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被稱為“文壇外的高手”,寫小說寫雜文,寫的是非常中國的內容,但是先受到的卻是海外學界的認同。怪異或者平常的是,他的死亡成就了他在中國的聞名,生前無人解讀,身后喧嘩追捧,中國文壇的“造神運動”,將他尷尬地供奉起來。這一切或許都不打緊,可是當孀妻李銀河在換妻、性虐等問題上喋喋不休之時,她可曾記得,若干年前這個瘦高的男人,曾在她耳邊顫顫地說:銀河,我愛你哇……
有一天我們都會死去,追求智慧的道路還會有人走著。死掉以后的事我看不到,但在我活著的時候,想到這件事,心里就很高興。——王小波
天妒英才
也許過于忙碌,我們都無暇注意視線之外的世界。但某些名字,總會停滯在我們的腦海里,刻骨銘記著,王小波就是其中的一個。
王小波,1952年5月13日出生于北京一個干部家庭。此時正值“三反”運動期間,家庭境況突發變故,這一突變對王小波的人生產生極大影響。他的名字“小波”就是這一事件的記錄。王小波在全家五個孩子中排行老四,在男孩中排行老二。他的許多小說中主人公取名“王二”,或許并非偶然。先后當過知青、民辦教師、工人、工科大學生。其后,王小波在美國匹茲堡大學取得文學碩士,再學電腦,于統計系當助教,回國后在中國人民大學任教。
可能是受到小學語文老師的欣賞所影響,1968年在云南兵團勞動時,十六歲的王小波開始嘗試寫作。王小波這樣形容自己:“從小到大,身體不算強壯,吼起來音量也不夠大,所以一直本分為人。盡管如此,我身上總有一股要寫小說的危險情緒。”正是這種“危險情緒”的浮動,在云南時,他常常在深夜走出宿舍,在夜色中用自來水筆在一面鏡子上寫詩,寫了又涂,涂了又寫。也多得這種情緒,促使他在文學這條道路上行走了三十載。
剛開始,小說并不能給王小波帶來什么名氣,但無心插柳,在1977年,因一本在王小波朋友圈中傳閱的小說手稿《綠毛水怪》,他與在《光明日報》做編輯的李銀河相識并戀愛。據他的岳母李克林回憶:“小波、銀河剛談戀愛時,我覺得這孩子傻大黑粗的,看上去挺怪,心里有點嘀咕,雖然我并不喜歡‘小白臉’,可總怕這人靠不住。”從這段話,可模糊看出王二的影子。
王小波自嘲說:“我這人老遠一看不是好人,走近了還是好人。”看小波的照片,高的個頭,一頭蓬發,閑閑散散,身上的夾克衫和牛仔褲帶有縱橫交錨的皺折,夾雜著一種風塵,仿佛從附近某個工地走出來。既帶點隨意,又略顯頹廢。而看他的文字,即覺得他生性相當抑郁。抑郁既是他的性格,也是他的生存方式。同時,他又非常非常浪漫,喜歡所有有趣的、飛揚的東西。這一路過于沉悶,所以,只能從文字里尋覓一種超越平淡乏味的現實生活,當大多數的沉默者,探索一條伸延在“兩條竹籬笆之中”的路。

或是天妒英才,也可視之為上帝的幽默,1997年4月11日,王小波因心臟病突發在北京逝世,年僅45歲。他游俠般地在文壇突然出現,又遽然離去。王小波的早逝,對中國文壇來說是不幸的。但對王小波來說,能在開得最璀璨的時候殞滅,少了凋零的過程,這何嘗不是一種殘缺的完美?
也許,只有李銀河才是最有資格評價王小波的,“王小波是一位自由撰稿人,一位行吟詩人,一位自由思想家,一個頑童、騎士,一個崇尚理性、自由、富于奇思異想的人。”
用諤諤的言語直面世界
李銀河說過:“一般看了小波的小說之后,能對人起兩種感覺:一種,躍躍欲試地也想開始寫作;另一種,則是偃旗息鼓,從此打消寫作念頭。”王小波的文字到底有什么樣的魔力呢?
王小波的人生歷程里有過那段荒唐時期的痛楚經歷,對于一個知識分子家庭里的后代來說,也許他更深刻地體悟到了知識所蒙受的沉冤。自由被束縛了,寂寞包圍的同時,思想卻沒有成為一場苦役,而是一場百玩不厭的游戲,更加恣意飛揚。然而,無論這思想的風箏飛得多高,另一端卻始終牢牢綁在現實的手里,越不出高墻去。因此,無論王小波的小說情節有多怪誕,構造得多荒唐,到了尾聲,卻始終破滅在現實的深潭里。他的小說時常出現“現實——超現實——破滅”的模式。這不得不提起王小波的經典之作——《黃金時代》。小說中的主人翁王二與當地隊長、農場軍代表之間的沖突,可以說是箝制與反抗、設置與反設置、情感萎縮與生命激情、道德戒律與精神自由之間不可調和的沖突,——現實。然而,個人始終是無法與整個社會相抗衡的,王二選擇了跑為上策,逃往深山老林。在私奔的這段里,王小波構想了一個遠離人類,遠離文明,過著自耕自食生活的世界。那里狂放恣肆、自由自在、隨心所欲,——超現實。但下山后,馬上受到各種勢力的圍剿。——夢想破滅。盡管如此,王二和陳清揚以精神上、性愛上的放浪不羈、輕松游戲還是成功消解了所謂的神圣、虛偽、莊嚴。
在王小波的文字里,我們常常讀到一種灰色的陰影,并且,隨著情節的發展,越發的擴大,中間也曾有過曙光,但那也是夸張的虛幻。小說的主角,或者我們,每個人都在荒謬的現實中不斷被戧害,倍受折磨,逃無可逃。
因此,有人評價王小波的小說是消極生存方式,是“非崇高”類作品。然而,在消極之中,王小波從沒放棄過探索,他像個虔誠的朝圣者,一直行走于通向自由的道路上,縱然路上荊棘橫生,縱然那個自由不過是空中樓閣,理想的天堂。“我呀,堅信每一個人看到的世界都不該是眼前的世界。”這個“詩意的世界”,成了王小波的彼岸,寄托了他全部的希望。
是呢,生活雖是枯燥,幸好,我們還有想象,也多虧有了想象。
從表達形式上,王小波采用荒誕、象征、影射、黑色幽默、反諷、類比、還原等手法來寫他的小說,用他自己的話說:“我在煞費苦心的把各種隱喻、暗示、影射加進去。”也有人批判他仇視這個世界,無理地憤怒,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但他們并沒有看到,在字里行間,王小波是以沉默的方式開始他另一種選擇的。做大多數的沉默者,但不是懦弱,而是思考,是一種冷靜的智慧。“把保持沉默看作怯懦,這是不對的,沉默是一種生活方式,不但中國人,外國人也有權選擇這種生活方式。”
當下,不管是文壇,還是生活,人們都被扔在喧嘩與浮躁里,像拋在陸地上的蝦,掙扎著跳動,以證明自己的存在。處處皆是高聲語,泡沫堆積起來的浮華。“至于沉默的理由,很是簡單,那就是信不過話語圈。從我短短的人生經歷來看,它是一座名聲狼藉的瘋人院。”王小波說。也許他的不期而為正驗證魯迅的那句話,“猛獸是單獨的,牛羊則結隊”。他成了一頭獨行的“猛獸”,忍受孤獨,忍受冷眼嘲笑,直到英年猝死。
當一切無可挽回地走向庸俗時,有很多作家,為了迎合這個市場,對于人生的探索,對于人文精神的發思,閉眼不見,閉口不談,只曉諾諾之言,唯唯稱是。但一切的文字纏綿消散后,一切表面上的浮飾老去后,卻是空無一物。王小波的文字,挑開奇詭幽默的用筆,挑開那些涉性描寫,挑開那天馬行空的想象,字行下還沉淀著他的靈魂以及心底永恒的絕望,還剩下無數根刺,在與生存進行搏斗。
走在前面的探索者總是孤獨的,他那一臉的愁苦,也是“沉默的大多數”的一種姿態。但正是這樣的勇士,一直用諤諤的言語直面這個世界。
千古功名身后事
王小波在《我的精神家園》里寫到:“到現在為止,我寫了八年小說,也出了幾本書,但是大家沒怎么看到。除此之外,我還常收到謾罵性的退稿信,這時我總善意地想:寫信的人準是在領導那里挨了罵,找我撒氣。”
在生前,很少出版社愿意出版王小波的作品,主要是因為當中性描寫十分坦率,坦率到讓人覺得一切邪念都是那么可笑。在當時,難以被人接受,甚至,連聽說他名字的人,也少之又少。他的小說首先境外獲獎,而后才在國內發行,這大概又是上帝和他開的一個黑色幽默。
走在最前面的人,總是很寂寞。中國人對死去的人總有蓋棺定論的毛病,而當那人活著時卻如同不存在似的,有的視而不見,有的根本就看不見,更沒見著有誰搶著要說什么。但正因為這樣,他避免了成名之后所招來的大眾新聞炒作或學院派話語權力的爭奪,所以說,他的死亡更真實,他不會因此被炒作、冠以種種虛妄的標簽。
可幸的是,這位沉默的行者,生前雖然不為人知,死后卻馬上被提升到他本應的高度上。人們開始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去悼念王小波。盡管名篇天下傳之時,斯人已遠去。在天堂里的王小波,看到有這么多的年輕人開始追隨著他的腳步,去思考,去尋找一個詩意的,與眾不同的世界,一定會快意大笑;看到那些辱罵他,對他的作品進行炒作之徒,也必定嗤之以鼻。盡管,再也不會有人寫出他那樣風格的作品來,但探索的道路一直向前。行走的路上,不再是他獨自一人。

王小波本身沒有派別,但他卻自成了派別,追隨者把他尊為祖師爺,并自稱是“王小波門下的走狗”。此言一出,掀起許多人對“走狗”的批評和非議。“走狗”的說法有一來歷,古時,鄭板橋佩服徐文長,自刻一方印:徐渭門下一走狗。或許有人覺得那是一種嚎頭之說,但更多的是自嘲,這個稱謂里少了一點憤怒,多一些幽默和寬容,也呼應了王小波的精神。王小波是不可模仿的,他的作品更是不可模仿,但那些號稱王小波的精神在于獨立,一批打著他旗號的“走狗”心中都有自己的一個夢,把王小波當成文學里的豪門,甘愿做一條狗,追隨下去,因此,他們的字里行間也充滿了對現實生活的關注、對人生困境的反抗,以及對真情和自由的追求。小波在天堂得知,也定會快慰不已。
為了紀念王小波逝世10周年,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了《王小波全集》,那是目前國內對王小波作品最全面、最系統的出版物,其中除收錄此前出版過的《青銅時代》、《黃金時代》、《白銀時代》等作品集所有文章外,李銀河根據王小波留存下來的電子文件整理出的部分書信、照片及未竟稿也首次公開出版。
王小波雖然逝世了,但他并沒有被遺忘,他還在。也許,不需要太多的表面形式去紀念,懷念一位作家的最好方式,是靜下心來讀他的作品,走近他的思想,并沿著他沒走完的路,繼續走下去。
小波語錄
◎對一位知識分子來說,成為思維的精英,比成為道德精英更為重要。
◎我認為低智、偏執、思想貧乏是最大的邪惡。當然我不想把這個標準推薦給別人,但我認為,聰明、達觀、多知的人,比之別樣的人更堪信任。
◎你知道嗎,郊外的一條大路認得我呢。有時候,天藍得發暗,天上的云彩白得好像一個凸出來的拳頭。那時候這條路上就走來一個虎頭虎腦、傻乎乎的孩子,他長得就像我給你那張相片上一樣。后來又走過來一個又黑又瘦的少年。后來又走過來一個又高又瘦又丑的家伙,渙散的要命,出奇的喜歡幻想。后來,再過幾十年,他就永遠不會走上這條路了。你喜歡他的故事嗎?
◎我總以為,有過雨果的博愛,蕭伯納的智慧,羅曼羅蘭又把什么是美說得那么清楚,人無論如何也不該再是愚昧的了。肉麻的東西無論如何也不應該被贊美了。人們沒有一點深沉的智慧無論如何也不成了。
◎在冥想中長大以后,我開始喜歡詩。我讀過很多詩,其中有一些是真正的好詩。好詩描述過的事情各不相同,韻律也變化無常,但是都有一點相同的東西。它有一種水晶般的光輝,好像來自星星……真希望能永遠讀下去,打破這個寂寞的大海。我希望自己能寫這樣的詩。我希望自己也是一顆星星。
◎保住一座城市的關鍵所在,就是讓里面的人永遠不要想入非非。
◎我說:“妖妖,你看那水銀燈的燈光像什么?大團的蒲公英浮在街道的河流上,吞吐著柔軟的針一樣的光。”
妖妖說:“好,那么我們在人行道上走呢?這昏黃的路燈呢?”
我抬頭看看路燈,它把昏黃的燈光隔著蒙蒙的霧氣一直投向地面。
我說:“我們好像在池塘的水底。從一個月亮走向另一個月亮。”
妖妖忽然大驚小怪地叫起來:“陳輝,你是詩人呢!你有真正的詩人氣質!”
◎人在寫作時,總是孤身一人。作品實際上是個人的獨白,是一些發出的信。我覺得自己太缺少與人交流的機會一我相信,這是寫嚴肅文學的人共同的體會。但是這個世界上除了有自己。還有別人;除了身邊的人,還有整個人類。寫作的意義,就在于與人交流。因為這個緣故,我一直在寫。
王小波出版的著作
★1980年9月《唐人秘傳故事》山東文藝出版社
★1992年3月《王二風流史》香港繁榮出版社
★1992年8月《黃金時代》臺灣聯經出版社
★1992年1月《他們的世界——中國男同性戀群落透視》,與李銀河合著。香港天地圖書公司
★1992年7月《他們的世界——中國男同性戀群落透視》與李銀河合著。山西人民出版社
★1994年7月《黃金時代》華夏出版社。
★1995年7月《未來世界》臺灣聯經出版社
★1996年11月《思維的樂趣》北岳文藝出版社
★1997年5月《時代三部曲》花城出版社
★1997年5月《我的精神家園》文化藝術出版社
★1997年10月《沉默的大多數》中國青年出版社
★1998年2月《黑鐵時代》時代文藝出版社
★1998年2月《地久天長》時代文藝出版社
★2007年年初《王小波全集》云南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