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紀念高考三十周年之際討論中國教育改革,需要我們認真思考為什么40年前毛澤東會決意取消高考,打碎整個系統教育體制。我們需要的不是制度崇拜,而是重新定義教育承載的真正使命
前不久,與一年一度的高考同時進行的,還有各界對恢復高考制度三十周年的紀念。盡管沒有官方組織的大型文藝演出、歷史成就圖片展之類的紀念活動,但諸多的相關人士發表談話或文章,一方面回顧30年前恢復高考對個人命運的改變和對國家現代化的推進,另一方面,也對中國現行教育制度提出了各種批評和建議。
中國教育制度,尤其是高考制度有沒有問題?每一個人都會說: 有,而且很大。但有問題怎么解決,卻少有能服眾的答案。10年前,亞洲開發銀行經濟學家湯敏等人倡議以大學擴招和增加市場化手段辦學為主的教育改革,換來了是今天的一片罵聲; 對孩子從小學時代就飽受精神壓力的高考制度改革,無論是分省出題、3+X還是大學自主招生,按中國科技大學校長朱清時的話說,都是“表面上的”,“改來改去改不下去了”;而對基礎教育的投入雖然國家財政的大手筆不斷,一舉扭轉了“中國在保證教育權利方面和教育經費占比連非洲窮國烏干達都不如”的局面,但兩年前原教育部副部長張保慶對教育“亂收費、高收費”的激烈抨擊音猶在耳,至今未見改變不說,連“小升初”都變成萬千家長煩惱的門檻。更何況,教育改革到今天,社會開放和多元選擇到今天,“教育殺人”、“學校殺人”似乎更嚴重了。且不論中小學生自閉、大學生自殺、研究生失業案例的增多,很多高校錄取的新生中有20%進校后心理測試不合格。今年“兩會”上,一位全國政協委員說,自己有次吃飯時問兒子,你高中畢業想干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兒子說,我想把我那個中學炸掉。
制度不是主要問題,或者說,我們不應把一切都歸咎于制度。經驗與智慧并未向我們提供無限的制度創新空間,更何況,我們已經飽嘗過制度革命帶來的毀滅性危機——1966年的“停止高考、學生停課參加‘文化大革命’”,就是寄希望于完全改變教育制度而最終毀掉教育的明證。
1966年開始的那場文化革命是一場災難,但它也自有理性邏輯。事實上,一生以“導師”(teacher)為己任的毛澤東對“文革”前17年的學校教育體制非常不滿,認為其中帶有強烈的國家功利主義和精英教育色彩,考試至上、分數至上、脫離實際。1964年他發表的“春節談話”中激烈抨擊到,“現在的教育制度還是考八股文章的辦法,這種做法是摧殘人才,摧殘青年,我很不贊成,要完全改變”。教育學家楊東平1996年的一篇文章注意到,1965年7月中央學制問題研究小組提出的《學制改革初步方案(征求意見稿)》,不僅大幅突破了當時的體制框架,而且現在看來也是相當超前的,比如建立義務和培訓兩種教育制度,根據城鄉不同需要制定各級各類學校不同的修業年限,縮短學制,減少課程,設立兩年制的高校預科等。1970年后的第二階段教育改革更為激烈:實行小學五年、中學四年、大學三年的新學制,從而使小學至大學的學制由17年減為12年;從小學進初中起,廢止各級入學考試,實行就近入學,取消重點學校制度;教學過程中也不同程度地取消考試,并大大降低學科教學、理論教學的地位,增強實踐性教育活動;全面下放教育管理權限,提出農村普及五年小學教育,提倡群眾集體辦學和多種形式辦學; 大力發展非正規的廠辦大學、業余教育、民辦教育,培養“赤腳醫生”之類的實用初級專業人才,強調理論聯系實際,重視實踐經驗和實踐環節;理工科大學實行“廠校掛鉤,開門辦學”,改變課本中心、教師中心、課堂中心的方法,組成工人、教師、學生三結合的教學組織,用典型產品、典型工程、典型工藝帶動教學的方法,注重“干中學”。所有這些,都緣于毛澤東“個性化、非正規化、非科層化、學以致用”的教育理想。
毛澤東以政治化的極端手段干預教育的“破壞性創新”失敗了,他所推行的教育制度被完全推翻。在現代化這一西方話語體系的宏大主題下,整套的西方教育體系移植而來,再結合中國“望子成龍”、“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傳統思維,中國的教育體制再現了被毛澤東所痛恨的圖景和功用:民眾尤其是窮困地區最必不可少的初等教育和職業教育被忽視,“學校進行的是與周圍生活和國家復興的必要性無直接聯系的抽象教育,在大城市奢侈講究的學校里培養出來的知識分子對群眾的需求漠不關心”。如果看過1982年英國導演Alan Parker根據Pink Floyd樂隊專輯《The Wall》拍攝的同名電影《The Wall》,被平克抨擊的英國教育制度中國人也如此熟悉: 學生戴著相同的面具,以同樣節奏的步伐走向絞肉機,機器里的鐵錘敲打著孩子們,流水線另一端走出來的是一群行尸走肉。
我們當然不能因此就大破大立地再來一次教育制度革命。但制度設計愛好者往往忘記了教育承載的真正使命——我們要的不是將人縮減成一種生產力和相當于一個生產工具,不是在墻上再加一塊精美的磚瓦,或者為巨大機器打造高效齒輪和合格螺絲釘,而是一個懂得愛與感恩、謙卑與勇氣、寬恕和責任的社會細胞。這不是任何一種教育制度能夠一勞永逸達致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