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揚帆
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 博士
一次與一位日本學者聊天,聽說我是湖南人,并且喜歡研究晚清的歷史,便問了我一個問題:“為什么晚清湖南人對中國歷史發展產生了那么大的影響?”
看來,東瀛也有懂中國近代問題的人啊。我想了想,說:“不僅是對中國歷史,而且對你們日本明治維新也產生過重大影響呢。”
看到日本學者感到困惑,我解釋說,我指的是湖南邵陽人魏源。梁啟超先生就曾持此觀點,說日本維新派前輩“皆為此書(魏源的《海國圖志》)所刺激”。
大而言之,中國文化對日本的影響是基礎性的;小而言之,日本明治維新的思想受到湖鄉文化的影響。
前者自不必說,后者則可從魏源的《海國圖志》對日本開國的影響中見其一斑。當被革職流放的林則徐在1841年6月的那個夏夜,在鎮江的船上,把手中積攢的《四洲志》、《澳門月報》和《粵東奏稿》等交給魏源,讓他編纂《海國圖志》,完成未竟之業的時候,他們兩人都不曾料到,直到他們去世,《海國圖志》也沒有打開中國人的心扉,相反卻對日本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以倡導“師夷長技以制夷”為驚世駭俗主張出版的《海國圖志》在遭到守舊勢力一片喊“燒”之聲,而僅僅印刷了千冊左右!但1851年,日本人抓住了這千分之一的可能性,從停靠在長崎的一艘中國商船中檢獲該書三部。一時間在日本人中產生了如沐春風之感。在偷運此書四年后,日本又直接盜版該書。盜版了15次之多、價格狂升三倍的《海國圖志》遂成為日本當時的暢銷書。日本維新思想家佐久間象山在讀后感慨:“嗚呼!我和魏源真可謂海外同志矣!”恰恰是日本盜版該書的當年,美國的柏利艦隊敲開了日本大門。
魏源能夠首先打開眼界看世界且提出驚世駭俗的創新主張并非偶然,而是千年湖鄉文化積淀的結果。
魏源自稱“荊楚以南”的“積感之民”,其思想基礎是一種憂國憂民的情結。這是湖鄉文化在近代能夠陡然崛起的重要基因。比較有意思的是,湖鄉文化之起源并不是湖南人,而是在湖南這塊土地上發出悲憤之聲的人。自屈原(雖為湖北楚人,但主要著作和思想都在流放湖南中完成,并自投于湖南汨羅江)在湖南發出“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之悲號以來,湖鄉文化的底蘊即已定調。
漢代被貶入湘的洛陽人賈誼在此繼續主張政治經濟的改革。此后,有江西九江人陶淵明向往世外桃源,跑到湖南西北,暢想美好的生活。又有唐代杜甫、李白、柳宗元大家在此寫下千古名句。北宋范仲淹更是在此發出了“先天下之憂而憂”的慨嘆。
至南宋,湖鄉文化開始真正形成,理學在此興盛。湖南道縣人周敦頤雖建濂溪書堂于廬山之麓,但其《愛蓮說》以“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所闡明的知識分子人格具有湖南精英獨特的一種自清情懷。張栻和朱熹在城南書院(今長沙湖南一師)對話,在岳麓書院會講,辯論三日三夜,創中國古典文化之盛舉。
自此,岳麓書院成為了湖鄉文化的載體。聽大儒們講座時,“一時輿馬之眾,飲池水立涸”。以上學者都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湖南人,但是,他們共同為湖鄉文化的積攢了深厚的根基。
明代衡陽人王船山(夫之)是真正土生土長的湖南人,他的實學思想是湖湘文化中經世致用思潮發展的第一個巔峰,實學思想主張學術、政治應面對現實。王夫之有個令人震驚的主張:“王者雖為天地之子,天地豈得而私之,而敢談天地固然之博厚,以割裂為己土乎”!這是公然反對家天下的傳統立國精神。
正是王夫之的崛起,導致晚清湖鄉文化具有了可以效法的對象。晚清湖南人紛紛以王夫之為鼻祖,并且代代相蔭相承。先有陶澍、賀長齡、魏源,他們從經世濟民而發展到打開國人的視界。繼而有胡林翼、曾國藩、郭嵩燾、左宗棠、曾紀澤,他們以卓絕的努力,挑起中國現代化的重擔。后又有譚嗣同、唐才常、黃興、宋教仁、蔡鍔、熊希齡,他們或以自己的頭顱,或以自己的畢生精力,致力于一國之改革、革命和振興。最后產生了改變中國歷史的毛澤東,從而最終完成了自強之使命。迭次興起的湖南名人,在晚清之衰世最終創造了湖鄉文化全面解救中國文化危機的局面。
晚清湖鄉文化之興起,除了上述文化傳承的基因外,也來自一個重要的外在因素:內憂外患的政治局勢。鴉片戰爭及隨后的外國入侵,為湖鄉文化的復興創造了第一個機遇,而太平天國的興起又為洋務派的出山創造了直接的機會。
由是觀之,是積淀千年的湖鄉文化為晚清中國的自強創造了深厚根基。