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灰色的墻,鐵銹紅四圍的頂和一抹感嘆號的外飾,和那陰沉沉的天是那樣地匹配。冬日的風吹得也是那樣地適時適地,料峭而凜人。狹窄的門內,是一道彎曲的走廊,內墻全部都是由長方形的鐵板一塊塊砌成,鉚上的釘眼看得很明顯,如同一顆顆明亮的黑眸。鐵板墻上掛滿了戰俘的照片,是那場抗日戰爭中被日軍俘虜去的中國軍人。發黃的照片,褐色的鏡框,沉淀著逝去了半個多世紀的日子。
在世界上,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座戰俘 紀念館,我也從來沒有見過全部用鐵板建成的一座紀念館。似乎只有用這樣沉甸甸的鐵板,才能夠托得起沉甸甸的歷史和亡魂。走在窄窄的走廊里,兩旁戰俘的照片投射下來的目光,和兩旁的鐵板一樣沉重,但絕對不是壓抑。因為地板也全部由鐵板鋪就,只有間或鋪成的玻璃磚下,看得見下面的日本侵略者的鋼盔被地燈照亮,侵略者已經被我們踩在了腳下。
特別是看到這樣的照片,比如劉啟雄將軍的照片,在那場震驚世界的南京大屠殺中,他是日軍捕獲的中國最高將領。軍大衣的領子高高豎立著,劍眉高挑,目光如炬,不像是戰俘,倒像是在凜然地審判著侵略者。
還有那張成本華的照片,一位戰斗到最后一刻被捕的女兵,看得見她的身后是一排日本兵,雖然看不見,她的面前也應該有一排日本兵,她那樣瀟灑,扣袢的中式棉襖蜈蚣襻緊緊扣到了領口,腰間系著武裝皮帶。她雙手抱在胸前,眼睛和嘴角都含有微微的笑意。那笑意是對生死的度外,是對敵人的蔑視。
還有那張照片,一個不知名的十三四歲的少年軍人,子彈袋、軍號和軍用水壺都還挎在身上,逆光的臉龐上,呈現出不屈的神情,稚氣未脫的孩子,筆直立定站在那里,定格在蒼茫的歷史中。
一種從未有過的感動,沖擊著我的胸口。解說員告訴我,被俘到日本的戰俘,百分之九十點九七最后都死在了日本。在那戰火紛飛的血腥戰場上,犧牲的是烈士,生還的是英雄,被俘的呢?多少年來,他們和他們的親人,一直飽受著別人所無法理解的痛苦和屈辱。其實,只要沒有變節,他們一樣是英雄,為了把侵略者趕出我們的國土,他們一樣是勝利的奠基者,他們不僅用自己肉體的生命,更用自己屈辱的靈魂,為我們和平的今天鋪平了道路。
這樣的照片,布滿整個紀念館,或掛在墻上,或矗立在地上,或陳列在玻璃柜中,或懸掛在墻頂。它們如同群鳥,密集如云,用自己的羽翼遮擋住天空中的風雨,給我們的今天一片陰涼和安寧。
走在這樣的紀念館中,他們的目光無處不在,會從任何一個縫隙中,穿透悠長而容易被我們遺忘的日子,投射到我們的臉上和身上,無語話滄桑,似乎他們每一個人時時都能夠從照片中跳出來,感懷思報國,拔劍起蒿萊。這時候,你真的能夠感受到,紀念館中緊緊包圍在你四周的鐵板那含有溫熱的呼吸。真的能夠聽到,怦怦的,讓你和它們一起心跳如鼓。
這些照片全部是一位叫樊建川的中國人到日本收集來的。他拋撒了大量的金錢,耗費了二十余年的時間,滴水穿石。據說,有一次他買回了一批照片,從日本回國,海關的人很奇怪,帶這么多箱子,里面究竟藏有什么?非要拆箱檢查,他們看到了,是這樣的照片,不禁肅然起敬。他用時間更用良知,建了這座戰俘紀念館,他讓一直塵埋網封的這樣一段特殊的歷史,他讓這樣一個個不屈的生命和靈魂,沒有被風干,沒有被遺忘,而是真實又充滿敬意,富于生命感地走到我們的面前。
走出紀念館,緊靠著的是一池清水潭,被稱為靜心池,開闊的天空和沉郁的鐵板都映在池水中,仿佛故意用這一池碧水清波和四周的鐵板作剛柔相濟的襯托,它讓我的心有了沉靜融化的地方,它讓那些不死的靈魂有了歸來安棲的撫摸。
這個紀念館在四川的安仁鎮,離成都大約四十公里。我告訴自己要記住這個地方,也告訴我的朋友,四川不僅有峨嵋、九寨和杜甫草堂,有武侯祠堂,還有這樣一座用鐵板建成的戰俘紀念館。★
(寒江雪摘自《人民日報海外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