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自西安回南陽,帶給我一包書稿,厚厚的,沉沉的,如重金屬的份量。書稿的作者叫鄭長春。
我和鄭長春從未謀面,他倒想讓我作序。
過去,曾多次遵命寫序,或為舊雨,或為新知,都有一些來往,識其面,知其人,說及文,就順手得多:敘敘友情,憶憶過去,透露些軼文逸事,捎帶著牽扯一下作品,也就能敷演出一篇來。這次,卻不好應付。
雖然參商不見,我們竟是同鄉,老家都在豫西南這個小盆地的東部,他的村莊和我的村莊相距不遠,幾乎互聞雞犬聲。這就先有了一種親近感。我們卻不是同代人,他出生那年,我早淪為“臭老九”,正在一個家家都缺買鹽錢的荒村,參與“割資本主義尾巴”。他對“文革”怕是幾無印象,好似我對“萬惡的舊社會”記憶恍惚。但我們都吃粗糲的農家飯長大,都嘗夠了貧窮的滋味,也都繼承了農民的品性。故鄉的黑土地,給了我們相同的生命底色,如胎記一般永難消褪。這,又使我有了認識他的根基。
我就讀鄭長春的作品,一篇篇讀,一步步接近他。我堅信,任何真正的作家,不論用何種文體,寫何種題材,其實都在寫自己,寫自己的思想、精神、氣質、學養,或者說,都在寫自己的一顆心,甚至都不經意中袒露了自己的靈魂。讀作品的過程,就是認識作者的過程。進入作品,就進入了作者的內心世界。漸漸地,我面前站起了鄭長春的身影,由朦朧。到清晰,由單薄,到渾厚,我甚至看出了他有一腔火熱的愛,卻常用冷峻的目光審視人間一切。他得益于他的出身和經歷。西人哈代有言:“人生里有價值的事,并不是人生的美麗,卻是人生的酸苦?!逼D窘和挫折可以使人早熟,可以砥礪人的意志,滋養人的事業心。當然,這人須是強者;若是懦夫,早就蔫了。鄭長春應是強者,在流浪中,在困厄里,從不向命運屈服,從不停下前進的腳步,從不彎下昂然的身軀,終于創造出不凡的業績,塑造了不凡的自己。我看他,既青春,又老到;既新潮,又傳統。農家本色、文人情懷、現代意識活活地融會為渾然一體。我知他,天涯漂泊,江湖闖蕩,而根仍在鄉村,情系蒼生,走在繁華的長安道上,他腳底仍粘著故里的泥土,他身體循環著農家子的血液;城市的光怪陸離、喧囂嘈雜,沒有使他迷失本性,反倒使他更加清醒,切切地關注民瘼,有一種天然的責任感。他的作品,無論述事、抒情、寫景、狀物、立論,都記錄了他流浪途中的足跡和心跡,都是他充實人生的注解,不矯飾,不做作,美其美,丑其丑,寓褒貶,別善惡,處處顯露他的率真和正直,時時顯露他的才情和器識。
寫到這里,忽感到,這部書稿的沉重,不單是紙和字的份量……
這就是我認識的鄭長春,自覺大體不差。一經認識,我就認定,這個年輕人是值得認識,甚至值得結交的,年齡差異并不妨礙我們的溝通。又想到,還值得更多人認識,在人生的長途跋涉中,他可以成為更多人的旅伴。
要認識他,就從讀他的書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