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江南,緣于骨子里那份鄉愁。
最早讀到有關江南的詩句當然是白居易的,不過七八歲,朗朗讀著: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江南,兩個字在我心中,已然如影隨形。
而最最讓我迷戀的,是那些江南的水鎮。周莊、同里、陸直、西塘……千年的江南水鎮是東方威尼斯和水中桃花源,而六鎮中最喜歡的,當然是烏鎮。只能是烏鎮。
不僅僅是文學大師的故鄉,還因為,那里的水更清,那里的人更純粹,那里的橋更加別致。
選擇了一個早春,在些許陰冷的日子走進了烏鎮,油菜花開得到處都是。江南的春雖然早,但冷意仍在。這是《似水年華》中文和英的烏鎮,這是茅盾的烏鎮,也是我的烏鎮。
正是早晨,游人甚少,女人們正在小橋流水邊浣洗,遠遠的烏篷船上,有裊裊的白煙升起來。午后,我看到幾個閑散的老人坐在自家門口喝茶,一臉寧靜地看著過往的游人與船只,好像一切與他們無關。還有那些上了年紀的婆婆,聚在一起喝阿婆茶,發上戴一朵艷紅的花,頭上蒙著藏藍色的一塊蠟染方巾,年輕的小媳婦在幾酉年前的老房子前買姑嫂餅和杭白菊,旖旎的聲音讓人駐足……是啊,江南的小鎮少了江西小鎮的渾樸和奇險,多了平穩和祥和,每一個老房子的白墻灰瓦問,都可以讓人想起“朱雀橋邊野草生,烏衣巷口夕陽斜”的詩句。千年前,那些文人墨客或者政客在官場上落敗受挫,選擇了這里作自己的歸隱之處,從此喝茶品月開始另一番人生。畢竟,選擇逃于佛逃于道的人是孤獨和寂寞的,從此與青燈為伴,與寺院結緣,那樣的方式與滾滾紅塵做了最后的告別,所有的七情六欲化作了木魚里的響聲,一下下與歲月打磨。但選擇了水鎮,即是選擇了出世,他們也大抵懂得大隱隱于市的快樂,這樣,可以在江南的杏花春雨里吹笛到天明,可以約三五知己去茶社喝茶吟詩,還可以在大雪紛飛里,獨釣寒江。
徜徉在古鎮,給人印象最深的,當屬那一座座水鄉特有的小橋。烏鎮水網密布,自古橋梁眾多,據說最多的時候多達120座,有“百步一橋”之說,而那橋上大多是有楹聯的,也顯示出地道的江南文化,如通濟橋聯:“寒樹煙中,盡烏戌六朝舊地。夕陽帆外,是吳興幾點遠山。”一句話,把幾百年的滄海桑田描述得淋漓盡致,只是千百年來風雨侵襲,不知消失了多少座橋,我去數了數,目前鎮內尚存古橋30多座,仍可傲視江南六大古鎮。一個小橋都能修得美美的,精雕細刻到讓人驚嘆,江南,怎么會不讓人如此地迷戀?
和許多江南水鄉古鎮一樣,烏鎮的街道和民居都沿溪、河而建,這樣的布局和水城威尼斯是可以媲美的,但中國的水鄉小鎮更多了文化和古典韻味。但一點是其他水鄉古鎮沒有的,那就是烏鎮人家的水閣。
水閣,就是民居的一部分延伸到河面上,像是飄浮在河面上的房子一樣,但在下面有木樁或者石柱打在河床中,上架橫梁,擱上木板。水閣是真正的“枕河”人家,三面有窗,從窗下可以買菜買花,過往的船只會停留在窗下問:要不要買新鮮的油菜啊?如果小住,當然枕下是流水潺潺,憑窗可看到市井風光,自然別有一番情趣。
除了橋和民居,最讓我留戀的就是茶館了。面朝小橋,看著過往人群,點一杯杭白菊或碧螺春,可以消磨掉一個午后的時光。慢慢地假寐著,聽著船聲從身邊搖過,歲月就這樣慢慢老了。有了雅興的人可以來這里小聚,吟著:浦上花香追屐去,寺前塔影送船來。然后大家嚷了好,便可以差人刻到小橋的楹聯上去,一句句,一聯聯,就在這風花雪月的午后誕生了,所有曾經的爭名奪利都是過眼煙云。茶館里的市井氣息和著水鄉的情韻,就在一杯杯茶里蕩漾開來,傳說茶圣陸羽曾在烏鎮的茶館里樂不思歸了,是因為杯中的杭白菊太舒暢?還是小橋與流水更別致?據說最盛時,這里曾有六十多家茶館。絲弦悠然起來時,可以聽得到外面的水聲風聲,而碗里的杭白菊,靜靜地開了。
來烏鎮,當然要去烏鎮市河西岸的昭明書院。據烏鎮鎮志記載,梁天監二年(公元503年)梁武帝的兒子昭明太子,曾隨老師沈約在此讀書,并建有書館一座。后來,書館倒毀。明萬歷年間,駐烏鎮同知金廷訓,為了紀念昭明太子勤學功績,在書館舊址建筑了一個“六朝遺勝”的石坊。里人沈士茂題書:“梁昭明太子讀書處同沈尚書讀書處”。而另一個原因,當然是因為電視劇《似水年華》里的愛情故事在此地,在此景。這里的場景在屏幕看過了,親臨此景還是有一種親切感,非常小資卻又懷舊,古典與現代的最佳版本。那樣的故事,是適合發生在這樣的小鎮上的。當那一本本線裝書從手里翻過時,歲月撲落落地掉了很多灰塵,好書仍然是好書,就像這小小烏鎮,因了歲月,倒更顯出風情和精致。
烏鎮的美麗,不是匆匆來去能品味的,白天的美麗是那樣的清澈,夜的美麗更像一場煙花。夜的烏鎮被紅燈籠映照得如幻如夢。一只木舟穿橋而過,舟上坐著一個彈古箏的女子,曲子憂傷而浪漫,那船娘慢慢地搖著,過去很遠了,曲子在水面上飄蕩著……
月亮上來了,遠遠的,有弦唱傳來。是在茶館里,屋內是明黑的大方桌子,四個人在唱著類似昆曲的東西,一個拉胡弦,一個拿笳子,一個敲著不知名的樂器,還有一個女人拿著銅鈴,調子極其婉轉。我問臨座的一個烏鎮人她唱的什么,他笑著,用手沾了水,在那黑桌子上寫著:宣卷。宣卷?真是很奇怪的叫法,但又旖旎又好聽,我喜歡。坐在我旁邊的,是一個年齡二十三四歲的大男孩子,高大、黝黑,我看他一眼,他就低下頭去,然后靦腆地一笑,像是魯迅先生《故鄉》中的水生。我提出明天去他家看看,他吲意了。
宣卷已經說得幾個烏鎮老人淚水漣漣,那必是一個悲傷的故事,我出了茶館,一個人趴在橋上看月亮,抬眼望去,月亮在白蓮花一般的云朵里穿行,夜色中有攝影師在拍夜色烏鎮,也有小情侶在呢喃,寂靜中傳來的還是那稍有涼意的曲子,我覺得自己是在世外桃源,但橋上的石頭卻濕了涼了。更深的夜來了,月亮一點點移動著,卻仍泡在水中,大、明亮、濕濕的,像一個故事,一個傳奇,有誰說,烏鎮不是一個故事一個傳奇呢?
第二天下起雨來,我在早春的雨中走進了烏鎮的人家。雨從屋檐上飛下來,落到天井里,他帶我一步步走上閣樓,樓梯是木板的,很窄很陡,整個房子全是木質結構,因為采光不好,屋內極暗,家具全是幾百年的家具,屋里有雨季里的霉味,加上雨絲絲縷縷從外面飄進來,人仿佛走進了蘇童的小說,粉紅的,落寞的,甚至有些頹迷。
樓上坐著他的阿婆。八十歲的老婆婆,一輩子沒有出過烏鎮,她說的烏鎮話我聽不懂。她看著我,細眉細眼地笑著,皮膚白細,頭上一一塊蠟染布的方巾,配上暗紅底子的大襟襖,讓我汗顏。細雨從那幾百年前的灰瓦上流下來,一滴,又一滴,真讓人有恍若隔世之感。阿婆有滋有味地過著小橋流水的日子,正像天井里那些掛著的雪里紅,一串干了,再晾上一串。
和阿婆照了一張相,她說了一句烏鎮話,我沒聽懂,問年輕的大男孩,大男孩笑著說:姐姐,她說你好像是她的女囡呢。心里一熱,眼淚差點出來。
我站在細雨飄蕩的雨巷中,想起戴望舒的《雨巷》,我不是一個丁香一樣的結著愁怨的姑娘,我只是一個尋找自己前生和美麗鄉愁的女子,在烏鎮的雨巷和粉墻黛瓦間,流著莫名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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