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鴻偉
大半個世紀之后,人們才發現并認可“彭子”對于中醫復興的價值。
汽車向東北方向,駛出山西靈石縣城區約15分鐘,進入靜升鎮不遠,就是號稱“晉中第一宅院”的王家大院,巨大的景區宣傳牌就立在公路邊。記者要去的,卻是鎮上一處叫做三官廟的地方。
“這就是三官廟?!碑數厮緳C補充了一句,“告訴你還不信,啥也沒留下?!毖刂防^續向前,車到張嵩村,連問兩個老鄉之后,沿著坑坑洼洼的碎石路,記者終于站在介廟前。眼前是一處建筑工地,修到一半的幾幢仿古建筑兀立在坡上的農田和荒草之間。背后,綿山起伏;一箭地之外,隱約可見的一處荒丘,就是介子推的墓。
為什么找他
“1925年,綿山醫院在張嵩村介廟建立(后遷靜升三官廟),彭承祖(縣長)兼任院長,設內、外、婦科,另設有中醫研究會。有醫生5人,1927年停辦?!边@是《靈石縣志》里,關于1925年時任縣長的彭承祖,唯一的一段記錄。
1980年代初,重修縣志時,時任當地中醫院院長、被喻為“中醫的脊梁”的著名老中醫李可,曾和頂頭上司衛生局長大吵一架,就是因為如此重要的一個人、一件事,竟只寥寥一語帶過。
在李可心目中,—直尊稱彭承祖為“彭子”,“因為他是中醫復興之父,是繼醫圣張仲景之后第二位醫中圣人。他批判地繼承、發展了古中醫學,從頭緒紛繁的古醫經中,理出了‘生命宇宙整體觀、科學實用的中醫系統科學,成為當代繼承發展中醫學的入門階梯……為古圣繼絕學,為后世創新篇,保存古中醫學火種,彭子厥功甚偉!”

“我尊稱他為彭子,還因為他是骨頭最硬,脊梁最直的鐵桿中醫。他所處的時代,是西方資本集團垂涎中國四萬萬人的醫療市場,以辦現代醫院、庚子賠款培養青年西醫,詆毀、弱化、消滅中醫……在中醫生死存廢的歷史關頭,彭子以堅韌不拔的毅力,以半個多世紀的漫長歲月,為傳承古中醫學正統,足跡遍及山西、湖南、江蘇、四川、廣西、云南,所到之處,辦學、講學,為民眾義診,口傳身授,引導學生從事古中醫學的臨床驗證,為祖國培育了大批中醫后繼人才?!?/p>
《中國各民族英杰》第四卷是這樣評價的:“彭子益在大半生的醫療實踐和醫學理論探索中,最終準確地把握到了中國傳統醫學的精髓——一種對癥下藥、辨證施治的根本治療原則;一種宏觀著眼,微觀著手的系統性思維方法;一種追根溯源,實事求是的科學精神。”
今年6月,彭承祖生前先后經30余次修訂完成的《圓運動的古中醫學》終于由中國中醫藥出版社正式出版,一時成為中醫界的盛事。為此,記者起程開始了遲到大半個世紀的尋找。
彭承祖,字子益(1871~1949),云南大理鶴慶人,白族,著名中醫學家。著名文獻學家、云南方志學家方樹梅作有《彭子益傳》,收在《續滇南碑傳集校補》中,文中言:“析理之精,皇皇巨著,為滇醫界放大光明者,則以彭子益先生為最著。”
據《云南辭典》所載,彭子“幼習醫學,游京師,充太醫院醫員,遂得讀內府醫書,學益進……1949年,越南海防市長慕名延往治病,卒于客寓?!?/p>
然而,昔日的學校所在地介廟已悉數毀于侵華日軍的炮火,眼前停工的建筑工地,是當地個體老板投資旅游業失敗的現場。記者至此,已完全接受斯人斯事在山西杳不可尋的結局,只好轉赴云南。
彭子其人
按照其人原籍的線索,記者來到云南大理州鶴慶縣,彭承祖的祖籍即為彭屯村。
鶴慶位于滇西北高原,南距大理,北離麗江,是“茶馬古道”的必經之地。至元明清時期,該地區不但出現了“附子名醫”饒國熙、“周石膏”周鴻雪、眼科專家趙良弼等名醫,還涌現出《洞天秘典》、《續千金方》等大量醫書。
“我們多方查閱地方文獻,又聯絡縣內中醫和文化界知名人士,甚至查閱了現存的彭氏家譜,但沒有尋訪到彭承祖的蹤跡?!柄Q慶縣副縣長魯正清說,“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按照本地傳統,一個人必須成年之后才能人家譜,如果彭承祖18歲以前離開老家,他的名字沒有人家譜是正常的。其次,一個人在世時不可能在志書中為他列傳,而彭承祖去世于1949年,后歷經各種運動和“文革”,地方史志的編修工作直到1980年代才開展,而此時知道其人其事的可能都已離開人世。再者,彭承祖沒有直系后代生活在鶴慶,直接影響到他的事跡在家鄉傳承?!?/p>
按照方樹梅所錄,彭子益父親曾在貴州省為官,其從小受到父親的良好教育。其后游學京華,人京都清廷太醫院,“名著于都中”。
1911年辛亥革命發生后,太醫院解散。早聞其名的山西督軍閻錫山于1914年邀其入晉,先后署理汾西、霍州、介休、靈石、平陸縣政,《醫學衷中參西錄》收錄了他的文章“山西平陸縣尹彭子益致山西醫學會理事長書”。當時彭氏醫名遠播,慕名求醫、拜師者眾多,彭氏嘗以縣署為醫館,治病授課。
除在靈石創辦的中醫院和研究會外,彭氏并于太原開設中醫專門學校,辦傳習班、專門班5期,培訓500余名學員遍及山西各地。
抗戰開始后,山西失守,彭子益遂去南京做“中央國醫館編輯員”,后館長焦易堂先生設80人的特別研究班,彭子益由陳立夫推薦出任該班系統學教授。曾有“中國四大名醫之首”稱譽的施今墨創辦《北平文醫半月刊》,將彭子益聘為顧問。
南京淪陷,彭子益回到了云南。時任云南省民政廳長丁又秋聘他為師,召集省會昆明有志醫學者先后400余人聽其講授醫學。彭子益把所授內容編成講義印發學生,“口講指授,罄其蘊而后已,猶不自滿”。每遇到日軍飛機轟炸昆明,彭子益保護講稿甚于保護自己的生命。他力柬云南應設立中醫院,使學生們有臨床學習的機會,教學效果才會更佳。
由于在云南的教學計劃未能如愿,彭子益先后前往著名中醫吳棹仙創辦的重慶巴縣國醫學校、四川國醫學院(成都)講學,教授學生無數,其著述成為四川國醫學院的講義。
創建于1936年的四川國醫學院,至1949年停辦,累計招生23班,先后共培養學生近千人。新中國成立后創辦的中國四所中醫大學之一的成都中醫學院(1995年改為成都中醫藥大學),其許多師資、學術文本或教學方法等均源自四川國醫學院。后來的著名中醫彭履祥、凌一揆、李介明、余仲權和郭貞卿等均畢業于四川國醫學院。
1942年,云南學子再次誠邀彭子益返鄉教學,但由于女婿在廣西桂林患病奔赴照料而未果。隨后,彭子益就留在了廣西,數年間在桂平、博白和合浦等處講學。1949年,應邀前往越南海防市,意外病故異國,享年78歲。云南的弟子們聞惡訊,無不悲痛萬分,所幸他的畢生著作均被其弟子陳治皆收藏。
據陳治皆所述,彭子益生前無論在四川或是廣西,每治愈一例危重病人,總結
得到一劑良方,都會寫信告訴作為弟子的他,并隨時與同行進行交流?!跋壬尾∫?,診脈處方,詳記醫案,以究效驗,求理論與實踐相吻合”。
彭子益關于脈法的論述,被臺灣著名中醫臨床家馬光亞在其所著《臺北臨床三十年》收錄,馬認為“其脈法確有可采之處”。
“我們的尋訪工作還會繼續,下一步要做的事,是組織文史工作者搜集彭子益的事跡,并不失時機挖掘其歷史文化價值。在編修地方志時,將其事跡納入其中。”鶴慶縣副縣長魯正清說。
遺著的尋找
其人已逝,其書可傳?凝聚彭承祖畢生心血的《圓運動的古中醫學》,此前一直流散民間。
云南名醫吳佩衡之子吳生元先生對記者說:“建國后,父親曾專門組織人手收集其遺稿《實驗系統古中醫學》,希望能夠結集出版,遺憾由于資料不齊及隨后的“文革”沖擊等因素,直到去世也未能完成。”
1942年,74歲高齡的彭子益身在廣西期間,再次對該書進行了重著,并說明“此書自民國10年(1922)起歷充太原、北平、成都、重慶醫學教本,南京中央國醫館特別研究班、昆明市中醫學特別研究班教本,前后20余年,新舊同學2000余人,一致歡喜,認為確能使人認識中醫學本身真相,增加功效,縮短學程之本,共修正過30余次,此書原名系統學,從同學諸君之請,改名《圓運動的古中醫學》”。
此番遺著的出版,據主持點校工作的李可老中醫稱,“經半個世紀苦苦搜求,遍訪山西全境、南北七省而不可得。終于在2005年夏末,由山東孔樂凱、廣東梁健、廣西劉加申提供信息,山西李洪淵親赴北京國家圖書館影印成碟(殘本),云南姚鈞、北京陳璞無私獻出珍藏秘本,又經七個月匯集各種版本,互補遺缺,終使彭子遺書基本搜集齊全?!碜舆z書的問世,將引起國家領導人與中醫界高層的沉痛反思,將引導老、中、青三代中醫走出誤區與迷陣。”
《圓運動的古中醫學》最早版本名為《實驗系統醫學》,印于山西省立中醫專校,線裝石印。李可在十年動亂“破舊”運動中冒險保存了其中的《傷寒理路篇》、《雜病根源篇》《溫病汗泄篇》《系統藥性篇》,雖非齊全,但屬全書精華。
后在傷寒網和民間中醫網的大力宣傳下,終于找到了云南特別研究班講義《惟物論的系統醫學》、四川成都國醫學院講義《系統的古中醫學》,以及彭子益年74歲時最后一版《圓運動的古中醫學》上編。傷寒論壇網友自發義務參與研究整理工作,回貼率、點擊率在這個國內目前訪問量最大的中醫網站上,一度排名第一。
“中醫的經典是一棵有生命力的大樹,而現代學院里的中醫教材只是從這棵樹上取下的枯枝。堆積再多,如果沒有中醫的靈魂,在臨床上就不能取得應有的效果,這就是現代中醫教育失敗的根源所在。我本人從事了十多年中醫教學管理和臨床教學管理,看到99%的中醫學生一直到畢業都掌握不了辨證論治,而扭轉這一危局要給予一個明確的方向,我相信《圓運動的古中醫學》是最恰當的。”該書整理委員會主編李洪淵對記者說,“原書的下編和其他版本還在整理當中?!?/p>
(本刊記者劉陽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