隨后沖符沙勾勾手,指著某段文字道:“符沙,念!”
她臉色無韻,符沙不明就里,怯怯望了米壽一眼,接過報紙,小心臟開始加速。
他……他沒做錯事啊……
等了半晌沒聲音,琉璃色灰眸瞥過去,“不識字?”
“識、識!”點頭,感到頸脖后被米壽輕輕捏了一下,符沙偷偷吐氣,小心臟跳得平和了些。金眸鎖住鞠如卿所指的文字,他朗念:“本報訊,雍蕪市遭遇詭異病毒入侵,蔓延速度驚人,醫(yī)病專家提醒市民謹慎小心,注意清潔,以防感染。目前,研究人員正傾力破解病毒密碼,尚不知患者如何感染,不知病毒通過何種渠道傳播,但感染者癥狀相同,均是全身皮膚生出一片片如嬰兒手掌大小的黑斑,且發(fā)病前無任何癥狀預兆。黑斑顏色日漸加深,斑紋持續(xù)擴散,漸漸覆蓋人體皮膚,極為可怕……”
是很可怕,念得他全身發(fā)毛。他食肉是沒錯,但他討厭生病,更討厭皮膚上長東西……
“如卿,怎么了?”米壽自符沙手中抽過報紙,安慰地拍拍他,一目十行。
盯——灰眸用力盯著符沙,鞠如卿神色不善。
用力咽下口水,金色眸子無辜極了,“不關……不關我的事。”病毒關他什么事,是不?
“呵……”驀地捂嘴,鞠如卿肩頭輕顫,撲哧撲哧悶笑,笑得曖昧又不明。
她笑數(shù)聲,灰眸瞥瞥符沙,又笑數(shù)聲,再瞥瞥符沙,瞥得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小心臟又開始狂跳。
“不關我事的!”強調(diào),撇清一點比較好。
呵呵……呵呵……笑聲繼續(xù),笑得符沙縮到米壽身后,斜斜探出一顆金棕色小腦袋。
笑夠了,鞠如卿皓臂半抬,向符沙懶懶展開掌心,輕輕吐出一字:“來!”
如卿笑得很……恐怖呢,看樣子心情不壞!米壽忖思,將符沙從身后拉出來。
金眸看了鞠如卿一眼,飛快垂下,豎眸在斂眼的一瞬放大稍許,隨即恢復。小手在背后捏緊,放開,捏緊,再放開……屢屢之后,符沙慢慢走到鞠如卿身邊,并攏雙腿,挺直腰桿坐下,雙手放在大腿上。
“符沙……”皓臂纏著一幽暗香握起他的手,水眸隱隱泛著戲悅,“我沒說關你的事。這些天,住得習慣嗎?”
“習慣。”符沙點頭。
“放心,小家伙。”鞠如卿刮刮他白皙俊秀的小臉,柔笑道:“他讓我好好照顧你,我一定會。”
他?是誰……
哦!符沙恍然明白,金眸一閃一閃,浮現(xiàn)淺淺波漣,“謝謝如卿姐……”
“喜歡什么,想要什么,不喜歡什么,忌諱什么,盡管告訴我,嗯?”
“嗯。能天天瞻仰米大人的風采,我已經(jīng)很滿足了。”符沙揉揉眼角,說得好大聲,大聲到準備從沙發(fā)上站起來的米壽重新跌回去。
睫簾一抬,黑眸瞪過去——什、么、叫“瞻仰”他的風采?
鞠如卿捏捏高挺如貴族般的小鼻子,琉色灰瞳掃向她的梼杌之王,嘴角含一朵寵然的笑花,輕聲說:“明天周日,米壽看店,符沙,我?guī)闳ヅ郎健!?/p>
“咦?”符沙微怔,“爬山?”
“對。”
不知是興奮還是惶恐,符沙點點自己的鼻子,結(jié)結(jié)巴巴:“我……我……我陪如卿姐爬山?米大人也一起……”
“天氣太熱,他不愛爬山。”
“啊?”金眸不掩失望。
鞠如卿輕輕瞇起眼,“你不喜歡爬山?”
“不不。”趕緊搖手,他轉(zhuǎn)看米壽,卻見俊美的男人單手托著下巴,黑發(fā)如紗,隨著呼吸輕蕩在兩頰,覆隱住雙眸,也掩去泰半的表情,優(yōu)雅的唇……輕抿著。立即,金眸閃成心形。
當之無愧是他崇拜的米大人啊,一個簡單的抿唇也那么優(yōu)雅,那么高傲,更別說那弧線完美的下巴,那托著下巴的修長手指……
崇拜!崇拜!
北雍山,雍蕪市的坐標原點,城市格局以山為界點,呈扇形向南北延伸。
山中清涼,百花燦爛,山上有澧泉古景,有百年禪寺,加之人工開鑿的石梯山路,儼然成了避暑的好去處。因為石梯只開到半山,休閑游玩的客人多數(shù)只會停在半山腰,而不會刻意向山峰攀爬。
即是說,越往山上走,人煙越稀疏。
“我、在、大雨夜,撿到一只——貓!”
蹦蹦跳跳,不成曲的異域小調(diào)飄在山路上。小調(diào),出自一位背著巨大旅行包的男孩。
男孩的五官小巧深邃,頗有些貴族氣,柔軟的金棕色頭發(fā)隨著跳躍一散一落,在綠意叢叢中格外顯眼。看他自哼自樂的表情,仿佛旅行包完全沒有重量一般。
“我、在、大雨夜,撿到一只——貓!”
男孩哼來哼去也不過這一句,他哼得開心,無聲無息走在他身后的豹紋貓聽得可不太開心。所以——
“喵!”抗議。
男孩帶著些許傲慢的神色瞟了豹紋貓一眼,停下腳步?jīng)_落后的女子招手,“如卿姐,要休息嗎?”
球鞋,有點舊的那種,寬大的米色休閑褲,有點加大的那種,米白色豎領長袖衫,有點緊的那種,配以高束的黑發(fā),鞠如卿這一身打扮極有些運動家的味道。加之她步履姍慢,或走或停,在滿山翠綠中便獨得了一分飄然、五分悠閑。
男孩叫她時,她正注視著山路邊的一彎溪流,聞聲側(cè)首,搖頭,“符沙想休息?”
“不、不用。”小拳頭握緊,符沙連連跳了跳,以表示自己精力絕對旺盛。
“爬吧!”鞠如卿微笑,繼續(xù)走走停停,完全沒有加快腳步的意思。
爬……他爬……符沙嘟嘴,認命地轉(zhuǎn)身。
他猜也猜到,如卿姐不會單純地帶他爬山,應該找什么東西……吧?嗯,如卿姐是收藏家,她要找的東西一定非常有價值,想啊,光是那人托他帶給如卿姐的禮物……
想到禮物,符沙的眉心攏了攏:不是他要偷偷嘀咕,如卿姐說是帶他爬山,卻向他空出的旅行包里塞了一堆奇奇怪怪的東西,看樣子不能吃……
呼——吐口氣,符沙停下步子,轉(zhuǎn)頭看看軟腳慢步的豹紋貓,“你說,如卿姐是不是玩我啊?”
“喵!”是。
毫不給面子的應答讓符沙的小臉抽了抽,他扭頭冷瞪豹紋貓,“你再喵一聲試試!”
——好貓不與你斗!
豹紋貓因日光而豎成細縫的瞳珠放大了那么一下,隨后裂開貓嘴,打個大大的哈欠。
看在它沒“喵”出聲的面子上,符沙冷冷哼了聲,對貓臉上的不屑采取忽視。回頭看看鞠如卿,他再度嘆氣。
唉……不是他要偷偷嘀咕……不是他要偷偷嘀咕啊……米大人只說好好玩,他早早起床,如卿姐卻睡到十點才出現(xiàn),吃完早餐十一點,再賞玩一下收藏,逗逗寵物,已是下午一點,待他們坐車抵達山腳、爬過石階、向繁茂的高層原始林進發(fā),已是四點了……
他肯定:如卿姐不帶米大人爬山,是因為如卿姐根本無心爬山。
算了,爬吧!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賞著風景,吹著口哨,漸漸行至一條細溪邊。
一腳踏上溪邊凸起的石頭,符沙正要顧影自憐……
若只是顧影自憐也就算了,偏偏豹紋貓先他一步跳上那顆凸起的石頭,又因貓爪撲打溪水、以至于冰涼的水花濺入貓眼,于是乎——
喵!啪!
豹紋貓準確無誤地躥跳而起,四肢仿如攀樹般,抱上符沙前一秒踏上石頭的細腿。
——敢抱我的腿?
小臉皮跳了跳,金眸與貓眼互瞪……瞪……
瞪了半天,見腿上的“貓瘤”沒有滾蛋的意思,細眉一挑,金眸順著深啡豹紋下滑,看向自己的腳尖。
甩掉你——符沙正要抬腿,突然感到腳底傳來一種異樣的震動,輕輕顫顫。心頭奇訝,他再用力踩了踩石頭,果然傳來更劇烈的震動。
什么東西?符沙收回腳,豹紋貓同時躥跳開。他好奇地蹲下,用手觸摸這塊深黑色的石頭:奇怪,他見過漂在水面上的石頭,倒是沒見過會顫抖的石頭,摸起來沒什么溫度啊,好像有點軟……什么東西啊……
“土肉。”鞠如卿早在他蹲下身時走近,看了眼石頭,未多留意,琉眸向溪源深入望去,神情玩味。
土肉?符沙眨眼。他喜歡吃肉,是什么肉沒關系,最重要、也是他最關心的一點——它、是、肉!
“可以吃嗎?”無意識問出這一句,腦后立即受鞠如卿一掌,拍得他兩眼冒星星。
“符沙,土肉是陽遂蟲的食物。”鞠如卿涼涼一笑,“你一直生活在草原上,對嗎?”
因為腦袋被拍得差點撞到那塊土肉,符沙摸摸鼻子,傻笑點頭,“是。”
難怪……鞠如卿垂斂雙眸,輕聲解釋,語中并無不耐:“土肉是地蟲的一種,只生長在固定的海拔高度,移動速度緩慢,一年能移動一米就算不錯了。它們的外形與普通石頭差不多,剖開后可以看到腸白,活的時候,就是你現(xiàn)在摸的感覺。土肉本身并沒有強烈的生存感覺,但它們會生長,受到撞擊會輕輕顫抖,死后,土肉的身體會變干變脆,化為粉塵,與一般泥土沒區(qū)別。”
金眸可愛地眨了眨,符沙努力消化鞠如卿的話。
——土肉等于泥巴。
——泥巴不是肉。
——不是肉就不好吃,也不能吃。
明白了!小腿一抬,將那塊土肉一腳踹進溪水。
土肉剛落進溪水,溪源深處突然射出一道烏黑的利芒,來勢洶洶,直撲符沙面門。敏捷側(cè)身躲過,他來不及看清,黑芒已落地入土,不見蹤影。
“什么東西?”金眸中有趣味,卻無駭然。他撲向黑芒消失的地方,大有挖地三尺之勢。
鞠如卿雙手插在褲袋里,笑意十足十,重復剛才說過的話:“土肉是陽遂蟲的食物。”
“陽遂蟲?”
“陽遂蟲又稱倒行蟲。”瑰唇含笑,鞠如卿插在褲袋里的手動了動,并未掏出來,只說道:“得名倒行,因為從它們的爬行方向來看,尾在前,頭在后。陽遂蟲性情暴烈,繁衍能力很差,只接受一種人作為飼主……”
話音停在“主”字上,一抹黑芒猝不及防從土里亟射而出,如離弦的箭矢般襲向好奇摸著地面的符沙。符沙因?qū)W⒂隈雎牼先缜涞慕忉專m極快閃過,卻仍然慢了一步。
微秒之差。
風輕輕,溪叮叮,只見空中飄飄裊裊、旋落下一縷金棕色的發(fā)絲。
時值六點五十四分的夕陽,艷火圓日在地面拉出一道長長的、變形的身影。符沙慢慢抬起右臂,以手背拭了拭臉,移開。
手背上,有血。
盯……盯……一分鐘后,薄瘦的肩開始顫抖。
金眸豎瞳被他垂頭滑落的軟發(fā)遮掩去,背映夕陽,在場的一人一貓——鞠如卿和豹紋貓是也——無法看清他的表情,只見他僵硬沾血的右臂,左手自然垂在身側(cè),五指遽然縮成鉤狀,轉(zhuǎn)又放開。
“血……竟然讓我流血……”一縮一放之間,喃喃念著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話,符沙慢慢放下旅行包,倏地抬頭。
原本走到他腳邊的豹紋貓適巧昂頭,對上他的眸子,驚“喵”一聲,跑向鞠如卿。鞠如卿卻在對上那雙炯炯異亮的金眸時,唇角的笑弧彎得更大。
通常來說,眼睛的顏色是指眼珠——也就是虹膜的顏色,虹膜中心是瞳孔,瞳孔多數(shù)是黑色,圓形。符沙的金眸,是指他眼內(nèi)的虹膜為金色,晶體正中的瞳孔帶點扁,像遭到外力擠壓的橢圓。此刻,金眸不變,兩顆略扁的瞳孔擴張成正圓,白皙的貴族味小臉上多出一道血痕。
伴著一聲低嘯,符沙身影一閃,躍向溪源深入。片刻后,林內(nèi)響起摧枯拉朽的可怕斷裂聲。鞠如卿靜靜立在原處,從拂過鬢角的風中感到隱隱犀利。
有點麻煩呢!粉唇揚起,她從口袋里抽出雙手,拇指與食指扣成圓環(huán),左右交錯相套,環(huán)孔對著符沙沖去的方向輕輕一轉(zhuǎn),輕吟:“權——域——”
隨著輕柔的尾音融化在風中,一波無形的圓形界罩自指間的環(huán)孔處爆射開,迅速擴大到直徑百米的范圍。
小家伙發(fā)狂了,盡管她非常欣賞,卻不想引來太多注意。接近山頂?shù)牡囟坞m少有人來,卻也不是沒有,她的舉止不過是……
慢慢松手,重新插進口袋,她微笑。
——“權域之圓”,不過以防萬一。
六界之中,圓形最具擴張力,也最具壓縮力和變形力,“權域之圓”便是將需要控制的范圍固定,同時對人體五官具有屏障功能。
簡而言之,她不想讓爬山者看到眼前稱得上“詭異”的一幕——
符沙身手敏捷地在林間縱躍撲跳,金眸閃著隱隱幽光,陽遂蟲在躲避撲襲的同時,因高速移動在符沙四周形成模糊不清的黑線,頗有些仗著身形小巧的優(yōu)勢逗弄符沙的味道。它突襲符沙,不過因為符沙破壞了它的食物。
一時間,飛沙走石,利風回旋。
符沙被眼前的小蟲子逗得怒焰高漲,喉中滾出一聲咆哮,體表漸漸被一團獸形之氣包圍,隱隱可見兇意炯炯的金色圓眸,半圓形的耳朵,和……長長的尾巴。
咦?咦咦?哦——
鞠如卿睜大眼,側(cè)移一步,巧妙地避開不長眼睛的斷枝和碎石,眸中是藏也藏不住的驚喜。
他撲,它逃!符沙與陽遂蟲對峙了十多分鐘。
隨后,在一片斷枝鋪地、灰土滿天飛的閃瞬之機下,黑色的蟲子因來不及落地,在半空中被符沙惡狠狠地拍捉在兩掌間。
只要用力一壓……金眸閃過兇光,符沙正要有所動作,帶笑的柔音響起——
“符沙,別殺死它。”
鞠如卿不知何時從旅行包里取出一只三寸高的琉璃瓶,纖指在符沙掌心輕輕一帶,拈起偏圓的黑色蟲子塞進瓶里,再擰緊瓶蓋。
陽遂蟲入瓶之后,靜靜伏在瓶底,仿佛沉睡了一般。
鞠如卿看看千瘡百孔、狼藉滿地的溪林,非常滿意溪源深處的山壁上因符沙的破壞而崩裂出的深邃洞口。洞里,有她一直想要的……
正要走過去,衣角突地一緊。她低頭,一只沾滿泥土的小臟手正緊緊捏在干凈的衣角處,金眸已然復原。
“乖,符沙!”她送上一朵寵笑。
“如卿姐,別告訴米大人我……我……”貴氣的小臉可憐兮兮,話沒說完,符沙兩眼一閉,“咚”的一聲直直向后倒去,腦袋落地時正好壓上豹紋貓的尾巴。
“喵!喵喵!”豹紋貓彈跳而起,搖著吃痛的尾巴沖符沙低吼。可惜,倒地的符沙已經(jīng)聽不到也看不到了。
鞠如卿怔了怔,蹲身探探他的鼻息,確定只是暈迷后,不由啞然。
暫且無暇理會昏迷的符沙,提起旅行包,她興奮難耐地靠近洞口,走進……
山風拂涼,夕陽收落投照在北雍山的最后一抹霞光。待鞠如卿背著明顯增加了重量的旅行包走出洞,符沙仍昏迷在原位,臉上卻印滿臟兮兮的貓瓜子……
魅顏嗔笑,水眸無奈瞪向蹲在溪邊拍水的豹紋貓——她不意外,符沙臉上的貓爪子,正是豹紋貓以溪水浸濕肉掌,沾滿泥土后一只一只印上去的。
——不過尾巴被壓了一下嘛,貓的報復心真強!
撇嘴嘆氣,她抱起符沙,將滿是貓爪的小臉靠在干凈的肩上,一步步下山。行了數(shù)步,想到什么,她微微一頓,抬手彈個響指。
暮色漸濃,彎月似鉤。
鞠如卿身后,“權域之圓”在這聲脆響的同時遽然收縮,仿佛被空氣中一只無形的手擠壓,最終形成一道壁門,貼在山壁裂開的洞上。
溪林四處,狼藉仍在,而山壁之上,看不出任何異樣。
“喵!”一聲貓鳴,仿若輕笑染在風中,漸吹漸遠。
我暈——
慢慢睜眼,很陰暗啊……
拉下覆在額上的毛巾,符沙彈跳而起。
“哎喲!”因為用力過猛,猝不及防從沙發(fā)上滾落,四肢大張,直撲地板。
金眸閃了閃,看到距離鼻尖不遠處、包裹在深啡暗格褲里的一雙優(yōu)雅長腿,視線順著交疊的腿上移,是他崇拜的米大人耶,白色緊身T恤,黑發(fā)黑眸,眸中含著趣笑與他對視。
“醒了!”五指逗撫著腿上的虎紋貓,米壽怡然輕問。
“呃……是,米大人!”下意識地應了聲,符沙環(huán)顧四周。
是骨董店……唉,不是他要偷偷嘀咕,明明就是寵物店,如卿姐非得自稱骨董店……
小小走了一下神,等到混沌的腦袋清醒,符沙看清店內(nèi)的一切,霎時,金眸瞠瞪。
不是他要偷偷嘀咕……看墻上的掛鐘,已經(jīng)深夜了,深夜就應該開燈,雖然他自信在黑暗中行動如常,可、可、可——此時的如卿姐怎么那么像巫婆啊?
偌大的骨董店,幽暗而詭秘。四周,零星點綴著十來雙閃著幽幽綠光的貓眼,巨大的深水魚缸里,水母若明若暗地閃爍著,而唯一稱得上照明的東西只有一盞燭臺,放在收藏架前的長桌上。鞠如卿衣衫未變,正迎著微弱的燭火在桌上忙著什么。
寬闊的長桌面,遠遠的一端放著一張托盤,盤上盛一顆頭骨,托盤邊放著兩只琉璃瓶,瓶內(nèi)伏著一只黑色的偏圓形蟲子,略圓的瓶內(nèi)則是四五顆灰色的蟲卵。另一端,在鞠如卿手中,一張寸許厚的骨托架正慢慢成形。
搖曳不定的火光,如剪影般的陰暗側(cè)臉,臉上那抹令人毛骨悚然的笑……
符沙僵硬地吞下口水,暗忖:如卿姐真像一個美麗的巫婆啊……
“別打擾如卿。”輕雅的嗓音響起,他被米壽伸來的手扶起。
“米大人……”他想問自己是怎么回來的,桌上的頭骨是什么,卻又覺得在崇拜的米大人面前提這種事太丟臉,左右為難之下,小臉不爭氣地紅成一片。心中暗暗慶幸燭火不明,他聽米壽道——
“桌上是古代木耳族人的骨骼,瓶子里是你捉下的陽遂蟲。陽遂蟲是木耳族人的寵物,也是他們的墓穴守護者。木耳族人用古老的傳統(tǒng)方式建造墓穴,棺木以懸空狀態(tài)豎埋入土,極難發(fā)現(xiàn),也非常珍貴。如卿早在三個月前便發(fā)現(xiàn)了北雍山上的木耳族墓穴,因為……”黑發(fā)垂下,米壽輕不可聞地嘆了聲。
因為如卿當時懶,隨后便將這事丟到腦后,直到“FT報”報道市內(nèi)出現(xiàn)黑斑病,他這主人才想起北雍山上還有這么一件難得的收藏珍品。
木耳骨最珍貴的部分是顱骨,因為他們的顱骨上生長著其他族類沒有的木紋耳朵,耳型纖巧,紋理細膩而妖艷,詭譎而漂亮,令無數(shù)收藏家夢寐以求,想要居為己有,如卿當然也不例外。
陽遂蟲既然是墓穴守護者,自有它的兇性,凡被它蜇過的人,體表皆會長出恐怖的黑斑。因它蜇人無痛無癢無紅腫,被蜇者基本上感覺不到,等到體表長出黑斑而跑醫(yī)院,已是月余后的事了。
要治黑斑,也不是不可能,只不過……呵!他不認為如卿會大方地將收集來的蟲卵白送醫(yī)院。
米壽含笑抬眼,溫暖的指腹撫向符沙臉上結(jié)痂的那道細痕。
陽遂蟲是一種很兇的地蟲,能制服它的符沙……必然更兇。
符沙……呵……
Fossa,貓科,形體如豹,身披金棕色皮毛,聽覺精敏,有著松鼠般的敏捷;生長著半圓形的耳朵,金色的眼睛,瞳孔伸縮性絕佳,吻部像狗,黑色。這種動物極善于隱藏自己的兇性,有著家族遺傳的傲慢性情。
“符沙……”米壽輕叫。
“是,米大人!”
響亮的應答,惹來燭光前妖魅女子的一瞥。
“噓,別打擾如卿。”食指點在柔軟的唇上,帶出一縷暗香,米壽失笑,“如卿正在用木耳骨的軀干骨塑骨托。”
“嗯嗯!”金棕色的小腦袋點了點。
贊許一笑,想到什么,米壽問出盤旋在心頭的疑問,也是自家主人的疑問:“你……怎么暈了?”
金眸眨了眨,吸吸鼻子,小臉不爭氣地泛紅,“這個……那個……因為……”
米壽耐心十足,“因為?”
“那個……那個……”吭哧吭哧半天,符沙突地冒出一句,“米大人,我三百歲了哦,我是北美洲獵豹的近親,非洲獅子的表兄,東北虎的祖宗后裔……裔……”
“嗯!”雄偉的家族歷史。米壽配合地點頭,以示了解。
“我……我有一個小小的毛病……”
“小毛病?”
“是……是……見血就暈……”聲音漸漸低下去,臉上紅云更濃了。
見血就暈?
米壽怔了片刻,失笑搖頭。
翌日,骨董店內(nèi)。
拖著地,符沙覺得自己是天生勞碌命。
拖拖停停,他問一直趴在沙發(fā)上睡覺至今的豹紋貓:“喂,我一直不明白,你和虎紋貓什么不同?”
鞠如卿在沙發(fā)上欣賞著新獲得的收藏品,聞言一笑。
米壽倚靠在她肩上,輕道:“顏色,還有花紋。”
點頭表示明白,符沙放下地拖,笑嘻嘻,“米大人,如卿姐,以前在草原上,我最喜歡和那些科學研究員捉迷藏,他們把捉到的狐猴關在籠子里,身上掛滿研究器材,不過……嘿嘿,我把它吃了。”
——喵,你不是見血就暈嗎?豹紋貓睜大眼。
“哼!我看到血后會生氣,生氣之后才會暈。”符沙冷冷瞥了眼啡色豹紋貓,加重語氣強調(diào),“而且,我現(xiàn)在只吃熟肉。”
“符沙,我想,它們以后會乖乖聽你的話。”眸光掃過店內(nèi)的各式寵物,米壽輕抬左手,掩去嘴角的一絲疲憊,斜倒在鞠如卿腿上。
沒辦法,天氣一熱,他就全身懶散。
“哦?真的真的?”符沙驚喜地大叫,殷切地為柔撫米大人的女子倒茶。
聰敏的他深深明白:要討好米大人,就要討好米大人的主人!這叫愛烏及烏……及屋……還是及巫?
頭上浮現(xiàn)幾個問號,他聽米壽輕笑道:“是,因為你夠兇!”
兇?哦哦,米大人在夸他耶!
霎時,得到稱贊的小家伙雙眼一亮,笑逐顏開。
暗香浮動,骨董店里除了時不時傳來幾聲“嘿嘿”,再無其他聲響。
片刻后——
“對了,你到底叫什么?”符沙問跳到腳邊的豹紋貓。
“喵——”
“不說拉倒。”
“蒙甲!”
TIPS:盧王將陶璜掘地,于土穴中得一物,白色,形似蠶,長數(shù)丈,大十圍余,蠕蠕而動,莫能名。剖腹,內(nèi)如豬肪,遂以為臞。甚香美,璜啖一杯,于是三軍盡食之。《臨海異物志》云:土肉正黑,如小兒臂大,長五寸,中有腸,無目,有三十足,如釵股。大者一頭長尺余,中肉味。
——《感應經(jīng)》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