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代是歐佩克巔峰時期。它控制世界石油的力量主要來自成員們的共同精神和統一行動,然而隨著新的石油力量興起和內部格局的變化,歐佩克的力量受到重大削弱。今天,這個能源巨頭所面臨的最大挑戰是來自于未來世界石油需求的不確定,這也決定了它自身命運的不確定性

也納老城區一棟不起眼的四層小樓,就是大名鼎鼎的歐佩克(OPEC,石油輸出國組織)的所在地。40年前,由于瑞士政府不肯給予歐佩克作為一個國際性組織相應的外交地位,拒絕與之簽訂東道國協議而迫使歐佩克將總部遷往奧地利首都維也納。這個曾被小看了的石油“卡特爾”組織,從成立之初至今的每天每夜都在影響著世界的風云變化。
消失的共同精神
歐佩克信息部部長易卜拉欣在忙完了2006年12月在尼日利亞舉行的歐佩克部長級會議后,給自己放了一個連著圣誕和新年的長假。2月的來臨,讓剛歇了口氣的易卜拉欣又重新忙活起來。
在尼日利亞首都阿布賈召開的這次會議上,歐佩克宣布2007年2月1日起將原油日產量減少50萬桶。“盡管歐佩克已經宣稱2月份減產,油輪跟蹤組織(OilMovements)會緊盯著歐佩克的實際原油出口量。” 易卜拉欣說,“如果有歐佩克成員國被發現沒有遵守減產紀律,這將很令人頭疼。”
事實上,油輪跟蹤組織的主管梅森已經公開宣稱對歐佩克2月份降低50萬桶原油日產量的決定并不看好。
面對這樣的質疑,易卜拉欣也很無奈。正如美國著名石油經濟學家阿德爾曼認為,歐佩克是一個追求石油價值最大化的集團,面對徘徊在60美元/桶上下的高油價,歐佩克內部成員國,尤其是那些人均石油儲量較為豐富并主張溫和油價的國家,如沙特、科威特、阿聯酋等,很可能對減產策略的實施并不積極。
事實也證明,近日來,熱衷于召開緊急會議商討進一步減產的聲音總是來自委內瑞拉、尼日利亞等人均石油儲量相對較少的國家。他們為了提高短期石油收入而減產提價的主張,很難得到沙特為首的其他歐佩克國家的真正支持。
對易卜拉欣來說,他或許更懷念上個世紀70年代的歐佩克。面對美孚、埃克森以及英國石油公司(BP)等西方石油巨頭對油價話語權的壟斷,當時的歐佩克成員國曾史無前例地團結在一起,采取了石油禁運、減產、提高油價等措施,“斗爭”的結果是在數月內油價就上升到原來的4倍多,而歐佩克國家也因此完全掌握了石油價格的決定權和對自己國土資源的所有權。這就是西方社會常說的“第一次石油危機”。
盡管易卜拉欣謹慎地繞開《商務周刊》在采訪中所使用的任何“操縱”和“控制”油價的字眼,并堅決否認歐佩克是一個卡特爾組織,但自歐佩克在1970年代將油氣勘探開發權、定價權以及銷售權掌握在手之時,歐佩克已超越了該組織成立之初的目標,即“協調與統一成員國的石油政策,確保國際油價穩定,保證產油國的利益與收入穩定,向消費國提供高效、經濟和穩定的石油供應”。在人們眼中,歐佩克逐漸成為一個事實上的石油卡特爾。
經合組織(OECD)對卡特爾的定義認為:卡特爾是競爭者之間達成的固定價格、共謀投標、產量限制或者通過分配顧客、供應商、商業線路而瓜分市場的限制競爭的協議、行為或安排。1970年代,處于鼎盛時期的歐佩克正是采用了測定目標價格的油價體系和提價保值政策,通過對油價和石油市場的壟斷保證了自己的石油收入和市場份額。
據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能源專家趙宏圖介紹,1975—1985年期間,歐佩克采用的價格是以沙特在塔努拉角出口的某種輕原油為基準。趙宏圖告訴《商務周刊》,當時的歐佩克甚至可以單方面確定石油價格,不同石油公司進行磋商。第一次石油危機期間,歐佩克趁機將石油標價從3.011美元/桶提高至11.651美元/桶,徹底結束了世界廉價石油時代。1978年底,伊朗政局動蕩造成國際石油供應緊張,歐佩克再次加快提價步伐。兩伊戰爭爆發之后,該組織又決定將油價調整為32美元/桶,最高價格曾經一度達到41美元/桶。
歐佩克在1970年代的兩次大幅提價,使其石油年收入從1972年的100多億美元增長了近20倍,趙宏圖認為,歐佩克在其時所實行的提價保值的油價政策很成功,徹底改變了世界石油工業和石油市場的基本格局。
占據有優勢的市場份額并具備能夠命令成員國采取統一行動的整體權力,阿德爾曼認為,歐佩克儼然已經按照卡特爾組織的基本特征在運行了。彼得森國際經濟研究所(原美國國際經濟研究所)所長彼得·彼得森曾經撰文指出,能源問題的根本在于石油市場的壟斷本質。“歐佩克這一卡特爾組織,特別是沙特阿拉伯等主要產油國,通過短期內限制供應,長期內控制產出,造成石油價格遠遠高于一個競爭性市場條件下的價格。”彼得森將能源問題歸咎于歐佩克的卡特爾本質,這一觀點在當時得到了大多數西方能源專家的認同。也正因為如此,接下來的20年,西方主要石油消費國以及非歐佩克國家對歐佩克進行了“左右夾擊”。按照趙宏圖的說法:“1980年代至1990年代,歐佩克在石油價格和市場份額兩個方面同時吃了敗仗,由此元氣大傷,經濟陷入衰退。”
1980年代,國際石油市場形式急轉直下,由于兩次石油危機的沖擊和經濟周期的作用,世界經濟陷入衰退和滯脹,石油需求明顯減少。西方國家紛紛采取節能和能源替代等措施,降低對石油的依賴;同時,高油價還刺激了世界各國采油業的發展,非歐佩克國家和地區如墨西哥、北海、阿拉斯加的石油產量穩步增長,石油供應供大于求,油價止升回跌。歐佩克為了阻止油價下跌,采取了“減產保價”措施,但不僅未能阻止油價下跌,反而使歐佩克在石油市場上的份額大幅下降,由1975年的51%下降到1985年的28%。此后,歐佩克為重執國際石油市場牛耳,從1980年代中期開始對油價政策進行重大調整,轉而采取“低價擴額”策略,企圖利用該組織的成本優勢,維護較低的石油價格,將非歐佩克成員擠出市場。
然而,盡管歐佩克于1990年重新將市場份額恢復到50.8%,但由于石油技術的飛速發展以及市場條件的復雜變化,歐佩克再也沒能在國際市場上占據絕對性的優勢。據BP公司統計,1999年構成歐佩克主體的中東、北非石油輸出國在國際石油市場上的份額為51%,與1988年相比幾乎毫無變化。相反,在地緣政治、世界經濟增長速度以及市場投機等因素的作用下,歐佩克發現自己越來越難以把握石油市場的脈搏,更不用提回歸1970年代石油超級卡特爾的地位了。
力量軟化
易卜拉欣對《商務周刊》坦言,歐佩克今天所面臨的最大挑戰正是來自于對未來世界石油需求的不確定。他抱怨道:“石油消費國——尤其是那些OECD國家的能源和環境政策以及科技發展、未來世界經濟的增長、非歐佩克國家的產能變化等因素,都使得歐佩克很難判斷自己到底需要生產多少石油才能滿足市場的供需平衡。”
進入21世紀調整期的歐佩克,從一開始就主動尋求與非歐佩克國家進行合作。1999年至2000年,由于歐佩克與墨西哥等非歐佩克產油國達成了為期一年的限產促價協議,當時的油價漲幅超過3倍。歐佩克不再以石油老大自居,開始強調非歐佩克產油國對維護世界能源市場穩定所負有的責任,并表達與非歐佩克國家,特別是俄羅斯、墨西哥、阿曼、安哥拉和挪威進行更多接觸的愿望。
2005年9月在維也納召開的成員國部長大會上,歐佩克各成員國通過了《長期能源戰略》,將建立與各大石油消費國和非歐佩克產油國之間的戰略合作對話機制,列為保障歐佩克長期能源利益和國際石油市場穩定的重要一環。該戰略出臺不久,歐佩克主席就選擇出訪中國和俄羅斯。這也標志著歐佩克在戰略合作上的兩個方向——主要石油消費國和主要非歐佩克產油國。
在談到歐佩克國家與消費國對話問題時,易卜拉欣對《商務周刊》說:“我們必須具備包容性,必須在思考問題和做規劃時具備前瞻性。我們需要考慮消費者和生產者的需要,并考慮到發展中國家和發達國家的需要。因此,我們要考慮的問題不是今年或明年,而是下一個十年或更久。”
同樣的前瞻性目光也體現在歐佩克對油價政策的調整中。趙宏圖認為,目前歐佩克油價政策的核心就是穩定。他說:“油價對消費國的影響要小于對產油國的影響,穩定的油價對產油國更有利。”
以沙特阿拉伯為首的歐佩克“鴿派”,早已放棄了1970年代追求高油價的策略,以遷就西方消費國的意愿并維護產油國的長期利益。至于屢遭西方能源專家詬病的“基準價”概念,歐佩克也早于1987年就不再推行了,取而代之的是所謂的“綜合價格”或“一攬子價格”(OPEC Basket Price)。這一價格體系不再規定各種歐佩克原油的差價,而是允許成員國依市場情況采取更靈活的營銷和定價方式。
而根據易卜拉欣的介紹,由于石油市場受到越來越多的基本供求以外因素的影響,歐佩克已于2005年決定暫時中止原有的“價格帶機制”(Price Band Mechanism)。他說:“只有在歐佩克認為市場條件比較穩定的情況下,才會考慮重新使用這一油價調控體系。”實際上,這一機制的作用方式與各國貨幣當局為避免匯率大幅波動而介入外匯市場的做法相似,即規定一個目標油價區,如果歐佩克綜合油價連續20個交易日高于28美元/桶或連續10個交易日低于22美元/桶,各成員國就要通過增減產量對價格進行調整。
雖然自價格帶機制問世以來,歐佩克僅啟動過一次,彼得森等西方經濟學者都將其視為企圖操縱油價、壟斷石油市場的“罪證”之一。在很多經濟學家分析歐佩克的卡特爾行為特征的文獻中,此“自動油價平衡機制”也被作為判斷歐佩克卡特爾屬性的一個重要標志而廣泛提及。
正因為如此,有能源專家進一步指出,在逐漸放棄了基準價格以及價格帶機制之后,如今的歐佩克充其量只是一個“成員國之間存在相似行為”的組織,已經不再是一個卡特爾了。
來自中國石油大學的學者王鴻雁曾經撰文指出,由于市場條件的變化,歐佩克從卡特爾中獲得的利益越來越少,因此某些成員國可能具有退出卡特爾的傾向。事實上,厄瓜多爾在1992 年退出了歐佩克,而非洲的加蓬也于1996 年退出。王鴻雁認為,根據卡特爾理論,在諸多衡量卡特爾組織基本特征的標準中,歐佩克僅僅在采用配額制度控制產量上面還依稀看得到卡特爾組織的影子。

“卡特爾”模式猜想
當單一的供求關系轉變為由地緣政治、投機因素以及市場供求等多重因素影響下的市場條件,昔日號令天下的歐佩克不得不開始與消費國展開對話和溝通。這一轉變,在趙宏圖看來,是符合自由市場經濟規律,有益于石油市場健康的。而這一轉變對歐佩克自身來說,卻是殘酷的,因為代價是一個渙散的組織和在國際石油市場上越來越邊緣化的地位。
易卜拉欣承認,由于成員國家政治背景的特殊性,“在很多問題上注定會出現不同的觀點和看法”。根據資源儲量和經濟發展的需要,歐佩克成員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人均石油儲量較為豐富的國家,如沙特、科威特、阿聯酋等,這些國家石油收入高,有盈余資金,因而主張較為溫和的油價;另一類是人均石油儲量較少的國家,如伊朗、尼日利亞、阿爾及利亞等,這些國家迫切需要增加石油收入,因而主張減產提價。成員國之間的利益矛盾已經極大削弱了歐佩克的控制力。阿德爾曼認為,傳統的卡特爾組織需要凌駕于各成員權力之上的卡特爾權力。例如,國際錫卡特爾組織就有權命令成員國降低產量,以維持價格,并對不遵守命令的成員國給予懲罰。但是,歐佩克在2006年關于減產決策的制定和實施兩方面都說明,其已經不再具有這樣的卡特爾權力。
2006年10月,在油價創出78.4美元/桶的歷史新高之后一路下滑,跌幅達到26%。歐佩克于卡塔爾首都多哈召開緊急會議,聲稱其內部已經在將原油日產量削減100萬桶(相當于歐佩克日產量的4%)問題上達成一致。但據法國興業銀行飛馬集團能源分析師安東尼·哈爾夫對《商務周刊》透露,歐佩克各成員國在以何種日產量作為減產基礎的問題上發生嚴重的分歧,兩個利益集團各不相讓。商務部國際經濟貿易研究院能源專家童莉霞進一步分析說,在歐佩克第一次減產決定之后,11月份,油輪跟蹤組織的報告顯示,來自伊朗的訂單沒有顯示任何減產跡象。“除了沙特國家有明顯的減產動作,委內瑞拉、尼日利亞以及伊朗等國更多的是在觀望。”她說,“缺乏統一的減產行動,歐佩克就無法對石油市場產生實質性的影響。”
讓易卜拉欣感到哭笑不得的是,就在今年2月1日歐佩克宣布日減產50萬桶之后,油價曾經一度攀升到60美元高位,而石油分析師們大都認為這與歐佩克的減產關系不大,他們認為,美國東北部的大雪以及伊朗核危機激化的政治局勢才應該是油價上漲的真正推手。
盡管如此,對歐佩克在未來的發展前景,童莉霞認為,不能忽視歐佩克在中長期將對石油市場產生的影響,她認為歐佩克的發展過程必定是一個“兩頭強、中間弱”的過程:1970年代歐佩克成立之初,由于影響石油價格的因素比較單一,歐佩克通過影響供求對當時的石油市場產生了決定性的影響;隨著市場條件的變化和影響市場因素的多元化,歐佩克必然經歷一個調整的過程;而最終,因為石油資源的有限性,歐佩克必定還會發揮越來越重要的作用。
《2006年BP世界能源統計年鑒》的數字,也進一步證實了童莉霞的預測。根據《年鑒》統計,截至2005年底,歐佩克國家已探明的石油儲量為9024億桶,占世界探明總儲量的75.2%;而同期非歐佩克已探明石油儲量僅為1754億桶,占總儲量14.6%。根據兩者的儲采比,分別是73.1和13.6,也就是說,在世界石油剩余探明儲量不變的情況下,從理論上講,一二十年后,世界石油的供應將完全依賴于歐佩克。盡管這種情況實際上不會發生,但歐佩克的資源地位將注定得到顯著提高。
當然,資源優勢并不等于與之相稱的國際地位能夠唾手而得。在多種市場和非市場因素調教下變得越來越“溫順”的歐佩克要想重新崛起,關鍵還在于重新拾回昔日確保歐佩克戰無不勝的“卡特爾”盔甲。曾經因為建立了有關歐佩克的模型研究而樹立工業部門經濟分析典范的經濟學家平狄克(Pindyck),曾對歐佩克如何作為一個卡特爾獲得成功給出建議:“統一規劃的價格和產出,統一的利潤分配機制,以及發現并懲罰欺騙者。”這三點對于歐佩克這樣一個其內部成員具備不同水平的儲量和生產能力,且至今沒有找到好的辦法解決成員瞞報產量和不遵守減產紀律的組織,邁出任何一步都將是異常艱難的。不過目前看來,這或許是歐佩克避免被進一步邊緣化的必由之路,除非他們愿意走向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