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楊
中關村自誕生之日起就飽受爭議,只不過凌志軍的新書再次把這些爭議推到了公眾面前。其中兩個焦點是:中關村的發展模式該不該以經濟總量為目的;對“一條街”的房地產開發是不是破壞了中關村的原生活力
媒體近日披露了一則北京市官員落馬的消息。新聞主角是中關村的“父母官”——北京市海淀區區長周良洛。據《財經》雜志報道,周是在有關部門查辦北京地產商人劉軍案時被牽出的。巧合的是,劉軍去年夏天案發,是因北京市原副市長劉志華案。而劉志華被調查前除擔任副市長外,還兼任中關村管委會主任。
兩位中關村的主要領導相繼落馬,在科技園區引起不小震動,也給中關村的發展蒙上了一層陰影。一位不愿具名的中關村創業者對本刊說,“政府官員的營私、腐敗,以及權力介入市場,損害了中關村公平競爭的規則。”
兩本針鋒相對的書
事實上,中關村自誕生之日起就飽受爭議,只不過凌志軍的新書再次把這些爭議推到了公眾面前。
迄今為止,敘述中關村的書籍很多,但真正對這一區域做系統梳理和評論的只有兩本。一本是凌志軍的《中國的新革命》,另一本是“互聯網實驗室”和“博客中國”網站負責人方興東的《中關村失落》。從書名不難看出,凌、方二人對中關村做出的結論是相反的,一個認為它代表著一場方興未艾的“新革命”,而另一個則認為它已經“失落”了。
凌志軍說,他并不認為中關村的發展是光明一片,其中也有“陰暗和混亂”,但他堅信中關村發展的主線是上揚的,是充滿生機的。這一觀點可以從下面的故事得到佐證。
2005年的一天,凌志軍來到位于中關村的清華創業園A座302房。在這里,他看到了一間裝著38家公司的屋子。“每家公司只不過占有其中一個方格,由一張簡易電腦臺和一把轉椅組成,和大公司里那種員工座位沒有什么差別,只不過,在通常鑲嵌員工姓名的地方貼著公司名稱……他們是老板、會計,還是自己公司惟一的員工。只要花500塊錢就可以在這里坐一個月,而他們在這里的時間通常不會超過半年。”“很多人失敗了,但總會有人成長起來,擴大隊伍,搬到樓上。那里有單間辦公室,沿著走廊排列,是為他們這些人準備的……12個月、也許18個月之后,這些公司中的大部分也會垮臺,但必定有幾家繼續成長,搬到更大的寫字樓去,占據整整一層。”
凌志軍把這個故事放在了書的前言中,足見這個場面對他震撼之大。“所有這些構成了中關村的故事,也成為這個國家歷史的一部分。”
《中關村失落》出版于2004年8月。這本書的核心觀點是:中關村已經不再是中國高科技創新的中心,中關村已經無力領導中國的高科技走向。“近3年過去了,”方興東接受本刊采訪時強調,“我對中關村的這一基本看法并未因時間推移而改變。”
“我說的中關村失落,并不是說中關村完全喪失了自己的優勢。畢竟這么多年的積累,這么多高校、科研院所聚集在這里,要想找出幾家好公司來并不難。”方興東說,“我說的失落指的是,中關村在中國高科技產業的格局中喪失了中心地位和領導地位。”
讓方興東做出上述判斷的理由很多,以互聯網為例,2003年底以來,互聯網走過“冬天”開始回暖,進入新一輪黃金時期。攜程、靈通、盛大、騰訊、搜房、百度、TOM、慧聰、阿里巴巴、e龍等網站相繼在美國納斯達克上市。“然而,除慧聰和百度,其他網站幾乎都與中關村不沾邊。”方興東說,除此之外,在硬件、軟件和通訊等領域,中關村也眼睜睜地失去了領導權。
“我認為形勢非常嚴峻。”方興東說,90年代,中關村的優勢是絕對的。但這幾年,隨著上海、深圳、杭州、武漢等地在高科技領域崛起的勢頭不斷上揚,中關村的領導地位正在逐步喪失。
早期中關村:民間推著政府走
雖然凌志軍和方興東觀點針鋒相對,但兩人對中關村前期的發展,具體說就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興起,則沒有分歧。1980年10月,以中科院物理所研究員陳春先為首的幾個科技人員,成立了“等離子學會先進技術發展服務部”,以一種準企業的方式嘗試科技成果直接轉化為社會生產力。1983年,服務部發展成“北京華夏新技術研究所”,其實是我國第一家民營科技企業。此后,中關村的科技企業、科技成果如雨后春筍般涌現出來。
凌志軍強調,80年代中關村的公司群和商業體系,是在政府管制的縫隙和漏洞中創建起來的,與70年代末期安徽小崗村農民發動的“革命”如出一轍。這里的每一個進步,并非政府率領民間向前走,而是民間推著政府向前走。
中關村當年備受爭議的還有當時的商業模式,而這也已成為公認的國際慣例。“代理商—分銷商—零售商”是全球計算機產品銷售模式中通用的商業鏈,也是今天中關村的商業模式。但90年代初,中關村只有“批發”和“零售”兩種銷售方式,都是被動地坐在店里等待顧客上門。1992年4月,現在“聯想”的領軍人楊元慶找到了中關村一個叫“鷺島”的小公司做自己的代理,銷售惠普公司的產品,讓“鷺島”分銷其代理銷售的“惠普繪圖儀”,以營業額的3%作為回報。楊元慶的助手林楊,參照“惠普”和“聯想”的分銷協議,為“聯想”和“鷺島”起草了一份代理合同,被認為是“中關村第一份真正意義上的代理合同”。
今天中關村:“一次性硅谷”?
目前仍然存在激烈爭議的是中關村2000年以后的發展模式。這時,隨著政府對園區介入的逐步加深,中關村也發生了巨大變化。
方興東認為,政府犯了一個方向性錯誤,那就是把中關村這個高科技園區當成一個工業園區來追求經濟總量。“以稅收為目的,以大企業為品牌。”
對于應把中關村引向何方,政府其實心知肚明。現任中關村管委會主任戴衛,這位溫和而精明的官員向本刊闡述中關村的發展指標時,除強調“對北京市生產總值的貢獻”以外,還列出了專利數、企業研發投入、上市公司數量一大堆發展指標。
然而方興東說,他更愿意根據實際情況做出判斷。“近10年來,從土地、貸款和稅收政策看,毫無疑問,大企業得到的好處比普通創業者多得多。”他說,政府向大企業傾斜原因很簡單,只要拉來一家年收入上百億的跨國公司,園區業績就可以輕松拔起一大截。
方興東選擇了一個參照物討論中關村問題,那就是美國硅谷。無論在創業者眼中,還是在政府眼中,硅谷都是中關村的樣板。“硅谷不會因為拉來了哪個大公司就特別高興,不會因為世界500強落戶于此就大肆宣傳。”方興東說。
方興東說,硅谷是一座生生不息的活火山。上世紀60年代半導體產業初露崢嶸,硅谷推出了英特爾、AMD等企業。70年代計算機開始擴張性增長,硅谷推出了蘋果、Tandem等企業。80年代個人電腦革命啟動,硅谷又推出Sun、Cisco等軟硬件企業。90年代互聯網熱潮中,硅谷又奉獻了網景、雅虎等企業。總之,方興東說,硅谷始終在不斷推出高成長企業,并成為整個國家高科技領域的領導力量。而中關村更像“一次性的硅谷”。
另一個關于中關村的激烈爭論,是圍繞大規模基礎設施建設展開的。
中關村近年的硬件變化可謂翻天覆地。綠蔭覆蓋下的白頤路已經拓寬成為寬闊的中關村大街。大街兩側的電腦小商販都搬進了玻璃幕墻的海龍大廈、硅谷電腦城和太平洋大廈。占地51公頃的“中關村西區”變成了一個“城中之城”。
中關村安靜了,干凈了,漂亮了,但門檻也高了,“草根”們漸次退出,活力正在減弱。一位名叫王緝慈的北京大學教授對這種“高大整齊”的形式并不以為然。本刊記者至今仍清楚地記得,2002年,剛從美國回來的她,看到中關村大興土木后不解地說了一句英文:“What are they doing now?”(他們在干什么?)她還上書當時的北京市領導,指出“如此重大決策是倉促的”。
方興東尖銳地指出,“房地產的開發,把這片土地持續發展的資源一次性兌現、一次性開采,結果是破壞了草根崛起、成本很低的蓬蓬勃勃的市場生態。”
王志東曾對記者回憶起80年代末的中關村,感慨萬千。“那時的中關村大街上,狹小熱鬧的門臉摩肩接踵,感覺中關村離世界很近。世界上386剛出來,中關村的386也出來了;然后美國開始搞網絡,中關村也有網絡了。不夸張地說,到中關村轉一圈,就知道世界上的新東西了。”相形之下,王志東對于今天的中關村悵然若失,“現在一說中關村,最先想到的是海龍、太平洋等電腦配件市場。我不希望中關村成為歷史。”
方興東認為,房地產的開發破壞了中關村的市場生態,使中關村喪失了獨特的市場敏感度。“正是當時這個外表一點不美好的市場,匯聚了中國IT業軟硬件廠商,匯聚了生產制造、研究開發、倒買倒賣的各路上下游廠商,并輻射到全國各地。”
方興東還為中關村選擇了另一個參照物——浙江義烏。他說,中關村和義烏的起步非常相象。但義烏的產業鏈始終沒有中斷,雪球效應越來越明顯,而且不斷升級,現在不僅是中國的義烏,還是世界的義烏。“成功的經驗是什么?”方興東自問自答:“就是政府的無為而治和純粹的市場經濟。”
“如果到最后,在中關村寬敞明亮的大樓里,住的都是利用我們高素質的人才為其打工的外國機構,你說我們到底是中關村的罪人,還是功臣?”早在2003年,有四通元老、“中關村村長”之稱的段永基就曾反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