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瓔迪

"大件600件,小件2000件,每一件都是工藝品。"
上海寶山區羅店鎮以北3公里的一片空地里,老木匠陳海梁正蹲在一堆刻有"魯班文"的"爛木頭"里埋首翻找。他要找到"廳二后H2"的木柱,然后填進另一堆已經搭建好的木頭的缺口里。
這簡直就是一場巨型拼圖游戲:按照圖紙位置,在一大堆陳舊的木料中找到那一塊。陳海梁這次玩的不是模型,他的的確確是在復原一幢有著100多年歷史的徽派古宅樓。放上這根"廳二后H2"木柱,古宅樓廳堂的后部結構就將露出全貌。
這幢古宅樓在上海衛斯嘉園林被稱作"五號樓",也是這個園林內正在拼建的三幢古宅樓之一。在這片占地1200畝的北郊園林空地里,這樣的古宅樓還有20多幢,除了少數幾幢已修復重建,絕大多數依然暫時以"爛木頭"的形式堆放在空地上。
"五號樓"的故事
2007年3月下旬,衛斯嘉園林里"五號樓"的重建修復已工期過半。黛瓦粉壁,馬頭翹角,徽派老宅的風格清晰可見。屋外,三五工人正抄著碎石攪拌水泥,準備修復大門前的石階。在這工期完成之前,幾塊墊著泥石堆的竹篾鋪板將是出入宅院的主要通道。
拾步走進內廳,空間豁然挑高,6米高?15米寬的廳堂完全由木梁榫頭湊搭而成,不費一釘,數十根盆口粗圓木柱頂天支撐,橫椽立柱間精雕細琢,栩栩如生,和稍嫌"木訥"的外墻鮮明對比。據傳,當時建造這座宅子就耗時3年。
百年光陰,修復重建的老宅一如當年建造時精神。宅中每一根木料都由上等楠木制成,歷經風雨,《博物要覽》載:楠木"水不能浸,蟻不能穴",宮殿及重要建筑之棟梁必用楠木。正因如此,"五號樓"成為園林20多幢老宅中保存最為完好的一座。
衛斯嘉園林總經理王衛和"五號樓"的結緣始于2005年下半年。
那年,王衛得"線人"報,在安徽?浙江交界處的一座小山村里發現一處難得的清末民初建筑,"楠木廳堂,中西合璧"。放下電話,王衛難掩心中喜悅,幾日后便召集起建筑師?藝術家一干人等,跟隨"線人"前往山村實地踏訪。
一路盤山蜿蜒曲折,行至半山時已無路可通。王衛率眾人棄車徒步,沿山間土路攀爬半日后,終于在一座隱蔽的村落間見到了這幢樓。
外觀老宅,墻色已然灰黯。和傳統徽派建筑封閉式墻面不同,正門兩側的墻上開了三扇大窗,窗頂外部另建半圓型拱雕。"一看就是西洋建法,但拱雕中卻又刻著八仙過海的人物石雕,中西合璧,亦古亦今。"宅子上下兩層,建構完好,屋后部分墻面已經坍塌,幾根木柱斜角支撐勉力維持著剩余部分。
王衛對這幢老宅"一見鐘情"。他告訴屋主"要把這幢老宅全部買下來,搬到上海按原樣修復重建"。吃驚?憤怒?沉默?拒絕,一如王衛預料。祖祖輩輩以此為生的老宅,是斷然不愿賣與外人的。
談判來回進行了多次。屋主是位當地醫生,祖上是藥商出身,子孫幾代也以行醫為生,也許是因為這樣的家世,老宅出讓的協商過程中"沒有過多的商戰氣息"。王衛說,他最后告訴他們,老宅子在上海會得到修復性重建,和原來絕對一模一樣,而他們一家人也可以隨時來上海看老宅,"如果不方便,我們出資邀請你們來上海"。就這樣,老宅終于易手。付出的是七位數的代價,"足夠他們在這片宅基地上建任何一座更舒適更寬敞的新房子"。
辦妥了所有手續,接連而來的是老宅的拆除工程。這是一項相當精細的體力活。需要小心保護的是嵌進墻壁的百年木梁?交錯緊扣的木榫結構,垮爛的泥沙墻灰和磚瓦墻壁則是要用重錘拆除的。問題的關鍵是,一般人并不清楚哪些"文物"就藏在等待重錘的墻壁里,也不清楚巧插妙扣的榫頭機關是如何連結的。
王衛沒有在當地招募木匠,他有一班"御用"木匠,陳海梁就是其中之一。他們來自號稱"木匠之鄉"的東陽?衢州地區,年齡都在60歲以上,是為數不多依然健在的真正傳統木匠老手藝人。
10位老木匠帶去拆老宅的不是重型鏟機,不是大型吊裝設備,這些原本可讓拆除工作稍顯輕松的現代機械,都因山路崎嶇而毫無用處,即便是裝料運輸的卡車,也都只能??吭诎肷较拢鹦断聛淼睦夏绢^只能一根一根依靠人力抬下山。
陳海梁跟隨王衛拆過的老宅子不下10幢,他最擔憂的是兩件事,一是屋宅拆前的測繪?"魯班文"的標注,另一個就是人身安全。拆解一座老宅子,先要從屋頂開始,灰瓦氈布一概舍去,重要的是下面的木梁?榫頭。每拆下一個部件,就要在上面標注好文字,"廳二后H2"之類,每一個字就是一次定位,表明了它的位置,以及所有與之相關的榫頭代號。"錯一字差千里,一幢房子就拼不起來了!"所有被拆下的部件按區域分堆擺放,當地招募的工人不允許參與拆除工序,他們必須按照木匠的指揮按編號順序將木料搬至山下,在裝上卡車前還要用蛇皮袋將同一編號的部件統一包裹,整個過程"千萬錯不得"。

拆完屋頂之后就是房屋的主體結構,從兩側往中間拆。整幢房子中難度最大的是拆除橫梁。古建筑中,大戶人家常用"牛腿"橫梁,重達千斤以上。在沒有現代設施的幫助下,老木匠就用一種"油葫蘆"的借力工具。在橫梁上先綁上麻繩,另一頭繞過幾個滑輪由眾人拉緊,隨后松開橫梁兩側的固定木柱,拉緊的繩索慢慢放松,將橫梁逐漸下地。"下橫梁最是麻煩,一個'油葫蘆'拉不動就用兩個,有時候還要在中間搭個架子托把力,弄不好砸下來……"陳海梁低著頭不敢想象。
其實在拆除老宅過程中"陷阱"密布。木匠站立的高墻?木柱就會經常發生垮塌。看似牢固的墻體,內中填埋的泥沙早已松動,有些木柱成為蟻穴,虛張而空洞,一有閃失就會跌墜。陳海梁自幾年前拆房摔傷,現在每拆一座老宅子前,必先要燒香拜拜當地的土地公公。
拼圖游戲
20天后,"五號樓"的拆除全部完工,老木匠們帶著3卡車料回到上海。清洗?晾曬?上藥,一系列的前期工作完成之后,陳海梁要用半年時間重新拼建起這幢老宅樓。
盡管可以對照魯班文,但拼建一幢古宅樓比建一幢新樓難上百倍不止。木梁中最易損壞的是榫頭,這是和其他部件拼建的關鍵部分,一個榫頭壞了,整一根木梁就全部要換掉。陳海梁說有些老宅拆除之前,木梁還是架著,拆下來一看才知道里面的榫頭早就爛完了,因為有其他梁柱的互相支撐才沒有癱倒,但拆下再要裝上去就萬萬不能了。這樣的木梁就只能找一根長度?粗細?質地相仿的老木頭,照著樣子雕上一樣的圖案,從相連部件搭建的結構中猜測損毀的榫頭結構,再一點點補上去,"幾個星期可能都弄不好一個"。
藏在拼接結構中的還有一個個"暗銷",下彎上直,一般藏在多塊拼接木料的連接部分。這種"暗銷"一端嵌入木料后,下部彎曲的部分就可以勾住另一塊拼接木料。面對這種"彎釘",陳海梁嘗試過各種不破壞"暗銷"的取出辦法,但最后都敗下陣來。"這種古老的木匠工藝,建造時通過調整拼接的先后順序,達到彎勾固定的效果,但是要把暗銷取出來就不可能不破壞彎勾的結構。"
拼建修復一幢老宅過程極其繁復。在此之前,老宅的每一個局部都將在平面上拼建一次,完成破舊部分的修復和替換,隨后再拆除。當所有細部都可以順利拼接,王衛才會在園林里確定重建老宅的位置,所有木料被運送到建造地,再進行立體拼建。要完成一幢老宅的修復拼建,一般耗時6到8個月。
如今在王衛的衛斯嘉園林里,樹立起來的老宅屈指可數。即便這樣,王衛修復性重建古宅的規模依然讓人刮目相看。從開始涉足這一領域,到儲備20多幢徽派?閩派老宅,王衛用了不到5年的時間。
2003年,王衛帶著他的園林工程項目前往浙江淳安地區。在一次深山探查樹種之際,當地人無意間向他透露說,"山頂有一幢半塌的大宅子最近被臺灣商人相中了,準備買下拆到臺灣去重建。"王衛心中一震,頓生好奇,攀到山頂一看,450平方米的老宅子,木椽精雕細琢,墻線錯落,一看就是當時的"大戶人家"。
當地史料隨后證實了這座宅子的"特殊身份"。300多年前,當地有一位大地主,生養了11個兒子,地主年老時為每個兒子都建造了一座宅子。如今,11座宅子歷經風雨,前后有10座坍塌,留存至今的就獨剩下這一座。但即便是這最后僅存的一座,狀況也已相當糟糕,年久失修,早已荒棄,屋面大部分結構坍塌,"看著都讓人心痛"。
回到上海,王衛跑去找建筑學專家,看不到房子,王衛就帶他們再次趕赴淳安,實地考察老宅子。同行的建筑學專家大吃一驚,想不到深山中竟然還藏著這樣的"寶貝",當即答應免費為老宅設計重建。那時候王衛還沒有"御用"工匠,就在當地招募了一批勞力,用了一個月時間才將宅子全部測繪標注好,拆下運往上海。"大件600件,小件2000件,每一件都是工藝品。"從此之后,王衛開始著迷一般愛上老宅子。
徽商崛起的年代,大多家庭中男人外出經商,婦孺留守在家。為防盜搶,墻面看不到大扇窗,都是錯落漏空的小窗,"只夠露出半邊臉"?;丈贪l跡,講究風水,徽派建筑的整個宅子封閉?保守,唯有"天井"與天通?與地連。按風水理論,水為財之源。經商之人,忌諱財源外流。天井能使屋前脊的雨水不流向屋外,而是順水筧納入天井之中,名曰"四水歸明堂",以圖財不外流的吉利。
頗有講究的老宅子如今正經受著時間的考驗。"我急呀,這些老宅子我們這一代還能看到,十幾年以后呢,我們的下一代能不能看到呢?這種老宅子只會越來越少,除了一部分位于旅游景點的可以得到政府妥善保護,大部分散失在民間的老宅子嚴重缺乏保護,倒一幢就少一幢。"去年一年,王衛馬不停蹄地踏訪安徽?浙江十多次,行程兩三千公里,走古道,攀深山,當看到那些極具徽派典型代表的古宅被用作豬圈?養蠶場?茅草棚,破敗的景象讓他更加快了尋訪的腳步。
老宅新命運
2005年揚州出臺規定,對一些古宅和文博景點,可以拍賣經營權,允許按照各類投資者的愿望和國家有關保護規定維修?經營?使用古建筑。同年揚州一位市民有意將位于揚州明清古城的400多平方米私宅外賣,消息一出,就引來不少應者,最高出價達到80萬元。
2006年作為總投資達100億元"度假中心"的一項計劃,朱家角近3000平方米的古宅使用權拍賣。
古宅之風陡然而起。
近年王衛在尋訪這些老宅時,經常聽說北京?香港的民間資本也在物色這類宅子。趕在前面找到老宅,當務之急是有一批有眼光也有精力的"線人"。"在安徽?福建一帶我都有自己的'線人',他們會到處打探老宅消息,一有所獲便到實地考察。"王衛說經他重建的老宅,除了個人喜歡,更重要的一條是必定位于風景旅游區之外,"得不到政府雄厚的資金保護"。相當一部分甚至廢棄于荒山人跡罕至之處,尋訪相當不易。
"看了10座宅子,可能中意的只有3座,能買下來的最多也就1座。"王衛說,有些宅子構造精良,當地政府也知道是不可多得的"遺產",但說到保護和重修,就顯得有心無力。"有個鎮政府一年可動用的財政支出可能也就幾十萬元,哪里有能力再去保護這些老宅子,即便今年投了錢,修繕一下,但老宅子長期的管理保護依然是問題。"
為了這些老宅子,王衛已經投入了相當多的人力物力,每一座宅子的花費都在100萬至300萬元,目前來說,這些修復性的宅子還沒給他帶回過一分回報。"我自己原來住的是大房子,為了買老宅子把自己的住房都賣了?,F在我住在小房子里,錢又全部拿去投老宅子了。"
修復老宅,一筆不小的支出是用于購買替換老宅潰爛部分所用的老木頭。尋覓合適的老木頭相當費時,在拆除一些舊房時,王衛就派人去現場盯著,一有合適的木料就買下。有些老宅子實在破敗而無法重新修復的,就把木料全部買下用作替補。前不久,他又特意去了趟浙江桐廬的舊木交易市場,買回幾噸老木頭。"有些保存不錯的老木頭一根就要兩三百元。"現在光是修復替補用的老木頭就堆滿了倉庫一角。
如今,修復的老宅子外觀幾乎完全重現當日面貌,內中卻有了時代的改變。一座兩層的老宅被改建成酒吧,部分墻體采用全透明玻璃,"以增加現代感","主要功能將是會務或者娛樂場所"。另一座正在修復的老宅子,被隔斷成一間間小房,"可以當度假村的旅館"。而所有的老宅子修復后都將接上空調?通上電燈。
對于這些歷經滄桑的老宅來說,這是一次出乎意料的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