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感人的歷史面前

　　
　　最近，根據中日兩國領導人達成的協議，中日兩國開始了共同的歷史研究。筆者認為，戰后我軍善待日本戰俘以及原日本侵略軍官兵及其他日本人參加中國革命和建設的經歷和事跡，也應該載入史冊。
　　
　　中國中日關系史學會在日本有關方面的支持下，于2001年到2004年開展了一項題為“為新中國做出貢獻的日本人”的調查活動，采訪了許多在戰后曾多年滯留中國、參加過中國革命和建設的原日本侵略軍官兵及其他日本人，并推出了同題的貴重文獻資料。日文版的譯者武吉次朗先生也是一位曾滯留中國多年的日本人。
　　不久前，筆者以“為新中國做出貢獻的日本人”為教材，在日本一所大學講課，引起了學生的強烈反響。
　　
　　筆者講授的內容
　　
　　筆者主要從以下幾個方面進行授課：通過引用周恩來關于在華滯留日本人的談話，介紹了抗日戰爭結束后數以萬計日本人滯留中國的背景；回顧了筆者親身參加采訪滯留日本人活動的感受；舉了宮田忠明、偽滿電影協會（簡稱“滿映”）、伊藤郁子、稗田憲太郎四個事例。
　　?誗1954年周恩來總理在一次談話中曾說：“1945年8月15日以后，日本軍隊放下了武器。……當時有許多日軍放下武器之后，并沒有回國，而是和一部分日本僑民一道參加了中國人民解放軍，有的在醫院當醫生、護士，有的在工廠當工程師，有的在學校當教員。昨天還在打仗，今天就成了朋友。……大多數的日本朋友，工作很好，幫助了我們，我們很感激他們。他們完全是自愿來的，不是我們把他們俘虜了強制來的。去年大多數人都被送回國了，有2．6萬多人。……這是友誼，可以說是真正的友誼，可靠的友誼。……這是我們友好的種子。”周總理的話高度概括了戰后初期的這段生動的歷史事實。
　　?誗宮田忠明是筆者采訪的原日本關東軍官兵之一。1944年3月，宮田被派往中國東北，擔任偵察機駕駛員。
　　1944年12月的一天，一架美國Ｂ－29重型轟炸機從四川成都向東北飛來。宮田奉上級命令，作為“特攻機”起飛迎戰，由于Ｂ－29機身很大，僅用炮火無法打下來，因此只能使用“特攻機”去同它相撞。然而，正當宮田啟動引擎準備起飛時，突然發現飛機輪子有故障，無法起飛，于是上級緊急命令另一架特工機對美軍轟炸機發動攻擊。飛機輪子的故障使宮田留下一條命。
　　日本投降后，宮田所屬的訓練飛行隊（隊長是林彌一郎）在彈盡糧絕、走投無路的絕境下被八路軍解除武裝。其后不久，宮田從日軍戰俘轉變成了解放軍戰士，其所屬的飛行隊參加了籌建中國人民解放軍航空學校等工作。航校建成后，宮田擔任了飛行教官，在1950年初負責培養新中國第一批、14名女飛行員。他克服了難以想像的重重困難，只用了七個月時間，使全體隊員都達到能夠單飛的水平。在短短幾年中，以林彌一郎為首的日本飛行員總共培養了126名后來成為中國人民解放軍空軍骨干的飛行員，其中有的成為戰斗英雄（如張積慧），有的升任解放軍空軍司令員、副司令員。
　　?誗偽滿電影協會是日本在1937年為了宣傳其侵略“國策”而設立的。1945年8月關東軍開始撤離，該協會理事長召集全體日本職員及家屬開會，命令所有日本人必須為了國家“玉碎”。會后，中國同事急忙找到他們苦言相勸，結果除理事長自盡以外，協會的其他職員都放棄了自殺，并逐漸理解了中國政府的政策。之后，他們制作了一批優秀的電影作品，為新中國的電影事業做出了貢獻。
　　?誗第三個事例是伊藤郁子的經歷（尚未收入上述書中）。1945年8月上旬，蘇軍向關東軍發動了猛烈進攻，伊藤所屬的日本陸軍醫院奉命撤退。在撤退途中他們遇到了波濤滾滾的松花江的阻攔。這時，院長命令醫護人員給30名負重傷的日本兵注射酒精和空氣，給走不動的家屬和孩子服毒藥，還命令1500名輕傷人員及醫院職工全體投江自殺。遵照命令投江的伊藤在河水中抓住了一塊捆著行李的木頭，憑著一身好水性與風浪搏斗了三個小時后死里逃生，爬上岸混進了逃難的人群，并被一支中國的救護隊收留。后來，伊藤成為中國人民解放軍的一名醫護人員，多次用自己的血液挽救中國的傷病員。
　　?誗第四個事例是稗田憲太郎的經歷。稗田曾是偽滿醫科大學的教授。日本投降后，他的一名已經成為國民黨高官的學生以高薪和美女為誘餌，勸說他為國民黨工作；與此同時，他的另一名成為共產黨干部的學生則勸說他“為了人民而工作”。其后，稗田做出了正確的抉擇，成為中國人民醫科大學的教授，他不僅以高超的學識和認真的工作態度贏得同事和學生的尊敬，而且還經常在工作之余為當地群眾看病。1946年稗田還為胡耀邦看過病。
　　
　　日本大學生的反應
　　
　　對于以上的講課內容，學生的反應十分強烈。筆者將一部分學生所寫的感想按照原文翻譯如下，其中每一對引號內的話均系不同學生所寫。
　　
　　“周恩來的話打動了我的心”
　　“周恩來的話打動了我的心。如果中國領導人不這樣說，日中關系就不會有今天。”
　　“我的祖父也是戰后留在中國的孤兒，小時候我從祖父那里聽說過他在中國的經歷，體會到戰爭的恐怖、可怕和悲慘。以這樣的背景，我聆聽了今天的課，其中，周恩來的話特別令我感動，我感到周恩來確實是一個偉大的人。”
　　“在戰爭中，日本對中國做了殘忍的事，引起中國人的仇恨，應該說是很自然的。戰后日本一部分士兵留在中國，為中國服務，這種事情至今從未聽說過，感到很新鮮，也感到很欣慰。”
　　
　　“戰后留在中國、為了新中國而奮斗的日本人真了不起”
　　對于那些為了新中國而戰斗過工作過的日本人，所有的學生都對他們的行為表示肯定，沒有一個人認為他們“背叛了祖國”。其中，一位學生這樣寫道：“參加侵略戰爭的日本人中間，有像宮田等人那樣為新中國做出貢獻的日本人，盡管他們也許會被一些日本人認為是叛徒，但我感到他們真是了不起。”
　　“第一次得知中國人雖然憎惡日本對中國的侵略，卻對放下武器的日本人采取友好的態度，感到非常吃驚；同樣感到吃驚的是，戰敗后留在中國的日本人還在中國參加了修建鐵路等建設事業。”
　　“我感到戰后留在中國、為了新中國而奮斗的日本人真了不起。同時，我也知道了正是中國人的寬容才使他們得以在各個領域發揮作用。”
　　“戰后留在中國的日本人與人民解放軍合作，真讓我吃驚。林彌一郎、宮田忠明等人能夠培養出中國空軍的一流飛行員和空軍副司令員，我感到他們很了不起。第一次聽到日本人為了新中國而做出貢獻，我特別感動。”
　　“當日本政府命令日本職員‘玉碎’的時候，中國職員哭著勸日本人不要自殺，這樣的事深深地打動了我的心。在極其艱苦的狀況中用自己的鮮血挽救中國受傷軍人的護士伊藤令人尊敬。”
　　
　　“日本人應該學習中國人的寬闊的胸懷”
　　“盡管日本人對中國人做了殘暴的事情，中國人卻能夠善待日本俘虜，收養日本孤兒，日本人應該學習中國人的寬闊的胸懷。”
　　“一般來說，人們都會仇恨攻打過自己國家的敵國及其國民，都會想要復仇，但是，中國人卻能夠善待滯留的日本人。如果日本與中國調換個立場（意指如果不是日本侵略了中國而是中國侵略了日本），也許日本人就會仇視甚至殺害中國人。我感到自己應該向寬大為懷的中國人學習。”
　　“中國老百姓撫養日本遺棄兒的事情使我感受到中國人的高尚精神。如今的媒體光是報道日中關系的負面情況，給人留下的印象，光是日本在給中國提供技術和資金的援助，然而，得知中國人收養日本遺棄兒之后，我產生一種想知道更多的日本人所不知道的事情的心情。”
　　
　　“日本與中國的友誼比我想像的更深，有些吃驚”
　　
　　“盡管日本對中國發動了侵略戰爭，給中國人造成了極大的痛苦和傷害，但是，戰后中國人卻對無依無靠的滯留日本人給予非常溫暖的照顧。一部分滯留日本人參加了中國人民解放軍，出色地工作，幫助了中國人，從而在雙方之間產生了真正的友誼。與此同時，滯留日本人逐漸認識到那場戰爭的責任在于日本軍國主義者，而不在于日本國民，戰爭結束之初的恐怖和屈辱心理逐漸轉變為慚愧和反省。他們開始投身中國的解放戰爭及其他工作，還涌現出一批功臣。我在高中二年級參加休學旅行時參觀了南京大屠殺紀念館，促使我對戰爭中日本人的所作所為進行了深入的思考，也對日中關系想了很多很多。我愿自己也能夠成為連接日本與中國的橋梁。”
　　“過去，在日本女性地位比男性低，然而，宮田卻在中國培養了女飛行員，真令人驚訝。‘滿映’理事長命令全體日本人‘玉碎’的時候，中國人卻勸說日本人不要自盡，令人產生非常溫暖的感覺。從那個時候起，日本人與中國人之間就有了友誼的萌芽。”
　　“我一直認為日本發動對中國的侵略戰爭，責任在軍國主義者，不在日本人民。來到日本以后更加加深了這一認識。很多日本人都幫助過我。”（中國留學生）
　　
　　要“不忘戰爭帶來的痛苦，不讓過去痛苦的歷史再一次發生”
　　“伊藤郁子的上級命令她給日本傷員注射酒精和空氣，真是殘忍之極，喪盡天良，那個時代真是一個失去人性的粗野的時代。”
　　“今天的課使我再次感到戰爭的可怖。在戰爭期間，日本人在中國搞了南京大屠殺等很多加害于中國人的事情，自己當時還沒出生，對戰爭的事不大知道，但是，現在聽到過去的戰爭，心里仍然感到很難過。自己以及和我同年代的人，作為日本國民也應該接受這個事實。正如講義所寫的，‘相互信賴比任何東西都要珍貴，這才是真正的友誼，友好的種子’。現在，日本與中國之間正是需要這種相互信賴的關系，不忘戰爭帶來的痛苦，才能不讓過去痛苦的歷史再次發生。”
　　“‘特攻隊’在日本國內被看作是英雄，似乎已成定論。但是，這個‘神風特攻隊’給我的印象就跟9．11事件中劫持飛機沖撞世界貿易中心大樓的恐怖分子一樣。”
　　
　　“面對當今的日中關系，應該讓更多的人知道這段往事”
　　“正如周恩來所說，日本兵放下武器后，那堵將不同國家的人們隔開的墻漸漸塌掉了。可是，如今日本人放下武器已經有60年了，日中之間卻依然像隔著一堵墻，使人不禁產生疑問，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這令我再次感到，在戰爭早已過去的今日，要治愈人們心頭的創傷是多么的困難。為了消除兩國人們之間的隔閡，要不斷加強兩國在文化等方面的交流，不斷深化國民之間的交流。”
　　“如果更多的日本人普遍知道中國人撫養了日本遺棄的嬰兒，他們更會希望與中國友好。”
　　“我在打工的時候，曾經有一次差點與一個日本顧客吵起來。那個日本人否認有過南京大屠殺，說宣傳南京大屠殺是中國政府采取的骯臟的政治手段，是要讓日本處于弱者的立場，我氣得要命。不久前讀了老師寫的‘日本大學生看日中關系’，得知很多日本大學生對中、韓等國在歷史問題上對日本的批判表示理解，心里感到很欣慰，我感到自己今后要了解更多的歷史事實。”（中國留學生）
　　
　　筆者感到這一堂課之所以能夠引起日本大學生的很大共鳴，一個關鍵在于“用事實講話”。日本人看重事實，我們解決歷史問題也需要“重事實”。最近，根據中日兩國領導人達成的協議，中日兩國開始了共同的歷史研究。筆者認為，戰后我軍善待日本戰俘以及原日本侵略軍官兵及其他日本人參加中國革命和建設的經歷和事跡，也應該載入史冊。
　　
　　左：1940年，時任八路軍晉察冀軍區司令員的聶榮臻將軍與被八路軍戰士從戰火中救出的日本小姑娘在一起。右：時隔40年后，當年被救的小姑娘美穗子特地從日本來到北京探望聶榮臻副委員長。１９８０年７月１４日，聶榮臻副委員長親切會見了美穗子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