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最愛吃一種蘿卜肉餡餅。每次我去外婆家,外婆都要做這種餅給我吃。我便稱之為“外婆餅”。
記得四五歲時,一次,媽媽帶我去公園。玩渴了,媽媽就給我買了個大西瓜。媽媽正要把西瓜切開,我忽然哭鬧起來,非要:芷刻帶著西瓜上外婆家去吃。媽媽哄我說,吃完西瓜再上外婆家。可我不答應,仍哭鬧不止。媽媽氣得無奈,只好帶著我,抱著西瓜,離開公園,直奔外婆家。到了外婆家,我喝完水,又不想吃西瓜了,非要吃“外婆餅”。媽媽說,做餅要和面,要剁肉餡,哪能立馬就能做得,先吃西瓜,晚餐時再吃“外婆餅”。
我還是不答應,哭個不停。外婆趕緊摟住我,說:“要吃‘外婆餅’,這不難。外婆這就給你去做。”纏過足的外婆立刻挎上小竹籃,顛顛地下樓買肉去了……為了我的任性,輕易不動怒的媽媽打了我屁股。后來我長大了,大人們總拿這件事,取笑我小時候的任性和“討人嫌”。
在每人每月憑票供應2兩豬肉的60年代,我和弟弟、妹妹照例每月要到外婆家去一兩次。每次去,外婆都要給我們做香噴噴的“外婆餅”。聽小舅說,為了保證我們每月吃“外婆餅”所需要的肉餡,外婆把外公、小舅和她自己的定量肉票集中起來,嚴格控制使用,決不允許“計劃外”的肉票支出。當然,外婆也不會虧待外公和小舅。她用各種蔬菜、雞蛋佐以少量的肉食給外公和小舅調劑伙食。她只是苛待自己,舍不得吃一丁點兒肉食。
原本瘦削的外婆,在那些年月里更瘦了。后來已經懂事的我們。每當看到外婆興沖沖地端上從全家人的嘴里省出來的“外婆餅”時,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苦澀、酸楚的滋味一陣陣往上涌……“外婆,您做的啥東西都好吃。不要專為我們做‘外婆餅’了,肉票留著您和外公、小舅用吧。”我們懇求外婆。可她總是慈祥地笑著說:“外婆也沒啥好東西給你們吃,烙幾張餡餅還不行嗎?看你們吃得香,這比我自己吃多少都高興!”外婆仍舊堅持每月給我們做一兩次“外婆餅”。有時我們不忍心上外婆家去打擾,外婆便打發小舅用飯盒裝上滿滿一盒“外婆餅”送到我家來。在我童年的記憶里,“外婆餅”是世上最令人難忘的美味!
1968年9月里的一天,我接到了畢業分配去北大荒務農的通知,準備時間只有3天。出發的前一天,我到外婆家辭行。就在幾個月前,外婆在菜場滑倒了,不幸股骨骨折。年老體弱的外婆傷骨遲遲不見愈合,從此站不起來,只得整天半躺半坐在藤榻上,苦不堪言。我見到一輩子剛強能干的外婆如今被傷病“囚禁”在藤榻上,心里難受極了。我從小受到外婆的格外疼愛。這次要離開上海到遙遠的北大荒落戶,外婆能接受這個事實嗎?
“外婆,我……我的畢業分配通知下來了,要到黑龍江的軍墾農場去。雖然路遠一點,不過……不過條件挺好的,跟部隊差不多,每月……都發工資,不是記工分……3年以后,還有探親假呢,就可以每年回來看您……”
我小心翼翼、吞吞吐吐地向外婆敘述我的分配去向。誰知外婆竟平靜地接受了這一切。她拉著我的手緩緩地說:“小鳥長大了,總是要離開窩的。當初你媽媽像你這么大的時候,也離開我,飛到老遠的地方去讀大學、工作。那時日本人打進來,到處兵荒馬亂的……現在,雖說也有點亂,到底,到底不一樣了……你放心去吧,外婆會等你的……會等到你回來的時候……”外婆的聲音哽咽了。我趕緊背過身去,不讓眼淚當著外婆的面滴落下來……
外婆讓我扶她坐起來,朗聲地吩咐小舅:“快去買點肉餡,再買一個青蘿卜,我要做‘外婆餅’給孩子送行!”
“不,外婆,您傷成這樣,怎好再讓您受累……這餅,我……我咽不下去的……”我難過得語無倫次地推辭著。
“快扶我坐到藤椅上,抬我到廚房去!”外婆不由分說地向小舅和我下著“命令”。我含淚把外婆扶上藤椅,和小舅抬起藤椅把外婆送到廚房的小桌旁,小桌緊挨著立在墻角的碗柜。
肉餡和青蘿卜買回來了。我把蘿卜洗凈切成細絲放在菜板上。外婆坐在藤椅上,像個技藝高超的指揮家,調動著碗柜里的油鹽醬醋,不一會兒,香噴噴的蘿卜肉餡拌好了。
接著,外婆要親自揉面;然而,她坐著使不上勁兒。我懇求外婆讓我試試。外婆無可奈何地答應了。她告訴我放多少面,加多少水,熱水和冷水怎么調配,面才能既柔軟又不沾手。我按照外婆傳授的“要領”終于把面和好了。
外婆開始做餅了。口面杖在外婆的手里像魔術師的魔杖,不一會兒,一個個像小孩巴掌大的又圓又薄的面餅在面板上一字兒排開,那肉餡和剁碎的青蘿卜絲均勻地分布在薄薄的面餅上,像一顆顆紅色和綠色的小珍珠鑲嵌在晶瑩剔透的玉盤上。
外婆又讓小舅和我把她抬到煤氣爐灶前。她要親自為我烙餅。“外婆,讓我學著烙吧。您在旁邊指點著,行嗎?”我央求著。“好吧,學會也好,一個人出門在外,想吃‘外婆餅’了,就自己烙幾張。”外婆答應了我的請求。她把煤氣爐的旋鈕擰小了,讓溫火把平底鍋溫熱了,均勻地倒上菜籽油,把一張張餅平平地攤放在鍋里。
她指點著我不停地翻餅,一面烙黃了,就趕緊翻過來烙另一面。不一會兒,一張張金黃色的小餅就出鍋了。我望著那一口色香味俱佳的“藝術品”,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淌……
我淚眼婆娑地看著外婆,只見她癱軟地歪靠在藤椅的扶手上,疲憊的臉上掛著慈祥的微笑……這個鏡頭深深地“定格”在我記憶的底片上。
沒想到我與外婆的這次分別竟成了永訣。她老人家終于沒能等到我有權享受探親假的時候。在我下鄉后的第2年春天,媽媽來信告訴我:“外婆離去了,是坐在藤椅上,沐浴著窗外射過來的暖暖的陽光,平靜地去的。她臉上沒有痛苦……”
外婆去了。想來,那天她手把手地教我做“外婆餅”的時候,就已經預料到自己等不到與外孫女重逢的那一天了……
外婆永遠地走了!不過,她把做“外婆餅”的手藝原原本本地傳給了我,給我留下了一份彌足珍貴的“家傳美食”。20多年過去了,如今我的兩個在北大荒出生、在哈爾濱長大的孩子,也愛吃我做的“外婆餅”。只是我沒有外婆的那股勤快勁兒。我的孩子們也就沒有我童年時的那份“口福”。不過,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口福”。
我的孩子們似乎更鐘情于“麥當勞”、“肯德基”和“比薩餅”。然而,我卻品不出那些洋點心的獨特滋味,總覺得這些美食無法與我的“外婆餅”相提并論。因為,它們充其量是商業社會的寵兒。它們的內涵里缺少一樣最重要的東西一一濃濃的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