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合華
摘要:關于《禮記·樂記》人性論之性質問題,學界向來有兩種不同的見解,即性善論和性可善可不善論。通過分析,不難看出上述兩種觀點的爭論主要源于對“性”字的不同理解。《樂記》對人性的雙重理解是可以統一的,這恰好體現了其人性論的深刻性。而通過將《樂記》的人性論置于儒家人性論的形成過程中來考察,可以更深入地把握其本身的性質和意義。
關鍵詞:《禮記·樂記》; 人性論; 性善論
中圖分類號:B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07)11-0058-03
關于《樂記》的人性論的性質,歷來已經有一種定說,即認為其所持的是性可善可不善的人性說。而這一觀點的主要依據是,一方面將《樂記》歸為公孫尼子的著述(關于《樂記》的作者問題歷來都爭論不已,但自古以來似乎有一種相對來說占主導地位的觀點,即將《樂記》歸于公孫尼子的名下),另一方面又依據王充《論衡·本性》中的一段話,即“宓子踐、漆雕開、公孫尼子之徒,亦論情性,與世子相出入,皆言性有善有惡”,以此來判定《樂記》人性論的性質。然而,我們通過對《樂記》原文中關于人性論的論述作一仔細、深入的考察,卻發現問題遠沒有如此簡單。《樂記》中關于人性論的內容雖然并不多,卻頗為深刻、復雜。下面,我們就擬從《樂記》的文本本身出發,對其人性論的性質作一深入的考察。
一
《樂記》中關于“性”的論述并不多,我們先將其關于“性”的論述的原文摘錄如下,以作進一步的分析:
(1) 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動,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惡形焉。好惡無節于內,知誘于外,不能反躬,天理滅矣。夫物之感人無窮,而人之好惡無節,則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滅天理而窮人欲者也。
(2) 德者,性之端也;樂者,德之華也。
(3) 夫民有血氣心知之性,而無哀樂喜怒之常,應感起物而動,然后心術形焉。
(4) 是故先王本之情性,稽之度數,制之禮義,合生氣之和,道五常之行,使之陽而不散,陰而不密,剛氣不怒,柔氣不懾,四暢交于中而發作于外,皆安其位而不相奪也。
(5) 方以類聚,物以群分,則性命不同矣。
(6) 夫樂者,樂也,人情之所不能免也。樂必發于聲音,形于動靜,人之道也。聲音動靜,性術之變盡于此矣。
(7) 是故其哀心感者,其聲噍以殺;其樂心感者,其聲啴以緩;......其愛心感者,其聲和以柔。六者非性也,感于物而后動。
上述七條關于“性”的論述,以(1)、(2)兩條最為關鍵,而(7)條所論之“性”與此兩條內涵相同,都是在形而上的層面論“性”,即“天之性”。(3)、(4)兩條內涵相同,都是在形而下的層面論“性”,即情氣之性。(6)條中,“性術”與“人情”對言,亦似有情氣之性的意思,但其在《樂記》中僅一見,具體意思殊難確定。(5)條中“性”、“命”連言,當屬晚出,其在《易傳》中頻繁出現,如“乾道變化,各正性命”(《易傳·彖傳》),“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將以順性命之理”(《易傳·說卦傳》)。《易傳》中的“性命”概念反映的是天命與人性的一貫關系,其性善論的傾向是很明顯的。而《樂記》中的“性命”概念主要似乎是就“生之謂性”的意義上說的。
正是基于如上原因,本文在下面將主要著重于對前四條的論述。第(1)條的關鍵在“人生而靜,天之性也”。這句話雖只有八個字,卻有豐富的內涵。其不僅提出了四個概念——人、天、性、靜,而且道出了它們之間的關系。這句話的關鍵在于其對“性”與“天”的關系之定位,以及“性”的性質之界定。由這句話可知,人性是來源于天的,是人所稟賦的“天之性”;而就天來說,它則是人性之根據和來源。這句話還界定了人性的性質,即認為人性是“靜”的,這“靜”的狀態顯然是與“感于物而動”的“動”截然不同的。那么這一“靜”字究竟應如何解釋呢?顯然這是一個帶有根本性的關鍵問題,因為對“靜”字的不同解釋將決定對《樂記》人性論的性質之不同定位。然而事實是,歷來人們對“靜”字的理解都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總體說來,可以分為兩種傾向:一是宋儒們的解釋,以朱熹為代表,把“靜”字視為“人受天命之中以生,其未感也,純粹至善,萬理具焉”[1] 的“天命之性”的本質描述,這顯然是性善論的理路。另一傾向是主張將“靜”字理解為人性的未發之中性狀態,無善無惡,可善可惡,這便與公孫尼子的“性有善有惡”的人性論相契合了。如果單從第(1)條引文的內容來看,上述兩種解釋都有根據:性善論者的根據是,正因為人性是善的,即天理本來就圓滿俱足于“性”中,所以《樂記》才主張“反躬天理”;“性有善有惡”論者則會說,正是因為人性是“靜”的中性狀態,所以才會為外物所誘惑,進而萌生好惡欲望,并最終不能自已而“人化物”,“滅天理而窮人欲”;而另一方面,當人們有所省悟而能“反躬”的時候,人性又可以向善。由此可見,我們必須求助于《樂記》其他地方關于人性的論述,才可能作出更科學的判斷。
第(2)條是“德者,性之端也;樂者,德之華也”。這句話很重要,其指出了“德”、“性”、“樂”三者的關系,特別是“德”與“性”的關系之界定,對于《樂記》人性論的性質定位有重大影響。首先看“德”與“性”的關系。“德”字在這句話中兩見,且依文義看,二者同義。那么這兩個“德”字是什么意思呢?“德”字在殷商的卜辭中即多有出現,其原始義為“得”。據《釋名·釋言語》云:“德,得也,得事宜也。”后來引申為內心的道德修養,因而有“道德”、“德性”、“德行”等義。《樂記》中的“德”字,據筆者粗略統計,約26見,有多種含義。主要有如下幾種,即“得”、“道德”、“德性”、“德行”、“恩德”等,而以“道德”、“德性”、“德行”義居多。至于“德者,性之端也”這句話中的“德”字,筆者傾向于將其理解為“道德”、“德性”之義,理由主要如下:首先,引文中的兩個“德”字都是名詞,因而不宜將其解釋為動詞性的“得”;此處之“德”與一般的人性相關聯,因而也不同于“恩德”,因為“恩德”有很強烈的政治學色彩,一般是指君王或在上位者所具有的品德。其次,就這句引文來看,“德”字應有如下特點:第一,“德”是內在性的東西,因為其與“性”緊密相關,是“性之端”,因而才可以謂之是“和順積中”;第二,就德與樂的關系言,德是根據,因為其是內在的,而樂是外在的,所謂“樂者,德之華也”,樂是“英華發于外”的。《樂記》其他地方如“樂章德”(《樂記·樂象篇》)、“樂者,所以象德也”(《樂記·樂施篇》)等的論述也可為此作旁證。由“德”字的上述特點來說,將其理解為“道德”、“德性”之義似顯得更為恰當。綜合以上理由,“德”字的含義似可初步確定。
“德”字的含義既已確定,下面的任務則是對“性之端也”的理解。此“性之端也”,讓我們聯想到孟子的“四端”說,即“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孟子·公孫丑上》)。此處的“端”字,據楊伯峻先生的注釋,應該解為“發端”、“萌芽”。楊先生認為,“端”本作“耑”。《說文》:“耑,物初生之題(題猶額也,端也。)也,上象生形,下象其根也。”段玉裁注云:“古發端字作此,今則‘端行而‘耑廢,乃多用‘耑為‘專矣。”[2]“德者,性之端也”的“端”字,似乎也可解作“發端”、“萌芽”之義。這句話合起來解釋,即是“德性是人之善性的端芽”。“性”既是“天之性”,是人生而即有的、稟賦天而有之性,那么“德”作為“性”之端芽,其也是人稟賦天而有的,是人性之本然狀態;而人性因為有了作為端芽的“德”,也不再是一張白紙,而是有價值取向的,而正是這一價值取向,決定了人之所以為人。《樂記》將道德、德性看作人性之端芽,其人性論取向顯然是性善論的。由此而聯系到對第(1)條引文 “人生而靜,天之性也”中“靜”字的理解,我們顯然不應該將其理解為人性的未發之中性狀態,而應該將其理解為人性的純凈而理想的狀態,也即是有一種善的傾向。
總之,就上面的第(1)、第(2)條引文來看,《樂記》關于人性的論述,顯然不是以往人們所認為的“性有善有惡”論,其性善論的傾向是非常明顯的。但是似乎論者還有反駁的余地,因為《樂記》中論“性”的內容雖然不豐富,但決不止于上述兩條引文所列的內容,而就其他地方關于“性”的論述來看,未必不可以找到證據,以證明《樂記》人性論的性質是“性有善有惡”論。這樣的證據在上述第(3)、(4)條引文中即可找到。
第(3)條引文,“夫民有血氣心知之性”,顯然是以“血氣心知”論“性”,質而言之,即是以情氣論性。此“性”與“情”很相似,但又不同于情,因為情是“應感起物而動”后所表現出來的“哀樂喜怒”,而性只是未發之氣。此處雖是以情氣論性,但此情氣又不是指稟氣賦形之氣,而是指直接顯發為情的氣,它只是比情更具內在性的主體的情氣。由此,我們可以看出,此處所謂的“性”,也就不是作為人生根據、來源的形而上者,而只是情氣,是人的“哀樂喜怒”之情得以顯發的直接依據。其作為“性”,也只是一種作為形而下者的經驗性的生理之性。
第(4)條引文,“是故先王本之情性”,所謂的“情性”,也是以情氣論性。“四暢交于中而發作于外”,“四”即陽、陰、剛、柔四氣,合言之,即是陽、陰、剛、柔四氣暢通交匯于心中而發形于體外,而此發于外者即為“哀樂喜怒”之情。《大戴禮記·文王官人第七十二》中的一段話說得更透徹:“民有五性,喜怒欲懼憂也。喜氣內畜,雖欲隱之,陽喜必見;怒氣內畜,雖欲隱之,陽怒必見;欲氣內畜,雖欲隱之,陽欲必見;懼氣內畜,雖欲隱之,陽懼必見;憂氣內畜,雖欲隱之,陽憂必見。五氣誠于中,發形于外,民情不隱也。”這是說人有“五性”,而“五性”即“喜怒欲懼憂”五種情氣。“五氣誠于中”,屬于內,“陽”表示情,屬于外。喜怒欲懼憂五氣內畜,必有喜怒欲懼憂五情發于外。此外,郭店楚簡《性自命出》篇也有類似的說法:“喜怒哀悲之氣,性也。及其見于外,則物取之也。”即認為人的喜怒哀悲之氣即是性,而作為性的喜怒哀悲之氣是“內”,而不是“見于外”,現于外者為情。總之,這些都是以情氣論性,而此情氣之性,無一例外,又都是形而下的生理之性,與作為人生之根據和來源的形而上的“天之性”有著本質的差異。
以情氣論性,問題在于其所論之“性”已不是作為人生之根據和來源的形而上的“天之性”,而是作為形而下者的生理之性,此“性”雖與“情”還是有所差異,卻已經與“情”落入同一層次。而正是此情氣之“性”的論說,使“性有善有惡”的人性論找到了根據。
“性有善有惡”論者在情氣之“性”的基礎上立論,當然是不無道理。這樣一來,《樂記》的人性論便陷入了“性有善有惡”論與性善論的兩相對峙的局面。然而筆者以為,二者并不是不可統一的。在某種意義上甚至可以說,這恰好體現了《樂記》人性論的深刻性,因為其既看到了人性的實然的、事實的層面(情氣之性),又強調人性的本然的、理想的層面(“天之性”),并且力圖將二者統一起來。問題是,究竟如何將二者統一起來?筆者認為,首先應該指出的是,盡管《樂記》的人性論也從情氣的層面論性,但其與告子者流僅從“生之謂性”的層面來論性是不完全相同的。就都承認作為自然、實然層面的性而言,二者確有相通之處。但是,《樂記》在此基礎上還有對先天的、本然之性(作為“天之性”的“天理”)的承諾,當然,此一先天的本性不是空洞的虛懸的一格,而是可以而且必須通過個體的反躬自省來當下呈現的,即所謂的“反躬天理”。在此基礎上,我們再來反觀上述“人生而靜,天之性也”,其涵義便豁然開朗了:此句中的“靜”不是靜止不動,而是不動蕩,即人心未受感性欲望影響而“人化物”之前的本然的、理想的狀態,這是一種“大清明”的、至善無惡的理想狀態,而這正是人之所以為人的先天根據。
二
為了更深入地把握《樂記》人性論的性質和意義,下面筆者試圖將其置于儒家人性論的發展過程中來作一考察。而就《樂記》人性論內容的特點來說,其大約應該介于郭店楚簡《性自命出》篇、《中庸》和《孟子》之間。下面,我們將對《樂記》的人性論與《性自命出》、《中庸》、《孟子》中的人性論之關系作一簡要考察,以揭示其在儒家性善論形成、發展過程中的地位,并進而更深入地認識《樂記》的人性論本身的性質和意義。
關于儒家性善論在先秦的形成理路,丁為祥教授曾作了精彩的探討。[3]他認為,在儒家人性論的發展中,孔子代表著普遍人性的提出,《性自命出》代表著從“四海齊一”的普遍人性向天命之性的提升與躍進,《中庸》代表著人性的超越性原則的確立,《孟子》則是人性探討中普遍性與超越性原則的統一者和實現者,從而也是儒家性善論的真正確立者。筆者基本贊同丁文的這些論斷。但是本文的任務則主要在于對《樂記》的人性論在儒家人性論發展過程中的地位和影響作一定位,因而與丁教授的論文所討論的側重點不同。
首先,看《樂記》與《性自命出》、《中庸》中幾句相似的論性的話:
(1)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樂記》)
(2)性自命出,命自天降。(《性自命出》)
(3)天命之謂性。(《中庸》)
三者的共同之處是,都看到了人性的來源在于天命,這反映了三者之間思想的承續關系。三者之間的不同之處更值得重視,因為這是思想發展的體現。就(2)與(3)來看,(2)只看到了人性的天命來源,而(3)則以天命來定義“性”,把人性提升至天命的高度,因而突顯了人性的超越性意義,這顯然是對(2)的性論的發展。就(1)與(3)來看,(1)不僅看到了人性的天命來源,而且已經開始對人性作出了價值評判,即認為人性是“靜”的。此“靜”的狀態,依我們前面的分析和論證,不是一種如白紙式的中性狀態,而是對人性之向善傾向的生動描述。這樣看來,(1)與(3)相比,其對人性的論述,顯然又深入了一個層次:其已經著眼于天命與性善的統一,而(3),則僅僅看到了人性之天命超越性,而對于人性的價值意義并無洞見,更不用說天命與性善的關系問題了。
綜上觀之,不難看出《樂記》的人性論是對《性自命出》和《中庸》人性論的進一步發展、推進,其已經致力于天命與性善的統一,而這可以說是預示了《孟子》人性論的可能發展方向。
《孟子》性論的主要特點是致力于天命與性善的統一。孟子旗幟鮮明的提出性善的主張,而其論證的特點是以心善言性善。惻隱、羞惡、辭讓、是非等四端之心,不僅僅是實然的經驗層面的心,而且是超越了任何功利的本心之當下的呈現,如“怵惕惻隱之心”之產生,完全是良心的當下命令,超越了任何個人的、功利的色彩:“非所以內交于孺子之父母,非所以要譽于鄉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孟子·公孫丑上》)此“四心”是善的,還因為其是仁、義、禮、智四種德性的端芽,而仁、義、禮、智四性又上連著天命:“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我固有之也”,反映了其是天賦之本性。而且孟子在上述這句話后所引的《詩經·大雅·烝民》中的話“天生蒸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顯然是對仁、義、禮、智四性的天命來源的進一步證明。總之,在《孟子》的性論中,一方面人性之善是源于、本于天命,另一方面又可通過盡心、知性、知天的進路而上達于天命,天命與人性在此實現了高度的融合、統一。
如上所述,《孟子》的性論對《樂記》性論的繼承和發展,主要體現在天命和人性的融合、統一,而在其他一些論性的地方,《樂記》與《孟子》也有相通之處。如《樂記》中關于“德者,性之端也”的論述,就與孟子的“四端”說很有聯系。如前所述,《樂記》關于“德者,性之端也”的論述,把性與德聯系起來,而“德”是道德、德性之義,這顯然昭示了《樂記》性論的性質,即性善論的傾向。而《孟子》以仁義禮智四種德性言性善,很明顯是對《樂記》上述思想的豐富和發展。
總之,《樂記》的人性論,如將其放在儒家性善論的形成過程中來考察,應該可以這樣定位:既是對《性自命出》、《中庸》人性論的繼承和發展,同時又下開《孟子》的性善論。
綜上所述,盡管關于《樂記》人性論的性質問題在學界有所爭論,即性善論和“性有善有惡”論之爭論,但究其實質,這種爭論實際上主要是源于人們對“性”字的不同理解,而《樂記》本身對“性”也有不同層面的論述,因此更加助長了這種爭論。筆者以為,認為《樂記》的性論是“性有善有惡”論的論者,其主要是基于對《樂記》中“性”的情氣化理解,而這樣一種理解是根本不可能把握住《樂記》性論的深刻內涵的,只有將其置于儒家性論的形成過程中來考察,才能達成上述目標。
參考文獻:
[1]孫希旦.禮記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1989.
[2]楊伯峻.孟子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0.
[3]丁為祥.從《性自命出》看儒家性善論的形成理路[J].孔子研究,2001,(3).
責任編輯 肖 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